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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回 潘金莲售色赴东床 李娇儿盗财归丽院

 

  【张批:看官着眼看他大手笔处,看他一丝不乱处。在于何处?看他止用二人发放一部大题目,一曰“售色”,一曰“盗财”,是其一丝不乱处,是其大笔如椽处。

  夫色不可售,而西门之色,亦有所售之也;财不可盗,而西门之财,亦有所盗之也。止用两笔,将一部作;恶的公案,俱已报应分明,不差一线,笔力简捷如是。一部书,直看到此回,方知李铭之名为可笑。何则?欲语云“里明不知外暗”。观其转财物,方知其命名之意二是故此书无一名不有深意。

  夫文章有起有结。看他开手写十弟兄,今于西门一死,即将十弟兄之案,紧紧接手结完,如伯爵等上祭是也。内除花子虚死,连云理守八人,一个不少。却抽出云理守留至一百回结照二捣鬼,完“热结冷遇”之案。故此回止以七人结之。再于其中出脱吴典恩另结,却又止用六人。今添一花子由作七人,是明明冷结子虚。文字参差之妙如此。

  于祭文中,却将西门庆作此道现身,盖言如此鸟人,岂成个人也,而作如此鸟人之帮闲。又何如乎?至于梵僧现身之文,实为此文遇了那样鸟人,做此鸟事,以致丧此鸟残生也。

  王六儿上祭,盖为拐财远遁之引,莫认月娘吃醋。

  又借骂王六儿,将桂姐、银姐随手抹过后一影月儿,以王三官与桂姐同结,盖又结林氏,又借张二官,将伯爵、李三、黄四一齐结住。总之,第一回东拉西扯而出,此回却又风驰电卷而去,真是千古文章能事。

  观三日演《杀狗记》,固知予言不谬。

  写月娘烧瓶儿之灵,分其人而吞其财,将平素一段奸险隐忍之心,一齐发出,真是千古第一恶妇人。我生生世世不愿见此人者,盖以此也。

  写月娘与李鸨相争,真是棋逢对手。作者何恶月娘之深。而丑之以不堪也。

  补写蔡御史,总为西门之交游放声一哭。接写一伯爵,更不堪也。盖十弟兄,惟伯爵更密些,故写一伯爵,以例众人。


  

  诗曰:倚醉无端寻旧约,却因惆怅转难胜。

  静中楼阁深春雨,远处帘栊半夜灯。

  抱柱立时风细细,绕廊行处思腾腾。

  分明窗下闻裁剪,敲遍栏杆唤不应。

  话说西门庆死了,首七那日,却是报国寺十六众僧人做水陆。【张夹批:报恩,乃“孝”字也。孝哥出见,首七固应是他做。】这应伯爵约会了谢希大、花子繇、祝实念、孙天化、常峙节、白赉光七人,坐在一处,【张夹批:撇开云理守为官,花子虚已死,吴典恩作驿丞。】伯爵先开口说:“大官人没了,今一七光景。你我相交一场,当时也曾吃过他的,也曾用过他的,也曾使过他的,也曾借过他的。今日他死了,莫非推不知道?【张夹批:“推不知道”,妙绝,“莫非”二字更妙。】洒土也眯眯后人眼睛儿,【张夹批:数语为此二字。】【绣像夹批:可怜。】他就到五阎王跟前,也不饶你我。【张夹批:此二句犹是谎言,若怕阎王犹是好人也。】【绣像眉批:此时犹及阎王,终坠势力恶趣,可见入者不知出也。】如今这等计较,你我各出一钱银子,七人共凑上七钱,办一桌祭礼,买一幅轴子,再求水先生作一篇祭文,抬了去,【张夹批:水加一点为冰,用水先生作文,盖冰冷也。自与葵轩冷热不同。】大官人灵前祭奠祭奠,少不的还讨了他七分银子一条孝绢来,【张夹批:算到此,方肯如此。】这个好不好?”众人都道:“哥说的是。”当下每人凑出银子来,交与伯爵,整备祭物停当,买了轴子,央水秀才做了祭文。这水秀才平昔知道应伯爵这起人,与西门庆乃小人之朋,于是暗含讥刺,作就一篇祭文。【绣像眉批:祭文大属可笑,唯其可笑,故存之。】伯爵众人把祭祀抬到灵前摆下,陈敬济穿孝在旁还礼。伯爵为首,各人上了香,人人都粗俗,那里晓得其中滋味。浇了奠酒,只顾把祝文宣念。其文略曰:维重和元年,岁戊戌,二月戊子期,越初三日庚寅,侍教生【张夹批:三字当如此用。】

  应伯爵、谢希大、花子繇、祝实念、孙天化、常峙节、白赉光,谨以清

  酌庶馐之仪,致祭于故锦衣西门大官人之灵曰:维灵生前梗直,秉性坚

  刚;软的不怕,硬的不降。【张夹批:是鸟性情。】常济人以点水,恒

  助人以精光。【张夹批:是鸟作为。】囊箧颇厚,气概轩昂。【张夹批:狡猾之极,骂尽

  假麒麟。】逢乐而举,遇阴伏降。【张夹批:狡猾之极,骂尽惧内者。】

  锦裆队中居住,齐腰库里收藏。【张夹批:狡猾之极,骂尽纨袴。作者命意,本言西门为

  

  一“鸟人”而已,未必有此。而予亦何敢借此骂人?但觉其词义双关,偶写出以为一笑也。


  若以予为借讽有意,则吾岂敢!】有八角而不用挠掴,逢虱虮而骚痒难

  当。【张夹批:伯爵辈,所为虮虱也。】受恩小子,常在胯下随帮。也

  曾在章台而宿柳,也曾在谢馆而猖狂。正宜撑头活脑,久战熬场,【张夹批:世之恃勇斗

  狠,死而无悔者,视此文当何如?】胡为罹一疾不起之殃?见今你便长

  伸着脚子去了,丢下小子辈,如班鸠跌脚,倚靠何方?难上他烟花之寨,

  难靠他八字红墙。【张夹批:妙妙。】再不得同席而儇软玉,再不得并

  马而傍温香。撇的人垂头落脚,【张夹批:四字是鸟帮闲。】闪的人牢

  温郎当。【张夹批:四字是鸟帮闲。】今特奠兹白浊,【张夹批:是鸟供养。】

  次献寸觞。【张夹批:是鸟杯斝。】灵其不昧,来格来歆。尚享。【张夹批:方了鸟身一段公案。作者视元恶大奸,直曰一鸟而已。其才度相越为何如?吾故批玉楼视天下无难处之事也。】

  众人祭毕,陈敬济下来还礼,请去卷棚内三汤五割,管待出门不题。

  且说那日院中李家虔婆,听见西门庆死了,铺谋定计,备了一张祭桌,【绣像夹批:伏。】使了李桂卿、李桂姐坐轿子来上纸吊问。月娘不出来,都是李娇儿、孟玉楼在上房管待。李家桂卿、桂姐悄悄对李娇儿说:“俺妈说,人已是死了,你我院中人,守不的这样贞节!自古千里长棚,没个不散的筵席。教你手里有东西,悄悄教李铭稍了家去防后。你还恁傻!常言道:'扬州虽好,不是久恋之家。'不拘多少时,也少不的离他家门。”那李娇儿听记在心。

  不想那日韩道国妻王六儿,亦备了张祭桌,乔素打扮,坐轿子来与西门庆烧纸。在灵前摆下祭祀,只顾站着。站了半日,白没个人儿出来陪待。原来西门庆死了,首七时分,就把王经打发家去不用了。【张夹批:月娘险而狠。】小厮每见王六儿来,都不敢进去说。那来安儿不知就里,到月娘房里,向月娘说:“韩大婶来与爹上纸,在前边站了一日了,大舅使我来对娘说。”这吴月娘心中还气忿不过,便喝骂道:“怪贼奴才,不与我走,还来甚么韩大婶、毴大婶,贼狗攮的养汉淫妇,把人家弄的家败人亡,父南子北,夫逃妻散的,还来上甚么毴纸!”一顿骂的来安儿摸门不着,来到灵前。吴大舅问道:“对后边说了不曾?”来安儿把嘴谷都着不言语。问了半日,才说:“娘稍出四马儿来了。”这吴大舅连忙进去,对月娘说:“姐姐,你怎么这等的?快休要舒口!自古人恶礼不恶。他男子汉领着咱偌多的本钱,你如何这等待人?好名儿难得,快休如此。你就不出去,教二姐姐、三姐姐好好待他出去,也是一般。做甚么恁样的,教人说你不是。”那月娘见他哥这样说,才不言语了。良久,【张夹批:又是良久,可想。】孟玉楼出来,还了礼,陪他在灵前坐的。只吃一钟茶,妇人也有些省口,就坐不住,随即告辞起身去了。【张夹批:为拐财安根。见虽是道国有心,亦是月娘待人不忠厚之报。月娘真刺毒人哉。】正是:

  谁人汲得西江水,难免今朝一面羞。

  那李桂卿、桂姐、吴银儿都在上房坐着,见月娘骂韩道国老婆淫妇长、淫妇短,砍一株损百枝,两个就有些坐不住,未到日落,就要家去。【张夹批:随手收拾。】月娘再三留他姐儿两个:“晚夕伙计每伴宿,你每看了提偶,明日去罢。”留了半日,桂姐、银姐不去了,只打发他姐姐桂卿家去了。到了晚夕,僧人散了,果然有许多街坊、伙计、主管,乔大户、吴大舅、吴二舅、沈姨父、花子繇、应伯爵、谢希大、常峙节,【张夹批:会中三人,带子由为四人。】也有二十余人,叫了一起偶戏,在大卷棚内,摆设酒席伴宿。提演的是“孙荣、孙华杀狗劝夫”戏文。【张夹批:予言继《杀狗记》而作,此处可见。盖特为“热结”文字一结。】堂客都在灵旁厅内,围着帏屏,放下帘来,摆放桌席,朝外观看。李铭、吴惠在这里答应,晚夕也不家去了。不一时,众人都到齐了。祭祀已毕,卷棚内点起烛来,安席坐下,打动鼓乐,戏文上来。直搬演到三更天气,戏文方了。

  原来陈敬济自从西门庆死后,无一日不和潘金莲两个嘲戏,或在灵前溜眼,帐子后调笑。【张夹批:绝妙行乐之地。】于是赶人散一乱,众堂客都往后边去了,小厮每都收家活,这金莲赶眼错,捏了敬济一把,说道:“我儿,你娘今日成就了你罢。趁大姐在后边,咱就往你屋里去罢。”敬济听了,得不的一声,先往屋里开门去了。妇人黑影里,抽身钻入他房内,更不答话,【张夹批:妇人不答话也。】解开裤子,【张夹批:妇人解开裤子也。】【绣像夹批:急得妙。】仰卧在炕上,双凫飞首,教陈敬济奸耍。【张夹批:妇人叫也。】正是:色胆如天怕甚事,鸳帏云雨百年情。真个是:二载相逢,一朝配偶;数年姻眷,一旦和谐。一个柳腰款摆,一个玉

  茎忙舒。耳边诉雨意云情,枕上说山盟海誓。莺恣蝶采,旖妮搏弄百

  千般;狂雨羞云,娇媚施逞千万态。一个不住叫亲亲,一个搂抱呼达

  达。得多少柳色乍翻新样绿,花容不减旧时红。

  霎时云雨了毕,妇人恐怕人来,连忙出房,往后边去了。到次日,这小伙儿尝着这个甜头儿,早辰走到金莲房来,【张夹批:金莲敬济二人事,自此特出笔叙之,此为始也。】金莲还在被窝里未起来。从窗眼里张看,见妇人被拥红云,粉腮印玉,说道:“好管库房的,这咱还不起来!今日乔亲家爹来上祭,大娘分付把昨日摆的李三、黄四家那祭桌收进来罢。你快些起来,且拿钥匙出来与我。”妇人连忙教春梅拿钥匙与敬济,敬济先教春梅楼上开门去了。妇人便从窗眼里递出舌头,两个咂了一回。正是得多少脂香满口涎空咽,甜唾颙心溢肺奸。有词

  为证:恨杜鹃声透珠帘。心似针签,情似胶粘。我则见笑脸腮窝愁粉黛,瘦

  损春纤宝髻乱,云松翠钿。睡颜酡,玉减红添。檀口曾沾。到如今唇

  上犹香,想起来口内犹甜。【张夹批:以上写品玉之词屡屡矣,此又写一咂舌,作

  者之才真千令百俐。】

  良久,春梅楼上开了门,敬济往前边看搬祭祀去了。不一时,乔大户家祭来摆下。乔大户娘子并乔大户许多亲眷,灵前祭毕。吴大舅、吴二舅、甘伙计陪侍,请至卷棚内管待。李铭、吴惠弹唱。那日郑爱月儿家也来上纸吊孝。【张夹批:月儿后来,是与桂姐不同道者。】月娘俱令玉楼打发了孝裙束腰,后边与堂客一同坐的。郑爱月儿看见李桂姐、吴银姐都在这里,便嗔他两个不对他说:“我若知道爹没了,有个不来的!你每好人儿,就不会我会儿去。”又见月娘生了孩儿,说道:“娘一喜一忧。惜乎爹只是去世太早了些儿,你老人家有了主儿,也不愁。”月娘俱打发了孝,留坐至晚方散。

  到二月初三日,西门庆二七,玉皇庙吴道官十六众道士,在家念经做法事。那日衙门中何千户作创,约会了刘、薛二内相,周守备、荆都统、张团练、云指挥等数员武官,合着上了坛祭。【张夹批:此西门每日门外上祭送殡之遗也。】月娘这里请了乔大户、吴大舅、应伯爵来陪待,李铭、吴惠两个小优儿弹唱,卷棚管待去了。俱不必细说。到晚夕念经送亡。月娘分付把李瓶儿灵床连影抬出去,一把火烧了。将箱笼都搬到上房内堆放。【张夹批:久矣想其如此,今日方遂其意。】奶子如意儿并迎春收在后边答应,【张夹批:又遂其意。】把绣春与了李娇儿房内使唤。【张夹批:又遂其意。】将李瓶儿那边房门,一把锁锁了。可怜正是:画栋雕梁犹未干,堂前不见痴心客。【张夹批:写月娘真二十分狠,二十分险。】有诗为证:襄王台下水悠悠,一种相思两样愁。

  月色不如人事改,夜深还到粉墙头。

  那时李铭【张夹批:然则外暗也。】日日假以孝堂助忙,暗暗教李娇儿偷转东西与他掖送到家,又来答应,常两三夜不往家去,只瞒过月娘一人眼目。吴二舅又和李娇儿旧有首尾,谁敢道个不字。【张夹批:月娘可杀。】初九日念了三七经,月娘出了暗房,四七就没曾念经。十二日,陈敬济破了土回来。二十日早发引,也有许多冥器纸札,送殡之人【张夹批:“也有”二字可叹。】终不似李瓶儿那时稠密。临棺材出门,也请了报恩寺朗僧官起棺,坐在轿上,捧的高高的,念了几句偈文。念毕,陈敬济摔破纸盆,棺材起身,合家大小孝眷放声号哭。吴月娘坐魂轿,后面坐堂客上轿,都围随材走,径出南门外五里原祖茔安厝。陈敬济备了一匹尺头,请云指挥点了神主,阴阳徐先生下了葬。众孝眷掩土毕。【张夹批:路写来,诸事与瓶儿一点不差,而彼热此冷,真可痛苦。】山头祭桌,可怜通不上几家,【张夹批:逼真。】只是吴大舅、乔大户、何千户、沈姨夫、韩姨夫与众伙计五六处而已。吴道官还留下十二众道童回灵,安于上房明间正寝。【张夹批:西门一生,吴道实终始之,盖言“无道”二字尽之也。】阴阳洒扫已毕,打发众亲戚出门。吴月娘等不免伴夫灵守孝。一日暖了墓回来,答应班上排军节级,各都告辞回衙门去了。【张夹批:去。】西门庆五七,月娘请了薛姑子、王姑子、大师父、十二众尼僧,在家诵经礼忏,超度夫主生天。【张夹批:来了。】吴大妗子并吴舜臣媳妇,都在家中相伴。

  原来出殡之时,李桂卿同桂姐在山头,悄悄对李娇儿如此这般:“妈说,你摸量你手中没甚细软东西,不消只顾在他家了。你又没儿女,守甚么?教你一场嚷乱,登开了罢。【绣像夹批:可恨。】昨日应二哥来说,【张夹批:是他说。】如今大街坊张二官府,要破五百两金银,娶你做二房娘子,当家理纪。你那里便图出身,你在这里守到老死,也不怎么。你我院中人家,弃旧迎新为本,趋火附势为强,不可错过了时光。”这李娇儿听记在心,过了西门庆五七之后,因风吹火,用力不多。不想潘金莲对孙雪娥说,出殡那日,在坟上看见李娇儿与吴二舅在花园小房内,两个说话来。春梅孝堂中又亲眼看见李娇儿帐子后递了一包东西与李铭,【张夹批:一对仇人,偏是他二人,妙。】塞在腰里,转了家去。嚷的月娘知道,把吴二舅骂了一顿,赶去铺子里做买卖,再不许进后边来。【张夹批:已恨金莲矣。】分付门上平安,不许李铭来往。这花娘恼羞变成怒,正寻不着这个由头儿哩。一日因月娘在上房和大妗子吃茶,请孟玉楼,不请他,就恼了,与月娘两个大闹大嚷,拍着西门庆灵床子,啼啼哭哭,叫叫嚎嚎,到半夜三更,在房中要行上吊。【张夹批:买花者看样。】【绣像眉批:此是欲嫁者不传之秘,然究竟同出一揆。】丫头来报与月娘。月娘慌了,与大妗子计议,请将李家虔婆来,要打发他归院。虔婆生怕留下他衣服头面,【绣像眉批:已入其局,而犹不足,虔婆之室无底,可恨。】说了几句言语:“我家人在你这里做小伏低,顶缸受气,好容易就开交了罢!须得几十两遮羞钱。”吴大舅居着官,又不敢张主,【张夹批:大舅如此。】相讲了半日,教月娘把他房中衣服、首饰、箱笼、床帐、家活尽与他,打发出门。只不与他元宵、绣春两个丫头去。李娇儿生死要这两个丫头。月娘生死不与他,说道:“你倒好,买良为娼。”一句慌了鸨子,就不敢开言,变做笑吟吟脸儿,【张夹批:月娘同鸨子称对手也。】拜辞了月娘,李娇儿坐轿子,抬的往家去了。

  看官听说,院中唱的,以卖俏为活计,将脂粉作生涯;早辰张风流,晚夕李浪子;前门进老子,后门接儿子;弃旧怜新,见钱眼开,自然之理。饶君千般贴恋,万种牢笼,还锁不住他心猿意马。不是活时偷食抹嘴,就是死后嚷闹离门。不拘几时,还吃旧锅粥去了。正是:蛇入筒中曲性在,鸟出笼轻便飞腾。有诗为证:堪笑烟花不久长,洞房夜夜换新郎。

  两只玉腕千人枕,一点朱唇万客尝。

  造就百般娇艳态,生成一片假心肠。

  饶君总有牢笼计,难保临时思故乡。

  月娘打发李娇儿出门,大哭了一场。众人都在旁解劝,潘金莲道:“姐姐,罢,休烦恼了。常言道,娶淫妇,养海青,食水不到想海东。【张夹批:金莲此时畅极语。】这个都是他当初干的营生,今日教大姐姐这等惹气。”

  家中正乱着,忽有平安来报:“巡盐蔡老爹来了,在厅上坐着哩,我说家老爹没了。他问没了几时了,我回正月二十一日病故,到今过了五七。他问有灵没灵,我回有灵,在后边供养着哩。他要来灵前拜拜,我来对娘说。”月娘分付:“教你姐夫出去见他。”不一时,陈敬济穿上孝衣出去,拜见了蔡御史。良久,后边收拾停当,请蔡御史进来西门庆灵前参拜了。月娘穿着一身重孝,出来回礼,【张夹批:月娘可笑。】再不交一言,就让月娘说:“夫人请回房。”又向敬济说道:“我昔时曾在府相扰,今差满回京去,敬来拜谢拜谢,不期作了故人。”便问:“甚么病症?”陈敬济道:“是痰火之疾。”蔡御史道:“可伤,可伤。”即唤家人上来,取出两匹杭州绢,一双绒袜,四尾白鲞,四罐蜜饯,说道:“这些微礼,权作奠仪罢。”【张夹批:伤心事,写来不堪回首。】又拿出五十两一封银子来,“这个是我向日曾贷过老先生些厚惠,今积了些俸资奉偿,以全终始之交。”【张夹批:为诸人一衬,伤心之甚。】【绣像眉批:智(萄)无后,而豫让为之死,千古义之。如蔡生于西门,古道相处,必竟读书人与众不同。】分付平安道:“大官,交进房去。”敬济道:“老爹忒多计较了。”月娘说:“请老爹前厅坐。”蔡御史道:“也不消坐了。拿茶来,吃了一钟就是了。”左右须臾拿茶上来。蔡御史吃了,扬长起身上轿去了。月娘得了这五十两银子,心中又是那欢喜,又是那惨戚。【张夹批:千古伤心,在此二句。】想有他在时,似这样官员来到,肯空放去了?又不知吃酒到多咱晚。今日他伸着脚子,空有家私,眼看着就无人陪待。正是:人得交游是风月,天开图画即江山。

  话说李娇儿到家,应伯爵打听得知,报与张二官知,就拿着五两银子来,请他歇了一夜。原来张二官小西门庆一岁,属兔的,三十二岁了。李娇儿三十四岁,虔婆瞒了六岁,只说二十八岁,教伯爵瞒着。使了三百两银子,娶到家中,做了二房娘子。祝实念、孙寡嘴依旧领着王三官儿,还来李家行走,与桂姐打热,【绣像眉批:争气一场,此时安在?可悲,可涕。】不在话下。【张夹批:结了桂儿,干父亲娘总成虚幻。】

  伯爵、李三、黄四借了徐内相五千两银子,张二官出了五千两,做了东平府古器这批钱粮,逐日宝鞍大马,在院内摇摆。张二官见西门庆死了,又打点了上千两金银,往东京寻了枢密院郑皇亲人情,对堂上朱太尉说,要讨提刑所西门庆这个缺。家中收拾买花园,盖房子。应伯爵无日不在他那边趋奉,把西门庆家中大小之事,尽告诉与他,【绣像眉批:吾安得抽鱼肠,断若人之舌而碎其首。】说:“他家中还有第五个娘子潘金莲,排行六姐,生的上画儿般标致,诗词歌赋,诸子百家,拆牌道字,双陆象棋,无不通晓。又写的一笔好字,弹的一手好琵琶。今年不上三十岁,比唱的还乔。”【张夹批:果然正是不堪。】说的那张二官心中火动,巴不的就要了他,便问道:“莫非是当初卖炊饼的武大郎那老婆么?”伯爵道:“就是他。占来家中,今也有五六年光景,不知他嫁人不嫁。”张二官道:“累你打听着,待有嫁人的声口,你来对我说,等我娶了罢。”伯爵道:“我身子里有个人,在他家做家人,名来爵儿。等我对他说,若有出嫁声口,就来报你知道。难得你娶过他这个人来家,也强似娶个唱的。当时西门庆大官人在时,为娶他,不知费了许多心。大抵物各有主,也说不的,只好有福的匹配,你如有了这般势耀,不得此女貌,同享荣华,枉自有许多富贵。我只叫来爵儿密密打听,但有嫁人的风缝儿,凭我甜言美语,打动春心,你却用几百两银子,娶到家中,尽你受用便了。”【张夹批:以伯爵结十弟兄。】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帮闲子弟,极是势利小人。当初西门庆待应伯爵如胶似漆,赛过同胞弟兄,【张夹批:一笔结玉皇庙“热”字。】那一日不吃他的,穿他的,受用他的。身死未几,骨肉尚热,便做出许多不义之事。【绣像眉批:忠(此)辈心肠犹易知,但迷者不觉耳。】

  正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有诗为证:昔年音气似金兰,百计趋奉不等闲。

  自从西门身死后,纷纷谋妾伴人眠。

  

  

  

  
禹门云:西门庆在日,内而妻妾,外而亲朋,只是一个假字。西门庆死后,当年之假心肠,全行收起,此日之真面目,露出原形。此一回先结李娇儿,次写应伯爵,但其间情罪,却有分别。

  李娇儿本门户中人,其当时之娶,错在西门庆,面今日之嫁,错不尽在李娇儿。外则有老鸨子、桂卿、桂姐之招,内则有潘六儿、春梅、二舅之逐,虽欲再留,亦不可得,盖有不能不然者也,其情罪尚轻。

  若应伯爵此等人,而亲之近之,手足交之,心腹托之,其错亦在西门庆,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荆棘得刺也。独怪应伯爵,本为酒食而胁肩,原因财物而谄笑,此小人之常也。如果所求不遂,所愿未偿,反而噬脐,转为翻脸,此犹小人之常也,均不足为怪。若西门庆之待伯爵,糊其口,果其腹,饱暖其身,安顿其家,亦可谓至矣尽矣;不知感恩,劝;何至负义,不知报德,亦何至成仇!今观送上李娇儿,又谋及潘金莲,直若与西门庆义不同生,仇结隔世者,此非小人之常,实小人之变矣。世上焉有此等人乎?或者祝

  念实(实念)、孙寡嘴之所为,尚有因由,岂其伯爵之所说哉?果如是,其罪孽深重,当于李娇儿罪上加三等,亦不足蔽辜也。虽然,昔日之假,何尝是假,今日之真,又岂是真乎

  ?真形一现,假意又萌矣。张二官你要小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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