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汇评金玉红楼梦

 

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

   王希廉:叙王夫人处[无]有人参,贾母所藏之参又不适用,已见消乏气象。
    借周瑞家口中,补出邢夫人嗔王善保家多事,受卖妆病,以便王夫人遣逐司棋,省却无数笔墨。
    奸与盗,俱在迎春房中败露。可见一味忠厚,不能正率下人。所谓“忠厚者无用之别名”也。
    迎春之不能约束老嬷丫获,其不能持家,受婿折磨,已可预见。是以即插入邢夫人接迎春家去,被人相看情事。
    写宝钗换参一节,显出宝钗精细,非比富贵家闺阁中不谙世务。写袭人劝解一层,描出袭人涵养,迥异轻浮妇女全无斟酌。
    遣司棋,逐晴雯,是此回正主。其余四儿、芳官等,俱是陪衬。
    海棠偶死不是凶徵,海棠复生却非吉兆,与九十四回遥相关照。
    晴雯来历,于此时补出,而姓氏籍贯,仍无着实,伏下回《芙蓉诔》中句。
    芳官等出家,是将来惜春、紫鹃出家引子。
    王夫人持家严正,固妇正理,但未免性急偏听。金钏之投井,睛雯之屈死,司棋之殒命,及芳官等写出家,皆王夫人所作之孽,是故一味严峻,亦非和气致祥之道。

   【张新之:上半回立“归离恨”之影,从上回联句“诗魂”生出,着重在人身难得,不可做用情自杀之黛玉,故以人参为发端。下半立“却尘缘”之影,从上回联句“鹤影”生出,着重在天伦为大,不可做因情弃亲之宝玉,故以拐子为去路。是有功世道,有功人道文字。
    本书造一宝钗,为古今惩阴恶立传。尤二姐以金杀之,犹不蔽辜;乃又借晴雯嫂以骂之,骂之甚於杀之也。作者笔有业风,砚有地狱,而身是菩提。

   姚燮:此回仍是甲寅年秋时事。

  话说王夫人见中秋已过,凤姐病已比先减了,虽未大愈,可以出入行走得了,仍命大夫每日诊脉服药,又开了丸药方子来配调经养荣丸。因用上等人参二两,王夫人取时,翻寻了半日,只向小匣内寻了几枝簪挺粗细的。王夫人看了嫌不好,命再找去,又找了一大包须末出来。王夫人焦躁道:“用不着偏有,但用着了,再找不着。成日家我说叫你们查一查,都归拢在一处。你们白不听,就随手混撂。你们不知他的好处,用起来得多少换买来还不中使呢。”彩云道:“想是没了,就只有这个。上次那边的太太来寻了些去,太太都给过去了。”王夫人道:“没有的话,你再细找找。”彩云只得又去找,拿了几包药材来说:“我们不认得这个,请太太自看。除这个再没有了。”王夫人打开看时,也都忘了,不知都是什么药,并没有一枝人参。因一面遣人去问凤姐有无,凤姐来说:“也只有些参膏芦须。虽有几枝,也不是上好的,每日还要煎药里用呢。”王夫人听了,只得向邢夫人那里问去。邢夫人说:“因上次没了,才往这里来寻,早已用完了。”王夫人没法,只得亲身过来请问贾母。贾母忙命鸳鸯取出当日所余的来,竟还有一大包,皆有手指头粗细的,【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可见盛时蓄积(积蓄)之多。】遂称二两与王夫人。王夫人出来交与周瑞家的拿去令小厮送与医生家去,又命将那几包不能辨得的药也带了去,命医生认了,各包记号了来。

  一时,周瑞家的又拿了进来说:“这几包都各包好记上名字了。但这一包人参固然是上好的,如今就连三十换也不能得这样的了,但年代太陈了。这东西比别的不同,凭是怎样好的,只过一百年后,便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这个虽未成灰,然已成了朽糟烂木,也无性力的了。请太太收了这个,倒不拘粗细,好歹再换些新的倒好。”王夫人听了,低头不语,半日才说:“这可没法了,只好去买二两来罢。”也无心看那些,只命:“都收了罢。”因向周瑞家的说:“你就去说给外头人们,拣好的换二两来。倘一时老太太问,你们只说用的是老太太的,不必多说。”周瑞家的方才要去时,宝钗因在坐,乃笑道:“姨娘且住。如今外头卖的人参都没好的。虽有一枝全的,他们也必截做两三段,镶嵌上芦泡须枝,掺匀了好卖,看不得粗细。我们铺子里常和参行交易,如今我去和妈说了,叫哥哥去托个伙计过去和参行商议说明,叫他把未作的原枝好参兑二两来。不妨咱们多使几两银子,也得了好的。”王夫人笑道:“倒是你明白。就难为你亲自走一趟更好。”于是宝钗去了,半日回来说:“已遣人去,赶晚就有回信的。明日一早去配也不迟。”王夫人自是喜悦,因说道:“‘卖油的娘子水梳头’,自来家里有好的,不知给了人多少。这会子轮到自己用,反倒各处求人去了。”说毕长叹。宝钗笑道:“这东西虽然值钱,究竟不过是药,原该济众散人才是。咱们比不得那没见世面的人家,得了这个,就珍藏密敛的。”王夫人点头道:“这话极是。”

  一时宝钗去后,因见无别人在室,遂唤周瑞家的来问前日园中搜检的事情可得个下落。【东观阁侧批: 园中搜检,此乃将败之兆,王夫人何苦留在心中耿耿不忘也?】【姚燮侧批: 此事实是败兆,王夫人何耿耿于胸也。】周瑞家的是已和凤姐等人商议停妥,一字不隐,遂回明王夫人。王夫人听了,虽惊且怒,却又作难,因思司棋系迎春之人,皆系那边的人,只得令人去回邢夫人。周瑞家的回道:“前日那边太太嗔着王善保家的多事,打了几个嘴巴子,如今他也装病在家,不肯出头了。况且又是他外孙女儿,自己打了嘴,他只好装个忘了,日久平服了再说。如今我们过去回时,恐怕又多心,倒像似咱们多事似的。不如直把司棋带过去,一并连赃证与那边太太瞧了,不过打一顿配了人,再指个丫头来,岂不省事。如今白告诉去,那边太太再推三阻四的,又说‘既这样你太太就该料理,又来说什么’,岂不反耽搁了。倘那丫头瞅空寻了死,反不好了。如今看了两三天,人都有个偷懒的时候,倘一时不到,岂不倒弄出事来。”王夫人想了一想,说:“这也倒是。快办了这一件,再办咱们家的那些妖精。”

  周瑞家的听说,会齐了那几个媳妇,先到迎春房里,回明迎春。迎春听了,含泪似有不舍之意,因前夜之事丫头们悄悄的说了原故,虽数年之情难舍,但事关风化,亦无可如何了。那司棋也曾求了迎春,实指望 能救,只是迎春语言迟慢,耳软心活,是不能作主的。司棋见了这般,知不能免,因哭道:“姑娘好狠心!哄了我这两日,如今怎么连一句话也没有?”周瑞家的等说道:“你还要姑娘留你不成?便留下,你也难见园里的人了。依我们的好话,快快收了这样子,倒是人不知鬼不觉的去罢,大家体面些。”迎春 迎春手里拿着一本书正看着呢,听了这话,书也不看,话也不答,只管扭着身子呆呆的坐着。【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活画柔弱。】【姚燮侧批:意若曰,叫我也没办法。】周瑞家的又催道:这么大的女孩儿自己作的,还不知道,把姑娘都带得不好看,你还赶紧着缠磨他。”迎春听了方发话道:“你瞧入画也是几年的人,怎么说去就去了。自然不止你两个,想这园里凡大的都要去呢。依我说,将来终有一散,不如你各人去罢。”【东观阁(姚燮)侧批: 其言甚悚。】【姚燮眉批:谁保得谁不散,真可叹也。】周瑞家的道:“所以到底是姑娘明白。明儿还有打发的人呢,你放心罢。”司棋无法,只得含泪与迎春磕头,和众姊妹告别,又向迎春耳根说:“好歹打听我要受罪,替我说个情儿,就是主仆一场!”迎春亦含泪答应:“放心。”

  于是周瑞家的人等带了司棋出了院门,又命两个婆子将司棋所有的东西都与他拿着。走了没几步,后头只见绣桔赶来,一面也擦着泪,一面递与司棋一个绢包说:“这是姑娘给你的。主仆一场,如今一旦分离,这个与你作个想念罢。”司棋接了,不觉更哭起来了,又和绣桔哭了一回。【东观阁(姚燮)侧批: 此哭断不可少(不能已)。】【姚燮眉批: 吾不忍卒读。】周瑞家的不耐烦,只管催促,二人只得散了。司棋因又哭告道:“婶子大娘们,好歹略徇个情儿,如今且歇一歇,让我到相好的姊妹跟前辞一辞,也是我们这几年好了一场。”周瑞家的等人皆各有事务,作这些事便是不得已了,况且又深恨他们素日大样,如今那里有工夫听他的话,因冷笑道:“我劝你走罢,别拉拉扯扯的了。我们还有正经事呢。谁是你一个衣包里爬出来的,辞他们作什么,他们看你的笑声还看不了呢。你不过是挨一会是一会罢了,难道就算了不成!依我说快走罢。”一面说,一面总不住脚,直带着往后角门出去了。司棋无奈,又不敢再说,只得跟了出来。

  可巧正值宝玉从外而入,一见带了司棋出去,又见后面抱着些东西,料着此去再不能来了。因闻得上夜之事,又兼晴雯之病亦因那日加重,细问晴雯,又不说是为何。上日又见入画已去,今又见司棋亦走,不觉如丧魂魄一般,【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他人尚(难)为情,况多情之宝二爷乎?】因忙拦住问道:“那里去?”周瑞家的等皆知宝玉素日行为,又恐劳叨误事,因笑道:“不干你事,快念书去罢。”宝玉笑道:“好姐姐们,且站一站,我有道理。”周瑞家的便道:“太太不许少捱一刻,又有什么道理。我们只知遵太太的话,管不得许多。”司棋见了宝玉,因拉住哭道:“他们做不得主,你好歹求求太太去。”宝玉不禁也伤心,含泪说道:“我不知你作了什么大事,晴雯也病了,如今你又去。都要去了,这却怎么的好。”【东观阁(姚燮)侧批: 真是情种。】【姚燮眉批:惟有唤奈何而已。】周瑞家的发躁向司棋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听话,我就打得你。别想着往日姑娘护着,任你们作耗。越说着,还不好走。如今和小爷们拉拉扯扯,成个什么体统!”那几个媳妇不由分说,拉着司棋便出去了。

  宝玉又恐他们去告舌,恨的只瞪着他们,看已去远,方指着恨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东观阁侧批: 真是可恨。】【姚燮侧批:真可杀。】【姚燮眉批: 怎么你染了女人的气味,就这样疯傻起来,奇怪,奇怪。】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也不禁好笑起来,因问道:“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点头道:“不错,不错!”婆子们笑道:“还有一句话我们糊涂不解,倒要请问请问。”方欲说时,只见几个老婆子走来,忙说道:“你们小心,传齐了伺候着。此刻太太亲自来园里,在那里查人呢。只怕还查到这里来呢。又吩咐快叫怡红院的晴雯姑娘的哥嫂来,在这里等着领出他妹妹去。”因笑道:“阿弥陀佛!今日天睁了眼,把这一个祸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净些。”【东观阁侧批: 王夫人殊可笑,独恨晴雯,何也?袭人若有情义,亦必分剖数语,则王夫人听其言,亦未必不从。】【姚燮侧批: 可知晴姑娘之结怨于人也深矣。】【姚燮眉批:王夫人何苦记恨晴雯。】【姚燮眉批: 袭人若有情义,此时亦必分剖数语,则王夫人听其言,亦未必不从。即前三十四回取香露时之一席话,可知从与不从也。】宝玉一闻得王夫人进来清查,便料定晴雯也保不住了,早飞也似的赶了去,所以这后来趁愿之语竟未得听见。

  宝玉及到了怡红院,只见一群人在那里,王夫人在屋里坐着,一脸怒色,见宝玉也不理。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如今现从炕上拉了下来,蓬头垢面,两个女人才架起来去了。王夫人吩咐,只许把他贴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给好丫头们穿。又命把这里所有的丫头们都叫来一一过目。原来王夫人自那日着恼之后,王善保家的去趁势告倒了晴雯,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王夫人皆记在心中。因节间有事,故忍了两日,今日特来亲自阅人。一则为晴雯犹可,二则因竟有人指宝玉为由,说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里的丫头们不长进教习坏了。因这事更比晴雯一人较甚,乃从袭人起以至于极小作粗活的小丫头们,个个亲自看了一遍。因问:“谁是和宝玉一日的生日?”本人不敢答应,老嬷嬷指道:“这一个蕙香,又叫作四儿的,是同宝玉一日生日的。”王夫人细看了一看,虽比不上晴雯一半,却有几分水秀。视其行止,聪明皆露在外面,且也打扮的不同。王夫人冷笑道:“这也是个不怕臊的。他背地里说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这可是你说的?打谅我隔的远,都不知道呢。可知道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难道我通共一个宝玉,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东观阁(姚燮)侧批: 如此冤枉人,全无公道。】【姚燮眉批:只怕有十个宝玉,也保不住后来事。】这个四儿见王夫人说着他素日和宝玉的私语,不禁红了脸,低头垂泪。王夫人即命也快把他家的人叫来,领出去配人。又问,“谁是耶律雄奴?”老嬷嬷们便将芳官指出。王夫人道:“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们,你们又懒待出去,可就该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捣起来,调唆着宝玉无所不为。”【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唱戏女子,令他出去亦未尝不是,奈何一片(派)胡言。】芳官笑辩道:“并不敢调唆什么。”王夫人笑道:“你还强嘴。我且问你,前年我们往皇陵上去,是谁调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了?幸而那丫头短命死了,不然进来了,你们又连伙聚党遭害这园子呢。你连你干娘都欺倒了。岂止别人!”因喝命:“唤他干娘来领去,就赏他外头自寻个女婿去吧。把他的东西一概给他。”又吩咐上年凡有姑娘们分的唱戏的女孩子们,一概不许留在园里,都令其各人干娘带出,自行聘嫁。一语传出,这些干娘皆感恩趁愿不尽,都约齐与王夫人磕头领去。王夫人又满屋里搜检宝玉之物。凡略有眼生之物,一并命收的收,卷的卷,着人拿到自己房内去了。因说:“这才干净,省得旁人口舌。”因又吩咐袭人麝月等人:“你们小心!往后再有一点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饶。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迁挪,暂且挨过今年,明年一并给我仍旧搬出去心净。”说毕,茶也不吃,遂带领众人又往别处去阅人。暂且说不到后文。

  如今且说宝玉只当王夫人不过来搜检搜检,无甚大事,谁知竟这样雷嗔电怒的来了。所责之事皆系平日之语,一字不爽,料必不能挽回的。虽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际,自不敢多言一句,多动一步,一直跟送王夫人到沁芳亭。王夫人命:“回去好生念念那书,仔细明儿问你。才已发下狠了。”宝玉听如此说,方回来,一路打算:“谁这样犯舌?况这里事也无人知道,如何就都说着了。”一面想,一面进来,只见袭人在那里垂泪。且去了第一等的人,岂不伤心,便倒在床上也哭起来。袭人知他心内别的还犹可,独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乃推他劝道:“哭也不中用了。你起来我告诉你,晴雯已经好了,他这一家去,倒心净养几天。你果然舍不得他,等太太气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进来也不难。不过太太偶然信了人的诽言,一时气头上如此罢了。”宝玉哭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袭人道:“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轻佻些。在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静,所以恨嫌他,像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东观阁(姚燮)侧批: 袭人只(真)会巴结讨好。】【姚燮眉批: 吾甚恶听其言。】宝玉道:“这也罢了。咱们私自顽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的,这可奇怪。”袭人道:“你有甚忌讳的,一时高兴了,你就不管有人无人了。我也曾使过眼色,也曾递过暗号,倒被那别人已知道了,你反不觉。”宝玉道:“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袭人听了这话,心内一动,低头半日,无可回答,【东观阁(姚燮)侧批: 心中则说我会巴结。】【姚燮眉批:真是史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论我们也有顽笑不留心的孟浪去处,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还有别的事,等完了再发放我们,也未可知。”宝玉笑道:“你是头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之人,【东观阁(姚燮)侧批: 冤哉枉也。】【姚燮眉批:语妙!宝二爷毕竟聪明,有些察觉了。】他两个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还有孟浪该罚之处!只是芳官尚小,过于伶俐些,未免倚强压倒了人,惹人厌。四儿是我误了他,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来作些细活,未免夺占了地位,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样,从小儿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虽然他生得比人强,也没甚妨碍去处。就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们。想是他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好所误。”说毕,复又哭起来。袭人细揣此话,好似宝玉有疑他之意,【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我则必疑,至善至贤的人挑动(唆)王夫人矣。】竟不好再劝,因叹道:“天知道罢了。此时也查不出人来了,白哭一会子也无益。倒是养着精神,等老太太喜欢时,回明白了再要他是正理。”宝玉冷笑道:“你不必虚宽我的心。等到太太平服了再瞧势头去要时,知他的病等得等不得。他自幼上来娇生惯养,何尝受过一日委屈。连我知道他的性格,还时常冲撞了他。他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一般。况又是一身重病,里头一肚子的闷气。他又没有亲爷热娘,只有一个醉泥鳅姑舅哥哥。他这一去,一时也不惯的,那里还等得几日。知道还能见他一面两面不能了!”说着又越发伤心起来。【东观阁(姚燮侧批: 安得不痛?袭人件件体贴二爷,何不早在王夫人处帮晴雯几句?】【姚燮眉批: 袭人此时只回窝缠,却不肯体贴宝玉怜晴雯之心。】袭人笑道:“可是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们偶然说一句略妨碍些的话,就说是不利之谈,你如今好好的咒他,是该的了!他便比别人娇些,也不至这样起来。”宝玉道:“不是我妄口咒他,今年春天已有兆头的。”袭人忙问何兆。宝玉道:“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有异事,果然应在他身上。”袭人听了,又笑起来,因说道:“我待不说,又撑不住,你太也婆婆妈妈的了。这样的话,岂是你读书的男人说的。草木怎又关系起人来?若不婆婆妈妈的,真也成了个呆子了。”宝玉叹道:“你们那里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样,得了知己,便极有灵验的。若用大题目比,就有孔子庙前之桧,坟前之蓍,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坟前之松。这都是堂堂正大随人之正气,千古不磨之物。世乱则萎,世治则荣,几千百年了,枯而复生者几次。这岂不是兆应?小题目比,就有杨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药,端正楼之相思树,王昭君冢上之草,岂不也有灵验。所以这海棠亦应其人欲亡,故先就死了半边。”袭人听了这篇痴话,又可笑,又可叹,因笑道:“真真的这话越发说上我的气来了。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东观阁侧批: 晴雯本不是什么东西,花大姐是什么东西?】【姚燮侧批:你是什么东西?】【姚燮眉批: 什么东西四字,将居恒怨之、恨之、忌之、防之、畏之、憎之之情,打趸儿发泄。倘同绛芸轩中,则必不敢说。呜呼,晴姑娘亦人杰矣哉!】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他。想是我要死了。”宝玉听说,忙握他的嘴,劝道:“这是何苦!一个未清,你又这样起来。罢了,再别提这事,别弄的去了三个,又饶上一个。”袭人听说,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你也不能了局。”宝玉乃道:“从此休提起,全当他们三个死了,不过如此。况且死了的也曾有过,也没有见我怎么样,此一理也。如今且说现在的,倒是把他的东西,作瞒上不瞒下,悄悄的打发人送出去与了他。再或有咱们常时积攒下的钱,拿几吊出去给他养病,也是你姊妹好了一场。”袭人听了,笑道:“你太把我们看的又小器又没人心了。这话还等你说,我才已将他素日所有的衣裳以至各什各物总打点下了,都放在那里。如今白日里人多眼杂,又恐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的叫宋妈给他拿出去。我还有攒下的几吊钱也给他罢。”宝玉听了,感谢不尽。袭人笑道:“我原是久已出了名的贤人,连这一点子好名儿还不会买来不成!”宝玉听他方才的话,忙陪笑抚慰一时。晚间果密遣宋妈送去。

  宝玉将一切人稳住,便独自得便出了后角门,央一个老婆子带他到晴雯家去瞧瞧。先是这婆子百般不肯,只说怕人知道,“回了太太,我还吃饭不吃饭!”无奈宝玉死活央告,又许他些钱,那婆子方带了他来。这晴雯当日系赖大家用银子买的,那时晴雯才得十岁,尚未留头。因常跟赖嬷嬷进来,贾母见他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爱。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使唤,后来所以到了宝玉房里。这晴雯进来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也沦落在外,故又求了赖家的收买进来吃工食。赖家的见晴雯虽到贾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却倒还不忘旧,故又将他姑舅哥哥收买进来,把家里一个女孩子配了他。成了房后,谁知他姑舅哥哥一朝身安泰,就忘却当年流落时,任意吃死酒,家小也不顾。偏又娶了个多情美色之妻,见他不顾身命,不知风月,一味死吃酒,便不免有蒹葭倚玉之叹,红颜寂寞之悲。又见他器量宽宏,并无嫉衾妒枕之意,这媳妇遂恣情纵欲,满宅内便延揽英雄,收纳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试过的。若问他夫妻姓甚名谁,便是上回贾琏所接见的多浑虫灯姑娘儿的便是了。目今晴雯只有这一门亲戚,所以出来就在他家。

  此时多浑虫外头去了,那灯姑娘吃了饭去串门子,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间房内爬着。【姚燮眉批: 也不是靠着,也不是卧着,却是爬着二字可怜。】宝玉命那婆子在院门尞哨,他独自掀起草帘进来,一眼就看见晴雯睡在一领芦席上,【东观阁侧批: 怡红院中无此物。】幸而衾褥还是旧日铺的。心内不知自己怎么才好,因上来含泪伸手轻轻拉他,悄唤两声。当下晴雯又因着了风,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话,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胧睡了。忽闻有人唤他,强展星眸,一见是宝玉,又惊【姚燮侧批: 一层。】又喜【姚燮侧批:二层。】,又悲【姚燮侧批: 三层。】又痛【姚燮侧批:四层。】,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惊喜悲痛,一时俱有,一部十七史,从何处说起。】方说出半句话来:“我只当不得见你了。”接着便嗽个不住。宝玉也只有哽咽之分。晴雯道:“阿弥陀佛,你来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宝玉听说,忙拭泪问:“茶在那里?”晴雯道:“那炉台上就是。”宝玉看时,虽有个黑沙吊子,却不像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了一个碗,也甚大甚粗,不像个茶碗,未到手内,先就闻得油膻之气。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又用水汕过,方提起沙壶斟了半碗。看时,绛红的,也太不 像茶。【东观阁(姚燮)侧批: 怡红院无此茶。】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咱们的茶!”宝玉听说,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略有茶意而已。尝毕,方递与晴雯。只见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宝玉 看着,眼中泪直流下来,连自己的身子都不知为何物了。【东观阁侧批: 百千万种心绪,只有眼泪以酧知己。】【姚燮眉批:说不尽多少心绪,只有眼泪以酬知己。】一面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怎么一口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如今既担了虚名,况且没了远限,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袭人早年(便)与宝玉(二爷)领警幻(仙姑)之教,而晴雯乃有后悔之语,然则谁是狐精(耶)?】说到这里气往上咽,便说不出来 ,两手已经冰凉。宝玉又痛又急又害怕,便歪在席上,一只手攥着他的一只手,一只手轻轻的给他捶打,又不敢大声叫,真真万箭攒心,两三句话时晴雯才哭出来,宝玉拉着他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戴着四个银镯,因 哭道:“除下这,等好了再戴上去罢。”又说:“这一病好了,又伤好些。”晴雯拭泪,把那手用力拳回,搁在口边狠命一咬,只听咯吱一声,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咬下, 拉了宝玉的手,将指甲搁在他手中。又回手挣扎着连揪带脱,在被窝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递给宝玉【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聊(即)以指甲报君眼泪,又脱贴身用红绫小袄以语( 志)吾悔而已。( 宝玉于此,其将何以为情耶!)不像虚弱透了的人,哪禁得这样抖搂,早喘成一处了。宝玉见他这般,已经会意,连忙解开外衣,将自己袄儿退下来,盖在他身上,却把这件穿上。不及扣钮,只用外间衣服掩了。刚系腰时,只间晴雯睁眼道:“你扶我起来坐坐”,宝玉只得扶他,那里扶得起,好容易欠起半身,晴雯伸手把宝玉的袄儿往自己身上拉,宝玉连忙给他披上,拖着胳膊伸上袖子,轻轻放倒,然后将他的指甲装在荷包里。晴雯哭道:“你去吧,这里腌臜,你哪里受得?你的身子要紧,今日这一来,我就死了也不枉担了虚名。”【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一贵一贱,一生一死,如醉如呆(梦),如尘如梦( 如幻如尘),谁贻(贴)虚名,肝肠寸裂。】

  一语未完,只见他嫂子笑嘻嘻掀帘进来,道:“好呀,你两个的话,我已都听见了。”又向宝玉道:“你一个作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作什么?看着我年轻长的俊, 你敢只是来调戏我么?”宝玉听说,吓的忙陪笑央及道:“好姐姐,快别大声的。他伏侍我一场,我私自来瞧瞧他。”那媳妇儿点着头笑道:“怨不得人家都说你有情有意儿的。”便一手拉了宝玉进里间来,笑道:“你不叫 我嚷这也容易,只是依我一件事。”【东观阁(姚燮)侧批: 淫荡至此。】说着,便自己坐在炕沿上,把宝玉搂入怀中 ,紧紧的将两条腿夹住。宝玉那里见过这个,心内早突突的跳起来了,急的满面红涨,身上乱战,又羞又愧又怕又恼,只说:“好姐姐,别闹。”灯姑娘乜斜醉眼,笑道:“呸!成日家听见你 女孩儿们身上作工夫的,怎么今日就反讪起来。”宝玉红了脸,笑道:“姐姐放手,有话咱们好说。外头有老妈妈,听见什么意思。”那媳妇哪里肯放,笑道:“我早进来了,却叫婆子去园门等着呢。我等什么似的,今儿等着了你。【东观阁侧批: 判野说今,尽(姚燮侧批:令人怕煞(杀)。】你要不依我,我就让起来,叫里头太太听见了,我看你怎么样。你这么个人,只这么大胆子儿。我刚才进来好一会子,在窗下细听,屋内只你二人, 我只道有些个体己话儿,这样看起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儿。我可不能像他那么样。”说这就要动手。【东观阁(姚燮)侧批: 急不能待。】宝玉急的死性往外拽。正闹着,只听 窗外有人问道:“晴雯姐姐在这儿住呢不是?”那媳妇子也吓了一跳,连忙放了宝玉。【东观阁(姚燮)侧批: 救星到了。】【姚燮眉批:亏得此人来,否则宝哥夹死矣。】这宝玉已经吓怔了,听不出声音。外边晴雯听见她嫂子缠磨宝玉,又急又臊又气,一阵虚火上攻,早已昏晕过去。那媳妇连忙答应着出来,看不是别人,却是柳五儿和她母亲两个,抱着一个包袱,柳家的拿着几吊钱,悄悄地问那媳妇道:“这是里头袭姑娘叫拿出来,给你们姑娘的,他在那屋里呢。”那媳妇儿笑道:“就是这个屋子,那里还有屋子。”那柳家的领着五儿刚进门来,只见一个人影儿往屋里一闪。柳家的素知这媳妇子不妥,只大谅是他的私人,看见晴雯睡着了,连忙放下,带着五儿便往外走。谁知五儿眼尖,早已见是宝玉,便问她母亲道:“里头不是袭人姐姐那里,悄悄儿的找宝二爷呢吗?”柳家的道:“哎呦,可是忘了,方才老宋妈说,看见宝二爷出角门来了,门上还有人等着,要关园门呢。”因回头问那媳妇儿,那媳妇而自己心虚,便道:“宝二爷哪肯到我们这屋里来。”柳家的听说,便要走。这宝玉一则怕关了园门,二则怕那媳妇子进来又缠,也顾不得什么了,连忙掀了帘子出来道:“柳嫂子,你等等我一路儿走。”柳家的听了倒唬了一大跳说:“我的爷,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那宝玉也不答言,一直飞走。那柳五儿道:“妈,你快叫住宝二爷,不用忙,仔细冒冒失失被人碰见倒不好,况且才出来时袭人姐姐已经打发人留了门了。”说着,赶忙同他妈妈来赶宝玉。这里晴雯的嫂子干瞅着,把个妙人儿走了。

  却说宝跑进角门,才把心放下来,还是突突乱跳,又怕五儿关在外头,眼巴巴瞅着她母女也进来了,远远听见里边嬷嬷们正查人,若再迟一步也就关了 园门了。宝玉进入园中,且喜无人知道。到了自己房内,告诉袭人只说在薛姨妈家去的,也就罢了。【东观阁侧批: 可知袭人非宝玉心爱者,不然何不竟说看晴雯?】【姚燮眉批: 可知宝玉疑袭人者久矣,不然何不直说看晴雯耶?】一时铺床,袭人不得不问今日怎么睡。宝玉道:“不管怎么睡罢了。”原来这一二年间袭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了,越发自要尊重。凡背人之处,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狎昵,较先幼时反倒疏远了。【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作者深恶袭人,故多(每)用曲笔,且以刺王夫人之不识好歹也。】【姚燮侧批: 谁知之而谁见之。】况虽无大事办理,然一应针线并宝玉及诸小丫头们凡出入银钱衣履什物等事,也甚烦琐,且有吐血旧症虽愈,然每因劳碌风寒所感,即嗽中带血,故迩来夜间总不与宝玉同房。宝玉夜间常醒,又极胆小,每醒必唤人。因晴雯睡卧警醒,且举动轻便,故夜晚一应茶水起坐呼唤之任皆悉委他一人,所以宝玉外床只是他睡。今他去了,袭人只得要问,因思此任比日间紧要之意。宝玉既答不管怎样,袭人只得还依旧年之例,遂仍将自己铺盖搬来设于床外。

  宝玉发了一晚上呆。及催他睡下,袭人等也都睡后,听着宝玉在枕上长吁短叹,复去翻来,直至三更以后。方渐渐的安顿了,略有齁声。袭人方放心,也就朦胧睡着。没半盏茶时,只听宝玉叫“晴雯”。袭人忙睁开眼连声答应,问作什么。宝玉因要吃茶。袭人忙下去向盆内蘸过手,从暖壶内倒了半盏茶来吃过。宝玉乃笑道:“我近来叫惯了他,却忘了是你。”袭人笑道:“他一乍来时你也曾睡梦中直叫我,半年后才改了。【东观阁(姚燮)侧批: 一味巴结。】【姚燮眉批: 已习惯成自然,与前次袭人还家时醒来便叫袭人一样光景。然生离犹可慰,死别将奈何!】我知道这晴雯人虽去了,这两个字只怕是不能去的。”说着,大家又卧下。宝玉又翻转了一个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时,只见晴雯从外头走来,仍是往日形景,进来笑向宝玉道:“你们好生过罢,我从此就别过了。”【东观阁侧批: 他们亦何能好生过,尚有人等蒋玉函也。】【姚燮侧批:恐亦不能好生过矣。】说毕,翻身便走。宝玉忙叫时,又将袭人叫醒。袭人还只当他惯了口乱叫,却见宝玉哭了,说道:“晴雯死了。”袭人笑道:“这是那里的话!你就知道胡闹,被人听着什么意思。”【东观阁侧批: 被人听见,这又何妨?】【姚燮侧批:无限伤心。】宝玉那里肯听,恨不得一时亮了就遣人去问信。

  及至天亮时,就有王夫人房里小丫头立等叫开前角门传王夫人的话:“‘即时叫起宝玉,快洗脸,换了衣裳快来,因今儿有人请老爷寻秋赏桂花,老爷因喜欢他前儿作得诗好,故此要带他们去。’这都是太太的话,一句别错了。你们快飞跑告诉他去,立刻叫他快来,老爷在上屋里还等他吃面茶呢。环哥儿已来了。快跑,快跑。再着一个人去叫兰哥儿,也要这等说。”里面的婆子听一句,应一句,一面扣扭子,一面开门。一面早有两三个人一行扣衣,一行分头去了。袭人听得叩院门,便知有事,忙一面命人问时,自己已起来了。听得这话,促人来舀了面汤,催宝玉起来盥漱。他自去取衣。因思跟贾政出门,便不肯拿出十分出色的新鲜衣履来。只拿那二等成色的来。【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善于揣摩。】宝玉此时亦无法,只得忙忙的前来。果然贾政在那里吃茶,十分喜悦。宝玉忙行了省晨之礼。贾环贾兰二人也都见过宝玉。贾政命坐吃茶,向环兰二人道:“宝玉读书不如你两个,论题联和诗这种聪明,你们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强你们做诗,宝玉须听便助他们两个。”王夫人等自来不曾听见这等考语,真是意外之喜。

  一时侯他父子二人等去了,方欲过贾母这边来时,就有芳官等三个的干娘走来,回说:“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典赏了出去,他就疯了似的,茶也不吃,饭也不用,勾引上藕官蕊官,三个人寻死觅活,只要剪了头发做尼姑去。我只当是小孩子家一时出去不惯也是有的,不过隔两日就好了。谁知越闹越凶,打骂着也不怕。实在没法,所以来求太太,或者就依他们做尼姑去,或教导他们一顿,赏给别人作女儿去罢,我们也没这福。”王夫人听了道:“胡说!那里由得他们起来,佛门也是轻易人进去的!【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毋(王夫人何)轻视芳官等也。】每人打一顿给他们,看还闹不闹了!”当下因八月十五日各庙内上供去,皆有各庙内的尼姑来送供尖之例,王夫人曾于十五日就留下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圆心住两日,至今日未回,听得此信,巴不得又拐两个女孩子去作活使唤,【东观阁侧批: 佛门两个真种子,却是王夫人所信奉者,有眼何鲁犬拐子。】【姚燮眉批: 圆信、智通声声念佛,其心叵测。佛门中无往不非拐子。】因都向王夫人道:“咱们府上到底是善人家。因太太好善,所以感应得这些小姑娘们皆如此。虽说佛门轻易难入,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立愿,原是一切众生无论鸡犬皆要度他,无奈迷人不醒。若果有善根能醒悟,即可以超脱轮回。所以经上现有虎狼蛇虫得道者就不少。如今这两三个姑娘既然无父无母,家乡又远,他们既经了这富贵,又想从小儿命苦入了这风流行次,将来知道终身怎么样,所以苦海回头,出家修修来世,也是他们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限了善念。”王夫人原是个好善的,先听彼等之语不肯听其自由者,因思芳官等不过皆系小儿女,一时不遂心,故有此意,但恐将来熬不得清净,反致获罪。今听这两个拐子的话大近情理,且近日家中多故,又有邢夫人遣人来知会,明日接迎春家去住两日,以备人家相看,且又有官媒婆来求说探春等事,心绪正烦,那里着意在这些小事上。既听此言,便笑答道:“你两个既这等说,你们就带了作徒弟去如何?”两个姑子听了,念一声佛道:“善哉!善哉!若如此,可是你老人家阴德不小。”说毕,便稽首拜谢。王夫人道:“既这样,你们问他们去。若果真心,即上来当着我拜了师父去罢。”这三个女人听了出去,果然将他三人带来。王夫人问之再三,他三人已是立定主意,遂与两个姑子叩了头,又拜辞了王夫人。王夫人见他们意皆决断,知不可强了,反倒伤心可怜,【东观阁侧批: 取首悲,独不念晴雯可没耶?】【姚燮侧批:何独与晴雯而忍之耶?】忙命人取了些东西来赍赏了他们,又送了两个姑子些礼物。从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圆心,各自出家去了。【东观阁夹批: 散(姚燮眉批:收)场冰冷(句)。】【姚燮侧批: 风流云散,各自去了。】再听下回分解。

   【陈其泰:兵法,掩其不备曰袭。衣裘,掩而不开曰袭。文辞,剽窃他人曰袭。袭人之名,作者殆兼取三者之义乎?晴雯被谮,不必显言而可见者,某机械皆藏而不露也。而取悦于王夫人,则一味揣摩迎合,如应声虫。写袭人正是写宝钗,故观于晴雯之死,而黛玉可知矣。
  王夫人恶晴雯至此,疑其引诱宝玉也。而自己房中有彩云,与环儿相昵,何竟懵然不知耶?金钏儿之言,明明说出,乃怒撵金钏,而不密查彩云之事,何耶?

  
 
涂瀛:涂铁纶曰:或闻王夫人逐晴雯、芳官等,乃家法应尔,子何痛诋之深也。曰:《红楼梦》,只可言情,不可言法。若言法,则《红楼梦》可不作矣。且即以法论,宝玉不置之书房,而置之花园,法乎否耶?不付之阿保,而付之丫鬟,法乎否耶?不游之师友,而游之姐妹,法乎否耶?即谓一误,不堪再误。而用袭人,则非其人。逐晴雯,则非其罪。徒使佥壬幸进,方正流亡。颠颠倒倒,画出千古庸流之祸。作书者有危心也,贬之不亦宜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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