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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回 开缘簿千金喜舍 戏雕栏一笑回嗔

 

  【张批:此回单为永福寺作地。何则?永福寺,金、瓶、梅归根之所。不写为守备香火,则金莲亦不能葬此,春梅亦不来此。使止写守备香火,而西门无因,不几无因,而果顾客失主平?故用千金喜舍,总为后文众人俱归于此也。

  如瓶儿死于梵僧药,而药由永福寺。金莲、敬济葬于寺中,春梅逢月娘于寺内,而玉楼又因永福寺见李衙内。是众人齐归于此,实同散于此也。安得不特特写一重修之千金,出于西门氏乎!

  接写二尼印经,相映成趣。见不反本笃家,重伦好礼,虽千金之施,何益身命?止足为败亡之因。且岂但千金无益,即再舍些,亦不过如此而已,点醒世人无限。笑回嗔,盖顺笔照管金莲、敬济初得手情事,又点明不能放胆,以为西门死后地步也。文字点染之妙如此。

  写金莲、敬济情事,早于永福寺化缘之后,见金莲不知死也。


  

  诗曰:野寺根石壁,诸龛遍崔巍。前佛不复辨,百身一莓苔。

  惟有古殿存,世尊亦尘埃。如闻龙象泣,足令信者哀。

  公为领兵徒,咄嗟檀施开。吾知多罗树,却倚莲花台。

  诸天必欢喜,鬼物无嫌猜。【张旁批:小玉眼中俱出。】

  话说那山东东平府地方,向来有个永福禅寺,起建自梁武帝普通二年,开山是那万回老祖。怎么叫做万回老祖?因那老祖做孩子的时节,才七八岁,有个哥儿从军边上,音信不通,不知生死。他老娘思想大的孩儿,时常在家啼哭。忽一日,孩子问母亲,说道:“娘,这等清平世界,咱家也尽挨得过,为何时时掉下泪来?娘,你说与咱,咱也好分忧的。”【张旁批:二句哭尽天下父母。】老娘就说:“小孩子,你那里知道。自从你老头儿去世,你大哥儿到边上去做了长官,四五年,信儿也没一个。不知他生死存亡,教我老人家怎生吊的下!”说着,又哭起来。那孩子说:“早是这等,有何难哉!娘,如今哥在那里?咱做弟郎的,早晚间走去抓寻哥儿,讨个信来,回复你老人家,却不是好?”那婆婆一头哭,一头笑起来,说道:“怪呆子,你哥若是一百二百里程途,便可去的,直在那辽东地面,去此一万余里,就是好汉子,也走四五个月才到哩,你孩儿家怎么去的?”那孩子就说:“嗄,若是果在辽东,也终不在个天上,我去寻哥儿就回也。”只见他把

  靸鞋儿系好了,把直掇儿整一整,望着婆儿拜个揖,一溜烟去了。那婆婆叫之不应,追之不及,愈添愁闷。也有邻舍街坊、婆儿妇女前来解劝,说道:“孩儿小,怎去的远?早晚间自回也。”因此,婆婆收着两眶眼泪,闷闷坐的。看看红日西沉,那婆婆探头探脑向外张望,只见远远黑

  魆魆影儿里,有一个小的儿来也。那婆婆就说:“靠天靠地,靠日月三光。若的俺小的儿子来了,也不枉了俺修斋吃素的念头。”只见那万回老祖忽地跪到跟前说:“娘,你还未睡哩?咱已到辽东抓寻哥儿,讨的平安家信来也。”【绣像夹批:荒唐得妙。】婆婆笑道:“孩儿,你不去的正好,免教我老人家挂心。只是不要吊慌哄着老娘。那有一万里路程朝暮往还的?”孩儿道:“娘,你不信么?”一直卸下衣包,取出平安家信,果然是他哥儿手笔。又取出一件汗衫,带回浆洗,也是婆婆亲手缝的,毫厘不差。因此哄动了街坊,叫做“万回”。日后舍俗出家,就叫做“万回长老”。果然道德高妙,神通广大。曾在后赵皇帝石虎跟前,吞下两升铁针,又在梁武皇殿下,在头顶上取出舍利三颗。因此敕建永福禅寺,【张夹批:特为永福寺一描,众人将散矣。】做万回老祖的香火院,正不知费了多少钱粮。正是:神僧出世神通大,圣主尊隆圣泽深。

  不想岁月如梭,时移事改。那万回老祖归天圆寂,就有些得皮得肉的上人们,

  一个个多化去了。只有几个惫赖和尚,养老婆,吃烧酒,甚事儿不弄出来!【绣像夹批:是和尚正课。】不消几

  日儿,把袈裟也当了,钟儿、磬儿都典了,殿上椽儿、砖儿、瓦儿换酒吃了。弄的

  那雨淋风刮,佛像儿倒的,荒荒凉凉,将一片钟鼓道场,忽变作荒烟衰草。三四十年,那一个肯扶衰起废!【张夹批:小小一段炎凉。】不想有个道长老,原是西印度国出身,因慕中国清华,打

  从流沙河、星宿海走了八九个年头,才到中华区处。迤逦来到山东,就卓锡在这个

  破寺里,面壁九年,不言不语,真个是:佛法原无文字障,【绣像夹批:佛谛亦口诠。】工夫向好定中寻。

  忽一日发个念头,说道:“呀,这寺院坍塌的不成模样了,这些蠢狗才攮的秃驴,

  止会吃酒[口童]饭,把这古佛道场弄得赤白白地,岂不可惜!到今日,咱不做主

  ,那个做主?咱不出头,那个出头?【张旁批:二语哭尽天下在事人。】况山东有个西门大官人,居锦衣之职,他家私

  巨万,富比王侯,前日饯送蔡御史,曾在咱这里摆设酒席。他见寺宇倾颓,就有个

  鼎建重新的意思。若得他为主作倡,管情早晚间把咱好事成就也。咱须去走一遭。

  ”当时唤起法子徒孙,打起钟鼓,举集大众,上堂宣扬此意。那长老怎生打扮?但见:身上禅衣猩血染,双环挂耳是黄金。手中锡杖光如镜,百八明珠耀日明。

  开觉明路现金绳,提起凡夫梦亦醒。庞眉绀发铜铃眼,道是西天老圣僧。

  长老宣扬已毕,就叫行者拿过文房四宝,写了一篇疏文。好长老,真个是古佛菩萨

  现身。于是辞了大众,着上禅鞋,戴上个斗笠子,一壁厢直奔到西门庆家里来。

  且说西门庆辞别了应伯爵,走到吴月娘房内,把应伯爵荐水秀才的事体说了一番,就说道:“咱前日东京去,多得众亲朋与咱把盏,如今少不的也要整酒回答他。今日到空闲,就把这事儿完了罢。”当下就叫了玳安,吩咐买办嗄饭之类。又吩咐小厮,分头去请各位。一面拉着月娘,走到李瓶儿房里来看官哥。李瓶儿笑嘻嘻的接住了,就叫奶子抱出官哥儿来。只见眉目稀疏,就如粉块妆成,笑欣欣,直撺到月娘怀里来。月娘把手接着,抱起道:“我的儿,恁的乖觉,长大来,定是聪明伶俐的。”【绣像夹批:语出至诚,不可看作寻常讨好。】又向那孩子说:“儿,长大起来,恁地奉养老娘哩!”李瓶儿就说:“娘说那里话。假饶儿子长成,讨的一官半职,也先向上头封赠起,那凤冠霞帔,稳稳儿先到娘哩。”西门庆接口便说:“儿,你长大来还挣个文官。不要学你家老子做个西班出身,──虽有兴头,却没十分尊重。”正说着,不想潘金莲在外边听见,【张旁批:偏与他听见。】不觉怒从心上起,就骂道:“没廉耻、弄虚脾的臭娼根,偏你会养儿子!【绣像眉批:虽发于妒心,亦是正论。】【绣像夹批:芥菜子偏落在绣花针眼里。】也不曾经过三个黄梅、四个夏至,又不曾长成十五六岁,出幼过关,上学堂读书,还是个水泡,与阎罗王合养在这里的,【张夹批:一骂瓶儿。】【绣像眉批:趣。】怎见的就做官,就封赠那老夫人?【张夹批:二骂月娘。】怪贼囚根子,没廉耻的货,怎的就见的要做文官,不要象你!”【张夹批:一骂西门,妒愈急而谋愈急矣。】正在唠唠叨叨,喃喃呐呐,一头骂,一头着恼的时节,只见玳安走将进来,叫声“五娘”,说道:“爹在那里?”潘金莲便骂:“怪尖嘴的贼囚根子,那个晓的你什么爹在那里!【绣像眉批:迁怒处使闻者突然,极扯淡又煞甚要紧。】怎的到我这屋里来?他自有五花官诰的太奶奶老封婆,八珍五鼎奉养他的在那里,那里问着我讨!”那玳安就晓的不是路了,望六娘房里就走。走到房门前,打个咳嗽,朝着西门庆道:“应二爹在厅上。”西门庆道:“应二爹,才送的他去,又做甚?”玳安道:“爹出去便知。”

  西门庆只得撇了月娘、李瓶儿,走到外边。见伯爵,正要问话,只见那募缘的道长老已到西门庆门首了。高声叫:“阿弥陀佛!这是西门老爹门首么?那个掌事的管家与吾传报一声,说道:扶桂子,保兰孙,求福有福,求寿有寿。【张夹批:得窍。】【绣像眉批:四语刺入心苗。】──东京募缘的长老求见。”原来,西门庆平日原是一个撒漫使钱的汉子,又是新得官哥,心下十分欢喜,也要干些好事,保佑孩儿。小厮们通晓得,并不作难,一壁厢进报西门庆。西门庆就说:“且叫他进来看。”不一时,请那长老进到花厅里面,打了个问讯,说道:“贫僧出身西印度国,行脚到东京汴梁,卓锡在永福禅寺,面壁九年,颇传心印。止为那宇殿倾颓,琳宫倒塌,贫僧想起来,为佛弟子,自应为佛出力,因此上贫僧发了这个念头。前日老檀越饯行各位老爹时,悲怜本寺废坏,也有个良心美腹,要和本寺作主。那时,诸佛菩萨已作证盟。贫僧记的佛经上说得好:如有世间善男子、善女人以金钱喜舍庄严佛像者,【绣像眉批:和尚语,自建募化口美禅,恰凑着闺房摩儿期愿婆心,当是因缘拍合。】主得桂于兰孙,端严美貌,日后早登科甲,荫子封妻之报。【张夹批:一语中的。】故此特叩高门,不拘五百一千,要求老檀那开疏发心,成就善果。”就把锦帕展开,取出那募缘疏簿,双手递上。不想那一席话儿,早已把西门庆的心儿打动了,不觉的欢天喜地接了疏簿,就叫小厮看茶。揭开疏簿,只见写道:伏以白马驼经开象教,竺腾衍法启宗门。大地众僧,无不皈依佛祖;

  三千世界,尽皆兰若庄严。看此瓦砾倾颓,成甚名山胜境?若不慈悲喜舍,

  何称佛子仁人?今有永福禅寺,古佛道场,焚修福地。启建自梁武皇帝,

  开山是万回祖师。规制恢弘,仿佛那给孤园黄金铺地;雕楼精制,依稀似

  只洹舍白玉为阶。高阁摩空,旃檀气直接九霄云表;层基亘地,大雄殿可

  容千众禅僧。两翼巍峨,尽是琳宫绀宇;廊房洁净,果然精胜洞天。那时

  钟鼓宣扬,尽道是寰中佛国;只这缁流济楚,却也像尘界人天。那知岁久

  年深,一瞬时移事换。莽和尚纵酒撒泼,毁坏清规;呆道人懒惰贪眠,不

  行打扫。【绣像眉批:一对废寺,绝好门联。】渐成寂寞,断绝门徒;以

  致凄凉,罕稀瞻仰。兼以鸟鼠穿蚀,那堪风雨漂摇。栋宇摧颓,一而二,

  二而三,支撑靡计;墙垣坍塌,日复日,年复年,振起无人。【张夹批:午夜晨钟。】

  朱红棂槅,拾来煨酒煨茶;合抱栋梁,拿去换盐换米。风吹罗汉金消尽,

  雨打弥陀化作尘。吁嗟乎!金碧焜炫,一旦为灌莽荆榛。虽然有成有败,

  终须否极泰来。幸而有道长老之虔诚,不忍见梵王宫之废败。发大弘愿,

  遍叩檀那。伏愿咸起慈悲,尽兴恻隐。梁柱椽楹,不拘大小,喜舍到高

  题姓字;银钱布币,岂论丰赢,投柜入疏簿标名。仰仗着佛祖威灵,福禄

  寿永永百年千载;倚靠他伽蓝明镜,父子孙个个厚禄高官。瓜瓞绵绵,森

  挺三槐五桂;门庭奕奕,辉煌金阜钱山。凡所营求,吉祥如意。疏文到日,

  各破悭心。谨疏。

  西门庆看毕,恭恭敬敬放在桌儿上面,对长老说:“实不相瞒,在下虽不成个人家

  ,也有几万产业,【绣像眉批:言已便夸,的真市井。】忝居武职。不想偌大年纪,未曾生下儿子,有意做些善果。去年

  第六房贱内生下孩子,咱万事已是足了。偶因饯送俺友,得到上方,因见庙字倾颓

  ,实有个舍财助建的念头。蒙老师下顾,那敢推辞!”拿着兔毫妙笔,正在踌躇之

  际,应伯爵就说:“哥,你既有这片好心为侄儿发愿,何不一力独成,也是小可的

  事体。”西门庆拿着笔笑道:“力薄,力薄。”伯爵又道:“极少也助一千。”西门庆又笑道:“力薄,力薄。”那长老就开口说道:“老檀越在上,不是贫僧多口

  ,我们佛家的行径,只要随缘喜舍,终不强人所难,但凭老爹发心便是。此外亲友

  ,更求檀越吹嘘吹嘘。”西门庆说道:“还是老师体量。少也不成,就写上五百两

  。”【张夹批:杨家物乎?花家物乎?抑苗家物乎?】搁了兔毫笔,那长老打个问讯谢了。西门庆又说:“我这里内官太监、府县仓

  巡,一个个都与我相好的,我明日就拿疏簿去要他们写。写的来,就不拘三百二百

  、一百五十,管情与老师成就这件好事。”当日留了长老素斋,相送出门。正是:【张夹批:永福寺修理停当,单等金莲矣。】

  慈悲作善豪家事,保福消灾父母心。

  西门庆送了长老,转到厅上,与应伯爵坐地,道:“我正要差人请你,你来的正好。我前日往东京,多谢众亲友们与咱把盏,今日安排小酒与众人回答,要二哥在此相陪,不想遇着这个长老,鬼混了一会儿。”【张夹批:一团恭敬,忽换此二字,五百两冰消矣。】伯爵便说道:“好个长老,想是果然有德行的。他说话中间,连咱也心动起来,做了施主。”西门庆说道:“你又几时做施主来?疏簿又是几时写的?”【绣像眉批:呆致。】应伯爵笑道:“哥,你不知道,佛经上第一重的是心施,第二法施,第三才是财施。【张夹批:大扫西门,实是棒喝。】难道我从旁撺掇的,不当个心施?”【绣像眉批:不独韵趣,伯爵直能自占地位。】西门庆笑道:“二哥,只怕你有口无心哩。”【张夹批:棒喝。】两人拍手大笑,应伯爵就说:“小弟在此等待客来,哥有正事,自与嫂子商议去。”

  只见西门庆别了伯爵,转到内院里头,只见那潘金莲唠唠叨叨,没揪没采,不觉的睡魔缠扰,打了几个喷涕,走到房中,倒在象牙床上睡去了。李瓶儿又为孩子啼哭,自与奶子、丫鬟在房中坐地,看官哥。只有吴月娘与孙雪娥两个看着整办嗄饭。西门庆走到面前坐的,就把道长老募缘与自己开疏的事,备细说了一番。又把应伯爵耍笑打觑的话也说了一番。欢天喜地,大家嘻笑了一会。那吴月娘毕竟是个正经的人,不慌不忙说下几句话儿,到是西门庆顶门上针。正是:妻贤每至鸡鸣警,款语常闻药石言。

  月娘说道:“哥,你天大的造化,生下孩儿。你又发起善念。广结良缘,岂不是俺一家儿的福分!只是那善念头怕他不多,那恶念头怕他不尽。哥,你日后那没来回没正经养婆娘、没搭煞贪财好色的事体少干几桩儿,却不儹下些阴功,与那小孩子也好!”西门庆笑道:“你的醋话儿又来了。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绣像眉批:自信处却说得道理分明,是以圣人恶佞舌。西门庆口角逼真市井,妙。】今生了还,难道是生剌剌胡

  搊乱扯歪厮缠做的?【张夹批:此意误尽青赤。】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姮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的富贵。”【张夹批:该死。】月娘笑道:“狗吃热屎,原道是个香甜的;生血掉在牙儿内,怎生改得!”【绣像眉批:绝妙比方,更趣绝。】正在笑间,只见王姑子同了薛姑子,提了一个盒儿,直闯进来,朝月娘打问讯,又向西门庆拜了拜,说:“老爹,你倒在家里。”月娘一面让坐。

  看官听说,原来这薛姑子不是从幼出家的,少年间曾嫁丈夫,在广成寺前卖蒸饼儿生理。【张夹批:又是金莲旧稿。】【绣像眉批:毕竟原有善缘。】不料生意浅薄,与寺里的和尚、行童调嘴弄舌,眉来眼去,刮上了四五六个。常有些馒头斋供拿来进奉他,又有那应付钱与他买花,开地狱的布,送与他做裹脚。【绣像眉批:叙得历落,却又是和尚等本色。】他丈夫那里晓得!以后,丈夫得病死了,他因佛门情熟,就做了个姑子。专一在士夫人家往来,包揽经忏。又有那些不长进、要偷汉子的妇人,叫他牵引。闻得西门庆家里豪富,侍妾多人,思想拐些用度,因此频频往来。【张眉批:极力将佛门一贬。须知写开缘簿为普静作收煞地,不为劝人布施地也。】有一只歌儿道得好:尼姑生来头皮光,拖子和尚夜夜忙。

  三个光头好象师父师兄并师弟,

  只是铙钹原何在里床?

  薛姑子坐下,就把小盒儿揭开,说道:“咱每没有甚么孝顺,拿得施主人家几个供佛的果子儿,权当献新。”月娘道:“要来竟自来便了,何苦要你费心!”只见潘金莲睡觉,听得外边有人说话,又认是前番光景,便走向前来听看。见李瓶儿在房中弄孩子,因晓得王姑于在此,也要与他商议保佑官哥。因一同走到月娘房中。大家道个万福,各各坐地。西门庆因见李瓶儿来,又把那道长老募缘与自家开疏舍财,替官哥求福的事情,又说一番。不想恼了潘金莲,抽身竟走,喃喃哝哝,竟自去了。那薛姑子听了,就站将起来,合掌叫声:“佛阿!老爹你这等样好心作福,怕不的寿年千岁,五男二女,七子团圆。只是我还有一件说与你老人家──这个因果费不甚多,更自获福无量。咦,老檀越,你若干了这件功德,就是那老瞿昙雪山修道,迦叶尊散发铺地,二祖师投崖饲虎,给孤老满地黄金,也比不得你功德哩!”西门庆笑道:“姑姑且坐下,细说甚么功果,我便依你。”薛姑子就说:“我们佛祖留下一卷《陀罗经》,专一劝人生西方净土。因为那肉眼凡夫不生尊信,故此佛祖演说此经,劝你专心念佛,竟往西方,永永不落轮回。那佛祖说的好,如有人持诵此经,或将此经印刷抄写,转劝一人至千万人持诵,获福无量。况且此经里面又有《护诸童子经》儿,凡有人家生育男女,必要从此发心,方得易长易养,灾去福来。如今这副经板现在,只没人印刷施行。老爹只消破些工料印上几千卷,装钉完成,普施十方。那个功德真是大的紧。”西门庆道:“这也不难,只不知这一卷经要多少纸札,多少装钉,多少印刷,有个细数才好动弹。”薛姑子又道:“老爹,你那里去细细算他,【绣像眉批:夹帐背手,包在一句中。】止消先付九两银子,叫经坊里印造几千万卷,装钉完满,以后一搅果算还他就是了。”

  正说的热闹,【张夹批:又是一段姑子。】只见陈敬济要与西门庆说话,寻到卷棚底下,刚刚凑巧遇着了潘金莲凭栏独恼。猛抬头儿见了敬济,就是猫儿见了鱼鲜饭一般,不觉把一天愁闷都改做春风和气。【绣像眉批:烦恼中见了欢喜冤家,固火烧一剂清凉饮。】两个见没有人来,就执手相偎,剥嘴咂舌头。两个肉麻顽了一回,又恐怕西门庆出来撞见,连算帐的事情也不提了。一双眼又象老鼠儿防猫,左顾右盼,要做事又没个方便,只得一溜烟出去了。【张夹批:正文如此几句。】【绣像眉批:情事如尽。】

  且说西门庆听了薛姑子的话头,不觉又动了一片善心,就叫玳安拿拜匣,取出一封银子,准准三十两,便交付薛姑子与王姑子:“即便同去经坊里,与我印下五千卷经,待完了,我就算帐找他。”正话间,只见书童忙忙来报道:“请的各位客人都到了。”少不的是吴大舅、花大舅、谢希大、常峙节这一班。西门庆忙整衣出外迎接升堂。就叫小厮摆下桌儿,请众人一行儿分班列次,各叙长幼坐的。不一时,大鱼大肉、时新果品,一齐儿捧将出来。只见酒逢知己,形迹都忘。猜枚的、打鼓的、催花的,三拳两谎的,歌的歌,唱的唱,顽不尽少年场光景,说不了醉乡里日月。正是:秋月春花随处有,赏心乐事此时同。

  

  

  
禹门云:此一回西门庆颇发善心,或有以为修德获福,为善降祥,理之常也。何以西门庆家,此后日败一日,反不如以前不为善时之蒸蒸也?岂为善不足恃耶?或又以为西门庆固可与为善者,惜无正经人引诱之,明白人勉励之,贤内助劝诫之,至此时方为善,盖已迟矣。予笑语之曰:尔等以修庙为善事耶?以印经为善举耶?僧尼姑谓之善可也,佛菩萨亦谓之善,是佛菩萨全是一片私心。有人为我盖房屋,我便保佑之,有人为我传言语,我即庇护之。世间清正官府尚不受罪人之财物而薄其罪,乃佛菩萨而可以货取乎?人世有此僧尼姑,天壤无此佛菩萨也。故人有以修庙请者,则告以修文庙可也,有以印经请者,则告以印五经可也。

  然则西门庆之所为,不得谓之善,更不必问其财之所由来也。强盗杀人放火,不畏王章,不讲天理。一旦居然落网,置有田产室家,于是见囚犯而惊心,遇官府而叩首,彼盖有所畏而然,遂谓之改过自新可乎?平居非赌即嫖,讹人之钱,赖人之物。一旦枵然无食,作出巧言令色,于是告亲戚以知非,寻

  朋友而认错,彼盖有所求而然,遂谓之前愆晚盖可乎?西门庆者,何异于斯!而况万恶淫为首,岂修庙印经所能赎乎?有子万事足,岂修庙印经所能祈乎?

  伯爵极力奉承,而以鬼混一语了之。月娘婉言劝勉,而以醋话一语拒之。仍以偷人妇女,视为前世姻缘,辱及神仙,无碍泼天富贵,此其人尚可与言善乎?故下文即接金莲之不服,敬济之追踪。作者若曰:即此一人之案,恐非盖庙刷经之所能了结也。


  
按:此评写于光绪六年(1880)正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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