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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释冤仇一尊金佛 立心愿两粒明珠

 

  话说贾琏领包勇三四人来馒头庵,下牲口走进山门,正遇妙空,说道:“二爷来的正好,柳大爷刚才要去。”贾琏道:“你去对柳大爷说,我来了。”妙空请二爷客堂坐下,包勇等帘外伺候。不多一会,柳绪同妙空出来问好,说道:“早间铁槛寺老和尚着人来请吃晚饭,我知二哥要到这儿来,因此在家等候。”贾琏道:“我在家收拾收拾出城,就不很早,又到寺里耽搁一会才来。兄弟进去对太太说,我带包勇来见。”柳绪进去不多会,来请贾琏带着包勇等都到后院上房,见过柳太太,将包勇的话又说一遍,并将交给他盘费银七百两的话,也说个明白。吩咐三儿将毡包送上,说道:“这是三百两银,请婶母收下,置办行装。所有灵柩上一切应用物件,都不用太太费心,总是包勇一人去办。”柳太太两泪交流,领着柳绪,娘儿两个倒身下拜,跪在地上说道:“生死得归故土,二爷大恩沦肌浃髓,正不知作何报答!”母子两个伏地哭拜。贾琏道:“侄儿力所能为,何足挂齿!惟愿归去后,兄弟下帷苦志,奋翼青云,不枉此一番相聚。侄儿将来要做野鹤闲云,脱身世外,亦未必无相见之期。”彼此拜毕,就将包勇叫进来见过太太同大爷,当面吩咐一遍。包勇当着二爷一力承担。贾琏道:“很好。自此以后,这里起身之事你想着去办就是了。”包勇连声答应道:“二爷只管放心,小的断不敢负此重任,必定竭尽心力,报答老爷同二爷这番知遇的恩典。”贾琏道:“很好。你过了明日,就将行李搬到这里,以便办事。”包勇答应。

  贾琏命周瑞、三儿见过柳太太同大爷,吩咐三儿:“先去河边找着老刘,问他席棚可曾搭好,说我同柳大爷在棚底下吃晚饭,看个野景儿。你就便到寺里去对老和尚说,将晚饭送到棚里去。”命周瑞也同去照应。周瑞、三儿答应出去。贾琏与柳绪说些起身之话,随站起身来对柳太太说:“要请兄弟同去吃饭,今晚未必回来,不知太太可放心?”柳太太道:“既是二爷在那里,没有什么不放心之理。”柳绪辞过母亲,同贾琏走出院去。

  贾琏问道:“兄弟,听见老姑子怎么样了?”柳绪道:“听说昨晚上见神见鬼闹了一夜,这会儿不听见怎么着。”贾琏道:“咱们走吧,别叫老姑子知道,一会儿拉着胡缠。”柳绪笑道:“很是。”两个人就向殿后绕出山门,有包勇拉着牲口伺候上马,包勇骑上那个大骡子,三个人望柳阴深处而去。

  不到里半多路,就是河边,沙堤上放开牲口,坦坦平平一路顺境。正走得高兴,不觉已到棚边。老刘正在结灯挂彩,有好些人手忙脚乱,十分热闹。贾琏、柳绪一直骑到棚前下马,走到棚来,只见地下铺着棕鞯,上面列着几扇围屏,中间长桌上供着关圣帝君、三官大帝、金龙四大王、鲁班祖师、赐福财神、后土众神诸位神道,面前摆着高果高供、金钱纸马,贾琏瞧着心中欢喜。老刘请二爷同柳大爷到更衣棚里坐下,比上面更收拾得体面。琏二爷、柳大爷就在棚里吃晚饭、过夜,老刘备下鼓乐。

  次日寅时,贾琏穿着公服,老刘将猪羊牵到河边宰牲沥血后,即赶忙湔毛供献,鼓乐齐奏。贾琏拜神上香供献已毕,亲将铁锹在河边锄了三锄。老刘领着工人将旧桥基石起了一块。

  棚下焚化金钱纸马,点放鞭炮,众人道喜、散福,整热闹一夜。

  这些话一时也说不完。

  贾琏开工造桥之事交过不表。另提那陆宾的主人祝府之事。原来这祝大人名叫祝凤,字仙羽,系江苏镇江府丹徒县人,由甲辰进士官为兵部侍郎,因往琉球国封王,回来特升礼部尚书。在海船里受了些风波惊险,因此得病未愈。夫人柏氏,系原任都御史柏堂之女,现任四川安抚使柏龄之姐。夫妻年已半百,并无子女,虽有几个姬妾,从未生育。太老爷祝简,原任通政使大堂,早已仙逝。太夫人松氏,是浙江钱塘松学士之女,现任荆襄节度使松柱的姑母。六月十八日是松太君的七十大庆。

  祝尚书有两个胞弟。一个名祝筠,字兰友,行二,是议叙的四品金吾卫。夫人桂氏,系现任兵部郎中桂老爷,名叫桂恕字廉夫之胞妹。桂夫人今年三十六岁,比祝兰友还大两岁,生了一子一女。这位公子未生之前,堂柱上长出一个五色灵芝,光彩夺目,桂夫人欢喜,用玉盘宝沙将仙芝种于卧室。临产之时,祝筠梦中见一位赤脚神仙,送他一块光彩通明的美玉,说是给夫人吃下必生贵子。祝筠梦中给桂夫人吞下腹去,睡醒时果然生下一子,因取名梦玉,今年一十六岁,生得面如莲萼,唇似含桃,目如秋水,肤若凝脂,且聪慧多情,襟怀豁达。这位小姐也生得落雁沉鱼,羞花闭月,性格温柔。真个是一对玉人。小姐今年十五,名叫修云,已同桂廉夫结了亲家。三老爷名祝露,字清可,今年二十八岁,由廪膳生纳了个员外郎的官诰。夫人石氏是翰林石芬之女,与祝露同庚。现在三老爷患失血症,石夫人身怀六甲。

  祝尚书还有一个胞妹秋琴小姐,是祝露之姊,嫁在苏州吴县梅家。这梅郎名白,字香月,年少登科。中解元之后,放情诗酒,不愿为官,与秋琴十分相得,生了一对双生女儿:长名海珠,次名掌珠,俱已十五岁了,生得月貌仙姿,窈窕娇丽。

  梅秋琴因他两个是双生姐妹,不忍分开受聘,又奉母亲松太夫人之命,将两个女儿俱给梦玉为妻。还有一子,名叫梅春,乳名魁儿,貌似潘安,十分聪浚祝筠因六月十八是老太太七十大庆,赶着春天同妹子说明,就给梦玉完了姻事,使老太太欢喜。梦玉同梅海珠、掌珠三个人夫妻姐妹之乐,比神仙还要受用,这且慢提。

  且说祝尚书自从海外封王回来,船中受些惊险,因此得玻面圣之后升了尚书官爵,勉强支着上朝办事。一年之后,渐渐沉重起来。新近接着家书,说是清可三弟吐血病重,百医不效,危在旦夕。祝尚书手足情深,更添病症。柏夫人心中愁急,日夜不安,每晚上焚香对天,保佑夫病痊愈,愿以身代。

  这夜祷告之后,时已三鼓,朦胧睡去,只见祝尚书身穿朝服,说道:“玉京奉召,难以久留,三十年伉俪暂且长离。”

  袖中取出大珠一粒,递与柏夫人道:“这粒珍珠好生收着,将来是我家一个好媳妇,不可当面错过。”柏夫人接珠在手,正在观看,忽然走过一个蓬头赤脚和尚,将那珠子抢在手内转身就走,柏夫人赶去夺珠,和尚笑道:“我替你供在铁槛寺中,你自家去龋”说毕,如飞而去。柏夫人正要去追,转眼不见和尚,只觉得身在舟中,江水滔滔,风狂浪涌,心中正是害怕,不觉那船已湾入小港,岸上柳树成行,蓼花飞舞,树林之内隐隐有钟磬之声。柏夫人靠着船窗遥望,见那树林中一个女童儿走上船来,说道:“奉仙姑之命,请夫人相见,要还夫人的珍珠。”柏夫人心中欢喜,笑道:“我为珍珠走到此地,原来在仙姑那里。”说毕,同着女童上去,走入树林,看见茅屋数间,竹篱半掩,小桥曲涧,花草纷然。方过小桥,那竹篱中走出一个美人,翩翩然似凌波仙子,对柏夫人笑道:“夫人何以今日才来?我替夫人收着珍珠,藏之久矣,今当奉还。”说毕,就递了过去。柏夫人接着正要拜谢,听见尚书叫唤,猛然惊醒,原来是个大梦。心中暗忖,此梦甚是不祥。夫妻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安能有媳?珠子、媳妇之说更不可解。那和尚将珠子抢去,说供在铁槛寺,叫我去取,怎么又在船里,又有什么仙女还我珠子?虽是乱梦颠倒,其中总有什么缘故。

  翻来覆去一夜未曾合眼,想着铁槛寺有两年未去烧香,明日是个好日,我去拈香,看这珠子的话是何应验。早饭后,差陆宾先至寺中知会说明日要去拈香,吩咐芙蓉预备檀香素烛、香金赏封等物。这芙蓉是柏夫人身边得用的侍儿,年虽十七岁,生得品貌端庄,风姿娇艳,且又知书识字,手巧心慧。柏夫人爱如珍宝,就将衣服首饰以及银钱出入皆交他经管,十分重用。

  内外人等俱称为蓉姑娘,就是老爷身边的几个姨娘,也跟不上他的权势。芙蓉奉太太之命,预备明日往铁槛寺拈香应用物件。

  不一会,陆宾上来回话说:“奴才到寺里对老和尚说,太太明日要来拈香。老和尚连声念佛,说太太有两三年未曾到寺,明日正值荣国府贾二太太在寺里做经事,说请太太早些去,同贾府太太相会,逛一天回来。”柏夫人道:“荣府贾太太不知可是元妃娘娘的母亲?”陆宾答道:“奴才问过,一点不错,是元妃娘娘的母亲。”柏夫人道:“在京多年总没有会面,谁知可巧的明日都在寺里拈香,这也真是个缘分。”芙蓉吩咐收拾大轿、车辆,明日伺候。陆宾答应,出去预备不提。

  且说贾琏同柳绪在河边热闹了一早,见寺里来请,说太太已到,请二爷去拈香。贾琏听说,同柳绪骑上牲口,加鞭飞马到铁槛寺来。王夫人已经拈过香,同大奶奶众人在方丈用茶。

  贾琏来见请安,众人问好,王夫人们给他道喜。贾琏禀明太太说:“柳家兄弟要来拜见。”王夫人吩咐请见,对大奶奶们道:“你们不用回避,孩子家相见何妨。”贾琏出去,同柳绪进来,恭敬拜见,王夫人用手相扶。柳绪拜完后另又请安,依着次序同各位奶奶、姐姐见礼。王夫人将他仔细看了一遍,笑道:“你们瞧,真个同蓉哥儿的舅子秦相公一个模样儿。”贾琏笑道:“叫宝兄弟瞧见,又是一个好朋友。”王夫人笑道:“宝玉如今只相与和尚道士,谁也不要了。”说的众人好笑。宝钗回头见珍珠眼圈儿通红,那俏眼梢头含着两粒明珠,莹莹欲坠。

  宝钗道:“你又仔吗呢?”珍珠忙陪着笑,将手一摇,赶紧将手巾在眼梢上擦了一擦。王夫人问道:“你两个又捣什么鬼?”

  珍珠道:“我们也说柳大爷像秦相公,一丝一毫也不走了样儿。那年蓉大奶奶出殡,宝兄弟同他寸步不离,还跟着凤姐姐在馒头庵住了两晚上。这如今..”珍珠才说到这三个字,外面来回说祝太太到了,贾琏、柳绪连忙回避。王夫人吩咐周瑞的媳妇道:“你们四个人出去接接。”周家的答应,急忙去接。王夫人命珠大奶奶:“带着妹妹们、巧姑娘就在方丈门口迎接罢。”

  宫裁答应,领着平儿、宝钗、珍珠、巧姑娘跟着一大群姑娘、媳妇们都在方丈门口等候,瞧见花团锦簇,一群人围着一位太太缓步而来。老和尚在前引道,众人看那位太太,约有五十左右年纪,生得幽娴淡雅,品格端庄,头上带着珠冠,身穿一品蟒服,腰垂羊脂玉带,下系湘妃色顾绣富贵散花裙,下露着二寸红缎绣宫鞋。宝钗们十分称赞。珍珠瞧见祝太太背后一人,连忙指给宝钗道:“你看那个穿月白绣花袄的,不是麝月儿吗?”

  宝钗道:“我正瞧着像他。”平儿道:“不是像,竟是他。”

  宫裁笑道:“刚才见一个活像秦相公,这会儿又遇着一个活像麝月。咱们今日活该是见鬼的日子。”众人正在说笑,见祝太太已离门不远。老和尚笑道:“奶奶,姑娘们都在门口接太太呢。”柏夫人早已看见一堆锦绣站在门口,正不知是谁,这会儿听见老和尚说,才知道是奶奶、姑娘们,连忙问周瑞的媳妇道:“是那几位奶奶、姑娘?”周家的答道:“头里站的是珠大奶奶,后面是琏二奶奶,旁边是巧姑娘,左边那一位是宝二奶奶,这边站的是珍珠四姑娘。”柏夫人听得“珍珠”二字,倒大大的吓了一跳。宫裁们走出门外迎接上来。柏夫人瞧着奶奶、姑娘们,虽俱穿着素服,一个赛一个的美丽,赶忙走上前来,彼此见礼,拉着珍珠道:“这位是珍珠小姐吗?”周家的答道:“是。”柏夫人点头称怪,看他不但丰姿娇艳,且生得富厚福相,因笑道:“这位小姐真个是个珍珠。”说首,站在门边彼此谦让一会。柏夫人笑道:“既是奶奶们过谦,四小姐陪我走罢。”于是,拉着珍珠的手一同在前,大奶奶们跟着进了方丈。

  老和尚站在禅房的阶前等候,柏夫人将到台阶,只见竹帘掀起,王夫人迎接出来。柏夫人看见贾太太也有五十来岁年纪,另是一样富贵大家气象。王夫人才要走下台阶,柏夫人赶忙放了珍珠,急迎上去,两手拉着王夫人说道:“自愧缘悭,未亲壶范,今幸得依芳趾,深慰渴怀。”王夫人答道:“久仰壶仪,未由拜见,今瞻慈范,欣慰生平。”两位太太谦让一会,进了禅房,彼此见礼。宫裁领着平儿、宝钗、珍珠过来拜见。柏夫人刚要回拜,王夫人赶忙让住,只得受了两礼。巧姑娘拜过,两位太太让了坐位,众姐妹依次坐定。周瑞家的领着媳妇、姑娘们给祝太太磕头,祝府的姑娘、媳妇们也上来请贾太太安。

  末了儿,芙蓉过来磕头。王夫人见他活像麝月,带着一头珠翠,身穿月白缎顾绣团花袄,下系着银红绣三蓝串枝莲的缎裙,三寸红缎宫鞋。知道是祝太太得用之人,不同众人一堆儿的磕头,因此赶忙拉祝芙蓉转身向各位奶奶、姑娘们行礼。宫裁们见太太待他如此,知道是个有体面的人,奶奶、姑娘们亦俱回礼。

  柏夫人赶忙止道:“奶奶、姑娘请起,丫头们应该磕头,仔吗要回礼,过于抬举他了。”众人坐定,四个媳妇送上茶来,夫人们用茶已毕。柏夫人问道:“太夫人可曾拈香?”王夫人答道:“先已有僭。”柏夫人道:“既是如此,我且去拜佛拈香,再来陪侍。”王夫人道:“小妹礼当奉陪。”柏夫人道:“不敢有劳,只请四小姐同去走走。”王夫人道:“既是夫人吩咐,竟遵命在此烹茶伺候罢。珍珠,你陪夫人上去拈香。”珍珠答应,同柏夫人走出禅房,王夫人领着宫裁们送至方丈门口,转回禅房等候,这且慢表。

  且说柏夫人同珍珠一路走着,心中惊异,细想前日这梦好生奇怪,那和尚分明说是铁槛寺中叫我去取,老爷又说是我家媳妇休要错过,谁知今日果然遇着珍珠。我看他生得很有福相,怎么后头又在船里大江大浪的又遇着一个仙子还我?这个哑谜,真个令人不解。柏夫人思想出神,不觉已到大雄宝殿。老和尚率领众僧鸣钟击鼓。柏夫人站在佛前,芙蓉捧过檀香。柏夫人虔诚三献,在拜垫上深深下拜,默祷了半日,许下心愿,保佑尚书病体痊愈之后,佛前来上长幡。拜毕起来,站在供桌前瞻仰佛像。见佛前供着一个紫檀雕刻三面玻璃的小佛龛子,里面一尊小佛,异常光亮。柏夫人问老和尚:“这是一尊什么佛像?”

  法本道:“这一尊小金佛,是贾太太今日才请来供在这里的,也是许的什么心愿。”柏夫人点头看了一会,转身过去,见旁边一张桌上供着果品、素菜,中间有个疏头上写着“例赠宜人侄媳王氏熙凤、尤氏二姐之位”。柏夫人看了,命芙蓉取过香来,珍珠赶忙禀阻。柏夫人亲自上香,站着拜了两拜,命芙蓉代为行礼。珍珠回拜,谢过夫人。

  老和尚请太太上观音阁拈香。柏夫人同珍珠走回廊转上观音阁,吩咐众人下去伺候,只留芙蓉在此。众人答应,同法本都下阁来。柏夫人上了三片檀香,跪在观音像前,保佑丈夫病体痊愈。祝赞一会,命芙蓉捧过签筒,柏夫人轻轻摇了几摇,飞出一签在地,芙蓉拾起,接去签筒。珍珠忙搀起夫人。芙蓉见是第八十五签,向墙上照着,取下签帖送与太太,柏夫人接在手内,看那签上写着“观音灵签八十五签中平”。念那四句签诗道:沧海已曾过,春光老去何。

  一堆荒草外,回首白云多。柏夫人看那解语是“名必成,财未遂,行人滞,病缠绵”。随将签帖交给芙蓉,心中十分愁闷。回身又至供桌前,再上了三片檀香,跪下将夫妻年已五十,膝下无儿,前夜梦中之事,今日所见之人,不知将来此人可有缘分,细细默祷一遍,又命芙蓉取过签筒,摇了几摇,见那签中间一枝直跳出来,落在柏夫人面前。芙蓉忙将签筒接过,候太太拜完,珍珠扶起,芙蓉弯身去拾那签,满地不见,又在桌围底下,蒲团旁沿四处找寻,不见影迹。珍珠也同着找了一会,抬起头来,笑道:“不用找了,倒在这里。”走向柏夫人衣襟上取了下来。柏夫人心中大为惊异,又是珍珠取下来的。忙命芙蓉取签帖来看,是“第八签大吉”。那签句是:今日喜相逢,谁知事尚空。一江风浪外,携手洞房中。

  柏夫人看了诗句,心中又惊又喜。惊的是与梦相合,喜的是果然这人终归我家。想了一会,随将衣服里面佩的一件东西取下,说道:“这是我老爷海外封王,国王所送之物,是两粒明珠用金丝结成的双龙佩。我爱他做的精巧,常佩在身。今送与小姐,带在身旁犹如我与小姐朝夕相亲一样。”珍珠那里敢受,再三推让。柏夫人道:“我有一点心愿,小姐且请收下。菲薄之物,何足挂齿。”珍珠听说,只得勉强接着,就在佛前拜谢,柏夫人赶忙扶祝芙蓉扶了太太同下阁来,丫头、媳妇们赶忙过来伺候,老和尚禀请夫人到方丈用斋。柏夫人同珍珠一路问答回来,王夫人接至禅房,依次坐下。姑娘们送茶已毕,珍珠将祝太太所赐之物回明太太,王夫人看了再三称谢。柏夫人道:“我有一点心愿,改日到府再与太夫人细说。”王夫人点头答应,吩咐摆面。两位太太叙说家务,柏夫人问道:“太太有几位公子、小姐?”王夫人答道:“长子名珠,久已物故。”指着宫裁道:“此即长妇,遗有一孙,已侥幸乡荐。次子宝玉,中式后托足空门。”指宝钗道:“撇此红妆,青灯长夜,幸有襁褓儿,聊以自慰。三子名环,顽劣未有室家,现与长孙兰儿离家就学。长女即元妃,次为侄女,三女探春,早已出阁,近闻失偶,未知真确。”指着珍珠道:“此女虽非所出,不亚亲生,先曾配婿,未期岁而独处孤帏,此时与未亡人形影相依,暂延朝夕,细思之亦非良策也。”指平儿道:“此系琏侄之妇,与巧孙女同我相依度日。五侄女名惜春,出家做女道士,前岁已返金陵,至今不通音问。男女中比比出家,夫人闻之实可笑也!”柏夫人道:“一人得道,九世皆仙。今公子、小姐坐长富贵之家,能于脱身方外,其骨格非凡,定皆仙品。是皆太夫人修福积善而来,令人可敬。”王夫人问道:“不知夫人有几位公子、小姐?”柏夫人叹道:“愚夫妇年已五旬,并无子女,虽有数妾,皆无所出。惟有一侄梦玉,今年十六,春间已娶妇矣,乃二小叔之子。三房中只共此一点骨血。又居常多病,每日以药为伴,实非佳况。”王夫人正要再问,周瑞家的禀请用斋。两位太太见上下摆着两席,柏夫人道:“何必要摆两席,一堆儿坐着,又好说话。”王夫人笑道:“他们小辈,如何敢与夫人同坐。”

  柏夫人道:“将来正要亲近,怎么太夫人倒反见外。”王夫人道:“既是夫人见爱,你们告个坐罢。”柏夫人止住道:“何必多礼,竟请坐下。”柏夫人坐了客席,王夫人对面,珠大奶奶、琏二奶奶坐在上面,宝钗、珍珠下面向北坐下。王夫人吩咐:“巧儿不妨同我坐罢。”众家媳妇们轮流上菜,两位太太又叙家常。柏夫人指巧姑娘道:“好个姑娘,不知是那一家有福的媳妇!”王夫人道:“他母亲择婿甚难,未曾受聘。”柏夫人笑道:“等我想着好亲家,必来作伐。”平儿再三称谢。

  宝钗、珍珠殷勤让酒让菜,王夫人见柏夫人眼圈儿红了数次,心中明白,笑道:“一半天差宝钗、珍珠到宅里去给大人请安磕头,拜在膝下做个女儿,不知夫人要这两个蠢丫头不要?”

  柏夫人眼圈一红道:“若蒙太夫人不弃,实所深感。”太太们用斋已毕,散席用茶。柏夫人知琏二爷在此,吩咐请见。不一会,贾琏走进禅房,深深下拜。柏夫人拉住不叫行礼,见贾琏生得飘飘逸逸,十分清秀,说道:“真不愧是朱门公子,将来定为大器。”贾琏唯唯答应,退了出去。柏夫人同宫裁、平儿叙谈的十分相契。芙蓉上来回道:“贾太太内外俱有重赏,又赏芙蓉尺头、荷包。”柏夫人向着王夫人称谢一番,芙蓉领着姑娘、媳妇们上来谢赏。周瑞媳妇回说,祝府的管家们领着轿夫人等,俱在方丈门外磕头谢赏。王夫人吩咐:“快些止住,叫别多礼,这算什么,不过遮遮臊罢。”周家的答应,出去传话。陆宾领着众人,向着里面磕头,散了出去。芙蓉也将贾府内外大小人等,按着职事轻重厚薄,俱给了赏赐,贾府众人也来叩谢。

  柏夫人对王夫人道:“本该在此侍奉太夫人,盘桓一日,因家老爷病势甚危放心不下,暂此告别,一半天专诚到府请安。”

  王夫人道:“既是大人欠安,不敢强留。改日带着孩子们亲来请安。”柏夫人再三致谢,彼此告辞,拉着珍珠道:“暂别小姐,再图后会。”珍珠不觉眼圈一红,恐人瞧见笑话,连忙忍住,勉强笑道:“改日跟着太太来请夫人的安。”柏夫人心中甚觉难舍,拉着手又细看一遍,只得硬着头皮放开手,走出禅房。王夫人们送出方丈,柏夫人再三力辞。王夫人道:“遵命。”命媳妇、女儿相送,柏夫人不好再却,辞过王夫人,拉着珍珠、宝钗同二位奶奶、巧姑娘一直往外而来。众家人俱已伺候齐集,柏夫人到了大殿前,老和尚率领众僧叩谢太太的香金斋衬。柏夫人道:“等着大人病好,我来还愿,再谢你们罢。”

  说毕,众家人已将轿子搭在天王殿,柏夫人辞别三位奶奶、姑娘,拉着珍珠直到轿前,说道:“小姐珍重!”只说了这一句,放手走过轿门。珍珠见祝太太眼眶通红,心中甚觉难舍。陆宾放下轿帘,柏夫人吩咐芙蓉,送小姐同三位奶奶、姑娘进去。

  众家人搭出山门,轿夫们接住上肩,大小家人蜂拥如飞而去。

  众丫头、媳妇赶忙上车。芙蓉是各自的后挡轿车,还有一个老妈同芙蓉的丫头美儿等着,众家人已去,只留一个小子伺候蓉姑娘。

  且说芙蓉奉太太之命,转来送小姐、奶奶、姑娘进去,对珠大奶奶笑道:“三位奶奶同四小姐、巧姑娘我不知在那儿见过,竟很面熟,总想不起来;这宝二奶奶、四小姐两位更熟的利害,倒像常在一堆儿的一样。”宝钗笑道:“咱们四个人都认得你,你如今不认得咱们,这会儿你得意,那里还认咱们这些旧朋友呢!”芙蓉笑道:“我今日才见小姐同奶奶们,怎么倒说我忘了旧友呢?”珍珠笑道:“我还记得你右胁下有一块通红的朱砂记,不知还在不在?”芙蓉听说,吓了一跳,问道:“小姐怎么知道我身上有这块朱砂记?”宝钗、平儿笑道:“咱们混猜。”珍珠道:“只怕你也如此。”宝钗摇头道:“我老人家是个清净人儿。”平儿笑道:“未必。”李纨道:“你们说些什么哑谜儿?别说芙蓉姐姐不懂,连我也不懂。”

  宝钗道:“咱们慢慢再对你说,横竖总叫你懂。赶忙让芙蓉姐姐去罢,一会儿赶不上轿子。”芙蓉依依不舍的,只得勉强告辞而去。不知奶奶们到方丈来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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