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评三国志演义－第六十回　张永年反难杨修　庞士元议取西蜀

第六十回　张永年反难杨修　庞士元议取西蜀

　　【毛批：《孟德新书》或有以其不传为可惜者。不知兵不在书，即使其书传，而书中之意，岂书之所能传乎？得其书而化之，虽旧亦新；执其书而泥之，虽新亦旧。得其书中之意，则无以书为也；不得其书中之意，则又何以书为也？夫善兵者不言兵。曹操有书，而孔明无书，是以曹操之用兵不及孔明云。

　　张松暗暗把一西川欲送与曹操，曹操却白白把一西川让与玄德。玄德以谦得之，曹操以骄失之也。许攸狎侮曹操，而操独能忍者，当未破袁绍之时，故气抑而善下；张松狎侮曹操，而操不能忍者，以既破马超之后，故志满而易骄耳。

　　文有隐而愈现者：张松之至荆州，凡子龙、云长接待之礼，与玄德对答之言，明系孔明所教。篇中只写子龙、只写云长、只写玄德，更不叙孔明如何打点，如何指使，而令读者心头眼底处处有一孔明在焉。真神妙之笔。

　　孔明深欲为玄德取西川，又明知张松此来是卖西川，却教玄德只做不知，凭他挑拨，并不提起，直待张松忍耐不住，自吐衷曲。最似今之巧于贸易者，极欲买是物，偏故作不欲买之状，直待卖者求他，然后取之。写来真是好看。

　　西川画图一轴，孔明在草庐时已曾取以示玄德，何待张松而后见之？曰：孔明之图，不过形势之大略也。张松之图，必其险要曲折之详备者也。大略虽已可见，而至于何处可以屯粮、何处可以伏兵，不有张松，安能知其详哉！况将入一险峻之西川，则必有人焉为之先容，为之内应。是其得松，又不专在于得图耳。

　　玄德迎张松之计，孔明教之；而取西川之谋，则庞统主之。何也？盖孔明欲以守荆州之责自任，而特以取川之事委之庞统也。以荆州当吴、魏之冲，苟我方入川，而吴、魏乘虚来袭，将奈之何？故刘璋之使不来，则西川不可入；荆州之守不重，则西川亦不可入。

　　当刘表之迎刘备也，忌之者蔡瑁一小人耳。至于刘璋欲迎，而黄权争之，李恢争之，刘巴争之，王累又以死争之：此数人者，皆君子也。未得孔明之前，则一小人之忌，几为其所中；兼得庞统之后，则众君子之争，曾不以为忧。得士者昌，于兹益信。】

　　却说那进计于刘璋者，乃益州别驾，姓张，名松，字永年。其人生得额镢头尖，鼻僵齿露，身短不满五尺，言语有若铜钟。【毛夹批：庞统貌丑，张松亦貌丑，（渔眉批：）可见以貌取人者，不可以相天下士。】刘璋问曰：“别驾有何高见，可解张鲁之危？”松曰：“某闻许都曹操，扫荡中原，吕布、二袁皆为所灭，近又破马超，天下无敌矣。主公可备进献之物，松亲往许都，说曹操兴兵取汉中，以图张鲁。则鲁拒敌不暇，何敢复窥蜀中耶？”【毛夹批：张松看得曹操中意，谁知后来却是不然。】【钟眉批：松欲卖国与操，是不知邪正也。】刘璋大喜，收拾金珠锦绮，为进献之物，遣张松为使。松乃暗画西川地理图本藏之，【毛夹批：画图为记，永年张铺出卖西川，不误主顾。】【钟眉批：便有心囗（了）。】带从人数骑，取路赴许都。早有人报入荆州。孔明便使人入许都打探消息。【毛夹批（渔眉批）：有此一句，暗为下文伏线。】

　　却说张松到了许都馆驿中住定，每日去相府伺候，求见曹操。原来曹操自破马超回，傲睨得志，每日饮宴，无事少出，国政皆在相府商议。张松候了三日，方得通姓名。左右近侍先要贿赂，却才引入。【毛夹批：此苏秦所谓因鬼见帝者也。然（渔眉批：）走谒大人（之门）者，往往如此，岂独曹操为然哉！】操坐于堂上，松拜毕，操问曰：“汝主刘璋连年不进贡，何也？”松曰：“为路途艰难，贼寇窃发，不能通进。”操叱曰：“吾扫清中原，有何盗贼？”【毛夹批：好言太平而恶言盗贼者，秦之赵高、宋之贾似道则然，不谓曹操亦作此语。】【渔眉批：自为曹贼，最忌人说“贼”字。】松曰：“南有孙权，北有张鲁，西有刘备，至少者亦带甲十余万，岂得为太平耶？”【毛夹批（渔眉批）：抢白的好。】【钟眉批：切囗（骨）之言。】操先见张松人物猥琐，五分不喜；又闻语言冲撞，遂拂袖而起，转入后堂。【毛夹批：曹操不以貌陋轻庞统，独以貌陋轻张松，何也？盖庞统谀之，而张松触之也。】左右责松曰：“汝为使命，何不知礼，一味冲撞？幸得丞相看汝远来之面，不见罪责。汝可急急回去！”松笑曰：“吾川中无诌佞之人也。”【毛夹批：身虽短，言则长。】【渔眉批：语言甚壮。】忽然阶下一人大喝曰：“汝川中不会谄佞，吾中原岂有谄佞者乎？”松观其人，单眉细眼，貌白神清。【毛夹批（渔眉批）：一俊一丑，相形好看。】问其姓名，乃太尉杨彪之子杨修，字德祖，现为丞相门下掌库主簿。此人博学能言，智识过人。松知修是个舌辩之士，有心难之。修亦自恃其才，小觑天下之士。当时见张松言语讥讽，遂邀出外面书院中，分宾主而坐，谓松曰：“蜀道崎岖，远来劳苦。”松曰：“奉主之命，虽赴汤蹈火，弗敢辞也。”修问：“蜀中风土何如？”松曰：“蜀为西郡，古号益州。路有锦江之险，地连剑阁之雄。回还二百八程，纵横三万余里。鸡鸣犬吠相闻，市井闾阎不断。田肥地茂，岁无水旱之忧；国富民丰，时有管弦之乐。所产之物，阜如山积。天下莫可及也！”【毛夹批（渔眉批）：张松口中夸示之语，亦抵得一幅画图。】修又问曰：“蜀中人物如何？”松曰：“文有相如之赋，武有伏波之才；医有仲景之能，卜有君平之隐。九流三教，出乎其类，拔乎其萃者，不可胜记，岂能尽数！”【毛夹批（渔眉批）：既夸地灵，又夸人杰。】修又问曰：“方今刘季玉手下，如公者还有几人？”松曰：“文武全才，智勇足备，忠义慷慨之士，动以百数。如松不才之辈，车载斗量，不可胜记。”【毛夹批（渔眉批）：既夸先贤，又夸时俊。】修曰：“公近居何职？”松曰：“滥充别驾之任，甚不称职。敢问公为朝廷何官？”修曰：“现为丞相府主簿。”松曰：“久闻公世代簪缨，何不立于庙堂，辅佐天子，乃区区作相府门下一吏乎？”【毛夹批：孔融称杨彪四世清德，而其子乃为曹操所用。且操曾执辱杨彪，而修曾不以为嫌，宜其为松笑耳。】【渔眉批：当面笑嘲。】杨修闻言，满面羞惭，强颜而答曰：“某虽居下寮，丞相委以军政钱粮之重，早晚多蒙丞相教诲，极有开发，故就此职耳。”【毛夹批：不曰附操之势，而曰服操之才，亦是勉强支吾之语。】【渔眉批：不得不勉强支吾矣。】松笑曰：“松闻曹丞相文不明孔、孟之道，武不达孙、吴之机，专务强霸而居大位，安能有所教诲，以开发明公耶？”【毛夹批（渔眉批）：既笑杨修，又笑曹操，妙甚，恶甚。】修曰：“公居边隅，安知丞相大才乎？吾试令公观之。”呼左右于箧中取书一卷，以示张松。松观其题曰《孟德新书》。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共一十三篇，皆用兵之要法。【毛夹批：曹操以兵为书，张松又以言为兵。】松看毕，问曰：“公以此为何书耶？”修曰：“此是丞相酌古准今，仿《孙子》十三篇而作。【毛夹批：若仿十三篇，便不得谓之“新书”。】公欺丞相无才，此堪以传后世否？”松大笑曰：“此书吾蜀中三尺小童，亦能暗诵，何为新书？此是战国时无名氏所作，曹丞相盗窃以为己能，止好瞒足下耳！”【毛夹批：今之盗窃他人文字以为己有者，恨不令张永年见之。】【渔眉批：今之盗窃他人文字以为己有者多矣。】【钟眉批：颠倒时囗（流）。】修曰：“丞相秘藏之书，虽已成帖，未传于世。公言蜀中小儿暗诵如流，何相欺乎？”松曰：“公如不信，吾试诵之。”遂将《孟德新书》，从头至尾，朗诵一遍，并无一字差错。【毛夹批：不是曹操蹈袭他人文，却是曹操之文，被张松蹈袭去了。】【渔眉批：却被张松蹈袭去矣。】修大惊曰：“公过目不忘，真天下奇才也！”后人有诗赞曰：

　　古怪形容异，清高体貌疏。语倾三峡水，目视十行书。胆量魁西蜀，文章贯太虚。百家并诸子，一览更无余。

　　当下张松欲辞回。修曰：“公且暂居馆舍，容某再禀丞相，令公面君。”松谢而退。修入见操曰：“适来丞相何慢张松乎？”操曰：“言语不逊，吾故慢之。”修曰：“丞相尚容一祢衡，何不纳张松？”【毛夹批（渔眉批）：照应二十三回中事。】操曰：“祢衡文章，播于当今，吾故不忍杀之。松有何能？”修曰：“且无论其口似悬河，辩才无碍。适修以丞相所撰《孟德新书》示之，彼观一遍，即能暗诵，如此博闻强记，世所罕有。松言此书乃战国时无名氏所作，蜀中小儿，皆能熟记。”操曰：“莫非古人与我暗合否？”令扯碎其书烧之。【毛夹批：今人文字多有暗合古人者，却不肯学曹操之烧之也。】【钟眉批：老贼囗（都）软了。】修曰：“此人可使面君，教见天朝气象。”操曰：“来日我于西教场点军，汝可先引他来，使见我军容之盛，【毛夹批：杨修夸之以文，曹操又耀之以武。】【渔眉批：张松所恃者文，曹操所耀者武。】教他回去传说：吾即日下了江南，便来收川。”修领命。

　　至次日，与张松同至西教场。操点虎卫雄兵五万，布于教场中。果然盔甲鲜明，衣袍灿烂；金鼓震天，戈矛耀日；四方八面，各分队伍；旌旗扬彩，人马腾空。松斜目视之。【毛夹批：斜目便有傲睨不屑之意。】【渔眉批：骄傲不屑之意。】良久，操唤松指而示曰：“汝川中曾见此英雄人物否？”松曰：“吾蜀中不曾见此兵革，但以仁义治人。”【毛夹批：妙甚，恶甚。○文不足以动之，而欲以武动之，曹操已低一着。】【渔眉批：妙甚，恶甚。】【钟眉批：英雄语。】操变色视之。松全无惧意。杨修频以目视松。操谓松曰：“吾视天下鼠辈犹草芥耳。大军到处，战无不胜，攻无不取，顺吾者生，逆吾者死。汝知之乎？”松曰：“丞相驱兵到处，战必胜，攻必取，松亦素知。昔日濮阳攻吕布之时，宛城战张绣之日；赤壁遇周郎，华容逢关羽；割须弃袍于潼关，夺船避箭于渭水：此皆无敌于天下也！”【毛夹批：当面嘲笑，亦大快心。闻此数语，《新书》即不暗合古人亦当烧矣。】【渔眉批：当面嘲笑，亦大快心。】【钟眉批：张松的是妙人。】操大怒曰：“竖儒怎敢揭吾短处！”喝令左右推出斩之。杨修谏曰：“松虽可斩，奈从蜀道而来入贡，若斩之，恐失远人之意。”操怒气未息。荀彧亦谏。操方免其死，令乱棒打出。【毛夹批（渔眉批）：有此一番受侮，愈衬下文之妙。】

　　松归馆舍，连夜出城，收拾回川。松自思曰：“吾本欲献西川州郡与曹操，谁想如此慢人。【毛夹批：把一个西川乱棒打落了。】我来时于刘璋之前开了大口；今日怏怏空回，须被蜀中人所笑。吾闻荆州刘玄德仁义远播久矣，不如径由那条路回。试看此人如何，我自有主见。”【毛夹批：一个主顾不着，只得再寻一个。】【渔眉批：再寻主顾之意。】【钟眉批：老奸却送西川与玄德囗（也）。】于是乘马引仆从望荆州界上而来。前至郢州界口，忽见一队军马，约有五百余骑，为首一员大将，轻妆软扮，勒马前问曰：“来者莫非张别驾乎？”松曰：“然也。”那将慌忙下马，声喏曰：“赵云等候多时。”【毛夹批：明明是孔明调遣，妙在不叙出来，令读者自知之。】松下马答礼曰：“莫非常山赵子龙乎？”云曰：“然也，某奉主公刘玄德之命，为大夫远涉路途，鞍马驱驰，特命赵云聊奉酒食。”言罢，军士跪奉酒食，云敬进之。【渔眉批（毛夹批）：极其恭敬，（便）与曹操相反。】松自思曰：“人言刘玄德宽仁爱客，今果如此。”【毛夹批（渔眉批）：俱（皆）在孔明算中。】【钟眉批：此是孔明妙用，正要形容孟德囗（傲）处也。】遂与赵云饮了数杯，上马同行，来到荆州界首。是日天晚，前到馆驿。见驿门外百余人侍立，击鼓相接。一将于马前施礼曰：“奉兄长将令，为大夫远涉风尘，令关某洒扫驿庭，以待歇宿。”【毛夹批：又明明是孔明调遣，妙在只不叙明，令读者自知之。】【渔眉批：二人俱系孔明差遣，妙在俱不说明。】松下马与云长、赵云同入馆舍。讲礼叙坐，须臾排上酒筵，二人殷勤相劝。【毛夹批：又极其恭敬，妙与曹操相反。】饮至更阑，方始罢席，宿了一宵。

　　次日早膳毕，上马行不到三五里，只见一簇人马到。乃是玄德引着伏龙、凤雏，亲自来接。遥见张松，早先下马等候。【毛夹批（渔眉批）：非敬张松也，敬西川耳。】松亦慌忙下马相见。玄德曰：“久闻大夫高名，如雷灌耳。恨云山遥远，不得听教。今闻回都，专此相接。倘蒙不弃，到荒州暂歇片时，以叙渴仰之思，实为万幸。”【毛夹批：非请张松，直请得一个西川来了。】松大喜，遂上马并辔入城。至府堂上，各各叙礼，分宾主依次而坐，设宴款待。饮酒间，玄德只说闲话，并不提起西川之事。【毛夹批（渔眉批）：孔明教法绝妙。】【钟眉批：玄德、永年，两个都是有心人。】松以言挑之曰：“今皇叔守荆州，还有几郡？”孔明答曰：“荆州乃暂借东吴的，每每使人取讨。今我主因是东吴女婿，故权且在此安身。”【毛夹批（渔眉批）：却用孔明回答，妙甚。】【钟眉批：孔明柔胜。】松曰：“东吴据六郡八十一州，民强国富，犹且不知足耶？”庞统曰：“吾主汉朝皇叔，反不能占据州郡；其它皆汉之蟊贼，却都恃强侵占地土；惟智者不平焉。”【毛夹批：又换庞统回答，妙甚。孔明只言玄德无处安身，庞统便言他人合当相让。一吹一唱，大家说着哑谜。】【钟眉批：士元刚胜。】玄德曰：“二公休言，吾有何德，敢多望乎？”【毛夹批：庞统不平之语，渐渐说得近了，却用玄德一语漾开去。妙甚。】【渔眉批：孔明只言玄德无处安身，庞统便言他人合当相让，而玄德一语漾开去，妙甚。】松曰：“不然。明公乃汉室宗亲，仁义充塞乎四海。休道占据州郡，便代正统而居帝位，亦非分外。”玄德拱手谢曰：“公言太过，备何敢当。”【毛夹批：玄德一味谦逊，只不拢来。妙甚。】【渔眉批：玄德一味谦逊，总不提起，妙甚。】

　　自此一连留张松饮宴三日，并不提起川中之事。【毛夹批：三日后还不提起，妙甚。】松辞去，玄德于十里长亭设宴送行。玄德举酒酌松曰：“甚荷大夫不外，留叙三日。今日相别，不知何时再得听教？”【毛夹批：到西川来领教便了。】言罢，潸然泪下。【毛夹批（渔眉批）：非为松而泪，为西川而泪也。】张松自思：“玄德如此宽仁爱士，安可舍之？不如说之，令取西川。”【钟眉批：种种有心。】乃言曰：“松亦思朝暮趋侍，恨未有便耳。松观荆州东有孙权，常怀虎踞；北有曹操，每欲鲸吞。亦非可久恋之地也。”【毛夹批：只说荆州不可居，尚未说出西川来，亦自觉引路。】玄德曰：“故知如此，但未有安迹之所。”【毛夹批：以言钓之。】【渔眉批：松渐渐引路，玄德以挑言之。】松曰：“益州险塞，沃野千里，民殷国富。智能之士，久慕皇叔之德。若起荆襄之众，长驱西指，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毛夹批：至此更耐不得，只得和盘托出。】【渔眉批：此时和盘托出。】玄德曰：“备安敢当此？刘益州亦帝室宗亲，恩泽布蜀中久矣。他人岂可得而动摇乎？”【毛夹批：张松明明说出，已是极力相就矣。妙在玄德又用一语漾开去。】【渔眉批：玄德又用一语漾开，妙。】【钟眉批：一味谦逊。】松曰：“某非卖主求荣，【毛夹批：实实是此四字，偏要先辨白一句，亦自觉口重耳。】【渔眉批：明系卖主求荣，又说不是，可笑。】今遇明公，不敢不披沥肝胆。刘季玉虽有益州之地，禀性暗弱，不能任贤用能；加之张鲁在北，时思侵犯，人心离散，思得明主。【钟眉批：他知之巳久矣。】松此一行，专欲纳款于操。何期逆贼恣逞奸雄，傲贤慢士，故特来见明公。【毛夹批：不打自招，尽情说出。】明公先取西川为基，然后北图汉中，收取中原，匡正天朝，名垂青史，功莫大焉。明公果有取西川之意，松愿施犬马之劳，以为内应。未知钧意若何？”【毛夹批（渔眉批）：连日殷勤相待，止为要钓他这几句话。】玄德曰：“深感君之厚意。奈刘季玉与备同宗，若攻之，恐天下人唾骂。”【毛夹批：又推开一句。妙甚。】【渔眉批：玄德转调一句，妙甚。】松曰：“大丈夫处世，当努力建功立业，着鞭在先；今若不取，为他人所取，悔之晚矣。”【毛夹批：皆是孔明、庞统意中之语，却偏要逼张松口中说出。妙甚。】玄德曰：“备闻蜀道崎岖，千山万水，车不能方轨，马不能联辔；虽欲取之，用何良策？”【毛夹批：此处方才应承，却便要钓他这本画图出来。】松于袖中取出一图，递与玄德曰：“深感明公盛德，敢献此图。但看此图，便知蜀中道路矣。”【渔眉批：却便要钓他这本画图出来。孔明用计至此大事已毕。】玄德略展视之，上面尽写着地理行程，远近阔狭，山川险要，府库钱粮，一一俱载明白。【钟眉批：为他弄得到手了。】松曰：“明公可速图之。松有心腹契友二人：法正、孟达。此二人必能相助，如二人到荆州时，可以心事共议。”【毛夹批（渔眉批：又引出两人来）一同做贼。】玄德拱手谢曰：“青山不老，绿水长存。他日事成，必当厚报。”松曰：“松遇明主，不得不尽情相告，岂敢望报乎？”说罢作别。【毛夹批：极似迎宾馆中说分上者，直待临别时，方才一露来意。】孔明命云长等护送数十里方回。

　　张松回益州，先见友人法正。正字孝直，右扶风郡人也，贤士法真之子。松见正，备说：“曹操轻贤傲士，只可同忧，不可同乐。吾已将益州许刘皇叔矣，专欲与兄共议。”【毛夹批（渔眉批）：轻轻将一国卖与人了。】法正曰：“吾料刘璋无能，已有心见刘皇叔久矣。此心相同，又何疑焉？”【钟眉批：法正亦知人。】少顷，孟达至。达字子庆，与法正同乡。达入，见正与松密语。达曰：“吾已知二公之意。将欲献益州耶？”松曰：“是欲如此。兄试猜之，合献与谁？”达曰：“非刘玄德不可。”【钟眉批：孟达亦知人。】三人抚掌大笑。【毛夹批：做买卖归，又合着伙计了。】【渔眉批：三人合伙卖国。】法正谓松曰：“兄明日见刘璋，当若何？”松曰：“吾荐二公为使，可往荆州。”【毛夹批：不用法、孟二人请往，却用松荐之。妙。】【渔眉批：却用张松荐之，妙。】二人应允。次日，张松见刘璋。璋问：“干事若何？”松曰：“操乃汉贼，欲篡天下，不可为言。彼已有取川之心。”【毛夹批（渔眉批）：先将取川諕他。】璋曰：“似此如之奈何？”松曰：“松有一谋，使张鲁、曹操必不敢轻犯西川。”【毛夹批：不即说是何计，待他自问。】璋曰：“何计？”松曰：“荆州刘皇叔，与主公同宗，仁慈宽厚，有长者风。赤壁鏖兵之后，操闻之而胆裂，何况张鲁乎？主公何不遣使结好，使为外援，可以拒曹操、张鲁矣。”【毛夹批：不须玄德自来，却使刘璋去请，亦谓善于卖国矣。】【渔眉批：不须玄德自来，却使刘璋去请，可谓善于卖国矣。】璋曰：“吾亦有此心久矣。谁可为使？”松曰：“非法正、孟达不可往也。”璋即召二人入，修书一封，令法正为使，先通情好；次遣孟达领精兵五千，迎玄德入川为援。正商议间，一人自外突入，汗流满面，大叫曰：“主公若听张松之言，则四十一州郡，已属他人矣！”松大惊，视其人，乃西阆中巴人，姓黄，名权，字公衡，现为刘璋府下主簿。【毛夹批（渔眉批）：黄权后亦从刘备，而此时则忠于刘璋。】璋问曰：“玄德与我同宗，吾故结之为援，汝何出此言？”权曰：“某素知刘备：宽以待人，柔能克刚，英雄莫敌。远得人心，近得民望，兼有诸葛亮、庞统之智谋，关、张、赵云、黄忠、魏延为羽翼。若召到蜀中，以部曲待之，刘备安肯伏低做小？【毛夹批（渔眉批）：与郭嘉之度刘表，其语相同。】若以客礼待之，又一国不容二主。今听臣言，则西蜀有泰山之安；不听臣言，主公有累卵之危矣。【钟眉批：黄权老成。】张松昨从荆州过，必与刘备同谋。【毛夹批（渔眉批）：其言如见。】可先斩张松，后绝刘备，则西川万幸也。”【钟眉批：囗是。】璋曰：“曹操、张鲁到来，何以拒之？”权曰：“不如闭境绝塞，深沟高垒，以待时清。”【钟眉批：大是。】璋曰：“贼兵犯界，有烧眉之急；若待时清，则是慢计也。”遂不从其言，遣法正行。又一人阻曰：“不可！不可！”璋视之，乃帐前从事官王累也。【毛夹批：韩馥欲招袁绍，耿武、关纯谏之；刘璋欲招玄德，而黄权、王累谏之：前后正复相类。】【渔眉批：王累亦忠于刘璋。】累顿首言曰：“主公今听张松之说，自取其祸。”璋曰：“不然。吾结好刘玄德，实欲拒张鲁也。”累曰：“张鲁犯界，乃癣疥之疾；刘备入川，乃心腹之大患。况刘备世之枭雄，先事曹操，便思谋害；后从孙权，便夺荆州。心术如此，安可同处乎？今若召来，西川休矣！”【毛夹批（渔眉批：王累之言，更切）于黄权，故其后黄权不死，而王累独死。】璋叱曰：“再休乱道！玄德是我同宗，他安肯夺我基业？”【钟眉批：王累至言，但不知天意，不识人事耳。】便教扶二人出。遂命法正便行。

　　法正离益州，径取荆州，来见玄德。参拜已毕，呈上书信。玄德拆封视之。书曰：

　　族弟刘璋，再拜致书于玄德宗兄将军麾下：久伏电天，蜀道崎岖，未及赍贡，甚切惶愧。璋闻“吉凶相救，患难相扶”，朋友尚然，况宗族乎？今张鲁在北，旦夕兴兵，侵犯璋界，甚不自安。专人谨奉尺书，上乞钧听。倘念同宗之情，全手足之义，即日兴师剿灭狂寇，永为唇齿，自有重酬。【毛夹批（渔眉批）：即以西川酬之。】书不尽言，端候车骑。

　　玄德看毕大喜，设宴相待法正。酒过数巡，玄德屏退左右，密谓正曰：“久仰孝直英名，张别驾多谈盛德。今获听教，甚慰平生。”【毛夹批：前张松初来，再三推调，今日却急于自说矣。前缓后急，变化不同。】法正谢曰：“蜀中小吏，何足道哉！盖闻马逢伯乐而嘶，人遇知己而死。张别驾昔日之言，将军复有意乎？”【毛夹批：只消将张松语一提，不必更说自家语。】【渔眉批：将张松语一提，不必自家说矣。】玄德曰：“备一身寄客，未尝不伤感而叹息。尝思鹪鹩尚存一枝，狡兔犹藏三窟，何况人乎？蜀中丰余之地，非不欲取；奈刘季玉系备同宗，不忍相图。”【毛夹批：既言欲得西川，却又假意推调。】【渔眉批：却又假意相推。】【钟眉批：言之凄楚，自然动人不平之思。】法正曰：“益州天府之国，非治乱之主，不可居也，今刘季玉不能用贤，此业不久，必属他人。今日自付与将军，不可错失。岂不闻逐兔先得之语乎？将军欲取，某当效死。”【毛夹批（渔眉批）：前得画图，今又得一乡导。】玄德拱手谢曰：“尚容商议。”

　　当日席散，孔明亲送法正归馆舍。玄德独坐沉吟。庞统进曰：“事当决而不决者，愚人也。主公高明，何多疑耶？”玄德问曰：“以公之意，当复何如？”统曰：“荆州东有孙权，北有曹操，难以得志。【钟眉批：为之一哭。】益州户口百万，土广财富，可资大业。今幸张松、法正为内助，此天赐也。何必疑哉？”【毛夹批：如范蠡“天以吴赐越”之语。】玄德曰：“今与吾水火相敌者，曹操也。操以急，吾以宽；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谲，吾以忠：每与操相反，事乃可成。【毛夹批（渔眉批）：不忍取刘表，正是此意。】若以小利而失信义于天下，吾不忍也。”【钟眉批：仁义囗囗囗然可见。】庞统笑曰：“主公之言，虽合天理，奈离乱之时，用兵争强，固非一道；若拘执常理，寸步不可行矣，宜从权变。且‘兼弱攻昧’、‘逆取顺守’，汤、武之道也。若事定之后，报之以义，封为大国，何负于信？【毛夹批：此处说封以大国，（渔眉批：）后乃欲袭杀之于涪城，何耶？】今日不取，终被他人取耳。主公幸熟思焉。”【钟眉批：庞士元千古至言。】玄德乃恍然曰：“金石之言，当铭肺腑。”于是遂请孔明，同议起兵西行。孔明曰：“荆州重地，必须分兵守之。”玄德曰：“吾与庞士元、黄忠、魏延前往西川；军师可与关云长、张翼德、赵子龙守荆州。”孔明应允。【毛夹批：取川之谋，惟庞统力劝；取川之事，亦惟庞统任之耳。】【渔眉批：取川之谋，庞统力劝；收川之事，亦庞统任之耳。】于是孔明总守荆州；关公拒襄阳要路，当青泥隘口；张飞领四郡巡江；赵云屯江陵，镇公安。玄德令黄忠为前部，魏延为后军，玄德自与刘封、关平在中军，庞统为军师，马步兵五万起程西行。临行时，忽廖化引一军来降。【毛夹批（渔眉批）：二十七卷中所伏之人，于此处始来。】玄德便教廖化辅佐云长，以拒曹操。

　　是年冬月，引兵望西川进发。行不数程，孟达接着，拜见玄德，说刘益州令某领兵五千远来迎接。玄德使人入益州，先报刘璋。璋便发书告报沿途州郡，供给钱粮。璋欲自出涪城，亲接玄德，即下令准备车乘帐幔，旌旗铠甲，务要鲜明。主簿黄权入谏曰：“主公此去，必被刘备之害，某食禄多年，不忍主公中他人奸计。望三思之！”【毛夹批（渔眉批）：既于遣使时谏之，又于出迎时谏之。】张松曰：“黄权此言，疏间宗族之义，滋长寇盗之威，实无益于主公。”璋乃叱权曰：“吾意已决，汝何逆吾！”权叩首流血，近前口衔璋衣而谏。璋大怒，扯衣而起。权不放，顿落门牙两个。【毛夹批：黄权之齿落，黄权之心尽矣。】【渔眉批：忠臣遇暗主，真气杀。】璋喝左右，推出黄权。权大哭而归。璋欲行，一人叫曰：“主公不纳黄公衡忠言，乃欲自就死地耶！”伏于阶前而谏。璋视之，乃建宁俞元人也，姓李，名恢。【渔眉批：李恢后来亦事玄德。此时亦忠于刘璋。】叩首谏曰：“窃闻君有诤臣，父有诤子。黄公衡忠义之言，必当听从。若容刘备入川，是犹迎虎于门也。”【毛夹批：李恢后来亦事玄德，然此时则忠于刘璋。】【钟眉批：川人囗囗。】则璋曰：“玄德是吾宗兄，安肯害吾？再言者必斩！”叱左右推出李恢。张松曰：“今蜀中文官各顾妻子，不复为主公效力；诸将恃功骄傲，各有外意。不得刘皇叔，则敌攻于外，民攻于内，必败之道也。”【毛夹批（渔眉批）：偏是卖国之人，反说别人不忠。】璋曰：“公所谋深，于吾有益。”次日，上马出榆桥门。人报：“从事王累，自用绳索倒吊于城门之上，一手执谏章，一手仗剑，口称如谏不从，自割断其绳索，撞死于此地。”【毛夹批（渔眉批）：如此谏法，从来未有。】刘璋教取所执谏章观之。其略曰：

　　益州从事臣王累泣血恳告：窃闻“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昔楚怀王不听屈原之言，会盟于武关，为秦所困。今主公轻离大郡，欲迎刘备于涪城，恐有去路而无回路矣。倘能斩张松于市，绝刘备之约，则蜀中老幼幸甚，主公之基业亦幸甚！

　　刘璋观毕，大怒曰：“吾与仁人相会，如亲芝兰，汝何数侮于吾耶！”王累大叫一声，自割断其索，撞死于地。【毛夹批：黄权、李恢之识同于王累，而王累之忠则过于此二人。】【渔眉批：王累忠心如此，张松能无愧乎？】【钟眉批：王累死不足惜。】后人有诗叹曰：

　　倒挂城门捧谏章，拚将一死报刘璋。黄权折齿终降备，矢节何如王累刚！

　　刘璋将三万人马往涪城来。后军装载资粮饯帛一千余辆，来接玄德。却说玄德前军已到塾沮。所到之处，一者是西川供给；二者是玄德号令严明，如有妄取百姓一物者斩：于是所到之处，秋毫无犯，百姓扶老携幼，满路瞻观，焚香礼拜。玄德皆用好言抚慰。【毛夹批：初来便收拾人心。】【渔眉批：深结民心。】

　　却说法正密谓庞统曰：“近张松有密书到此，言于涪城相会刘璋，便可图之。机会切不可失。”【渔眉批（毛夹批：张松之计太狠）太毒。】统曰：“此意且勿言。待二刘相见，乘便图之。若预走泄，于中有变。”【毛夹批：庞统直欲并瞒过玄德。】法正乃秘而不言。涪城离成都三百六十里。璋已到，使人迎接玄德。两军皆屯于涪江之上。玄德入城，与刘璋相见，各叙兄弟之情。礼毕，挥泪诉告衷情。【毛夹批：初见刘表未尝挥泪，今见刘璋而泪者，以将取其西川，故有所不忍而挥泪也。】饮宴毕，各回寨中安歇。璋谓众官曰：“可笑黄权、王累等辈，不知宗兄之心，妄相猜疑。吾今日见之，真仁义之人也。吾得他为外援，又何虑曹操、张鲁耶？非张松则失之矣。”【毛夹批（渔眉批）：且慢谢，须仔细着。】乃脱所穿绿袍，并黄金五百两，令人往成都赐与张松。【毛夹批：人言刘璋暗，即此便知其暗。】【钟眉批：季玉暗弱，于此可见。】时部下将佐刘璝、泠苞、张任、邓贤等一班文武官曰：“主公且休欢喜。刘备柔中有刚，其心未可测，还宜防之。”【毛夹批：后来此四人皆死于战，可谓璋之忠臣。】【渔眉批：后来此四人皆死于战，何忠臣之多耶！】璋笑曰：“汝等皆多虑。吾兄岂有二心哉！”众皆嗟叹而退。

　　却说玄德归到寨中。庞统入见曰：“主公今日席上见刘季玉动静乎？”玄德曰：“季玉真诚实人也。”统曰：“季玉虽善，其臣刘璝、张任等皆有不平之色，其间吉凶未可保也。【毛夹批（渔眉批）：刘璋无隙可寻，以（用）手下人为说。】以统之计，莫若来日设宴，请季玉赴席，于壁衣中埋伏刀斧手一百人，主公掷杯为号，就筵上杀之。一拥入成都，刀不出鞘，弓不上弦，可坐而定也。”【毛夹批（渔眉批）：劝杀刘璋，孔明必不出此言。】【钟眉批：囗囗好人囗毒。】玄德曰：“季玉是吾同宗，诚心待吾；【毛夹批：二句是宾。】更兼吾初到蜀中，恩信未立；【毛夹批：二句是主。】若行此事，上天不容，下民亦怨。公此谋，虽霸者亦不为也。”【毛夹批：不曰王者不为，曰霸者亦不为，拒绝之甚。】统曰：“此非统之谋，是法孝直得张松密书，言事不宜迟，只在早晚当图之。”言未已，法正入见，曰：“某等非为自己，乃顺天命也。”玄德曰：“刘季玉与吾同宗，不忍取之。”正曰：“明公差矣。若不如此，张鲁与蜀有杀母之仇，必来攻取。明公远涉山川，驱驰士马，既到此地，进则有功，退则无益。若执狐疑之心，迁延日久，大为失计。且恐机谋一泄，反为他人所算。【毛夹批：庞统只言取之之利，法正却言不取之害，更进一层。】【渔眉批：庞统只言杀之利，法正却言不杀之害，更进一层。】不若乘此天与人归之时，出其不意，早立基业，实为上策。”庞统亦再三相劝。正是：

　　人主几番存厚道，才臣一意进权谋。

　　未知玄德心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钟敬伯总评：老瞒驱张松入蜀，把西川送与玄德，此中实有个天在。故松欲得之操者，操反失之松也。川图来献，虽孔明妙算，亦不可谓无或使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