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不惜千金买笑欢娱过半月 再迁一炬可怜母子乞长途
这回书不讲费人才寻妻,也不言二保下落。单言雅观楼,自疮口迸裂之后,赖氏日夜在他榻前,防闲将近三个月,看看完口。赖氏和他一床安宿,昼夜无闲。又不令玉郎、桂郎在他面前,这两个小厮渐渐进了内宅,凤姐也爱他伶俐,落得使唤。赖氏又另请内科,代儿子合人参丸药,恙后调补。外科因完口索找项,此时费人才又出门,都是赖氏当面交清。时交夏令,雅观楼可以起床行走。赖氏细细劝他:“过了夏天,欲来待你还福之后,再出门。”雅观楼要命,也就依了。内科又叫戒鸦片烟,他觉不能,先生代为想法,另合了一料丸药,每早吃三钱,百日后可以戒住。晚间吃人参丸药三钱,两种并行,到秋天自然身体爽健,百病不生。果调理到八月,雅观楼竟发了身,又白又胖,比前容貌壮观。赖氏此刻,到还欢喜。算下账来,可也奇怪,寻的五千金。自得外症到谢先生、酬神、唱戏后,用得一毫没有。赖氏说:“财去人安乐,此言不谬。”中秋日,赖氏母子,各归正宅。此时凤姐颇不喜雅观楼进房,说:“你就在园中,住过今年,调理身子。这场祸是你自己作出来的。”雅观楼说:“我此后再不做混帐事情,连玉郎、挂郎我明日把几两银子,也开发去。”凤姐说:“这小伙,留他出门跟跟你,少要到那些娼妇家去。他们人家妇女,个个有毒,靠都靠不得的。你今日要在家里住,只好睡睡,若要缠人,我是不能。你身上毒气未净,不要害我。到明年此日,我与你一样同床共枕。”雅观楼急得下跪求他,他就狠将起来,要到太太房里去说话。雅观楼见此光景,一团火热之兴,都化作冷水一般。原来这些话,都是玉郎、桂郎,教他这般说法。从此雅观楼仍在花园,或赵福官处过宿。又想要做挂窝生意,谁知有输无赢,不到两个月,都是管嘉卿一手把现物折尽,赖氏尚还不知。他家银子,都在银号中生息,纸上传情,两三回辗转,就已罄尽。地窖银子,起了新房,家中仅存几百两银子,尚不敷年下需用。雅观楼无法,欲与管嘉卿商议,管又是毕如刀在苏州供出,拿上苏州质讯。此时进退无门,茶饭俱减,凤姐并不问他。赖氏见这般模样,心下大焦,说:“观保连日神气大减,不知何故?”因问观保,俱回无事。叫凤姐背地问他,凤姐便说:“他心又不知想到甚么邪路了,他有甚心事。”渐渐精神更恍惚,面目消瘦,只得到花园盘问他,他才说出银子折尽之由。赖氏由不得放声大哭。雅观楼亦哭,要撞山石,投荷池寻死。赖氏只得不哭,反来劝说:“目下已将过年,莫被人笑。把家中细软首饰,权当几百两银子,敷衍过年,明年再为想法。”岂知节下要千余金开发,真是茫茫无措,都回到新年灯节后。这个风声传出,外边人都晓得雅观楼报干,做了郭脚。同兴园福官,遇一个过路官买去。玉郎、桂郎,将园中玩物,硬行拿去典卖吃用。雅观楼反向这两个恶少手里要几两银子使用。又欠下福官家两月包银,又怕他家鸨子来索,也不能到。就在园中,与这两个小妖盘桓。看看正月将终,家中日用,非典不可。赖氏想到凤姐房中细软,叫儿子拿出来当。凤姐就大哭,要寻死。母子无法,思量把花园卖与人。人来买者,要连正宅。此时急卖,并园中摆设,一应不动,只卖了五千两银子,只得硬着心肠,立契绝卖。赖氏指望将几千两银子,从新放债,再整家园。雅观楼故态复萌,成交后诸事不作,先拿二百两还同兴园两月包银。这家把银子收下,说福官同母回苏州,一两月即来扬。雅观楼不胜败兴,开门头人留他吃酒,另选陪酒之人,他却不愿而去。赖氏家中,把银子勒住,经不得雅观楼用惯。这头当,兑下三千金,除还年节项外,仅存不足二千金。个月又输去千余金,所剩无几,专等找项交房。赖氏想,此刻不必寻房,当初费大娘房子是我家起的,相宜在他家居住,彼此不算。商之费大娘,费见此光景,恐怕将来事坏,房子准折与人,立锥之地俱无,不若做人情让他。随他把几十两银子,我去上庵,等儿子家来再议。这个说头,赖氏大喜。说:“送府上二百两银子,我母子权且栖身。观保稍有转机,仍将此宅与姨母居住。”房子说定,费大娘觅庵栖身。这里赖氏将住宅什物卖出几百两银子,同儿子商议过经纪日子。雅观楼说:“从此收心,家下用人一概开发,止留了玉郎、桂郎两人。”赖氏亦要开发。雅观楼与凤姐都不能割爱。他两人亦情愿服侍,过经纪日子。可怜雅观楼搬家,十分寂寞,不过拣个好日,晚间走过去。这些朋友,一个不到。若从此回头,二千金找兑,房价在手,尚可小康。又有破财星到同兴园,访得雅观楼有了房价,即着人来请,说福官到了,请他过去。雅观楼听了这句话,不由得两脚如飞,走到同兴园,要见福官。有开头同兴园人,取出苏州礼物,如龙井茶叶糕饼之类,外书一封,书写福官有堂妹名喜官,初次来扬,着他来服侍,随后自己即到云云。看过,即令唤来会会。这喜官却有几分姿色,雅观楼一见,满心欢喜。说:“名不虚传,真令人喜也。”一连就与喜官住了半月,指望福官到,做个双美合欢会。那知迟迟不到,这半月允下喜官衣裳,一切半月花酒之费,结算有一千两将近。虔婆开口同他借五百两银子,雅观楼说:“我明日家去,取来与你。”赖氏在家,见儿子迟迟不回,知道他在同兴园,日夜焦虑,如何是好。转是凤姐说:“留他玩死,我婆媳们过经纪日子。”这日雅观楼到了家,拿了五百两银子,交与鸨子去。赖氏问他,也不回言,就长行了。晚间喜官又向他说,叫他把银子找清他家:“省得他们说闲话,我们也玩得安逸。”果然,雅观楼又到家拿了五百两银子,交与鸨子。同兴园主意毒极,雅观楼随后来,不见喜官。虔婆回说:“他是到扬州来玩玩,适才早间有一苏州便船,他已回苏州去了。不过暂在我家与你盘桓,我家不能留他做伙计,他苏州有门头。”雅观楼闷闷回家,已无可消遣。又约人手谈,不到半月,把银子输得罄尽。赖氏几番气得要寻死,到底舍不得儿子。凤姐软物都寄在他母亲家,只随身几件衣裳。家中一天不当,就要盖锅。每天薪水,到有玉郎、桂郎拿出钱来。此时已没规矩,这两个小厮出入,也不分上下,不时凤姐与他说笑话。雅观楼已无可如何,这两个又撮凤姐把房子卖了:“你回娘家,我两人到你母亲家服侍你。”于是凤姐催促卖房,各人想良方吃饭。赖氏已没法说,才住了不到三月,即行出卖。此刻已无可如何,只得卖了二百两银子。赖氏说:“从前上万银子,尚且用完。此刻二百银子,从何办起。”凤姐说:“我回娘家,帮母亲做针线度日。你母子想个良方糊口。”赖氏说:“如今权且依你,分饭减口,我仍去放债,不怕你笑,当初从几千文起手,如今但愿观保不玩,他在家吃碗现成的,等我苦几年,再整家园。”雅观楼说:“我从此足不出户。”赖氏说:“若如此,我情愿替你成交。”凤姐连夜归娘家,玉、桂二人要去,雅观楼留他不住。赖氏在城根,寻了两间房子居住。岂知才搬过去,夜间即遭邻人回禄延烧,只逃出母子二人。次早赖氏来扒砖瓦,料想银子火烧不去。任凭掘地,毫厘没有。可怜掘了一天,一粒未曾下肚。雅观楼饿得睡在地下,四肢无力。赖氏无法,去到尤奶奶家门口,央人进去说被禄之惨。尤奶奶拿出两吊钱来与他。凤姐说:“他们房价银子,一丝未动,又来做色。”尤奶奶说:“人家遭此横事,只当做好事一般。还有女婿在那里受罪,此心何忍。”赖氏拿了二千文,在城外搭个篷子代人洗衣服度日。每天有百余文。雅观楼又将人家送洗衣服卷去,当了两吊钱,便同些无赖在赌钱场上,输得一文没有。人家来取,无处偿还,各人认晦气,将票要回自取。从此生路遂绝。赖氏到此际,向儿子说:“我如今也不怪你,是我该死不听你家父亲临终之言,致有今日。”雅观楼不知,说:“娘怎么讲?”赖氏将钱是命得病,梦中神明指示,以及昧下西商十万银子,生他时见西商到门,一一说出。雅观楼到此时,有几分悔悟。说:“母亲,你何不早说,我也不至下流至此。”赖氏说:“是我该死,如今也不能束手待毙。俗云,一日不害羞,三日不忍饿。说不得明日带个篮子,上街讨些饭来养你。你在家中看着篷子。”雅观楼此时,良心发现,不觉大哭。赖氏说:“不用哭,且捱到那块说那块,或者你丈母可怜你,收你家去,我代他家照应,帮他收拾,不白吃他家饭。明日且等我上街,在他家左右行乞,也顾不得人笑话。”第二日,果在尤家左右。早有人把信与尤奶奶。尤知是他真穷,转出旁边邻人,送些饭菜与他,叫他别处去化。赖氏得了这些饭菜,忙自回去,与儿子同食。这里尤奶奶与凤姐说;“你家婆婆上街乞化,我们也难过。自然你家丈夫也上街了。我今得信,盛了些饭菜与他,如今莫若收他母子家来,把碗饭他吃。你丈夫一文也不把他用,自无处花消。”凤姐说:“他是偷嘴猫,将来到家,搭着东西,都可偷的。”尤奶奶被他说得,也有些害怕。后来又听得人说,雅观楼改装,更属不堪。原来城外火房恶丐,见他母亲上街讨乞,那些恶丐便来勾他入伙,说:“你坐在家中,等老妈妈讨你吃,也不过意。手头又无钱用,你又少年,我们和你扮出戏文上街,一天都有几百文。晚间回来,饮酒开怀,也是一乐。”雅观楼被他说动,说:“我们扮出甚么戏?”那丐说:“扮出花鼓,你年少,做个花鼓婆,我上些当,做个龟大老,还有一个伙计扮个呆公子,我们行头有处租。今日到我屋里演演,明日上街。”当晚同去,剩肴剩饭,吃得大乐。第二天妆成,送与赖氏看。不由得大笑,说:“该死,活现形。”雅观楼说:“母亲你今日不用上街,我们晚间回来,大酒大肉,吃他一饱。”果然,晚间竟分有两百文,买些市脯荒饭,母子大啖一顿。自此遂以为常,恬不为怪。这一番出丑,装女乞化,有分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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