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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永福庵夫妇重逢 巩昌府父子会面

 

  诗曰:

  当日炎炎孰问亲,今朝寥落便依人。

  早知天道循环转,悔杀绨袍不赠贫。

  且说袁化凤别了哥子,在路两月,已到了阳江县,择吉上任,谒孔庙,参上司,忙过数日,升堂视事。真个清廉正直,毫不徇私。抚按司道,见他幼年有才,且刚方廉洁,十分钦重,在任上做了一年有余,袁化凤已是十四岁。忽然一夜,梦见个白衣女人,对他说道:「你明日应该夫妇相逢,不可错过。」袁化凤陡然惊醒,想道:「白衣女人,定是观音大士,怎向我说明日夫妇相逢?若论冯家姻事,已经断绝。况已远去陕西,何由得会?若是别的,我又不曾聘定,那里便是夫妇?」好生委决不下。到得次日清早,传问衙役:「这城内庵院中,可有白衣大士,要去拈香。」衙役禀说:「只永福庵中有一尊白衣观音,极是灵感。」袁化凤大喜,忙备了香烛,迳到永福庵进香。 

  原来那永福庵,就是冯小姐焚修之处,那白衣大士,就是冯小姐终日礼拜的。这日,闻知县要来烧香,法慧慌忙着人打扫伺候。袁化凤下了轿,直入殿中,在观音座前拈香礼拜。立起身,看那佛像,俨然梦中所见。正咨嗟叹异,忽老尼献上茶来。袁化凤一头吃茶,偶见壁上贴着几行楷书,便上前细看,却是一首绝句。其诗云:

  红颜何事老祗园,盟腹当年已属袁。

  儿女不关贫势利,春风莫漫入桃源。

  大梁袁门冯氏题袁化凤看完,不觉吃惊道:「观其诗意,分明就是冯小姐。缘何在此庵中?况他父亲已往陕西,难道女儿竟不带去。」又想道:「或者去了,也不可知,此笺还是当年留下的。但此女念念不忘袁氏,语语不负前盟,足见少年烈性,为我守贞,宁甘在此出家,不肯改适。若非神天指点,我几乎负了他这段苦节,岂不冤屈死了。」正踌躇之际,那老尼又走过来,袁化凤便问道:「壁上这幅笺儿,谁人写的?」

  老尼跪禀道:「是前任冯老爷的一位小姐,在此出家,常常写这些东西,贴了满壁。」袁化凤道:「如今冯老爷可曾带他同去?」老尼道:「冯老爷临起身时,与奶奶两个着实劝他同行,那小姐不知为甚麽苦苦的再不肯去。老爷奶奶都拘他不过,只得丢着他去了。如今这小姐尚在庵中。」袁化凤道:「今年多少年纪,可曾祝发了?」老尼道:「今年已一十五岁,因冯老爷奶奶再三吩咐,故此还不敢与他祝发。」

  袁化凤道:「既然如此,我有个阴情,与你商议。我其实姓袁,幼时为刘太监抚养,故顶了刘姓,今太老爷现做陕西巩昌府太守,当初曾与冯老爷指腹联姻,我实是冯老爷的女婿。只因太老爷与我自小分离,冯老爷当年又有背盟之意,後来两家做官,天各一方。故十三四年没有相会,烦你将这些说话,述与小姐得知,我与小姐,实是夫妇,可请出来一见。」那老尼领命,进去了半日,出来回复道:「老尼曾道达老爷之意与小姐知道。小姐说,当年指腹联姻,後来参商离别,果然不差,但与老爷从未识面,何敢便认姻亲。难以冒嫌相见,特托老尼代禀,望老爷鉴谅。」袁化凤道:「我原料他真伪未知,自然不肯轻见。且修书报知太老爷与冯老爷,自然便有个凭据了。」说罢,便上轿而去。不隔一月,袁化凤忽奉特旨,钦取入京,各司无不骇然。远近缙绅,争来谒贺,袁化凤酬应了数日,打点进京。因想冯小姐姻事未妥,此番若不用心,便难相会,意欲将他送至冯家任所,俟便完婚。使唤老尼与他商量。小姐也恐失之对面,终无结局,只得应承。袁化凤便向驿传道讨了火牌,并侍女奶娘,一同送至陕西巩昌府冯国士衙里安置。自己也在布政司起了勘合,驰驿进京。各官饯送,好不暄赫。到了京中,仍住在刘瑾宅内。次日,天子召见,赐酒赐缎,极其恩荣,竟除授山东道监察御史,在京做了一年有余。袁化凤只因想念父母,虽然袁吉已往任所报知,後来有几次书信往还,然终久未曾见面,心中郁郁不乐,兼之冯小姐姻事,至今耽阁。「我今年已十六,他也十七岁了,屈他摽梅空待,於心何安。」便与刘瑾商议出疏告假,省亲归娶。一连五疏,天子不允。

  一日,偶然召对,袁化凤面奏道:「臣蒙圣恩荣擢,本当殚心报效。但臣未周岁而父母分离,天性之亲不相识面。从来君父并尊,家国一体。臣於子道有亏,臣道安能无忝。愿陛下暂假一年,稍抒温情。至於夫妇,人道之始,不娶无後,伦法所禁,容臣乘便完婚,父子夫妇之情,一举两得,臣尚年幼,事亲之日恐短,事君之日正长,伏祈陛下矜怜准假,使臣得以忠孝无惭,公私两尽,致身效忠,自在他日也。」天子沉吟半晌说道:「朕观卿刚方正直,不妨赦其嫌疑,即着巡按陕西,庶可公私并尽。」袁化凤俯奏道:「陛下矜全臣志,实出格外之恩。但按臣乃直指之官,难以曲从私便。纵陛下信任不疑,何能免於臣僚之交谪,臣虽至公无私,其孰能信。望陛下另赐恩假。巡方之旨,臣实不敢拜命。」天子道:「即有疑谤,朕实信卿,卿可无虑。况朕命已出,岂有更改。但放心前去,不必再奏。」袁化凤得旨,慌忙谢恩而出。次日果然降下敕书,不敢耽搁,便辞别刘瑾,即刻出京,唤齐夫马驴轿,竟往陕西进发,星夜趱行。

  忽一日,见许多客商,望北而来。走到近前,内中一人却是袁吉。袁化风慌忙跨出轿来,叫道:「哥哥那里去?」袁吉回头一看,认得是兄弟,连忙也跳下驴来,说道:「叔父因闻得兄弟升了京官,今冯小姐年纪长成,叔父特托我进京,叫你告假完婚,并冀父子相见,不想兄弟又因何事转得出京了?」袁化凤道:「我正为此事,一连上了五疏,圣上不从,只得入朝面奏,方才准了,反命我巡按陕西,得以公私两尽。」袁吉道:「有此殊恩,天子也善於成人之美。」袁化凤道﹔ 『如今哥哥不消进京,同我去到任便了。」一行人又走数日,来到真定府地方。天色尚早,迳欲过去。只见一条街上,有十来个和尚,坐着化缘。袁吉偶然一看,你道是那个?原来恰恰就是当初谢氏所遇的这几个淫恶妖僧,转吃一吓。连忙将衣袖掩着面,把驴子一纵跑了过去。正是:

  昔日行凶暴,今朝狭路逢。

  谁知天眼近,贯满正途穷。

  却说这几个秃驴,当初把谢氏等四人,弄到虎穴,意谓久长受用,谁知因去打劫陕客,只留个小和尚看家,那小和尚又因色溺了心,竟被他赚脱。次日这些秃驴回来,到处寻小和尚不见,便疑他与那几个妇人鬼混去了。怒狠狠跑到观音阁上,四下一看,连这些女人也都没有个影儿,吃这一惊不小,大叫道:「坏了,他们走失,我等便不妥了。」慌忙又去看那袁吉,走到门首,只见门已大开,并不见袁吉。只见个小和尚赤条条的绑在板凳上,正哀哀哭着。秃驴慌问道:「那几个妇人那里去了?」小和尚答道:「他们把我绑住,都逃走了。」秃驴心里着忙,恐怕事发,连忙商议道:「他们此去,必然鸣官报冤,若不速走,大祸立至矣。」众秃驴道:「他们前日说是回河南去的,谅他只在前面,如今急急赶去。赶得着,便不消说。若赶不着时,只得别营巢穴便了。」当下卷叠了些珍重之物,匆匆而走,连那小和尚也不及去解他,後来不知什麽人才救了他性命。谁知谢氏四人,彼时脱离罗纲之际,原虑他必然追赶,不返河南,已往山东,这班众秃驴恰恰赶了瞎路。次日因追他不着,不敢回庵,只得又寻远处,窝顿了什物,十来个秃驴,日日在江湖上剽窃过日。一连做了数余年大盗。这日也是恶贯满了,因见一起布客,歇在真定地方,便想要抽丰他,故此假装化缘看些风色。谁知却好遇着袁吉走过,一眼瞧见,那袁吉乖巧,恐怕他知觉,反把袖子掩着面孔,走了过去,然後悄然对兄弟说知。袁化凤喜道:「果有此事,这几个秃驴岂非贯满天诛。」忙到驿里歇下,恰好知府厅县各官,出来迎接,袁化凤便与他说知此事。这些官府,见说是伙大盗,敢不奉命,如飞各上了马,协同擒获。不一时,拿进府中,袁化凤便叫哥子到府里面质,本府知府会同刑厅,带和尚审问。秃驴还铮铮抵赖,遂一齐用起夹棍,敲了许多杠子,全然不知。袁吉走上前,大声喝道:「秃驴,你如今到此王法之地,尚不早早供吐真情,可认得我了。你当初淫污妇女,将我关锁,断绝饭食,幸得天救,十日不死。你这班秃驴出去行劫,我等方得脱离恶纲。你平日不知杀人万万,岂非积盗穷凶,今日狭路相逢,还想赖得过吗?」这些和尚,忽见冤家在前,魂不附体,那里还敢争辩,口里只叫道:「该死!」太守与刑厅已知情真罪当,各打六十,问成斩罪,上了刑具,押入牢中。次日参了抚按,汇疏具题,即行处决,不在话下。正是: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却说袁吉,见审结此案,慌忙出城报知,兄弟两人心里好不快畅,次早谢别府官,依旧赶路。不上两月,已到陕西,预先叫袁吉通知父亲,自己赴省到任行事。毕了公事,便按临巩昌府,冯国士远远趋迎。袁化凤不便交接,传令各员免见。当下进城,坐了察院,转身就到府中,迳入私衙,父子一见,抱头痛哭,袁化凤也跪倒在地,哭个不了。袁七襄与谢氏含泪说道:「汝当初襁褓之年,遗弃於数千里之外,只道今生今世永无会面之日。谁知一十五年,漂流颠倒,又得相逢。岂非圣天子恩德所赐。」袁化凤道:「生为父子,而不相认,孩儿罪深恶大。若非刘公公抚育之劳,与皇上曲成之德,焉有今日。使孩儿稍逭不孝之诛,得以承欢膝下,亦可谓不幸中之幸了。」袁七襄道:「彼时我与汝母一线余生,汝亦渺然一息,受过无穷折挫,历遍多少炎凉,幸而虎口完躯,已出万幸。况凌替已极,世态难堪。今日得以父子垂绅,为祖宗振气,可知天道好还,不着人之意料。」谢氏道:「当初未遇大难之寸,先梦与孩儿分别。如来把手三翻,是个十五之数,彼时猜详不决。今日看将起来,孩儿恰恰分离了十五年,才得相会。乃见神明告我,纤毫皆验。」袁化凤道:「可知荣枯得失,先有定数,自不能强。」是夜家庭庆会,骨肉团圆,也不必说。

  次早,冯国士至府求见,袁七襄隔夜已先将冯国士与尤寡悔前後情由,说与儿子知道,又吩咐他好待丈人。袁化凤谨遵此言,一见了冯桢禀谒,连忙迎出私衙,冯国士满面惭愧,跪状於地。袁化凤用手扶时,冯国士那里肯拾起头来,袁化凤只得也跪下去,大家拜了几拜,袁七襄正走出来,一把搀起。笑道:「小儿与亲翁,谊属翁婿,还行这属官的套礼。」冯国士听了,才敢立起来,陪了许多谢罪的话。当下袁七襄便设一酌,与冯国士商议成婚之礼。冯国士满面添花,语言生彩。袁七襄便择了个吉日,竟在府里成亲。一时远近喧传,巡按御史,乃是袁知府的儿子,冯县丞的女婿,一发总承个冯国士,连司道府贰衙门都来奉他。将个八品县尉,俨然宪府威光。各官府俱助他妆奁之费,倒受下数千金。故奁资什物,反备得十分齐整。袁家到了吉日,安排迎亲,一省官员,如是钦赐完婚,都来赠采,至於羽从鼓乐之精严,灯彩旗盖之华盛,自然极其出色,也不必讲了。迎到府中,入堂交拜。夫妇荣贵,俨若天仙,曳彩牵红,花灯照耀。玉人笙管,引入洞天。饮合卺,坐花烛,无不事事风华。绣纬之内,携手并肩。袁化凤谢他守身立志之贤,冯小姐也感他不忘旧盟之义。两个鸳颈才交,香腮浸贴,款松玉扣,笑解同心。未几,夜合乍开,海棠初试,角枕喜沾云雨,凤衾香沁新红,春意酥迷,梦魂酣畅,有阙北雁儿落带得胜令曲云:

  我则道蓝桥无路通,却元来又入巫山梦。粉落了瑶池并蒂莲,香消了绣幕双栖凤。呀!笑杀他岳母一场空,羞杀您势利妇家翁。亏杀个守节操多情女,村杀这附炎凉老舅公。公公,感杀你抚育恩情重,兄也麽兄,谢杀您周全患难中。

  一夜欢娱,不必细述。自後三朝满月,各官贺喜。袁化凤大排筵席,款谢同寅,事毕之後,依旧出巡。饮冰茹櫱,霜威严肃,属僚无不警惕自励,率归於正。袁七襄便也替侄儿袁吉,寻一头宦家亲事,与他续弦,就教他住在身边,与袁化凤两个,竟如同胞兄弟无异。袁化凤瓜代之後,升了尚宝司正卿,即上一疏,极言冯国士两榜明经,久受屈抑之苦,便升任浙江台州司理。袁七襄自揣吏员出身,做到四品黄堂,已是极荣,若不见机,恐有不测。况儿子已居显要,尽可优游坐享。便申呈两宪,题请致仕。因有儿子在京,教他恳求部复,准其乞休。圣旨果然批允。袁七襄即解职而归,在家里自在快活。後数年,袁化凤晋秩太常寺正卿,即便告归,孝养父母。冯小姐亦历封三品淑人,生有三子一女,後来儿子长成读书,两子中了进士,一子授例监生,女儿亦配名族。自後科第连绵,簪缨接续。冯国士因一念悔过,天道便不负他,直做到四州兵备,至今冯袁二姓,世世姻亲不绝,相传为大梁望族云。

  诗曰:

  浮沉世态日趋非,谈笑相见已蓄机。

  身贱不须寻契旧,路穷漠漫惜知稀。

  名花惯向朱门盛,燕子偏於闹市飞。

  直待逢时人面改,也教俗眼认轻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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