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汇评金玉红楼梦

 

第六十五回 贾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王希廉:二舍偷娶、三姐思嫁。细味“偷”字、“思”字,使知不能始终两全。
  写尤三姐倜傥不羁,英气逼人,为后来刚烈饮剑描神;叙王凤姐阴险刁刻,人多怀怨,为异时尤二姐受骗吞金伏笔。
  尤二姐、尤三姐之死于非命,祸胎皆种于珍、琏二人。宁府淫恶,造孽无穷。
  尤三姐刚僻是正笔写,王凤姐阴妒是旁笔写,文法变化。
  尤三姐心许柳湘莲,若一问便说,率直无味;今正说五年前想又即截住,留为下回尤二姐夜间盘问。如正要探胜寻幽,忽被白云遮断,文势曲折纡徐。
  “气儿大吹倒林姑娘,气儿暖吹化薛姑娘”。妙语解颐,恰是童儿口吻。

   【张新之: 书至中幅,另开生面,文字亦另开生面。写一尤三姐,真是生龙活虎,吾不知作者有多大力量。
上半回一“偷”字,就事言,钗、袭以次诸人,无不收拾;下半回一“思”字,就心言,黛、晴以次诸人,无不收拾。一部姻缘簿,到此总束矣,而无非一钗一黛,两场恶梦而已。重重复复,令人不觉,方律律然指之曰:此尤家事,此贾家事,此林家、薛家事。可惜百廿回大观,都作帐簿看过了。

   姚燮: 贾琏娶尤二姐一节,或云其所有体己,当在凤姐处,如何肯听其搬出来?我谓贾琏之体已,并凤姐有所不知者。于何知之?于凤姐之体己,如馒头庵之三千两,贾琏不知也。凤姐于贾琏如此,贾琏于凤姐可知。况平日打饥荒时,夫妇间之你推我推,非一端耶!今举而与尤二姐收之,则凤姐其一笔勾倒矣。
前自贾珍入小花技巷后读起,只觉得黑魆魆一片姻尘,满纸阴气,正不知天日光照何处世界也。及读尤三姐一段文字,其议论做作,顿觉大地光明。
    尤三姐倾倒而言,旁若无人,其激昂慷慨之气概,为大观园中所无。脱令今有其人,我欲巳慕遇之,倒地拜之。
    此回仍是癸丑年秋间事。

  话说贾琏贾珍贾蓉等三人商议,事事妥贴,至初二日,先将尤老和三姐送入新房。尤老一看,虽不似贾蓉口内之言,也十分齐备,母女二人已称了心。鲍二夫妇见了如一盆火,赶着尤老一口一声唤老娘,又或是老太太,赶着三姐唤三姨,或是姨娘。至次日五更天,一乘素轿,将二姐抬来。【东观阁侧批: 素轿素服,已非吉兆。】【姚燮侧批:便是不祥。】【姚燮眉批:新娘素轿新郎素服,如此做亲天下罕有。】各色香烛纸马,并铺盖以及酒饭,早已备得十分妥当。一时,贾琏素服坐了小轿而来,拜过天地,焚了纸马。那尤老见二姐身上头上焕然一新不是在家模样,十分得意。搀入洞房。是夜贾琏同他颠鸾倒凤,百般恩爱,不消细说。

  那贾琏越看越爱,越瞧越喜,不知怎生奉承这二姐,乃命鲍二等人不许提三说二的,直以奶奶称之,自己也称奶奶,竟将凤姐一笔勾倒。【东观阁(姚燮)侧批: 士也罔阁极,二三其德。】【姚燮眉批:一心勾牢二姐,遂一心勾倒凤姐,岂知勾倒凤姐,不能勾牢二姐。】有时回家中,只说在东府有事羁绊,凤姐辈因知他和贾珍相得,自然是或有事商议,也不疑心。再家下人虽多,都不管这些事。便有那游手好闲专打听小事的人,也都去奉承贾琏,乘机讨些便宜,谁肯去露风。于是贾琏深感贾珍不尽。【东观阁(姚燮)侧批: 好兄弟,彼此俱(都)感。】贾琏一月出五两银子做天天的供给。若不来时,他母女三人一处吃饭,若贾琏来了,他夫妻二人一处吃,他母女便回房自吃。贾琏又将自己积年所有的梯己,一并搬了与二姐收着,又将凤姐素日之为人行事,枕边衾内尽情告诉了他,只等一死,便接他进去。【东观阁(姚燮侧批:该死的畜生,)岂忘阎王老婆之言乎?】二姐听了,自是愿意。当下十来个人,倒也过起日子来,十分丰足。

  眼见已是两个月光景。这日贾珍在铁槛寺作完佛事,晚间回家时,因与他姨妹久别,竟要去探望探望。先命小厮去打听贾琏在与不在,小厮回来说不在。贾珍欢喜,【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不在家即欢喜,其实回家亦欢喜,可结欢喜缘,亦可云(称)“欢喜冤家”。】将左右一概先遣回去,只留两个心腹小童牵马。一时,到了新房,已是掌灯时分,悄悄入去。两个小厮将马拴在圈内,自往下房去听候。

  贾珍进来,屋内才点灯,先看过了尤氏母女,然后二姐出见,贾珍仍唤二姨。大家吃茶,说了一回闲话。贾珍因笑说:“我作的这保山如何?若错过了,打着灯笼还没处寻,过日你姐姐还备了礼来瞧你们呢。”说话之间,尤二姐已命人预备下酒馔,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原无避讳。【东观阁侧批: 关起门都是一家人,门外尚有琏二爷,大家说明更无避讳。】【姚燮眉批: 关门都是一家人,亦思门外尚有未归者乎。】那鲍二来请安,贾珍便说:“你还是个有良心的小子,所以叫你来伏侍。日后自有大用你之处,不可在外头吃酒生事。我自然赏你。倘或这里短了什么,你琏二爷事多,那里人杂,你只管去回我。我们弟兄不比别人。”【东观阁(姚燮)侧批: 我们又是小姨,又是弟妇,更不比别人。】鲍二答应道:“是,小的知道。若小的不尽心,除非不要这脑袋了。”贾珍点头说:“要你知道。”当下四人一处吃酒。尤二姐 儿恐怕贾琏一时走来彼此不雅,【东观阁(姚燮)侧批: 谁知愈见其雅。】【姚燮眉批:二姐尚机警,不然尚有何法处之。】吃了两钟便推故往那边去了,贾珍此时无可奈何,只得看着二姐儿自去,剩下尤老 娘和三姐儿相陪。那三姐 儿虽向来也和贾珍偶有戏言,但也不似她姐姐那样随和儿,所以贾珍虽有垂涎之意,却也不肯造次了,致讨了没趣。况且尤老娘在旁边陪着,贾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轻薄。

  却说跟的两个小厮都在厨下和鲍二饮酒,鲍二女人多姑娘儿上灶。忽见两个丫头也走了来嘲笑,要吃酒。鲍二因说:“姐儿们不在上头伏侍,也偷来了。一时叫起来没人,又是事。”他女人骂道:“胡涂浑呛了的忘八!你撞丧那黄汤罢。撞丧碎了,夹着你那 脑袋挺你的尸去。叫不叫,与你什么相干!一应有我承当,风雨横竖洒不着你头上来。”这鲍二原因妻子发迹的,近日越发亏他。自己除赚钱吃酒之外,一概不管,贾琏等也不肯责备他,故他视妻如母,百依百随,且吃够了便去睡觉。这里鲍二家的陪着这些丫鬟小厮吃酒,讨他们的好,准备在贾珍前上好。

  四人正吃的高兴,忽听扣门之声,鲍二家的忙出来开门,看见是贾琏下马,问有事无事。鲍二女人便悄悄告他说:“大爷在这里西院里呢。”贾琏听了便回至卧房。只见尤二姐和 两个小丫头在房中,见他来了,脸上便有些讪讪的。贾琏反推不知,【东观阁(姚燮)侧批: 不痴不聋,不作阿公。】只命:“快拿酒来,咱们吃两杯好睡觉。我今日很乏了。”尤二姐忙上来陪笑接衣奉茶,问长问短。贾琏喜的心痒难受。一时鲍二家的端上酒来,二人对饮。两个小丫头 在地下伏侍。

  贾琏的心腹小童隆儿拴马去,见已有了一匹马,细瞧一瞧,知是贾珍的,心下会意,也来厨下。只见喜儿、寿儿两个正在那里坐着吃酒,见他来了,也都会意,故笑道:“你这会子来的巧。我们因赶不上爷的马,恐怕犯夜,往这里来借宿一宵的。”隆儿便笑道:“有的是炕,只管睡。我是二爷使我送月银的,交给了奶奶,我也不回去了。”鲍二家的女人便 道:“咱们有的是炕,为什么不大家睡呢。”喜儿便说:“我们吃多了,你来吃一钟儿。”才坐下,端起杯来,忽听马棚内闹将起来。原来二马同槽,不能相容,【东观阁侧批: 二马同槽,双关语。】【姚燮侧批:马尤如此正是妙文。】【姚燮眉批 :二马同槽,焉能不蹶蹄,惜隆儿只能喝马。】互相蹶踢起来。隆儿等慌的忙放下酒杯,出来喝马,好容易喝住,另拴好了,方进来。鲍二家的笑说:“你三人就在这里罢,茶也现成了,我可去了。”说着,带门出去。这里喜儿喝了几杯,已是楞子眼了。隆儿 、寿儿关了门,回头见喜儿直挺挺的仰卧炕上,二人便推他说:“好兄弟,起来好生睡,只顾你一个人,我们就苦了。”那喜儿便说道:“咱们今儿可要公公道道的贴一炉子烧饼 了。”隆儿寿儿见他醉了,也不必多说,只得吹了灯,将就睡下。

  尤二姐听见马闹,心下便不自安,只管用言语混乱贾琏。那贾琏吃了几杯,春兴发作,便命收了酒果,掩门宽衣。尤二姐只穿着大红小袄,散挽乌云,满脸春色,比白日更增了颜色。贾琏搂他笑道:“人人都说我们那夜叉婆齐整,如今我看来,给你拾鞋也不要。”尤二姐道:“我虽标致,却无品行。【东观阁侧批: 八字自己断定。】【姚燮侧批:自述得妙,然我未闻标致而有品行者也。】看来到底是不标致的好。”贾琏忙问道:“这话如何说?我却不解。”尤二姐滴泪说道:“你们拿我作愚人待,什么事我不知。我如今和你作了两个月夫妻,日子虽浅,我也知你不是愚人。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作了夫妻,我终身靠你,岂敢瞒藏一字。【东观阁(姚燮)侧批: 二姐口中不便明说,暗暗哀怜。】我算是有靠,将来我妹子却如何结果?据我看来,这个形景恐非长策,要作长久之计方可。”贾琏听了,笑道:“你且放心,我不是拈酸吃醋之辈。前事我已尽知,你也不必惊慌。【东观阁侧批: 已往不究。】【姚燮侧批:既往不咎。】如今你跟了我来,大哥跟前自然要拘起形迹来了。【东观阁(姚燮)侧批: 贾琏竟明说。】依我的主意,不如叫三姨儿也和大哥成了好事,彼此两无拘束,索性大家作个通家之好,【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兄弟两姨通家之好,千古奇谈。】你的意思怎么样。”。尤二姐儿一面试泪一面说道:“虽然你有这个好意思,头一件三妹妹脾气不好,第二件也让大爷脸上下不来。”贾琏说:“这个无妨,我 这会子就过去,索性破了例。”【东观阁侧批: 明知久矣,难为兄弟,明知真心。】【姚燮侧批:明知久矣,难为兄弟如此。】说着走了,便至西院中来,只见窗内灯烛辉煌。

  贾琏便推门进去,笑说:“大爷在这里,兄弟来请安。”贾珍听是贾琏的声音,倒唬了一跳,见贾琏进来便羞惭满面,尤老娘也觉不好意思。贾琏忙笑道:“何必又作如此景像,咱们弟兄从前是如何样来!【东观阁(姚燮)侧批: 从前是做这样,今日这样是如何?】【姚燮眉批:都是一派绝心丧礼之言,亏作者竟有罗两峰手段。】大哥为我操心,我今日粉身碎骨,感激不尽。大哥若多心,我意何安。从此以后,还求大哥如昔方好,不然,兄弟能可绝后,再不敢到此处来了。”说着,便要跪下。慌的贾珍连忙搀起,只说:“兄弟怎么说,我无不领命。”贾琏忙命人:“看酒来,我和大哥吃两 钟。”又笑嘻嘻向尤三儿道:“三妹妹,你为什么不和大哥吃个双钟儿。我也敬一杯,给大哥和三妹妹道喜。”三姐听了这话就跳起来,站在炕上,指贾琏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马吊嘴的, 咱们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见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你别油蒙了心,打谅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东观阁(姚燮)侧批: 半日昏梦,忽都(然)明白,府上事亦不必细说。】【姚燮侧批: 说得响亮。】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二房,姚燮东观阁侧批: 拐字下得确。】偷的锣儿敲不得。我也要会会那凤奶奶去,看他是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了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命,【东观阁侧批: 痛快淋漓。】【姚燮眉批:不图鱼阳三挝后,复听此鼓搥声。】也不算是尤三姑奶奶!喝酒怕什么,咱们就喝!”说着,自己绰起壶来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杯,搂过贾琏的脖子来就灌,说:“我和你哥哥已经吃过了, 今日倒要和你吃一吃,咱们也亲近亲近。”【东观阁(姚燮)侧批: 明目张胆,令躁者遍体清凉。】【姚燮眉批: 三姐安能事卖绢牙郎,明目张胆,绝不嗫嚅作态,如哀梨并剪,爽快无伦,令躁者遍体清凉。】唬的贾琏酒都醒了。贾珍也不承望尤三姐这等无耻老辣。弟兄两个本是风月场中耍惯的,不想今日反被这闺女一席话说住。尤三姐一叠声又叫:“将姐姐请来,要乐咱们四个一处同乐。俗语说‘便宜不过当家’,他们是弟兄,咱们是姊妹,又不是外人,只管上来。”【东观阁侧批: 是笔歌墨舞,三姐羞杀须眉。】【姚燮侧批:写得笔歌墨舞,三姐真不愧须眉。】尤二姐反不好意思起来。贾珍得便就要一溜,尤三姐那里肯放。贾珍此时方后悔,不承望他是这种为人,与贾琏反不好轻薄起来。

  这尤三姐索性卸了装,脱了大衣服,松松挽着头发,身上只穿着大红袄儿,半掩半开,故意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鲜艳夺目, 忽起忽坐,忽喜忽嗔,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檀口含丹。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杯酒,越发横波入髩,转盼流光, 真把那珍、琏二人弄得欲近不敢,欲远不舍,迷离恍惚,落魄垂涎。【东观阁(姚燮)侧批: 三姐现色身,(而)为荡子说清(法)。】【姚燮眉批: 偏要写得十分妖艳,非写三姐之一身,乃写
珍琏二人之四只眼也。偏要写得十分妖艳,非写三姐之一身,乃写珍琏二人之四只眼也。】
再加刚才一席话,直将二人禁住。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 儿能为,别说调情斗口,一句响亮话都没了。尤三姐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村俗流言,撒落一阵,由着性儿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一时他的酒足兴尽, 更不容他弟兄多坐,撵了出去,自己关门睡去了。

  自此后,或略有丫鬟婆娘不到之处,便将贾琏,贾珍,贾蓉三个泼声厉言痛骂,说他爷儿三个诓骗了他寡妇孤女。贾珍回去之后,以后亦不敢轻易再来。那三姐 儿有时高又命小厮来找,及手到了这里,也只好随他的便,干瞅着罢了。看管听说,这尤三姐天生脾气和人异样诡僻,只因他的模样儿风流标致,他又偏爱打扮的出色,另式 另样作出许多万人不及的风情体态来,那些男子们 ,别说家桢、贾琏这样的风流公子,便是一班老到人铁石心肠,看见这般光景,也要动心的。及至到他跟前,他那一种轻狂豪爽目中无人的光景,又把人的一团高兴逼住,【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极写身分,为下节自刎张本。】【姚燮侧批:逼住二字妙。】不敢动手动脚。 所以贾珍向来和二姐无所不至渐渐的俗了,却一心注定在三姐儿身上,便把二姐儿乐得让给贾琏,自己却和三姐儿捏合。偏那三姐儿一般和他玩笑,别有一种令人不敢招惹的光景。他母姊二人也十分相劝,他反说:“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沾污了去,也算无能。而且他家有一个极利害的女人,如今瞒着, 当然是好的。倘或一日他知道了,岂肯干休,势必有一场大闹,【东观阁(姚燮)侧批: 荡子妒妇女,已在他意计之中。】【姚燮眉批:其见识直高出乃姊万万倍,岂当局者昧耶。】你二人不知谁生谁死 ,便当作安身乐业的去处。”他母女听他这话,料着难劝,也只得罢了。那尤三姐天天挑拣穿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的肥鹅,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条,骂一句,究竟贾珍等何曾随意了一日,反花了许多昧心钱。

  贾琏来了,只在二姐房内,心中渐渐悔上来了。【东观阁侧批:泼辣有趣,悔之(姚燮侧批:)晚矣。】【姚燮侧批: 然则当时何草草乃尔。】无奈二姐倒是个多情人,以为贾琏是终身之主了,凡事倒还知疼着痒。若论起温柔和顺,凡事必商必议,不敢恃才自专,实较凤姐高十倍,若论标致,言谈行事,也胜五分。虽然如今改过,但已经失了脚,有了一个“淫”字,凭他有甚好处也不算了。偏这贾琏又说:“谁人无错,知过必改就好。”故不提 已往之淫,只取现今之善,【东观阁侧批:沼回来。】【姚燮眉批: 今人之娶不端妇女者,每以入门为正字作藉口之词,贾琏之流亚也。】便如胶授漆,似水如鱼,一心一计,誓同生死,那里还有凤 、平二人在意了?二姐在枕边衾内,也常劝贾琏说:“你和珍大哥商议商议,拣个熟的人,把三丫头聘了罢。留着他不是常法子,终久要生出事来,怎么处?”贾琏道:“前日我曾回过大哥的,他只是舍不得。我说‘是块肥羊肉,只是烫的慌,玫瑰花儿可爱,刺大紥手。咱们未必降的住,正经拣个人聘了罢。’他只意意思思,就丢开手了。你叫我有何法。”二姐道:“你放心。咱们明日先劝三丫头,他肯了,叫他自己闹去。闹的无法,少不得聘他。”贾琏听了说:“这话极是。”

  至次日,二姐另备了酒,贾琏也不出门,至午间特请他小妹过来,与他母亲上坐。尤三姐便知其意,酒过三巡,不用姐姐开口,先便滴泪泣道:“姐姐今日请我,自有一番大礼要说。但妹子不是那愚人,也不用絮絮叨叨提那从前丑事,我已尽知,说也无益。既如今姐姐也得了好处安身,妈也有了安身之处,我也要自寻归结去,方是正理。但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我如今改过守分,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拣择,虽是 有钱有势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东观阁侧批:已注意在柳湘莲矣。】【姚燮侧批: 已注意到小柳身上。】【姚燮眉批:吾听其言为之敬畏交深。】贾琏笑道:“这也容易。凭你说是谁就是谁,一应彩礼都有我们置办,母亲也不用操心。”尤三姐泣道:“姐姐知道,不用我说”贾琏笑问二姐是谁,二姐一时也想不起来。大家想来,贾琏便道:“定是此人无移了!”便拍手笑道:“我知道了。这人原不差,果然好眼力。”二姐笑问是谁,贾琏笑道:“别人他如何进得去,一定是宝玉。”二姐与尤老听了,亦以为然。尤三姐便啐了一口,道:“我们有姊妹十个,也嫁你弟兄十个不成。难道除了你家,天下就没了好男子了不成!”【东观阁侧批: 快论快心。】【姚燮侧批:快论读之当浮一大白。】众人听了都诧异:“除去他,还有那一个?”尤三姐笑道:“别只在眼前想,姐姐只在五年前想就是了。”

  正说着,忽见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走来请贾琏说:“老爷那边紧等着叫爷呢。小的答应往舅老爷那边去了,小的连忙来请。”贾琏又忙问:“昨日家里没人问?”兴儿道:“小的回奶奶说,爷在家庙里同珍大爷商议作百日的事,只怕不能来家。”贾琏忙命拉马,隆儿跟随去了,留下兴儿答应人来事务。

  尤二姐拿了两碟菜,命拿大杯斟了酒,就命兴儿在炕沿下蹲着吃,一长一短向他说话儿。问他家里奶奶多大年纪,怎个利害的样子,老太太多大年纪,太太多大年纪,姑娘几个,各样家常等语。兴儿笑嘻嘻的在炕沿下一头吃,一头将荣府之事备细告诉他母女。又说:“我是二门上该班的人。我们共是两班,一班四个,共是八个。这八个人有几个是奶奶的心腹,有几个是爷的心腹。奶奶的心腹我们不敢惹,爷的心腹奶奶的就敢惹。提起我们奶奶来,心里歹毒,口里尖快。我们二爷也算是个好的,那里见得他。倒是跟前的平姑娘为人很好,虽然和奶奶一气,他倒背着奶奶常作些个好事。小的们凡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过的,只求求他去就完了。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人,没有不恨他的,只不过面子情儿怕他。皆因他一时看的人都不及他,只一味哄着老太太、太太两个人喜欢。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人敢拦他。又恨不得把银子钱省下来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说他会过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他讨好儿。估着有好事,他就不等别人去说,他先抓尖儿;或有了不好事或他自己错了,他便一缩头推到别人身上来,他还在旁边拨火儿。如今连他正经婆婆大太太都嫌了他,说他‘雀儿拣着旺处飞,黑母鸡一窝儿,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张罗’。若不是老太太在头里,早叫过他去了。”尤二姐笑道:“你背着他这等说他,将来你又不知怎么说我呢。我又差他一层儿,越发有的说了。”兴儿忙跪下说道:“奶奶要这样说,小的不怕雷打!但凡小的们有造化起来,先娶奶奶时若得了奶奶这样的人,小的们也少挨些打骂,也少提心吊胆的。如今跟爷的这几个人,谁不背前背后称扬奶奶圣德怜下。我们商量着叫二爷要出来,情愿来答应奶奶呢。”尤二姐笑道:“猴儿肏的,还不起来呢。说句顽话,就唬的那样起来。你们作什么来,我还要找了你奶奶去呢。”兴儿连忙摇手说:“奶奶千万不要去。我告诉奶奶,一辈子别见他才好。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只怕三姨的这张嘴还说他不过。好,奶奶这样斯文良善人,那里是他的对手!”尤氏笑道:“我只以礼待他,他敢怎么样!”兴儿道:“不是小的吃了酒放肆胡说,奶奶便有礼让,他看见奶奶比他标致,又比他得人心,他怎肯干休善罢?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缸醋瓮。凡丫头们二爷多看一眼,他有本事当着爷打个烂羊头。虽然平姑娘在屋里,大约一年二年之间两个有一次到一处,他还要口里掂十个过子呢,气的平姑娘性子发了,哭闹一阵,说:‘又不是我自己寻来的,你又浪着劝我,我原不依,你反说我反了,这会子又这样,’他一般的也罢了,倒央告平姑娘。”尤二姐笑道:“可是扯谎?这样一个夜叉,怎么反怕屋里的人呢?”兴儿道:“这就是俗语说的‘天下逃不过一个理字去’了。这平儿是他自幼的丫头,陪了过来一共四个,嫁人的嫁人,死的死了,只剩了这个心腹。他原为收了屋里,一则显他贤良名儿,二则又叫拴爷的心,好不外头走邪的。又还有一段因果:我们家的规矩,凡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先都先放两个人伏侍的。二爷原有两个,谁知他来了没半年,都寻出不是来,都打发出去了。别人虽不好说,自己脸上过不去,所以强逼着平姑娘作了房里人。那平姑娘又是个正经人,从不把这一件事放在心上,也不会挑妻窝夫的,倒一味忠心赤胆伏侍他,才容下了。”

  尤二姐笑道:“原来如此。但我听见你们家还有一位寡妇奶奶和几位姑娘。他这样利害,这些人如何依得?”兴儿拍手笑道:“原来奶奶不知道。我们家这位寡妇奶奶,他的浑名叫作‘大菩萨’,第一个善德人。我们家的规矩又大,寡妇奶奶们不管事,只宜清净守节。妙在姑娘又多,只把姑娘们交给他,看书写字,学针线,学道理,这是他的责任。除此问事不知,说事不管。只因这一向他病了,事多,这大奶奶暂管几日。究竟也无可管,不过是按例而行,不像他多事逞才。我们大姑娘不用说,但凡不好也没这段大福了。二姑娘的浑名是‘二木头’,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三姑娘的浑名是‘玫瑰花’。”尤氏姊妹忙笑问何意。兴儿笑道:“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刺戳手。也是一位神道,可惜不是太太养的,‘老鸹窝里出凤凰’。四姑娘小,他正经是珍大爷亲妹子,因自幼无母,老太太命太太抱过来养这么大,也是一位不管事的。奶奶不知道,我们家的姑娘不算,另外有两个姑娘,真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一个是咱们姑太太的女儿,姓林,小名儿叫什么黛玉,面庞身段和三姨不差什么,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这样的天,还穿夹的,出来风儿一吹就倒了。我们这起没王法的嘴都悄悄的叫他‘多病西施’。还有一位姨太太的女儿,姓薛,叫什么宝钗,竟是雪堆出来的。每常出门或上车,或一时院子里瞥见一眼,我们鬼使神差,见了他两个,不敢出气儿。”尤二姐笑道:“你们大家规矩,虽然你们小孩子进的去,然遇见小姐们,原该远远藏开。”兴儿摇手道:“不是,不是。那正经大礼,自然远远的藏开,自不必说。就藏开了,自己不敢出气,是生怕这气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气暖了,吹化了姓薛的。”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了。不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陈其泰:前列诸美,疑观止矣。乃兹复出一奇焉。夫天下名山,莫如五岳。毓灵钟秀,皆天地费全力结成者。然以造物之大,化工之巧,岂遂无馀力别生异境,而谓恒岱嵩衡华外,尽属蚁封,则乾坤亦为之减色矣。此匡庐之瀑,峨嵋之雪,黄山云海,雁宕天池,罗浮风雨,天台云霞,与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所由出而争奇竞秀也。文人笔钧造化,胸具锤炉。于是闺阁之中,独标新极。贞淫而外,幻出殊情。能令人爱,能令人敬,能令人悦,能令人悲,且能令人惊且畏焉,而后美人之格始备。读其书,如见其人,而究不测其为何如人也。呜呼神哉。此书淫人淫事,每用旁见侧出,不肯直言。或托之梦寐荒唐,不肯坐实。独于尤二姐未尝稍讳。因其太秽,故用闲道出奇,更写一妖艳倜傥风流豪侠之尤三姐来,顿觉风云变色,电闪霆轰,使读者目眩神迷,心惊魄动焉。此明皇羯鼓解秽法也。传中:言珍琏兄弟欲近不敢,欲远不舍,落魄垂涎,终莫能犯,形容殆尽,岂非涅而不辎者哉。无得而名,惟呼为尤物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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