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汇评金玉红楼梦

 

第六十八回 苦尤娘赚入大观园 酸凤姐大闹宁国府

   【王希廉:此回专写王凤姐阴毒险恶,为尤二姐吞金自尽之由。
  写凤姐向尤二姐一番说话婉曲动听,尤二姐虽亦伶俐,不由不落其陷阱。
  丫头善姐嗔说尤二姐之话,须知俱是凤姐暗中嘱咐。
  凤姐对尤二姐说:“倘有下人不到之处,只管告诉我。”是先法制人,使尤二姐不得不替丫头遮掩。恶极!
  借凤姐口中说“就告我家谋反也没事的”,又叙王信打点察院得赃,见荣府此时财势薰天,反跌后来之衰落。
  凤姐大闹宁府,写得淋漓尽致,既显凤姐之泼悍,又见贾蓉之庸懦,两面俱到。
  凤姐托王(姓)[信]打点察院使银三百两,今尤氏母子许还银五百两,威姐不但占尽上风,又赚银二百两。恶极!
  哭骂吵闹后忽指着贾蓉道:“今日才知道你了”。脸上眼圈儿一红,及贾蓉跪下,凤姐扭过脸去,贾蓉说:“以后不真心孝顺,天打雷劈。”凤姐瞅了一眼,谇说:“谁信你!”又咽住不说。此一段文字,隐隐跃跃,暗藏无限情事。如金鼓震天时,忽有莺啼燕语,又如一片黑云中微露金龙鳞爪。文人之笔,莫可端倪。

   【张新之: 上半回一“赚”字,止“币重言甘,其诱我也”及“其言甘者其心苦”一语演义,而有认有推,有以认为推,以推为认,而或诱或制,令二姐必入玄中,乃十分出色文字。
    书是葫庐案,故篇中写官司处,都作支离恍惚笔墨;绝无些子着迹。如此回不过立一熙凤致祸之案而已。
    下半回写一“闹”字,亦淋漓尽致,足敌上半“赚”字,而处处都用贾蓉搠破,正演欲令智昏,为凡为凤者戒也。其演蓉凤隐情,转属面子文字,原蓉凤隐情,作者每用隐而不隐之笔,绝不比写钗、玉之一味暧昧也。

   姚燮: 此回仍是癸丑年秋间事。

  话说贾琏起身去后,偏值平安节度巡边在外,约一个月方回。贾琏未得确信,只得住在下处等候。及至回来相见,将事办妥,回程已是将两个月的限了。

  谁知凤姐心下早已算定,只待贾琏前脚走了,回来便传各色匠役,收拾东厢房三间,照依自己正室一样装饰陈设。【东观阁(姚燮)侧批: 积心积虑至于此。】至十四日便回明贾母王夫人,说十五日一早要到姑子庙进香去。只带了平儿、丰儿、周瑞媳妇、旺儿媳妇四人,未曾上车,便将原故告诉了众人。又吩咐众男人,素衣素盖,一径前来。【东观阁(姚燮)侧批: 二姐来时素轿。】【姚燮眉批:此等举动令人不测。】

  兴儿引路,一直到了二姐门前扣门。鲍二家的开了。兴儿笑说:“快回二奶奶去,大奶奶来了。”鲍二家的听了这句,顶梁骨走了真魂,忙飞进报与尤二姐。尤二姐虽也一惊,但已来了,只得以礼相见,于是忙整衣迎了出来。至门前,凤姐方下车进来。尤二姐一看,只见头上皆是素白银器,【东观阁(姚燮)侧批: 国孝家孝。】【姚燮眉批: 凤姐眉目体态,第三回黛玉初见时已尝叙过一遍,但彼所叙是黛玉一边看出,此所叙是从二姐眼中看出,与前文句法稍异,而情景则无二也。抑其叙衣饰处,前是艳妆,此是素妆,又于同中见异。】身上月白缎袄,青缎披风,白绫素裙。眉弯柳叶,高吊两梢,目横丹凤,神凝三角。俏丽若三春之桃,清洁若九秋之菊。周瑞旺儿二女人搀入院来。尤二姐陪笑忙迎上来万福,张口便叫:“姐姐下降,不曾远接,望恕仓促之罪。”说着便福了下来。凤姐忙陪笑还礼不迭。二人携手同入室中。

  凤姐上座,尤二姐命丫鬟拿褥子来便行礼,说:“妹子年轻,一从到了这里之事,皆系家母和家姐商议主张。今日有幸相会,若姐姐不弃寒微,凡事求姐姐的指示教训。 情愿倾心吐胆,只伏侍姐姐。”说着,便行下礼去。凤姐儿忙下座以礼相还,口内忙说:“皆因我也年轻,想来总是妇人见识,一味只劝儿爷保重,别在外眠花卧柳,恐 怕叫太爷太太担心。这都是你我之痴心,【东观阁侧批:你我牵在一处说,令二姐死心。】【姚燮眉批: 你我二字连用,偏要将二姐扯拢说,二姐乃死矣。】谁知二爷 倒错会我的意。若是外头报站人家姐妹,瞒着家里也罢了,如今娶了妹妹做二房,这样正经大事,也是人家大礼,却不曾合我说。我也劝二爷,早办这件事, 果然生个一男半女,连我后来都有靠。不想二爷爷反以我为那等妬忌不堪的人,私自办了,真真叫我有冤没处诉。【东观阁(姚燮)侧批: 不想二奶奶竟不是妬忌不堪的,连读者亦有冤难伸矣(读者想亦有冤枉你处)。】【姚燮眉批: 再将自己并不妬忌表白一番。】我的这个心,惟 有天地可表。十天头里我已风闻着知道了,只怕二爷有错想了,还不敢先说。目今可巧二爷走了,所以我亲自过来拜见,还求妹妹体谅我的苦心,起动大驾,挪到家中。你我姊妹同居同处,【东观阁侧批: 你我姐妹,(姚燮侧批:尤见亲热。】彼此合心合意的谏劝二爷,慎重世务,保养身体, 这才是大礼呢。要是妹妹在外头,我在里头,妹妹自想想,我的心里怎么过得去呢。再者叫外人听着,不但我的名声不好听,就是妹妹的名儿也不雅,况且二爷的名生更是要紧 的。倒是谈论咱姐儿们事小,至于那起下人小人之言,未免见我素日持家太严,背地里加减些话,也是常情。妹妹向自古说的,当家人恶水缸。我要真有 不容人的地方儿,上头三层公婆,中有好几位姐妹妹妯娌,怎么容我到今儿。【东观阁侧批:真是灵慧。】【姚燮眉批: 再说我若有不是,众人如何容得住。】今日二爷私娶 妹妹在外头住着,我自然不愿意见妹妹,我如何还肯来呢?拿着我们平而说起,我还劝着儿爷收他呢。这都是天地神佛不忍我叫这些小人们遭蹋,所以才叫我知道了。【东观阁侧批: 天地神佛,(姚燮侧批:二姐死期至矣。】我今儿来求妹妹进去,和我一样 住的使的穿的带的,你我总是一样儿。妹妹这样伶透人,若肯真心帮我,我也得个膀臂。不但那起小人堵了他们的嘴,就是二爷回来一见,他也 从今后悔,我并不是那种吃醋调歪的人。【东观阁(姚燮)侧批: 兴儿可以出脱。】你我三人更加和气,所以妹妹还是我的大恩人 呢。要是妹妹不合我去,我也愿意搬出来陪着妹妹住。只求姐姐在二爷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容我一席之地安身,就叫我伏侍妹妹梳头洗脸。我也是愿意的。”【东观阁侧批: 其舌太甜,若三姐必不堕其个中。】【姚燮眉批:二姐焉能不入其彀中。】说着,便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尤二姐见了这般,也不免滴下泪来。

  二人对见了礼,分序座下。平儿忙也上来要见礼。尤二姐见他打扮不凡,举止品貌不俗,料定是平儿,连忙亲身挽住,只叫“妹子快休如此,你我是一样的人。”凤姐忙也起身笑说:“折死他了!妹子只管受礼,他原是咱们的丫头。以后快别如此。”说着,又命周瑞家的从包袱里取出四匹上色尺头,四对金珠簪环为拜礼。尤二姐忙拜受了。二人吃茶,对诉已往之事。凤姐口内全是自怨自错,“怨不得别人,如今只求姐姐疼我”等语。尤二姐见了这般,便认他作是个极好的人,小人不遂心诽谤主子亦是常理,故倾心吐胆,叙了一回,竟把凤姐认为知己。【东观阁(姚燮)侧批: 冤哉!“知己”二字。】【姚燮眉批:二姐之倾心吐胆,也就一边说。】又见周瑞等媳妇在旁边称扬凤姐素日许多善政,只是吃亏心太痴了,惹人怨,又说“已经预备了房屋,奶奶进去一看便知。”尤氏心中早已要进去同住方好,今又见如此,岂有不允之理,便说:“原该跟了姐姐去,只是这里怎样?”凤姐儿道:“这有何难,姐姐的箱笼细软只管着小厮搬了进去。这些粗笨货要他无用,还叫人看着。姐姐说谁妥当就叫谁在这里。”尤二姐忙说:“今日既遇见姐姐,这一进去,凡事只凭姐姐料理。我也来的日子浅,也不曾当过家,世事不明白,如何敢作主。这几件箱笼拿进去罢。我也没有什么东西,那也不过是二爷的。”凤姐听了,便命周瑞家的记清,好生看管着抬到东厢房去。于是催着尤二姐穿戴了,二人携手上车,又同坐一处,又悄悄的告诉他:“我们家的规矩大。这事老太太一概不知,倘或知二爷孝中娶你,管把他打死了。【东观阁(姚燮)侧批: 孝中娶媳,是殊语。】【姚燮侧批:偏提说此言,坐实他一层罪。】【姚燮眉批:已拿一个大题目在手。】如今且别见老太太,太太。我们有一个花园子极大,姊妹住着,容易没人去的。你这一去且在园里住两天,等我设个法子回明白了,那时再见方妥。”尤二姐道:“任凭姐姐裁处。”那些跟车的小厮们皆是预先说明的,如今不去大门,只奔后门而来。

  下了车,赶散众人。凤姐便带尤氏进了大观园的后门,来到李纨处相见了。彼时大观园中十停人已有九停人知道了,今忽见凤姐带了进来,引动多人来看问。尤二姐一一见过。众人见他标致和悦,无不称扬。凤姐一一的吩咐了众人:“都不许在外走了风声,【东观阁(姚燮)侧批: 有机谋,有断制。】若老太太,太太知道,我先叫你们死。”园中婆子丫鬟都素惧凤姐的,又系贾琏国孝家孝中所行之事,知道关系非常,都不管这事。凤姐悄悄的求李纨收养几日,“等回明了,我们自然过去的。”李纨见凤姐那边已收拾房屋,况在服中,不好倡扬,自是正理,只得收下权住。凤姐又变法将他的丫头一概退出,又将自己的一个丫头送他使唤。暗暗吩咐【东观阁侧批: 暗(姚燮姚燮侧批:将)以监制之,而二姐不悟。(悲夫!)园中媳妇们:“好生照看着他。若有走失逃亡,一概和你们算帐。”自己又去暗中行事。合家之人都暗暗纳罕的说:“看他如何这等贤惠起来了。”

  那尤二姐得了这个所在,又见园中姊妹各各相好,倒也安心乐业的自为得其所矣。谁知三日之后,丫头善姐便有些不服使唤起来。尤二姐因说:“没了头油了,你去回声大奶奶拿些来。”善姐便道:“二奶奶,你怎么不知好歹没眼色。我们奶奶天天承应了老太太,又要承应这边太太那边太太。这些妯娌姊妹,上下几百男女,天天起来,都等他的话。一日少说,大事也有一二十件,小事还有三五十件。外头的从娘娘算起,以及王公侯伯家多少人情客礼,家里又有这些亲友的调度。银子上千钱上万,一日都从他一个手一个心一个口里调度,那里为这点子小事去烦琐他。我劝你能着些儿罢。咱们又不是明媒正娶来的,【东观阁(姚燮)侧批: 善姐一片言语,竟是恶姐,凤姐甜言媚语三冬暖(春煖),善姐是恶语侵人六月寒,尤氏(二姐)死矣。】这是他亘古少有一个贤良人才这样待你,若差些儿的人,听见了这话,吵嚷起来,把你丢在外,死不死,生不生,你又敢怎样呢!”一席话,说的尤氏垂了头,自为有这一说,少不得将就些罢了。那善姐渐渐连饭也怕端来与他吃,或早一顿,或晚一顿,所拿来之物,皆是剩的。尤二姐说过两次,他反先乱叫起来。尤二姐又怕人笑他不安分,少不得忍着。隔上五日八日见凤姐一面,那凤姐却是和容悦色,满嘴里姐姐不离口。又说:“倘有下人不到之处,你降不住他们,只管告诉我,我打他们。”又骂丫头媳妇说:“我深知你们,软的欺,硬的怕,背开我的眼,还怕谁。倘或二奶奶告诉我一个不字,我要你们的命。【东观阁(姚燮)侧批: 用心之险,一至于此,二姐焉(安)得不死?】尤氏见他这般的好心,思想“既有他,何必我又多事。下人不知好歹,也是常情。我若告了,他们受了委屈,反叫人说我不贤良。”因此反替他们遮掩。

  凤姐一面使旺儿在外打听细事,这尤二姐之事皆已深知。原来已有了婆家的,女婿现在才十九岁,成日在外嫖赌,不理生业,家私花尽,父亲撵他出来,现在赌钱厂存身。父亲得了尤婆十两银子退了亲的,这女婿尚不知道。原来这小伙子名叫张华。凤姐都一一尽知原委,便封了二十两银子与旺儿,悄悄命他将张华勾来养活,着他写一张状子,只管往有司衙门中告去,就告琏二爷“国孝家孝之中,背旨瞒亲,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东观阁(姚燮)侧批: 不容二姐而治死之,犹可能(恕)也;必欲挑唆告状,是何心哉?】等语。这张华也深知利害,先不敢造次。旺儿回了凤姐,凤姐气的骂:“癞狗扶不上墙的种子。你细细的说给他,便告我们家谋反也没事的。不过是借他一闹,大家没脸。若告大了,我这里自然能够平服的。”姚燮东观阁侧批: 逞势逞威,无所不至用其毒,贾氏有此妇,其败必矣!】【姚燮眉批: 写得凤姐咄咄可畏。】旺儿领命,只得细说与张华。凤姐又吩咐旺儿:“他若告了你,你就和他对词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我自有道理。”旺儿听了有他做主,便又命张华状子上添上自己,说:“你只告我来往过付,一应调唆二爷做的。”【东观阁侧批: 必如此,始令珍大爷父子无颜面耳,然熙凤果有脸否?】【姚燮眉批: 必告旺儿过付,可令贾珍父子无颜,斯所谓着着见将。】张华便得了主意,和旺儿商议定了,写了一纸状子,次日便往都察院喊了冤。

  察院坐堂看状,见是告贾琏的事,上面有家人旺儿一人,只得遣人去贾府传旺儿来对词。青衣不敢擅入,只命人带信。那旺儿正等着此事,不用人带信,早在这条街上等候。见了青衣,反迎上去笑道:“起动众位兄弟,必是兄弟的事犯了。说不得,快来套上。”众青衣不敢,只说:“你老去罢,别闹了。”于是来至堂前跪了。察院命将状子与他看。旺儿故意看了一遍,碰头说道:“这事小的尽知,小的主人实有此事。但这张华素与小的有仇,故意攀扯小的在内。其中还有别人,求老爷再问。”张华碰头说:“虽还有人,小的不敢告他,所以只告他下人。”旺儿故意急的说:“糊涂东西,还不快说出来!这是朝廷公堂之上,凭是主子,也要说出来。”张华便说出贾蓉来。【东观阁(姚燮侧批: 主意在此生。】察院听了无法,只得去传贾蓉。凤姐又差了庆儿暗中打听,告了起来,便忙将王信唤来,告诉他此事,命他托察院只虚张声势警唬而已,又拿了三百银子与他去打点。是夜王信到了察院私第,安了根子。那察院深知原委,收了赃银。【东观阁(姚燮)侧批: 亦可填补小菜(吃用)。】次日回堂,只说张华无赖,因拖欠了贾府银两,枉捏虚词,诬赖良人。都察院又素与王子腾相好,王信也只到家说了一声,况是贾府之人,巴不得了事,便也不提此事,且都收下,只传贾蓉对词。

  且说贾蓉等正忙着贾珍之事,忽有人来报信,说有人告你们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快作道理。贾蓉慌了,忙来回贾珍。贾珍说:“我防了这一着,只亏他大胆子。”即刻封了二百银子着人去打点察院,【东观阁侧批: 彼卖一百,小事,小事。】【姚燮眉批:也作银子不着,不过比那边少一百耳。】又命家人去对词。正商议之间,人报:“西府二奶奶来了。”贾珍听了这个,倒吃了一惊,忙要同贾蓉藏躲。不想凤姐进来了,说:“好大哥哥,带着兄弟们干的好事!”贾蓉忙请安,凤姐拉了他就进来。贾珍还笑说:“好生伺候你姑娘,吩咐他们杀牲口备饭。”说了,忙命备马,躲往别处去了。

  这里凤姐儿带着贾蓉走来上房,尤氏正迎了出来,见凤姐气色不善,忙笑说:“什么事这等忙?”凤姐照脸一口吐沫啐道:“你尤家的丫头没人要了,偷着只往贾家送!难道贾家的人都是好的,普天下死绝了男人了!你就愿意给,也要三媒六证,大家说明,成个体统才是。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国孝家孝两重在身,就把个人送来了。这会子被人家告我们,我又是个没脚蟹,连官场中都知道我利害吃醋,如今指名提我,要休我。我来了你家,干错了什么不是,你这等害我?或是老太太、太太有了话在你心里,使你们做这圈套,要挤我出去。如今咱们两个一同去见官,分证明白。回来咱们公同请了合族中人,大家觌面说个明白。给我休书,我就走路。”一面说,一面大哭,拉着尤氏,只要去见官。【东观阁侧批: 竟是一个鬼主。】【姚燮侧批:成了个女无赖。】急的贾蓉跪在地下碰头,只求“姑娘婶子息怒。”凤姐儿一面又骂贾蓉:“天雷劈脑子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种子!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调三窝四,干出这些没脸面没王法败家破业的营生。你死了的娘阴灵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还敢来劝我!”哭骂着扬手就打。【东观阁侧批: 阴灵祖宗,定不容凤姐,故远一二。】【姚燮侧批:阴灵何在?祖宗何在?】贾蓉忙磕头有声说:“婶子别动气,仔细手,让我自己打。婶子别动气。”说着,自己举手左右开弓自己打了一顿嘴巴子,又自己问着自己说:“以后可再顾三不顾四的【东观阁(姚燮)侧批: 好孩子,好侄儿。】混管闲事了?以后还单听叔叔的话不听婶子的话了?”众人又是劝,又要笑,又不敢笑。

  凤姐儿滚到尤氏怀里,嚎天动地,【东观阁(姚燮)侧批: 好孩子,好侄儿,好婶娘。】大放悲声,只说:“给你兄弟娶亲我不恼。为什么使他违旨背亲,将混帐名儿给我背着?【东观阁侧批: 好(姚燮侧批:)贤惠!】咱们只去见官,省得捕快皂隶来。再者咱们只过去见了老太太,太太和众族人,大家公议了,我既不贤良,又不容丈夫娶亲买妾,只给我一纸休书,我即刻就走。你妹妹我也亲身接来家,生怕老太太,太太生气,也不敢回,现在三茶六饭金奴银婢的住在园里。我这里赶着收拾房子,【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此等话欺不得兴儿,珍大嫂子受其欺乎?】一样和我的道理,只等老太太知道了。原说接过来大家安分守己的,我也不提旧事了。谁知又有了人家的。不知你们干的什么事,我一概又不知道。如今告我,我昨日急了,纵然我出去见官,也丢的是你贾家的脸,少不得偷把太太的五百两银子去打点。如今把我的人还锁在那里。”说了又哭,哭了又骂,后来放声大哭起祖宗爹妈来,又要寻死撞头。把个尤氏揉搓成一个面团,衣服上全是眼泪鼻涕,并无别语,只骂贾蓉:“孽障种子!和你老子作的好事!我就说不好的。”凤姐儿听说,哭着两手搬着尤氏的脸紧对相问道:“你发昏了?你的嘴里难道有茄子塞着?不然他们给你嚼子衔上了?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去?你若告诉了我,这会子平安不了?怎得经官动府,闹到这步田地,你这会子还怨他们。自古说:‘妻贤夫祸少,表壮不如里壮。’你但凡是个好的,他们怎得闹出这些事来!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总是他们也不怕你,也不听你。”说着啐了几口。尤氏也哭道:“何曾不是这样。你不信问问跟的人,我何曾不劝的,也得他们听。叫我怎么样呢,怨不得妹妹生气,我只好听着罢了。”

  众姬妾丫鬟媳妇已是乌压压跪了一地,陪笑求说:“二奶奶最圣明的。虽是我们奶奶的不是,奶奶也作践的够了。当着奴才们,奶奶们素日何等的好来,如今还求奶奶给留脸。”说着,捧上茶来。凤姐也摔了,一面止了哭挽头发,又哭骂贾蓉:“出去请大哥哥来。我对面问他,亲大爷的孝才五七,侄儿娶亲,这个礼我竟不知道。我问问,也好学着日后教导子侄的。”贾蓉只跪着磕头,说:“这事原不与父母相干,都是儿子一时吃了屎,调唆叔叔作的。我父亲也并不知道。如今我父亲正要商量接太爷出殡,婶子若闹起来,儿子也是个死。只求婶子责罚儿子,儿子谨领。这官司还求婶子料理,儿子竟不能干这大事。婶子是何等样人,岂不知俗语说的‘胳膊只折在袖子里’。儿子糊涂死了,既作了不肖的事,就同那猫儿狗儿一般。婶子既教训,就不和儿子一般见识的,少不得还要婶子费心费力将外头的压住了才好。原是婶子有这个不肖的儿子,既惹了祸,少不得委屈,还要疼儿子。”说着,又磕头不绝。

  凤姐见他母子这般,也再难往前施展了,只得又转过了一副形容言谈来,与尤氏反陪礼说:“我是年轻不知事的人,一听见有人告诉了,把我吓昏了,不知方才怎样得罪了嫂子。可是蓉儿说的‘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少不得嫂子要体谅我。还要嫂子转替哥哥说了,先把这官司按下去才好。”尤氏贾蓉一齐都说:“婶子放心,横竖一点儿连累不着叔叔。婶子方才说用过了五百两银子,少不得我娘儿们打点五百两银子与婶子送过去,好补上的,不然岂有反教婶子又添上亏空之名,越发我们该死了。但还有一件,老太太,太太们跟前婶子还要周全方便,别提这些话方好。”凤姐儿又冷笑道:“你们饶压着我的头干了事,这会子反哄着我替你们周全。我虽然是个呆子,也呆不到如此。嫂子的兄弟是我的丈夫,嫂子既怕他绝后,我岂不更比嫂子更怕绝后。嫂子的令妹就是我的妹子一样。我一听见这话,连夜喜欢的连觉也睡不成,赶着传人收拾了屋子,就要接进来同住。倒是奴才小人的见识,他们倒说:‘奶奶太好性了。若是我们的主意,先回了老太太,太太看是怎样,再收拾房子去接也不迟。’我听了这话,教我要打要骂的,才不言语。谁知偏不称我的意,【东观阁侧批: 我说已经称意了。】【姚燮侧批:如今算称你的意了。】偏打我的嘴,半空里又跑出一个张华来告了一状。我听见了,吓的两夜没合眼儿,又不敢声张,只得求人去打听这张华是什么人,这样大胆。打听了两日,谁知是个无赖的花子。我年轻不知事,反笑了,说:‘他告什么?’倒是小子们说:‘原是二奶奶许了他的。他如今正是急了,冻死饿死也是个死,现在有这个理他抓着,纵然死了,死的倒比冻死饿死还值些。怎么怨的他告呢。这事原是爷做的太急了。国孝一层罪,家孝一层罪,背着父母私娶一层罪,停妻再娶一层罪。【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大题目总束一段(四句),可以为讼师矣。】俗语说:“拼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他穷疯了的人,什么事作不出来,况且他又拿着这满理,不告等请不成。’嫂子说,我便是个韩信张良,听了这话,也把智谋吓回去了。你兄弟又不在家,又没个商议,少不得拿钱去垫补,谁知越使钱越被人拿住了刀靶,越发来讹。我是耗子尾上长疮,--多少脓血儿。所以又急又气,少不得来找嫂子。”【东观阁夹批: 志在破费珍大哥。】【姚燮侧批:意在破珍大哥之钞。】贾氏贾蓉不等说完,都说:“不必操心,自然要料理的。”贾蓉又道:“那张华不过是穷急,故舍了命才告。咱们如今想了一个法儿,竟许他些银子,只叫他应了妄告不实之罪,咱们替他打点完了官司。他出来时再给他些个银子就完了。”凤姐 咂着嘴儿笑道:【东观阁(姚燮)侧批: 先前唾沫噪着说,此则咂(抿)着嘴儿笑,竟是一个花面脚[角]色。】【姚燮侧批: 银子到手便换一幅面孔。】“好孩子,怨不得你顾一不顾二的作这些事出来。原来你竟糊涂。若你说得这话,他暂且依了,且打出官司来又得了银子,眼前自然了事。这些人既是无赖之徒,银子到手一旦光了,他又寻事故讹诈。倘又叨登起来这事,咱们虽不怕,也终担心。搁不住他说既没毛病为什么反给他银子,终久是不了之局。”贾蓉原是个明白人,听如此一说,便笑道:“我还有个主意,‘来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这事还得我了才好。如今我竟去问张华个主意,或是他定要人,或是他愿意了事得钱再娶。他若说一定要人,少不得我去劝我二姨,叫他出来仍嫁他去,若说要钱,我们这里少不得给他。”凤姐儿忙道:“虽如此说,我断舍不得你姨娘出去,我也断不肯使他去。好侄儿,你若疼我,只能可多给他钱为是。”贾蓉深知凤姐口虽如此,心却是巴不得只要本人出来,他却做贤良人。如今怎说怎依。凤姐儿欢喜了,又说:“外头好处了,家里终久怎么样?你也同我过去回明才是。”尤氏又慌了,拉凤姐讨主意如何撒谎才好。凤姐冷笑道:“既没这本事,谁叫你干这事了。这会子又这个腔儿,我又看不上。待要不出个主意,我又是个心慈面软的人,【东观阁(姚燮)侧批: 口甜心苦方切。】凭人撮弄我,我还是一片痴心。说不得让我应起来。如今你们只别露面,我只领了你妹妹去与老太太,太太们磕头,只说原系你妹妹,我看上了很好。正因我不大生长,原说买两个人放在屋里的,姚燮东观阁侧批: 又要自己讨老祖宗欢喜。】今既见你妹妹很好,而又是亲上做亲的,我愿意娶来做二房。皆因家中父母姊妹新近一概死了,日子又艰难,不能度日,若等百日之后,无奈无家无业,实难等得。我的主意接了进来,已经厢房收拾了出来暂且住着,等满了服再圆房。仗着我 这不害臊的脸,【东观阁(姚燮)侧批: 实是不害臊的脸。】死活赖去,有了不是,也寻不着你们了。你们母子想想,可使得?”尤氏贾蓉一齐笑说:“到底是婶子宽洪大量,足智多谋。等事妥了,少不得我们娘儿们过去拜谢。”凤姐儿道:“罢了,还说什么拜谢不拜谢,”又指着贾蓉道:“今日我才知道你了。”说着把脸却一红,眼圈儿也红了,似有多少委屈的光景。【东观阁(姚燮)侧批: 我也说不出。】贾蓉忙陪笑道:“罢了,婶娘少不得饶恕我这一次。”说着又忙跪下。凤姐儿扭过脸去不理他,贾蓉才笑起来了。【东观阁(姚燮)侧批: 私情如画。】这里尤氏忙命丫鬟们舀水取妆奁,伏侍凤姐梳妆洗 了,赶忙又命预备晚饭,凤姐儿执意要回去。 尤氏拦着道:“今日二婶子要这么走了,我们什么脸还过那边去呢。”贾蓉旁边劝道:“好婶娘,亲婶娘,已后蓉儿要不真心孝顺你老人家,天打雷劈。”凤姐儿瞅了他一眼,啐道:“谁信你这。”说到这里又咽住了。【东观阁侧批: 咽住妙在其中。】【姚燮侧批:妙。】【姚燮眉批:瞅着贾蓉,欲说咽住,二婶娘情思未断。】“一面老婆丫头摆上酒席来,尤氏亲自递酒布菜,贾蓉又跪着敬了一钟酒,凤姐便和尤氏吃了饭。丫头们递了漱口水,又捧上茶来,凤姐儿喝了两口便起身回去。贾蓉亲身送过来才回去了。

  且说凤姐进园中将此事告诉与尤二姐,又说我怎么操心,又怎么打听,须得如此如此方保得众人无罪,少不得按着这个法儿才好。【东观阁(姚燮)侧批:】不知凤姐变出什么样法儿来,且听下回分解。

 

   【陈其泰:凤姐辣手利口,色色出人头地。尤氏受凤姐如此作践,而不敢稍露怨怒,必平日有事为凤姐挟制可知。而贾蓉之与凤姐狎昵处,亦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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