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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雪夜吟诗楼台皎洁 春宵开瓮衾枕欢娱

 

  话说宝玉听知湘莲、周氏弟兄来了,连忙出迎,彼此间好。湘莲道:“舍下荒园,欲烦自如先生代为布置,赶造兴工,现在种花酿酒,预备来春佳会。弟想凿一天池,栽莲布荇,又好唱灯戏。”宝玉道:“这件事交给弟就是了。”廷辅向宝玉道:“舅兄可知弟的来意?”宝玉道:“这个倒要请教。”湘莲道:“不必请教,合弟所托一样。”宝玉道:“好极,好极!又添两处园子玩了。”廷粥道:“咱们买的房地合柳二哥处大小仿佛。但是家君的意思,会客的花厅要大于花园,贱内又要在园中筑一演武场,亭台楼阁地位岂不逼窄了?”宝玉道:“你放心,自如先生的布置,小以成小,大以成大,总合宜的。”湘莲道:“我园里也想筑一演武场,只怕没有空地。”廷粥道:“就到我那里操演,横竖你妹子时常要你指教。”宝玉道:“几年头里我还拉拉弓,近来都丢了,还要演习演习。”湘莲道:“这都不难,倒是咱们也要起个会,大伙儿热闹热闹。嫂子们诗社唱曲,咱们射场串戏。小园成工,拣一处合式所在,里面嫂子们,外面弟兄们,做一个通家和乐会。好么?”宝玉道:“好极了。”三人又谈笑一会,再各散去。

  光阴迅速,贾府打点年事,近来又添许多应酬,外路添了许多基业田庄,年终总结各帐,比以前不止事繁十倍。平儿扶正之后,因其素昔和厚,深得上下人心。凤姐在日,许多的事被凤姐压住,不能自主。此时权在手中,事事熨贴,自贾母以下,人人悦服。每日清早到议事厅,会齐李纨、黛玉、宝钗、婉香等,一切内外巨细各事,安排得尽善尽美。主持大纲,全仗黛玉,宝钗、平儿等赞助,比以前兴利除弊之时,天壤悬殊。到了除夕辞岁、元旦祀祖,贺新礼仪、新后请客各事,无非倍盛于前,毋庸细表。

  元宵这日,齐集园中,放起各种花灯,香烟人气,灯月交辉。将以酒阑人倦,月色渐昏,彤云漠漠。贾母道:“只怕要下雪了,早些散,明儿再来赏雪。”宝玉道:“才飘了几点雪花,下大了才好看!”大家散后,到了下半夜,拖绵扯絮大下起来,次日早晨已有一尺多深。

  宝玉醒起,披了衣,恍着鞋,走至窗前,将绣幔卷起,不觉叫声“有趣”,从玻璃窃外一望,一片白光耀目。又道:“呵唷!好冷。姊姊,妹妹!快起来瞧。”黛玉道:“你卷幔的时候,我已瞧见了。”宝钗将眼揉了一揉,说道:“好利害!雪光映的人眼花。”刚拉衣坐起,宝玉道:“我的脸冻得冰冷,姊姊代我握一握。”一面说,将宝钗衣襟掀开,将脸贴在宝钗胸前。宝钗叫道:“冰杀人,我受不住了。”黛玉道:“过来,我代你握。”宝玉忙将脸贴到黛玉被头上,黛玉双手捞着宝玉的脸握了一会,又在宝玉耳边低低说了句话。宝玉又过来道:“姊姊,再代我握一握。”宝钗道:“实在缠磨死人。”宝玉又贴向宝钗胸膛,双手箍住,含着宝钗的乳吮呷,如小孩吃奶一般。笑得宝钗气喘,双脚在被内乱蹬。玩了一会,宝玉才放手。宝钗爬过来,按住黛玉道:“都系你唆使,好生的把你的奶子给我吃了才饶你。”黛玉将被裹的甚紧,宝钗手伸不进,只得骑在黛玉身上要格肢。黛玉笑着告饶。宝玉道:“姊姊看仔细。”宝钗恍然大悟,忙说了一声:“呵呀!了不得,我竟糊涂了。”忙翻身,问黛玉道:“可曾压着肚子没有?”黛玉道:“没有,我防你压着,将身子歪在这里。”宝玉道:“再不可这么玩。”宝钗道:“还亏你提醒了,我若冒冒失失压着了,那还了得。”

  三人起来盥漱,丫头送上桂花糖芽姜,吃毕茶,再吃燕窝。停了一会,婉香来了。黛玉道:“咱们一块儿吃早饭。”丫头摆上菜碟。一碟鹿脯,一碟松瓤油炖的野鸡丝,一碟笋尖[炒]黄芽菜,一碟拌甜酱油炸榛仁,一碟芝麻酱拌芽姜干片,一碟桂鱼松,四样精美点心,碧[粳]香米粥。每人随意吃毕。

  黛玉向婉香道:“合你妈说:今儿要赶忙一天,回来老太太们来了,要备几桌酒。”婉香道:“昨夜下雪的时候,已合我妈妈说了,赶着办。今儿的午饭并晚上酒席,都用那锡包磁的水火碗,桌子用火盆踏脚的圆桌,围炉赏雪。各人所喜吃的菜都已色色点齐,开了单子照样赶办。十几个人昨晚就动手办了,这会儿还没有睡。”宝玉问办了几席,婉香道:“除常例八桌外,还添了四桌。”宝钗道:“为什么添的?”婉香道:“估量爷今夜也要请相好赏雪,常说外厨房的菜不好,免得去打饥荒,所以里头预备下了。”宝玉将腿一拍道:“好呀!咱们的心都在他心里。”黛玉向婉香笑道:“我的心在你心里,你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婉香道:“想唱曲做诗。”宝钗问黛玉:“可是的?”黛玉点头道:“他心灵性巧就在这些上头,你我省操多少心。”宝玉一面点头,更衣出去。

  钗、黛命人将红楼上层安排停妥。先是鸳鸯围着翠蓝泥斗篷,玉钏围着果绿泥斗篷,随了四个丫头踏雪而来,请了安。鸳鸯笑道:“钏妹妹一心赶来,不是我扶住,几乎扑个雪人儿。”黛玉道:“怨不得他心慌,这么好雪景谁不爱呢?”鸳鸯道:“老太太们就来了。”展眼间,袭人披着茄花色泥斗篷,也带着丫头到了。黛玉叫鸳鸯等喝姜汤。

  忽见宝玉跑来道:“有趣,有趣!名公,名公!”鸳鸯道:“瞧见什么爱巴物儿了?”袭人忙端过姜汤来,喝了一口;玉钏接过斗篷;紫鹃捧着手炉,送在宝玉手里;婉香捧着一只粉红玛瑙杯,盛着桂花蜜酒,送至宝玉口边,两口饮于。宝钗道:“且把什么有趣的说给咱们听听。”宝玉道:“我到琼兄弟那边,瞧见花厅前塑着个雪美人,实在精致有趣,是南边华、龚、谢、计四位名公塑的。我已托他们带家伙到这里来塑一个玩,他们快来了,我赶来报信,他们说半天工夫堆得起来。堆在那处好?”黛玉道:“院子里西南角山石边避着太阳,可好?”宝玉道:“很好。”连忙叫人搬雪。只见焙若引着四位来了,宝玉迎着,指以堆的地方。

  听见妈子说:“老太太们都来了。”黛玉、宝钗迎向前,一一请安。大伙儿进来,让坐,喝过胡椒茶。黛玉一眼望见岫烟穿的一件果绿蜀锦貂袄,外罩一件玫瑰紫哈喇斗篷,宝光灿烂,闻着枣香,问岫烟从何得的。岫烟道:“咱们典里出当留下来的,听说系香麝毛织的,轻易难得。”人人赞赏一会。贾母道:“这山石上停着雪,有像人形的,像鸟兽的,很有意思,咱们到院子里瞧瞧。”黛玉道:“南边几位相公在那里堆雪人儿。”贾母道:“这是推的玩意?定是宝玉了。我也喜欢,去瞧瞧。”丫头打起帘子,贾母出来,四人忙来请安。贾母亦问好,又道:“诸位手艺巧妙极了,灯戏里扎的故事好的了不得,今儿堆的雪人儿自然更好了。咱们院子里也要劳动诸位堆几件玩意儿。”四人连忙答应。

  贾母同封夫人等说话,外面美人渐堆渐好,堆到九分光景,只见宝玉张目吐舌,呆呆的望。焙若打点说话,宝玉连忙摇手。一会儿脸相修整成工,见山石上一朵山茶,将花裹雪,捻作一朵芙蓉花,用树枝签在美人手里拈着。只听宝玉道:“像极了,像极了!妙不可言,妙不可言!诸位很费手了。”四人说道:“我们塑的泥人、扎的纸人不少,再塑不出这个美人来了。非是晚生们自夸,实在可以去得。二爷的局气高,所以晚生们得心应手。”宝玉忙打了四躬道:“费心,费心,改日再容重谢。”四人齐说:“玩意儿的东西,如何说起谢来!”宝玉道:“有个原故,再容奉告。”

  四人同了焙若出去,大家一齐来看。鸳鸯先到雪美人面前,早叫了一声:“喂!这不是婉二姨的生像吗?”黛玉细细看了说道:“婉妹脸上比这个些微丰一点儿,且眼睛稍有不同。我看活像从前的晴雯妹妹。”湘云拉了婉香到雪人前比并,肥瘦长短丝毫无异,一面说道:“人巧夺天工。可惜是个雪的,若是个泥的,就算他的小像,收起来,金屋藏娇才好。”黛玉道:“我总说像晴雯妹妹。”探春道:“当年婉妹病后消瘦,不是这个样儿吗?”黛玉道:“你们把婉妹合雪人的眼角再细细打略一番就知道了。”喜鸾道:“果然的微有别处。雪人的眼角略长分半,活像晴姊。若婉姊的眼角再长分半,面宠些微瘦点儿,就是三人共一模样印下来的。”宝玉说:“到底是林妹妹的眼法真切。”贾母等也出来细看,贾母道:“这是个晴丫头活过来了。”众人各自叹服,再同到楼上眺望雪景。入目一片皓洁,栊翠庵的红梅隐隐约约,墙头上几点朱砂,池面上雪凝如絮,再远望去,一白全无地,高高下下,凸凹而已。

  大家吃毕饭,又到各处逛了一回,直至傍晚,贾母、封夫人等并邢、王夫人先散,众姊妹接连夜局。又见一轮皓月东升,映着雪光,银辉万状。铺下毡单,各人迭唱。宝玉吹笛,叫婉香唱了一套《写真》,极尽其妙。宝玉道:“回来要做诗,不必等我。”说着一径去了。宝钗道:“寒夜弹丝弄板,到底手冷,不如做诗。”李纨道:“这回做诗,再不必争联即景,没命的抢,另外拟题。”喜鸾道:“就咏雪美人很好。”黛玉道:“恰当极了。我想:以前作诗,人人都有,太多了没趣。今儿只抓五副韵牌,五人分做。各人外字写到阄上,叫小丫头拈五个出来,拈着谁的就做,拈不着的随便和韵,只准两首为则。”喜鸾道:“《花月吟》做了那许多,此次未免太少。”黛玉道:“雪美人是件最清洁风雅的高品,况且这个美人非比寻常,可称稀世之宝,受不住诗多意杂,反将美人身分说差了。”宝钗道:“妹妹这议论很是的。”一面抓了五副韵牌,又拈出五人名字,乃是妙玉、李纹、宝钗、黛玉、香菱。案上笔砚已备,湘云道:“你们入选的快做,让咱们和。”宝钗的先有了,黛玉等亦有了,惜春挨次录出。只见写道:

  咏雪美人分得一先蘅芜君

  撮雪妆成一女仙,素怀清洁自天然。

  冰魂不达长生术,玉貌难修隔岁研。

  对月迟眠庭户外,凝香常倚竹梅边。

  深愁困顿东风后,宽褪腰胶欲化烟。

  又分得六麻潇湘妃子

  亭亭冷艳比梨花,皎洁晶莹舞态斜。

  自着冰心徵节操,难凭水性驻年华。

  向人可诩衣无缝,守己何曾玉有瑕。

  香雪铸成真色相,月明林下忆山家。

  又分得五歌艳阳主人

  谁将艳雪塑娇娥?皎洁冰衫胜绮罗。

  未许氍毹供抄舞,抵应台谢伴清歌。

  低徊皓月增严冷,调张春风鼓太和。

  未得闺房矜恃宠,垂花幕外立庭柯。

  又分得十一真绿华仙史

  一任花飞总未嗔,单寒不见两眉颦。

  几曾醉届娇生晕,绝少欢倍笑卖春。

  太息清容归幻化,何当玉体夜横陈。

  冷怀底事因人热,卓立娟娟物外身。

  又分得十三元莲塘诗客

  玉妃谱系出天根,冻合琼楼别有村。

  就论门格堪绝代,尽谈风月不销魂。

  尘中鹤梦梅千树,帐底莺声酒半樽。

  一种晶莹好肌理,但凭冷落莫温存。

  湘云、宝琴、探春、李绮、岫烟分和前韵,亦有了。又写道:

  和咏雪美人枕霞旧友

  仙裾飘飘本欲仙,尘氛不染致悠然。

  欲尝风月余清韵,一任冰霜绝俗缘。

  梅蕊巧翻迎额角,莲花细腻落裙边。

  妖姬艳女何堪比,身是前朝赵紫烟。

  又隐松僚

  琢成玉貌胜于花,小立亭亭舞袖斜。

  素质应知同月魄,孤标那惯染铅华。

  只宜梅逊三分白,未许尘污一点职。

  到底人间留色相,瑶池本是调仙家。

  又蕉下客

  体态居然一素娥,何须红紫[炫]云罗。

  分明舞袖难成舞,却喜歌喉不放歌。

  谢绝温柔归冷淡,永除烟火避冲和。

  纷纷妒宠缘何事?可识山中有烂柯?

  又仙机侍者

  岂共深闺玉女嗅,捧心西子此轻绎。

  只知天上瑶池会,那识人间锦帐春。

  雅浩楼台供寂寞,晶莹山石作铺陈。

  销魂不在琼轩月,一度东风一化身。

  又晴风居士

  攒雪成胎冰是根,红罗亭畔若为村。

  兰惊绣榻休言梦,迟日和风合断魂。

  妆阁无缘临玉镜,书斋伴我倒金槽。

  缩仙羽化梅花月,满径寒香冷性存。

  喜鸾说:“我不和韵,另做了两首。”写道:

  缟裾蹁跹欲化仙,庭阶独立美婵娟。

  晶莹玉质超尘品,校洽冰姿绝世缘。

  岂侍帐房成习气,不施脂粉自天然。

  梅花明月相为侣,常得依云伴石眠。

  着体偏宣统素裳,蛾眉生小厌浓妆。

  同归竹梦三更冷,独伴梅魂半夜香。

  不类红颜称薄命,反因春意断柔肠。

  由来色相风前影,堪叹人间歌舞场。

  众人传看毕,李纨道:“诸作各有新隽之处,惟潇湘这首,高抬雪美人身分,至矣尽矣。”

  婉香道:“我也做了一首。”宝钗道:“你生来没有做过诗,倒要识荆识荆。”婉香道:“我自从服过仙丹,晴姊姊肚中所有,我都知道了。”黛玉道:“他二人不但一身两用,于今精神心气都是通同的,实在稀奇。”惜春将婉香的诗录出,众人争看。只见写道:

  仙裾蹁跹何处来?又从环宇降尘埃。

  冰霜操守心犹冷,风月消磨性末灰。

  身外有身临玉院,劫中完劫泣泉台。

  当年枉受离官厄,此日晶莹再结胎。

  众人念一句赞一句,李纨道:“要推他这首压卷了。”黛玉道:“是极,是极!但这诗别有用意。”婉香道:“这诗题是《代晴雯姊自题雪照》。”黛玉道:“好呀!此诗寓意高洁,悲感激愤。晴妹妹一生郁结,被你一诗托尽了。读之令人涕下。”宝钗道:“席已摆下了,咱们坐下再说。”于是众人入座,四顾琼楼素宇,玉界银辉,射覆猜枚,笑言嘲帜,饮至更深才散。

  宝玉看湘莲等串戏,及至三更后带醉回来,问黛玉道:“你们做诗,什么题目?”宝钗道:“《咏雪美人》。”宝玉道:“很切景,拿来瞧瞧。”黛玉道:“你已醉了,早些歇了,明日再瞧。”于是各人安寝。次早起来,盥洗,吃过点心,黛玉将诗递与宝玉。宝玉看着赞着,及看至末后一首,系婉香所作,初然喜形于色,突然沉下脸来,又复展看,不禁嚎陶大哭。黛玉道:“我早知你要哭,所以昨夜不给你瞧。但有可喜之处,竟将晴妹一生委屈发泄尽了,自此可无遗憾。”宝玉听说,又笑道:“妹妹所见不差。”

  宝钗道:“你从前或泣或笑,作事稀奇,我只当你疯傻。于今细味起来,纯是血性率真,人不能及。”宝玉对宝钗深深作了一揖,惹得黛玉发笑。宝钗道:“才说你的好处,倒又傻了。”宝玉道:“姊姊于今体会我的道理,竟与妹妹相仿。我心悦诚服,所以如此。我看婉妹这首诗,前半章两意双关,适以自吊;后半章贴定晴姊发挥,字字琳琅,足为珍宝。”比时找出一块六七寸长、五指宽羊脂玉版,叫婉香恭恭楷楷,将诗写上,发与名手玉工去洗。又找出一块芙蓉冻大石,蝇头小楷,自己将《芜蓉诔》恭敬写上,亦倩名手的镌刻。又将晴雯两枚指甲装在碧玉盒内,付与婉香道:“且收在你处。”黛玉、宝钗只是笑,宝玉亦不言其所以。黛玉已解其意,抿着嘴笑。宝钗道:“你知道了?”黛玉摇摇头。

  宝玉忽然走到院里,对着雪美人叹气,又念两句诗道:

  可惜此身非玉质,不能金屋久藏娇。

  黛玉亦出来,向宝玉耳边低吟道:

  千朵芙蓉埋艳魄,一怀黄土掩香魂。

  宝玉道:“妹妹真是我的心,且别说出。”黛玉点点头,同宝玉进来喝了一锺暖酒。宝玉往外去了,黛玉、宝钗、婉香、紫鹃等又去望雪美人。黛玉道:“我竟撇他不下。”宝钗道:“夏日炎天抱着他午睡,倒很凉快。”黛玉道:“只怕寒气侵肤彻骨。”宝钗道:“不受一番寒彻骨,怎得娇娃入抱来。”

  不言此处调笑,特表宝玉连日看湘莲并林府几位清客串戏,大有趣味,湘莲家中望歌鼓吹热闹通宵。一日宝玉晨起,焙茗拿着玉、石所刻的诗文送了进来。宝玉合焙茗低低说了些话,焙若应了出去。宝玉向黛玉、宝钗道:“我的意思,将这雪美人埋到芙蓉花前,垒一个芙蓉女儿冢,将这玉、石两物并指甲殉葬。可谓一时秩事,与那花冢并传不朽。”宝钗道:“你的事愈出愈奇,这件事不但一时秩事,诚为千古美谈。依我说,必要赶办。再迟几天,只怕雪人儿为雨为云飞去了。”宝玉道:“岂可蹉跎?才已吩咐去办,明日掘土埋香。你们代我想想,还有什么要殉葬的东西?”婉香道:“从前姊姊梳下来的青丝,我爱他乌亮,又长,积起一绺。此物合指甲是他体遗,正当合葬。还有一件红绫短袄,是他临终叫我代他珍藏的,亦当穿在雪人身上,才完了姊姊一身的事。”宝玉道:“若不是你想的周到,我几乎遗漏了。”婉香道:“姊姊。为人忠直,今日有身有家,遗憾已消。明早我刺出血来,滴在他雪像心前,以尽我同躯共气之情。”说罢滔滔泣下。宝玉哽咽难言,黛玉、宝钗泪痕满面,紫鹃等亦俱落泪。停了一会,黛玉叹口气道:“咱们这几个人,将普天下后世的情根都栽遍了,情又生情,滋蔓不已,几时休息?”

  婉香将一个赤金缕丝盒盛着那绺头发,到了次日清晨,起来盥沐毕,刺指出血,摘在雪人心前,包了手指,对着雪人泣拜,又将泪洒在雪人身上。宝玉亦哭拜在地,祝告一番,叫几个妈子将雪人轻轻放倒在春台上头,搁在一个玲班裴翠玉枕上,把红续袄披在身上,将金丝发盒、碧玉指甲盒纳于枕内,外面用一床锦被包裹好了,再叫妈子抬到冢边,那里已放着个细雕香木大匣侍候。宝玉叫人抬起雪美人,安放匣内,玉石诗文两物亦放匣中,再上盖加钉,入土掩埋。冢上立着个白石碑,上书“芙蓉女儿墓”,乃是宝玉仿赵体写的,笔法文秀。碑阴上首横书四篆字“蓉仙幻址”,左右隶书一联云:

  香雪铸身归净土,春冰作魄驻华年。

  碑侧左边书年月日,右边书“怡红主人立”。完工之后,黛玉、宝钗率领婉香、紫鹃等十人同来拜墓,李纨、平儿邀了探春、湘云等亦来展拜,忙得婉香陪拜、还礼不迭。

  众人细看此坟做得精巧,藏于芙蓉之间,不露圭角。探春道:“咱们园里已有群花冢,又有雪人坟。”宝琴接着道:“明妃有冢,贞娘有墓,晴姊有坟,古今以来可称‘三绝’了。”湘云道:“晴雯姊这个人,若系个粉骷髅埋在地下,倒反不称。妙在天造地设,遇着几位神工,塑出这个清洁无渣的雪魄,代了他形骸,他这个人正当如此方成秩事。”探春道:“这议论正合着二哥哥的心意。”黛玉道:“难为他有这般奇想,竟是升庵索隐的学问了。”众人又各处逛了一回再散。

  婉香回来,向黛玉道:“我来已久,要去换姊姊回来。”是夜,婉香炷香入梦,神往太虚。隔了三日,晴雯才来,宝黛等方才放心。晴雯含泪说道:“我一身的事已毕,将来婉妹妹的佳城,必要合我一处才好。”宝玉道:“你放心,必需如此才称我的心。”晴雯见过贾母诸人,忙到自己墓前一看,不禁伤心大恸,黛玉等再三劝解才罢。

  光阴迅速,又届仲春。柳府花园、花厅、客坐俱已完工,都统府第虽不及贾林两府之盛,与周府仿佛,气派轩昂。更兼湘莲品艺超群,少年豪兴,势压五陵,武职中往来联络巴结者甚多。每日车马填门,应接不暇,内里乏人照应。妙玉将封太太请来,帮同料理家务,内外又添许多奴仆、妈子、丫头。又兼宝玉、琼玉时常往来,相好牵连,内中巴结宝玉的更难枚举。

  一日在湘莲家有一富宦,世袭参将、岭南孟春山者,少年人品风华,专工文墨,与湘莲、宝玉、琼玉共订兰谱,意气相投,彼此时常馈送。闻宝玉妻妄美而且多,背地戏谈:“二哥府上宾朋无数,阃内两位正夫人、十位如夫人,可谓画堂中序列三千客,绣屏前行成十二钗。二哥夜宿纵无虚度,其奈夫人太众,何以御之?必需采补,方不损身。”宝玉道:“咱们相好弟兄,不妨直告:弟自回生以来,因服过仙丹,体气健旺,精力充余,每夜可御数人。小妾等都是旧日丫头,伏侍日久,不忍遣去,所以都留下了。”孟春山道:“弟有件东西奉送二哥,正可适用。”宝玉忙问何物,春山道:“回来有个锦匣交尊纪带回。”说着取出个钥匙交与宝玉道:“到外书房密看,切记!切记!”宝玉一面道谢,又问到底是何物。春山道:“红粉须赠佳人。”一笑而去。

  宝玉回至书房,开匣一看,里面又一红木匣,匣内十二个细洋磁瓶,瓶内药气芳香,嗅之欲醉。上面一张单方,备述此药如何用法,如何种种美处,男女相宜,名曰春房佳品。宝玉心中付度:“常听说春药甚妙,且试一试。”近日因黛玉重身隔房,连宵在怡红院住,正与宝钗极意绸缪,想开他的心。先来黛玉处,说了备细,商量定妥,回至怡红院。夜间进房,向宝钗道:“前日南边朋友送的女儿酒,味儿很好。”忙叫人烫了—大壶来,宝玉暗将媚药投入,同宝钗对饮。味旨气芳,宝钗连连赞好。宝玉道:“姊姊喜欢,就多喝几杯。”宝钗道:“我怕醉,不敢多喝。”宝玉一面谈心,一面笑劝。宝钗已喝了数杯,宝玉又劝。宝钗道:“这会子实在不能了,临睡时再喝一杯。”宝玉道:“我正要睡了。”宝钗即忙卸妆盥漱,掩了门。宝玉道:“再喝两杯。”宝钗笑道:“你能像晴妹敬你的那个敬法敬我,我就喝。”宝玉亦笑道:“使得。”即敬了双杯,估量酒力已足,不再勉强。那知这酒下肚,却不甚醉,药性直达丹田,春情暴发。只见宝钗两颧红晕,星眼含扬,拉拉宝玉道:“咱们睡罢。”宝玉道:“才喝完酒,我停一会再睡。”宝钗对着宝玉耳边絮聒,宝玉只是笑,假意延推。宝钗急不能耐,又向宝玉絮语。宝玉道:“你将裤子对着灯前褪下来,我就睡了。”宝钗无法,只得依从。于是牵了宝玉就寝,两人同衾以来,未有如此欢畅。次日起时,宝玉笑问:“如何?”宝钗道:“那里弄这样酒来?摆布死人。”宝玉道:“今夜还喝不喝?”宝钗笑着瞅了宝玉一眼。

  两人梳洗后,正吃早点,黛玉来了。宝玉向黛玉打个暗号,宝钗未曾看见。宝玉吃完点心,三人同到里间,宝玉、黛玉哼曲、点眼、拍板,宝钗道:“又是过的什么生曲?我全不懂。”黛玉道:“回来你就懂了。”宝钗道:“他的板眼很乱,如何懂得?”宝玉唱完住手。黛玉到案上捡了一张粉红花笺,恭楷画了,递与宝钗。宝钗道:“又是雪美人的续咏词曲来了?”黛玉只是笑。宝钗看见题目是《怡红戏作》,再看那文是些数目码子:

  恰红戏作用中州韵拍合

  宝钗端详再四,解不出来,笑道:“这个又不是琴谱上的字。一宗一宗的码子,只怕是篇弯儿帐,我真正不懂。”黛玉拿去,在旁边注释明白,再递与宝钗看。原来是首五言绝句:

  昨夜如吾愿,灯前褪小衣。

  蘅芜春意满,牵我入罗帏。

  宝钗一面看,脸上飞红,心中惊异:“昨夜的事,他如何知道?”忙向黛玉说:“妹妹别理他,昨夜缠磨死人,还做这么样歪诗来编派我。他到底多早晚告诉你的?”黛玉道:“我才来,只合他哼曲,并没有说话。你又没有离我两人,如何是他说的呢?”宝钗说:“你难道未卜先知吗?”黛玉道:“我近日学的三仙奇数算出来的。”宝钗道:“这数实在神明。好妹妹,教给我罢!”黛玉道:“教你使得,你把昨夜的事告诉我,看他可是歪话。”宝钗又红了脸道:“好妹妹,别提了。你这神数是谁教的?”黛玉笑而不言。宝钗道:“晴妹新回,一定是仙姑传授他的,他又传了你。你不教给我。我明儿去请教他。”黛玉道:“你若诚心肯学,恭敬写个帖子,我合你去拜他。”宝钗道:“这样神数,如何不虔诚习学?我就写帖去拜他,咱们就作闺中师友,却又何妨?”黛玉笑道:“实告诉你,不是他,另有个人。”宝钗道:“到底是谁?”黛玉道:“这个人在你头上通了天。”宝钗道:“人在天顶上如何见得着?又说玩话了。”黛玉道:“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目前。”忽听宝玉躺在炕上哈哈大笑。宝钗顿悟,也笑起来道:“好呀!原来你两个做成圈套作弄我的。若不将神数快快教给我,断不依的。”黛玉道:“此数可灵不灵?”宝钗道:“灵验极了。”黛玉道:“你昨夜牵他睡下,今日牵他起来,自然如你的数了。”一语说得宝钗发急,忙赶来要拧黛玉的嘴。不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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