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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回 妖邪假设小雷音 四众皆遭大厄难
【李本总批:人多从似处错了,小雷音寺便是样子。世上无一物不有似者,最能误人,所以“似是而非”深为可恶。】
【澹漪子曰:有是哉,已甚之不可为也。前者碧波潭之处老龙,为已甚矣;乃木仙庵之处四操,抑又甚焉。于是已甚之过,则必有已甚之魔应之。如小雷音之黄眉怪非乎?按黄眉伎俩,在西方诸怪中,不过伯仲之间。即其腰间搭包,亦仿佛青兕之金刚圈,镇元之乾坤袖已尔。独其一装再装,始而众神揭谛,继而五龙龟蛇,又继而太子四将,所装不下七八十人。而且缚者缚,窖者窖,狠鸷如此,则从来诸怪中所未有者。又况加以行者濒死之金铙乎?故日“此已甚之应”也。卒之智尽能索,无可如何,而一弥勒以嘻笑收之。然则学人之千嗔,何如佛祖之一笑也哉?
天下凡事有真即有假,有大即有小。假之乱真,小之拟大,其害一也。然假之乱真,如靡芜杜蘅、武夫美玉之类,人犹得而辨之,为其犹有真假之见存也。若小之拟大,人多忽而不觉,如险梁父者,不知其非泰山;泛碣石者,不知其非沧海,盖狎其小而忘其假也。若黄眉怪之雷音,则以假而兼小者,行者已灼见其假,而三藏犹窃喜其小,宜其迷而不悟也。学人之误于假者多矣,误于小者亦不少,不可不以此为鉴。】
这回因果,劝人为善,切休作恶。一念生,神明照鉴,任他为作。拙蠢乖能君怎学,两般还是无心药。趁生前有道正该修,莫浪泊。认根源,脱本壳。访长生,须把捉。要时时明见,醍醐斟酌。贯彻三关填黑海,管教善者乘鸾鹤。那其间愍故更慈悲,登极乐。
话表唐三藏一念虔诚,且休言天神保护,似这草木之灵,尚来引送,雅会一宵,脱出荆棘针刺,再无萝壮攀缠。四众西进,行彀多时,又值冬残,正是那三春之日——
物华交泰,斗柄回寅。草芽遍地绿,柳眼满堤青。一岭桃花红锦倪,半溪烟水碧罗明。几多风雨,无限心情。日晒花心艳,燕衔苔蕊轻。山色王维画浓淡,鸟声季子舌纵横。芳菲铺绣无人赏,蝶舞蜂歌却有情。
师徒们也自寻芳踏翠,缓随马步,正行之间,忽见一座高山,远望着与天相接。三藏扬鞭指道:“悟空,那座山也不知有多少高,可便似接着青天,透冲碧汉。”行者道:“古诗不云,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但言山之极高,无可与他比并,岂有接天之理!”八戒道:“若不接天,如何把昆仑山号为天柱?”行者道:“你不知,自古天不满西北。昆仑山在西北乾位上,故有顶天塞空之意,遂名天柱。”沙僧笑道:“大哥把这好话儿莫与他说,他听了去,又降别人。我们且走路,等上了那山,就知高下也。”
那呆子赶着沙僧厮耍厮斗,老师父马快如飞,须臾,到那山崖之边。一步步往上行来,只见那山——
林中风飒飒,涧底水潺潺。鸦雀飞不过,神仙也道难。千崖万壑,亿曲百湾。尘埃滚滚无人到,怪石森森不厌看。有处有云如水项,是方是树鸟声繁。鹿衔芝去,猿摘桃还。狐貉往来崖上跳,騃獐出入岭头顽。忽闻虎啸惊人胆,斑豹苍狼把路拦。
唐三藏一见心惊,孙行者神通广大,你看他一条金箍棒,哮吼一声,吓过了狼虫虎豹,剖开路,引师父直上高山。行过岭头,下西平处,忽见祥光霭霭,彩雾纷纷,有一所楼台殿阁,隐隐的钟磬悠扬。三藏道:“徒弟们,看是个什么去处。”行者抬头,用手搭凉篷,仔细观看,那壁厢好个所在!真个是——
珍楼宝座,上刹名方。谷虚繁地籁,境寂散天香。青松带雨遮高阁,翠竹留云护讲堂。霞光缥缈龙宫显,彩色飘祆沙界长。朱栏玉户,画栋雕梁。谈经香满座,语箓月当窗。鸟啼丹树内,鹤饮石泉旁。四围花发琪园秀,三面门开舍卫光。楼台突兀门迎嶂,钟磬虚徐声韵长。窗开风细,帘卷烟茫。有僧情散淡,无俗意和昌。红尘不到真仙境,静土招提好道场。
行者看罢回复道:“师父,那去处是便是座寺院,却不知禅光瑞霭之中,又有些凶气何也。观此景象,也似雷音,却又路道差池。【证道本夹批: 既云路道差迟,岂得复言雷音?】我们到那厢,决不可擅入,恐遭毒手。”唐僧道:“既有雷音之景,莫不就是灵山?你休误了我诚心,担搁了我来意。”行者道:“不是,不是!灵山之路我也走过几遍,那是这路途!”八戒道:“纵然不是,也必有个好人居住。”沙僧道:“不必多疑,此条路未免从那门首过,是不是一见可知也。”行者道:“悟净说得有理。”
那长老策马加鞭至山门前,见“雷音寺”三个大字,慌得滚下马来,倒在地下,口里骂道:“泼猢狲!害杀我也!现是雷音寺,还哄我哩!”行者陪笑道:“师父莫恼,你再看看。山门上乃四个字,你怎么只念出三个来,倒还怪我?”长老战兢兢的爬起来再看,真个是四个字,乃“小雷音寺”。三藏道:“就是小雷音寺,必定也有个佛祖在内。经上言三千诸佛,想是不在一方。似观音在南海,普贤在峨眉,文殊在五台。这不知是那一位佛祖的道场。古人云,有佛有经,无方无宝,我们可进去来。”行者道:“不可进去,此处少吉多凶,若有祸患,你莫怪我。”三藏道:“就是无佛,也必有个佛象。我弟子心愿遇佛拜佛,如何怪你。”即命八戒取袈裟,换僧帽,结束了衣冠,举步前进。
只听得山门里有人叫道:“唐僧,你自东土来拜见我佛,怎么还这等怠慢?”三藏闻言即便下拜,八戒也磕头,沙僧也跪倒,惟大圣牵马收拾行李在后。方入到二层门内,就见如来大殿。殿门外宝台之下,摆列着五百罗汉、三千揭谛、四金刚、八菩萨、比丘尼、优婆塞、无数的圣僧、道者,真个也香花艳丽,瑞气缤纷。慌得那长老与八戒沙僧一步一拜,拜上灵台之间,行者公然不拜。又闻得莲台座上厉声高叫道:“那孙悟空,见如来怎么不拜?”不知行者又仔细观看,见得是假,遂丢了马匹行囊,掣棒在手喝道:“你这伙孽畜,十分胆大!怎么假倚佛名,败坏如来清德!不要走!”双手轮棒,上前便打。只听得半空中叮当一声,撇下一副金铙,把行者连头带足,合在金铙之内。慌得个猪八戒、沙和尚连忙使起钯杖,就被些阿罗揭谛、圣僧道者一拥近前围绕。【证道本夹批: 善哉!善哉!】他两个措手不及,尽被拿了,将三藏捉住,一齐都绳缠索绑,紧缚牢栓。
原来那莲花座上装佛祖者乃是个妖王,众阿罗等都是些小怪。遂收了佛祖体象,依然现出妖身,将三众抬入后边收藏,把行者合在金铙之中永不开放,只搁在宝台之上,限三昼夜化为脓血。化后,才将铁笼蒸他三个受用。这正是:【证道本夹批: 此时已大遭魔毒,岂止旁门之错!】
碧眼猢儿识假真,禅机见象拜金身。黄婆盲目同参礼,木母痴心共话论。
邪怪生强欺本性,魔头怀恶诈天人。诚为道小魔头大,错入旁门枉费身。
那时群妖将唐僧三众收藏在后,把马拴在后边,把他的袈裟僧帽安在行李担内,亦收藏了,一壁厢严紧不题。
却说行者合在金铙里,黑洞洞的,燥得满身流汗,左拱右撞,不能得出,急得他使铁棒乱打,莫想得动分毫。他心里没了算计,将身往外一挣,却要挣破那金铙,遂捻着一个诀,就长有千百丈高,那金铙也随他身长,全无一些瑕缝光明。却又捻诀把身子往下一小,小如芥菜子儿,那铙也就随身小了,更没些些孔窍。【李本旁批: 好描画。】他又把铁棒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幡竿一样,撑住金铙。他却把脑后毫毛选长的拔下两根,叫“变!”即变做梅花头五瓣钻儿,挨着棒下,钻有千百下,只钻得苍苍响亮,再不钻动一些。行者急了,却捻个诀,念一声“唵蓝静法界,乾元亨利贞”的咒语,拘得那五方揭谛,六丁六甲、一十八位护教伽蓝,都在金铙之外道:“大圣,我等俱保护着师父,不教妖魔伤害,你又拘唤我等做甚?”行者道:“我那师父,不听我劝解,就弄死他也不亏!但只你等怎么快作法将这铙钹掀开,放我出来,再作处治。这里面不通光亮,满身暴燥,却不闷杀我也?”众神真个掀铙,就如长就的一般,莫想揭得分毫。金头揭谛道:“大圣,这铙钹不知是件什么宝贝,连上带下,合成一块。小神力薄,不能掀动。”行者道:“我在里面,不知使了多少神通,也不得动。”
揭谛闻言,即着六丁神保护着唐僧,六甲神看守着金铙,众伽蓝前后照察,他却纵起祥光,须臾间闯入南天门里,不待宣召,直上灵霄宝殿之下,见玉帝俯伏启奏道:“主公,臣乃五方揭谛使。今有齐天大圣保唐僧取经,路遇一山,名小雷音寺。唐僧错认灵山进拜,原来是妖魔假设,困陷他师徒,将大圣合在一副金铙之内,进退无门,看看至死,特来启奏。”即传旨:“差二十八宿星辰,快去释厄降妖。”那星宿不敢少缓,随同揭谛,出了天门,至山门之内。有二更时分,那些大小妖精,因获了唐僧,老妖俱犒赏了,各去睡觉。众星宿更不惊张,都到铙钹之外报道:“大圣,我等是玉帝差来二十八宿,到此救你。”行者听说大喜,便教:“动兵器打破,老孙就出来了!”众星宿道:“不敢打,此物乃浑金之宝,打着必响;响时惊动妖魔,却难救拔。等我们用兵器捎他,你那里但见有一些光处就走。”行者道:“正是。”你看他们使枪的使枪,使剑的使剑,使刀的使刀,使斧的使斧;扛的扛,抬的抬,掀的掀,捎的捎,弄到有三更天气,漠然不动,就是铸成了囫囵的一般。
那行者在里边,东张张,西望望,爬过来,滚过去,莫想看见一些光亮。【李本旁批: 好描画。】亢金龙道:“大圣啊,且休焦躁,观此宝定是个如意之物,断然也能变化。你在那里面,于那合缝之处,用手摸着,等我使角尖儿拱进来,你可变化了,顺松处脱身。”行者依言,真个在里面乱摸。这星宿把身变小了,那角尖儿就似个针尖一样,顺着钹合缝口上,伸将进去,可怜用尽千斤之力,方能穿透里面。却将本身与角使法象,叫:“长,长,长!”角就长有碗来粗细。那钹口倒也不象金铸的,好似皮肉长成的,顺着亢金龙的角,紧紧噙住,四下里更无一丝拔缝。行者摸着他的角叫道:“不济事!上下没有一毫松处!没奈何,你忍着些儿疼,带我出去。”好大圣,即将金箍棒变作一把钢钻儿,将他那角尖上钻了一个孔窍,把身子变得似个芥菜子儿,拱在那钻眼里蹲着叫:“扯出角去,扯出角去!”这星宿又不知费了多少力,方才拔出,使得力尽筋柔,倒在地下。
行者却自他角尖钻眼里钻出,现了原身,掣出铁棒,照铙钹当的一声打去,就如崩倒铜山,咋开金铙,可惜把个佛门之器,打做个千百块散碎之金!【证道本夹批: 然则此钹非不可碎者,先何以如此之难?】唬得那二十八宿惊张,五方揭谛发竖,大小群妖皆梦醒。老妖王睡里慌张,急起来披衣擂鼓,聚点群妖,各执器械。此时天将黎明,一拥赶到宝台之下,只见孙行者与列宿围在碎破金铙之外,大惊失色,即令:“小的们!紧关了前门,不要放出人去!”行者听说,即携星众,驾云跳在九霄空里。那妖王收了碎金,排开妖卒,列在山门外。妖王怀恨,没奈何披挂了,使一根短软狼牙棒,出营高叫:“孙行者!好男子不可远走高飞!快向前与我交战三合!”行者忍不住,即引星众,按落云头,观看那妖精怎生模样,但见他——
蓬着头,勒一条扁薄金箍;光着眼,簇两道黄眉的竖。悬胆鼻,孔窃开查;四方口,牙齿尖利。穿一副叩结连环铠,勒一条生丝攒穗绦。脚踏乌喇鞋一对,手执狼牙棒一根。此形似兽不如兽,相貌非人却似人。
行者挺着铁棒喝道:“你是个什么怪物,擅敢假装佛祖,侵占山头,虚设小雷音寺!”那妖王道:“这猴儿是也不知我的姓名,故来冒犯仙山。此处唤做小西天,因我修行,得了正果,天赐与我的宝阁珍楼。【证道本夹批: 信有之乎?】我名乃是黄眉老佛,这里人不知,但称我为黄眉大王、黄眉爷爷。一向久知你往西去,有些手段,故此设象显能,诱你师父进来,要和你打个赌赛。如若斗得过我,饶你师徒,让汝等成个正果;如若不能,将汝等打死,等我去见如来取经,果正中华也。”【证道本夹批: 此妖口角,却又与诸妖不同。】行者笑道:“妖精不必海口,既要赌,快上来领棒!”那妖王喜孜孜,使狼牙棒抵住。这一场好杀——
两条棒,不一样,说将起来有形状:一条短软佛家兵,一条坚硬藏海藏。都有随心变化功,今番相遇争强壮。短软狼牙杂锦妆,坚硬金箍蛟龙象。若粗若细实可夸,要短要长甚停当。猴与魔,齐打仗,这场真个无虚诳。驯猴秉教作心猿,泼怪欺天弄假象。嗔嗔恨恨各无情,恶恶凶凶都有样。那一个当头手起不放松,这一个架丢劈面难推让。喷云照日昏,吐雾遮峰嶂。棒来棒去两相迎,忘生忘死因三藏。
看他两个斗经五十回合,不见输赢。那山门口,鸣锣擂鼓,众妖精呐喊摇旗。这壁厢有二十八宿天兵共五方揭谛众圣,各掮器械,吆喝一声,把那魔头围在中间,吓得那山门外群妖难擂鼓,战兢兢手软不敲锣。老妖魔公然不惧,一只手使狼牙棒,架着众兵,一只手去腰间解下一条旧白布搭包儿,往上一抛,滑的一声响亮,把孙大圣、二十八宿与五方揭谛,一搭包儿通装将去,挎在肩上,【证道本夹批: 一搭包装三十四人,而负之而趋,吾不难其装而难其负。】拽步回身,众小妖个个欢然得胜而回。老妖教小的们取了三五十条麻索,解开搭包,拿一个,捆一个,一个个都骨软筋麻,皮肤俐皱。捆了抬去后边,不分好歹,俱掷之于地。妖王又命排筵畅饮,自旦至暮方散,各归寝处不题。
却说孙大圣与众神捆至夜半,忽闻有悲泣之声。侧耳听时,却原来是三藏声音,哭道:“悟空啊!我——
自恨当时不听伊,致令今日受灾危。金铙之内伤了你,麻绳捆我有谁知。
四人遭逢缘命苦,三千功行尽倾颓。何由解得哈屮难,坦荡西方去复归!
行者听言,暗自怜悯道:“那师父虽是未听吾言,今遭此毒,然于患难之中,还有忆念老孙之意。趁此夜静妖眠,无人防备,且去解脱众等逃生也。”
好大圣,使了个遁身法,将身一小,脱下绳来,走近唐僧身边,叫声:“师父。”长老认得声音,叫道:“你为何到此?”行者悄悄的把前项事告诉了一遍,长老甚喜道:“徒弟,快救我一救!向后事但凭你处,再不强了!”行者才动手,先解了师父,放了八戒、沙僧,又将二十八宿、五方揭谛个个解了,又牵过马来,教快先走出去。方出门,却不知行李在何处,又来找寻。亢金龙道:“你好重物轻人!既救了你师父就彀了,又还寻甚行李?”行者道:“人固要紧,衣钵尤要紧。包袱中有通关文牒、锦蝠袈裟、紫金钵盂,俱是佛门至宝,如何不要!”八戒道:“哥哥,你去找寻,我等先去路上等你。”你看那星众,簇拥着唐僧,使个摄法,共弄神通,一阵风撮出垣围,奔大路下了山坡,却屯于平处等候。
约有三更时分,孙大圣轻挪慢步,走入里面,原来一层层门户甚紧。他就爬上高楼看时,窗牖皆关,欲要下去,又恐怕窗棂儿响,不敢推动。捻着诀,摇身一变,变做一个仙鼠,俗名蝙蝠。你道他怎生模样:
头尖还似鼠,眼亮亦如之。有翅黄昏出,无光白昼居。
藏身穿瓦穴,觅食扑蚊儿。偏喜晴明月,飞腾最识时。
他顺着不封瓦口椽子之下,钻将进去,越门过户,到了中间看时,只见那第三重楼窗之下,闪灼灼一道毫光,也不是灯烛之光,香火之光,又不是飞霞之光,掣电之光。他半飞半跳,近于光前看时,却是包袱放光。那妖精把唐僧的袈裟脱了,不曾折,就乱乱的揌在包袱之内。那袈裟本是佛宝,上边有如意珠、摩尼珠、红玛瑙、紫珊瑚、舍利子、夜明珠,所以透的光彩。他见了此衣钵,心中一喜,就现了本象,拿将过来,也不管担绳偏正,抬上肩,往下就走,【证道本夹批: 何不用摄法乎?】不期脱了一头,扑的落在楼板上,唿喇的一声响亮。噫!有这般事:可可的老妖精在楼下睡觉,一声响把他惊醒,跳起来乱叫道:“有人了,有人了!”那些大小妖都起来,点灯打火,一齐吆喝,前后去看。有的来报道:“唐僧走了!”又有的来报道:“行者众人俱走了!”老妖急传号令,教:“拿!各门上谨慎!”行者听言,恐又遭他罗网,挑不成包袱,纵筋斗就跳出楼窗外走了。
那妖精前前后后,寻不着唐僧等,又见天色将明,取了棒,帅众来赶,只见那二十八宿与五方揭谛等神,云雾腾腾,屯住山坡之下。妖王喝了一声:“那里去!吾来也!”角木蛟急唤:“兄弟们!怪物来了!”亢金龙、女土蝠、房日兔、心月狐、尾火虎、箕水豹、斗木獬、牛金牛、氐土貉、虚日鼠、危月燕、室火猪、壁水貐、奎木狼、娄金狗、胃土彘、昴日鸡、毕月乌、觜火猴、参水猿、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马、张月鹿、翼火蛇、轸水蚓,领着金头揭谛、银头揭谛、六甲、六丁等神、护教伽蓝,同八戒、沙僧,不领唐三藏,丢了白龙马,各执兵器,一拥而上。这妖王见了,呵呵冷笑,叫一声哨子,有四五千大小妖精,一个个威强力胜,浑战在西山坡上。好杀——
魔头泼恶欺真性,真性温柔怎奈魔。百计施为难脱苦,千方妙用不能和。诸天来拥护,众圣助干戈。留情亏木母,定志感黄婆。浑战惊天并振地,强争设网与张罗。那壁厢摇旗呐喊,这壁厢擂鼓筛锣。枪刀密密寒光荡,剑戟纷纷杀气多。妖卒凶还勇,神兵怎奈何!愁云遮日月,惨雾罩山河。苦磨苦拽来相战,皆因三藏拜弥陀。
那妖精倍加勇猛,帅众上前掩杀。正在那不分胜败之际,只闻得行者叱咤一声道:“老孙来了!”八戒迎着道:“行李如何?”行者道:“老孙的性命几乎难免,却便说什么行李!”沙僧执着宝杖道:“且休叙话,快去打妖精也!”那星宿、揭谛、丁甲等神,被群妖围在垓心浑杀,老妖使棒来打他三个。这行者、八戒、沙僧丢开棍杖、轮着钉钯抵住。真个是地暗天昏,不能取胜,只杀得太阳星,西没山根;太阴星,东生海峤。那妖见天晚,打个哨子,教群妖各各留心,他却取出宝贝。孙行者看得分明,那怪解下搭包,拿在手中。行者道声:“不好了!走啊!”他就顾不得八戒、沙僧、诸天等众,一路筋斗,跳上九霄空里。众神、八戒、沙僧不解其意,被他抛起去,又都装在里面,【证道本夹批: 此一搭包,共装六十八人一马,较前又多一半矣。】只是走了行者。那妖王收兵回寺,又教取出绳索,照旧绑了。将唐僧、八戒、沙僧悬梁高吊,白马拴在后边,诸神亦俱绑缚,抬在地窖子内,封了盖锁。那众妖遵依,一一收了不题。
却说行者跳在九霄,全了性命,见妖兵回转,不张旗号,已知众等遭擒。他却按下祥光,落在那东山顶上,咬牙恨怪物,滴泪想唐僧,仰面朝天望,悲嗟忽失声,叫道:“师父啊!你是那世里造下这哈屮难,今生里步步遇妖精,似这般苦楚难逃,怎生是好!”独自一个,嗟叹多时,复又宁神思虑,以心问心道:“这妖魔不知是个什么搭包子,那般装得许多物件?如今将天神天将许多人又都装进去了,我待求救于天,奈恐玉帝见怪。我记得有个北方真武,号曰荡魔天尊,他如今现在南赡部洲武当山上,等我去请他来搭救师父一难。”正是:
仙道未成猿马散,心神无主五行枯。
毕竟不知此去端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结出除去一切虚妄之假,而后可以入大道之真矣。然不知者,或疑一空其心,即可成道,殊不晓空心,即是执心,执心者顽空,顽空非最上一乘之道,乃中下二乘之法。故仙翁于此回合下篇,力批着空之害,使学者弃小乘而归大觉也。
篇首“三藏脱出荆棘针刺,再无萝蓏攀缠。”正当修持大道,可以有为之时。独是性命之道,有教外别传之妙,九还七退之功,非可于自己心中摸索而得。倘误认为寂灭之空学,而于声音中计问消息,未免磨砖作镜,积雪为粮,到老无成。虽能脱得着相荆棘,而又入于空门荆刺,其为害不更甚于荆棘岭乎?
佛氏门中有实法、权法之二法,实法者,即一乘之法,有作有为,超出三界;权法者,即二乘之法,无修无证,终落空亡。虽出一门,真假悬殊。二乘之道,莫如禅关机锋。禅关者,参悟话头;机释者,口头三昧。其事虚而不实,易足误人。故虽有祥光彩雾,钟声隐揭,然其中又有些凶气景象也,是雷音却又道路差迟。
噫!大西天大雷音,如来佛之教,固如是乎?不是!不是!诚不是也。雷者,天地之正气,所以震惊万物,而发生万物。音之大则慈云法雨,足以普济群生;音之小则孤阴寡阳,适以残杀物命。是知大雷音之真佛,方有真经,方有真宝,彼小雷音之假佛何与焉?乃唐僧不知真假,不明大小,谓有佛有经,无方无宝,见小雷音以为大雷音,见假佛以为真佛,误投门户,心悦诚服,何其错甚?抑知此等之辈,假依佛名,败坏如来清德,不肯自思己错,更将错路教人乎?
何则?禅关别无妙义,或提一字,或参一语,资数十年死功夫,偶或一悟,便调了却大事,甚至终身不破,空空一生,古今来英雄豪杰,多受此困。“空中撒下一付金铙,叮当一声,把行者合在金铙之内。”虽上智者,犹不免为所迷,而况下智者,能不坠其术中?八戒、沙僧被拿,唐僧被捉,亦何足怪?吁!上下两片,撇起时无头无尾,任你火眼金睛,看不透其中利害;空中一声叮当着,可惧可怕,纵尔变化多端,跳不出这个迷网。诗中“果然道小魔头大,错入旁门枉用心”,恰是妙解。修行人若不谨慎,误认话头为真实,黑洞洞左思右想,乱揣强猜,自谓大疑则大悟,小疑则小悟,进于百尺竿头,自有脑后一下。殊不知由心自造,大小是疑,全失光明,不过一个话头而已,钻出个什么道理。行者在金铙里“再钻不动一些”,确是实事,不是虚言。
最醒人处,是行者对揭谛、丁甲道:“这里面不通光亮,满身暴燥,却不闷杀我?”始终抱个话头,不肯解释,执固不通,性燥行偏,自受闷气,适以作俑而已,其他何望?“就如长成的一般,揭谛、丁甲不能掀揭;就如铸成囫囵的一般,二十八宿,莫可捎动。行者里面东张西望,过来过去,莫想看见一些光亮。”内之滋惑已甚,疑团结就,极地登天,纯是心声。东西是心,来去是心,以心制心,以心生心,光亮何来?纵能变化尖钻,用尽心思神力;表里精粗,无所不到;硬寻出些子眼窍,脱出空相,忽的打破疑团;其如神思耗尽,真金散碎,终是惊醒老妖;着空事业,鬼窟生涯,安能离得小西天假佛之地?
“洞外一战,妖精解下旧布塔包,把行者众神,一搭包装去,拿一个,捆一个,不分好歹,掷之于地。”欲上西天,反落妖窟,心神俱伤,性命难保,狼牙之机锋,搭包之口禅,其为害尚可言欤?
修行人,若遭此魔,急须暗里醒悟,自解自脱,将此等着空事业,一概放下,别找寻出个脚踏实地事业,完成大道。然脚踏实地之道,系教外别传之真衣钵,其中有五行造化,火候工程,自有为而入无为,真空妙有,无不兼该,乃无言语文字,非竹帛可传。至于公案经典,所言奥妙,藏头露尾,秘源指流,不得师指,散乱无归。若只在书板上钻研,依一己所见,心满意足,自谓大道在望,顺手可得,即便担当大事,冒然行持,虽能脱去话头绳索,未免又着公案声音,而欲行险侥幸,暗逃性命,乌乎能之?
西山坡一战,又被装去,照旧三众高吊,诸神绑缚,送在地窖内,封锁了盖。到得此时,天堂无路,地狱有门,生平予圣自雄,一无所依;从前千思万想,俱归空亡,后悔何及?结出“仙道未成猿马散,心神无主五行枯。”其提醒我后人者,何其切欤!
诗曰:
禅关话句并机锋,埋没如来妙觉宗。
不晓其中藏祸害,心思枉费反招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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