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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回   心猿钻透阴阳窍  魔主还归大道真

 

  【李本总批:这狮子一肚皮猴舌。

  在狮子肚里煞酒风,也是奇事。

  描画猴处,都是匪夷所思。】


  【澹漪子曰:以云程万里之鹏,而有阴阳二气之瓶,乍听之令人肌粟。以为此瓶上之当为黄眉之金铙,下之亦不失为银角之葫芦、净瓶,不知当费几许磨折!而乃轻轻早为心猿钻破,殊令人辗然色喜。然瓶破而魔难仍不解也。岂惟瓶破而难不解,甚至大魔降矣,二魔降矣,香藤轿已送过山,而难犹未解也。天下事变之难料如此!《南华》云:“事不成,则有人道之患;若成,则有阴阳之患。”心猿此一钻,可谓无阴阳之患矣,夫孰知仍未免乎人道之患也哉?

  又曰:行者之入腹降妖,力寡而功倍。然亦不可多得,惟黑熊、罗刹、黄眉、地涌与青狮而为五耳。罗刹、地涌俱女身,不足道;黑熊、黄眉二处,亦殊草草;独此处生趣勃勃,痛快淋漓,割取一段,可作数出杂剧。】


  却说孙大圣进于洞口,两边观看。只见——

  骷髅若岭,骸骨如林。人头发翙成毡片,人皮肉烂作泥尘。人筋缠在树上,干焦晃亮如银。真个是尸山血海,果然腥臭难闻。东边小妖,将活人拿了剐肉;西下泼魔,把人肉鲜煮鲜烹。若非美猴王如此英雄胆,第二个凡夫也进不得他门。

  不多时,行入二层门里看时,呀!这里却比外面不同:清奇幽雅,秀丽宽平;左右有瑶草仙花,前后有乔松翠竹。又行七八里远近,才到三层门。闪着身偷着眼看处,那上面高坐三个老妖,十分狞恶。中间的那个生得:

  凿牙锯齿,圆头方面。声吼若雷,眼光如电。仰鼻朝天,赤眉飘焰。但行处,百兽心慌;若坐下,群魔胆战。这一个是兽中王,青毛狮子怪。

  左手下那个生得——

  凤目金睛,黄牙粗腿。长鼻银毛,看头似尾。圆额皱眉,身躯磊磊。细声如窈窕佳人,玉面似牛头恶鬼。这一个是藏齿修身多年的黄牙老象。

  右手下那一个生得——

  金翅鲲头,星睛豹眼。振北图南,刚强勇敢。变生翱翔,宴笑龙惨。抟风翮百鸟藏头,舒利爪诸禽丧胆。这个是云程九万的大鹏雕。

  那两下列着有百十大小头目,一个个全装披挂,介胄整齐,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行者见了,心中欢喜,一些儿不怕,大踏步径直进门,把梆铃卸下,朝上叫声:“大王!”三个老魔,笑呵呵问道:“小钻风,你来了?”行者应声道:“来了。”你去巡山,打听孙行者的下落何如?”行者道:“大王在上,我也不敢说起。”老魔道:“怎么不敢说?”行者道:“我奉大王命,敲着梆铃,正然走处,猛抬头只看见一个人,蹲在那里磨扛子,还象个开路神,若站将起来,足有十数丈长短。他就着那涧崖石上,抄一把水,磨一磨,口里又念一声,说他那扛子到此还不曾显个神通,他要磨明,就来打大王。我因此知他是孙行者,特来报知。”那老魔闻此言,浑身是汗,唬得战呵呵的道:“兄弟,我说莫惹唐僧。他徒弟神通广大,预先作了准备,磨棍打我们,却怎生是好?”教:“小的们,把洞外大小俱叫进来,关了门,让他过去罢。”那头目中有知道的报:“大王,门外小妖,已都散了。”老魔道:“怎么都散了?想是闻得风声不好也,快早关门,快早关门!”众妖乒乓把前后门尽皆牢拴紧闭。行者自心惊道:“这一关了门,他再问我家长里短的事,我对不来,却不弄走了风,被他拿住?且再唬他一唬,教他开着门,好跑。”又上前道:“大王,他还说得不好。”老魔道:“他又说什么?”行者道:“他说拿大大王剥皮,二大王剐骨,三大王抽筋。你们若关了门不出去啊,他会变化,一时变了个苍蝇儿,自门缝里飞进,把我们都拿出去,却怎生是好?”老魔道:“兄弟们仔细,我这洞里,递年家没个苍蝇,但是有苍蝇进来,就是孙行者。”行者暗笑道:“就变个苍蝇唬他一唬,好开门。”大圣闪在旁边,伸手去脑后拔了一根毫毛,吹一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一个金苍蝇,飞去望老魔劈脸撞了一头。那老怪慌了道:“兄弟!不停当!那话儿进门来了!”惊得那大小群妖,一个个丫钯扫帚,都上前乱扑苍蝇。这大圣忍不住,赥赥的笑出声来。

  干净他不宜笑,这一笑笑出原嘴脸来了,却被那第三个老妖魔跳上前,一把扯住道:“哥哥,险些儿被他瞒了!”老魔道:“贤弟,谁瞒谁?”三怪道:“刚才这个回话的小妖,不是小钻风,他就是孙行者。必定撞见小钻风,不知是他怎么打杀了,却变化来哄我们哩。”行者慌了道:“他认得我了!”即把手摸摸,对老怪道:“我怎么是孙行者?我是小钻风,大王错认了。”老魔笑道:“兄弟,他是小钻风。他一日三次在面前点卯,我认得他。”又问:“你有牌儿么?”行者道:“有。”掳着衣服,就拿出牌子。老怪一发认实道:“兄弟,莫屈了他。”三怪道:“哥哥,你不曾看见他,他才子闪着身,笑了一声,我见他就露出个雷公嘴来。见我扯住时,他又变作个这等模样。”叫:“小的们,拿绳来!”众头目即取绳索。三怪把行者扳翻倒,四马攒蹄捆住,揭起衣裳看时,足足是个弼马温。原来行者有七十二般变化,若是变飞禽、走兽、花木、器皿、昆虫之类,却就连身子滚去了;但变人物,却只是头脸变了,身子变不过来,果然一身黄毛,两块红股,一条尾巴。老妖看着道:“是孙行者的身子,小钻风的脸皮,是他了!”教:“小的们,先安排酒来,与你三大王递个得功之杯。既拿倒了孙行者,唐僧坐定是我们口里食也。”三怪道:“且不要吃酒。孙行者溜撒,他会逃遁之法,只怕走了。教小的们抬出瓶来,把孙行者装在瓶里,我们才好吃酒。”

  老魔大笑道:“正是,正是!”即点三十六个小妖,入里面开了库房门,抬出瓶来。你说那瓶有多大?只得二尺四寸高。怎么用得三十六个人抬?那瓶乃阴阳二气之宝,内有七宝八卦、二十四气,要三十六人,按天罡之数,才抬得动。不一时,将宝瓶抬出,放在三层门外,展得干净,揭开盖,把行者解了绳索,剥了衣服,就着那瓶中仙气,飕的一声,吸入里面,将盖子盖上,贴了封皮,却去吃酒道:“猴儿今番入我宝瓶之中,再莫想那西方之路!若还能 够拜佛求经,除是转背摇车,再去投胎夺舍是。”你看那大小群妖,一个个笑呵呵都去贺功不题。

  却说大圣到了瓶中,被那宝贝将身束得小了,索性变化,蹲在当中。半晌,倒还荫凉,忽失声笑道:“这妖精外有虚名,内无实事。怎么告诵人说这瓶装了人,一时三刻,化为脓血?若似这般凉快,就住上七八年也无事!”咦!大圣原来不知那宝贝根由:假若装了人,一年不语,一年荫凉,但闻得人言,就有火来烧了。大圣未曾说完,只见满瓶都是火焰。幸得他有本事,坐在中间,捻着避火诀,全然不惧。耐到半个时辰,四周围钻出四十条蛇来咬。行者轮开手,抓将过来,尽力气一揝,揝做八十段。少时间,又有三条火龙出来,把行者上下盘绕,着实难禁,自觉慌张无措道:“别事好处,这三条火龙难为。再过一会不出,弄得火气攻心,怎了?”他想道:“我把身子长一长,券破罢。”

  好大圣,捻着诀,念声咒,叫:“长!”即长了丈数高下,那瓶紧靠着身,也就长起去,他把身子往下一小,那瓶儿也就小下来了。行者心惊道:“难,难,难!怎么我长他也长,我小他也小?如之奈何!”说不了,孤拐上有些疼痛,急伸手摸摸,却被火烧软了,自己心焦道:“怎么好?孤拐烧软了!弄做个残疾之人了!”忍不住吊下泪来,这正是:

  遭魔遇苦怀三藏,着难临危虑圣僧。

  道:“师父啊!当年皈正,蒙观音菩萨劝善,脱离天灾,我与你苦历诸山,收殄多怪,降八戒,得沙僧,千辛万苦,指望同证西方,共成正果。何期今日遭此毒魔,老孙误入于此,倾了性命,撇你在半山之中,不能前进!想是我昔日名高,故有今朝之难!”【李本旁批: 着眼。虚名极能取实祸。】正此凄怆,忽想起菩萨当年在蛇盘山曾赐我三根救命毫毛,不知有无,且等我寻一寻看。即伸手浑身摸了一把,只见脑后有三根毫毛,十分挺硬,忽喜道:“身上毛都如彼软熟,只此三根如此硬枪,必然是救我命的。”即便咬着牙,忍着疼,拔下毛,吹口仙气,叫:“变!”一根即变作金钢钻,一根变作竹片,一根变作绵绳。扳张篾片弓儿,牵着那钻,照瓶底下飕飕的一顿钻,钻成一个眼孔,透进光亮,喜道:“造化,造化!却好出去也!”才变化出身,那瓶复荫凉了。【证道本夹批: 此瓶如此易破,不及黄眉怪金铙多矣。】怎么就凉?原来被他钻了,把阴阳之气泄了,故此遂凉。

  好大圣,收了毫毛,将身一小,就变做个焦栝虫儿,十分轻巧,细如须发,长似眉毛,自孔中钻出,且还不走,径飞在老魔头上钉着。那老魔正饮酒,猛然放下杯儿道:“三弟,孙行者这回化了么?”三魔笑道:“还到此时哩?”老魔教传令抬上瓶来。那下面三十六个小妖即便抬瓶,瓶就轻了许多。慌得众小妖报道:“大王,瓶轻了!”老魔喝道:“胡说!宝贝乃阴阳二气之全功,如何轻了!”内中有一个勉强的小妖,把瓶提上来道:“你看这不轻了?”老魔揭盖看时,只见里面透亮,忍不住失声叫道:“这瓶里空者,控也!”【证道本夹批:四字一连读,方见其妙。】大圣在他头上,也忍不住道一声“我的儿啊,搜者,走也!”众怪听见道:“走了,走了!”即传令:“关门,关门!”

  那行者将身一抖,收了剥去的衣服,现本相,跳出洞外。回头骂道:“妖精不要无礼!瓶子钻破,装不得人了,只好拿了出恭!”喜喜欢欢,嚷嚷闹闹,踏着云头,径转唐僧处。那长老正在那里撮土为香,望空祷祝,行者且停云头,听他祷祝甚的。那长老合掌朝天道:

  祈请云霞众位仙,六丁六甲与诸天。愿保贤徒孙行者,神通广大法无边。

  大圣听得这般言语,更加努力,收敛云光,近前叫道:“师父,我来了!”长老搀住道:“悟空劳碌,你远探高山,许久不回,我甚忧虑。端的这山中有何吉凶?”行者笑道:“师父,才这一去,一则是东土众僧有缘有分,二来是师父功德无量无边,三也亏弟子法力!”将前项妆钻风、陷瓶里及脱身之事,细陈了一遍:“今得见尊师之面,实为两世之人也!”长老感谢不尽道:“你这番不曾与妖精赌斗么?”行者道:“不曾。”长老道:“这等保不得我过山了?”行者是个好胜的人,叫喊道:“我怎么保你过山不得?”长老道:“不曾与他见个胜负,只这般含糊,我怎敢前进!”大圣笑道:“师父,你也忒不通变。常言道,单丝不线,孤掌难鸣。那魔三个,小妖千万,教老孙一人,怎生与他赌斗?”长老道:“寡不敌众,是你一人也难处。八戒、沙僧他也都有本事,教他们都去,与你协力同心,扫净山路,保我过去罢。”行者沉吟道:“师言最当,着沙僧保护你,着八戒跟我去罢。”那呆子慌了道:“哥哥没眼色!我又粗夯,无甚本事,走路扛风,跟你何益?”行者道:“兄弟,你虽无甚本事,好道也是个人。俗云放屁添风,你也可壮我些胆气。”八戒道:“也罢也罢,望你带挈带挈。但只急溜处,莫捉弄我。”长老道:“八戒在意,我与沙僧在此。”

  那呆子抖擞神威,与行者纵着狂风,驾着云雾,跳上高山,即至洞口,早见那洞门紧闭,四顾无人。行者上前,执铁棒,厉声高叫道:“妖怪开门!快出来与老孙打耶!”那洞里小妖报入,老魔心惊胆战道:“几年都说猴儿狠,话不虚传果是真!”二老怪在旁问道:“哥哥怎么说?”老魔道:“那行者早间变小钻风混进来,我等不能相识。幸三贤弟认得,把他装在瓶里。他弄本事,钻破瓶儿,却又摄去衣服走了。如今在外叫战,谁敢与他打个头仗?”更无一人答应,又问又无人答,都是那装聋推哑。老魔发怒道:“我等 在西方大路上,忝着个丑名,今日孙行者这般藐视,若不出去与他见阵,也低了名头。等我舍了这老性命去与他战上三合!三合战得过,唐僧还是我们口里食;战不过,那时关了门,让他过去罢。”遂取披挂结束了,开门前走。行者与八戒在门旁观看,真是好一个怪物:

  铁额铜头戴宝盔,盔缨飘舞甚光辉。辉辉掣电双睛亮,亮亮铺霞两鬓飞。

  勾爪如银尖且利,锯牙似凿密还齐。身披金甲无丝缝,腰束龙绦有见机。

  手执钢刀明晃晃,英雄威武世间稀。一声吆喝如雷震,问道敲门者是谁?

  大圣转身道:是你孙老爷齐天大圣也。”老魔笑道:“你是孙行者?大胆泼猴!我不惹你,你却为何在此叫战?”行者道:“有风方起浪,无潮水自平。你不惹我,我好寻你?只因你狐群狗党,结为一伙,算计吃我师父,所以来此施为。”老魔道:“你这等雄纠纠的,嚷上我门,莫不是要打么?”行者道:“正是。”老魔道:“你休猖獗!我若调出妖兵,摆开阵势,摇旗擂鼓,与你交战,显得我是坐家虎,欺负你了。我只与你一个对一个,不许帮丁!”行者闻言叫:“猪八戒走过,看他把老孙怎的!”那呆子真个闪在一边。老魔道:“你过来,先与我做个桩儿,让我尽力气着光头砍上三刀,就让你唐僧过去;假若禁不得,快送你唐僧来,与我做一顿下饭!”行者闻言笑道:“妖怪,你洞里若有纸笔,取出来,与你立个合同。自今日起,就砍到明年,我也不与你当真!”那老魔抖擞威风,丁字步站定,双手举刀,望大圣劈顶就砍。这大圣把头往上一迎,只闻傣带一声响,头皮儿红也不红。那老魔大惊道:“这猴子好个硬头儿!”大圣笑道:“你不知,老孙是——

  生就铜头铁脑盖,天地乾坤世上无。斧砍锤敲不得碎,幼年曾入老君炉。

  四斗星官监临造,二十八宿用工夫。水浸几番不得坏,周围傣搭板筋铺。

  唐僧还恐不坚固,预先又上紫金箍。”

  老魔道:“猴儿不要说嘴!看我这二刀来,决不容你性命!”行者道:“不见怎的,左右也只这般砍罢了。”老魔道:“猴儿,你不知这刀——

  金火炉中造,神功百炼熬。锋刃依三略,刚强按六韬。却似苍蝇尾,犹如白蟒腰。入山云荡荡,下海浪滔滔。琢磨无遍数,煎熬几百遭。深山古洞放,上阵有功劳。搀着你这和尚天灵盖,一削就是两个瓢!”

  大圣笑道:“这妖精没眼色!把老孙认做个瓢头哩!也罢,误砍误让,教你再砍一刀看怎么。”那老魔举刀又砍,大圣把头迎一迎,乒乓的劈做两半个。【证道本夹批: 紫金箍亦劈破乎?】大圣就地打个滚,变做两个身子。【李本旁批: 猴。】那妖一见慌了,手按下钢刀。猪八戒远远望见,笑道:“老魔好砍两刀的!却不是四个人了?”老魔指定行者道:“闻你能使分身法,怎么把这法儿拿出在我面前使!”大圣道:“何为分身法?”老魔道:“为什么先砍你一刀不动,如今砍你一刀,就是两个人?”大圣笑道:“妖怪,你切莫害怕。砍上一万刀,还你二万个人!”老魔道:“你这猴儿,你只会分身,不会收身。【李本旁批: 分身奇矣,收身更奇。】你若有本事收做一个,打我一棍去罢。”大圣道:“不许说谎,你要砍三刀,只砍了我两刀;教我打一棍,若打了棍半,就不姓孙!”老魔道:“正是,正是。”

  好大圣,就把身搂上来,打个滚,依然一个身子,掣棒劈头就打,那老魔举刀架住道:“泼猴无礼!什么样个哭丧棒,敢上门打人?”大圣喝道:“你若问我这条棍,天上地下,都有名声。”老魔道:“怎见名声?”他道:

  棒是九转镔铁炼,老君亲手炉中煅。禹王求得号神珍,四海八河为定验。

  中间星斗暗铺陈,两头箝裹黄金片。花纹密布鬼神惊,上造龙纹与凤篆。

  名号灵阳棒一条,深藏海藏人难见。成形变化要飞腾,飘爨五色霞光现。

  老孙得道取归山,无穷变化多经验。时间要大瓮来粗,或小些微如铁线。

  粗如南岳细如针,长短随吾心意变。轻轻举动彩云生,亮亮飞腾如闪电。

  攸攸冷气逼人寒,条条杀雾空中现。降龙伏虎谨随身,天涯海角都游遍。

  曾将此棍闹天宫,威风打散蟠桃宴。天王赌斗未曾赢,哪吒对敌难交战。

  棍打诸神没躲藏,天兵十万都逃窜。雷霆众将护灵霄,飞身打上通明殿。

  掌朝天使尽皆惊,护驾仙卿俱搅乱。举棒掀翻北斗宫,回首振开南极院。

  金阙天皇见棍凶,特请如来与我见。兵家胜负自如然,困苦灾危无可辨。

  整整挨排五百年,亏了南海菩萨劝。大唐有个出家僧,对天发下洪誓愿。

  枉死城中度鬼魂,灵山会上求经卷。西方一路有妖魔,行动甚是不方便。

  已知铁棒世无双,央我途中为侣伴。邪魔汤着赴幽冥,肉化红尘骨化面。

  处处妖精棒下亡,论万成千无打算。上方击坏斗牛宫,下方压损森罗殿。

  天将曾将九曜追,地府打伤催命判。半空丢下振山川,胜如太岁新华剑。

  全凭此棍保唐僧,天下妖魔都打遍!

  那魔闻言,战兢兢舍着性命,举刀就砍。猴王笑吟吟使铁棒前迎。他两个先时在洞前撑持,然后跳起去,都在半空里厮杀。这一场好杀——

  天河定底神珍棒,棒名如意世间高。夸称手段魔头恼,大扞刀擎法力豪。门外争持还可近 ,空中赌斗怎相 饶!一个随心更 面目,一个立地长身腰。 杀得满天云气重,遍野雾飘巉。那 一个几番立意吃三藏, 这一个广施法力保唐朝。都因佛祖传经典,邪正分明恨苦交。

  那老魔与大圣斗经二十余合,不分输赢。原来八戒在底下见他两个战到好处,忍不住掣钯架风,跳将起去,望妖魔劈脸就筑。那魔慌了,不知八戒是个呼头性子,冒冒失失的唬人,他只道嘴长耳大,手硬钯凶,败了阵,丢了刀,回头就走。大圣喝道:“赶上,赶上!”这呆子仗着威风,举着钉钯,即忙赶下怪去。老魔见他赶的 相近,在坡前立定,迎着风头,幌一幌现了原身,张开大口, 就要来吞八戒。八戒害怕,急抽身往草里一钻 ,也管不得荆针棘刺, 也顾不得刮破头疼,战兢兢的,在草里听着梆声。随后行者赶到,那怪也张口来吞,却中了他的机关,收了铁棒,迎将上去,被老魔一口吞之。唬得个呆子在草里囊囊咄咄的埋怨道:“这个弼马温 ,不识进退!那怪来吃你,你如何不走,反去迎他 !这一口吞在肚中,今日还是个和尚,明日就是个大恭也!”【李本旁批:“大恭”字奇幻。】【证道本夹批: 老呆独不见驼罗庄行者之诛蟒乎?何谓出此言也!】那魔得胜而去。这呆子才钻出草来,溜回旧路。

  却说三藏在那山坡下,正与沙僧盼望,只见八戒喘呵呵的跑来。三藏大惊道:“八戒,你怎么这等狼狈?悟空如何不见?”呆子哭哭啼啼道:“师兄被妖精一口吞下肚去了!”三藏听言,唬倒在地,半晌间跌脚拳胸道:“徒弟呀!只说你善会降妖,领我西天见佛,怎知今日死于此怪之手!苦哉,苦哉!我弟子同众的功劳,如今都化作尘土矣!’那师父十分苦痛。你看那呆子,他也不来劝解师父,却叫:“沙和尚,你拿将行李来,我两个分了罢。”沙僧道:“二哥,分怎的?”八戒道:“分开了,各人散火。你往流沙河,还去吃人;我往高老庄,看看我浑家。将白马卖了,与师父买个寿器送终。”【证道本夹批: 老呆屡屡为此言,亦有可死之道,无怪乎勾司人之来也。笑,笑。】长老气呼呼的,闻得此言,叫皇天,放声大哭。且不题。

  却说那老魔吞了行者,以为得计,径回本洞。众妖迎问出战之功,老魔道:“拿了一 个来了。”二魔喜道:“哥哥拿的是谁?”老魔道:“是孙行者。 ”二魔道:“拿在何处?”老魔道:“被我一口吞在腹中哩。”第三个魔头大惊道:“大哥啊,我就不曾吩咐你,孙行者不中吃!”那大圣肚里道:“忒中吃!又禁饥,再不得饿 。”【李本旁批: 猴。】慌得那小妖道:“大王,不 好了!孙行者在你肚里说话哩! ”老魔道:“怕他说话!有本事吃了他,没本事摆布他不成?你们快去烧些盐白汤,等我灌下肚去,把他哕出来,慢慢的煎了吃酒。”小妖真个冲了半盆盐汤。老怪一饮而干,洼着口,着实一呕,那大圣在肚里生了根,动也不动 , 却又拦着喉咙,往外又吐,吐得头晕眼花,黄胆都破了,行者越发不动。老魔喘息了,叫声:“孙行者,你不出来?”行者道:“早哩!正好不出来哩!”【李本旁批: 别人猴在上面,他却猴在肚里。】老魔道:“你怎么不出?”行者道:“你这妖精,甚不通变。我自做和尚,十分淡薄,如今秋凉,我还穿个单直裰。这肚里倒暖,又不透风,等我住过冬才好出来。”众妖听说,都道:“大王,孙行者要在你肚里过冬哩!”老魔道:“他要过冬,我就打起禅来,使个搬运法,一冬不吃饭,就饿杀那弼马温!”大圣道:“我儿子,你不知事!老孙保唐僧取经,从广里过,带了个折迭锅儿,进来煮杂碎吃。将你这里边的肝肠肚肺细细儿受用,还 够盘缠到清明哩!”【证道本夹批: 只恐“无花无酒过清明”,奈何?】那二魔大惊道:“哥啊,这猴子他干得出来!”三魔道:“哥啊,吃了杂碎也罢,不知在那里支锅。”行者道:“三叉骨上好支锅。”三魔道:“不好了!假若支起锅,烧动火烟,焰到鼻孔里,打嚏喷么?”行者笑道:“没事!等老孙把金箍棒往顶门里一搠,搠个窟窿:一则当天窗,二来当烟洞。”【证道本夹批: 样样都好,只是少柴。】

  老魔听说,虽说不怕,却也心惊,只得硬着胆叫:“兄弟们,莫怕,把我那药酒拿来,等我吃几钟下去,把猴儿药杀了罢!”行者暗笑道:“老孙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吃老君丹,玉皇酒,王母桃,及凤髓龙肝,那样东西我不曾吃过?是什么药酒,敢来药我?”那小妖真个将药酒筛了两壶,满满斟了一钟,递与老魔。老魔接在手中,大圣在肚里就闻得酒香,道:“不要与他吃!”好大圣,把头一扭,变做个喇叭口子,张在他喉咙之下。那怪国的咽下,被行者国的接吃了。第二钟咽下,被行者国的又接吃了。一连咽了七八钟,都是他接吃了。老魔放下钟道:“不吃了,这酒常时吃两钟,腹中如火,却才吃了七八钟,脸上红也不红!”原来这大圣吃不多酒,接了他七八钟吃了,在肚里撒起酒风来,【证道本夹批:如此酒风,万古无两。】不住的支架子,跌四平,踢飞脚,抓住肝花打秋千,竖蜻蜓,翻根头乱舞。【李本旁批: 天下文章,至此极矣。】那怪物疼痛难禁,倒在地下。

  毕竟不知死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言修道者,必言语老实,而不得冒听冒传矣。然言语老实,不过为进德修业计耳,倘以为所进之德,所修之业,即在是,焉能超脱阴阳,除假归真?故此回叫学者钻研实理,真履实践耳。

  大圣变小钻风进狮驼洞,诸魔不识,是已去门外之小妖,已为门内之老妖所难窥,变化而得其真矣。然外之小机谋虽变化过去,而内之大机谋尚未变化,犹未至妙也。何则?内之机谋者,阴阳顺行之事,人之千生万死,皆出于此。若非钻研透彻,真履实践,而第以言语取信,未免又在言语上着脚,虽外边老实,早将不老实者牢控紧闭在内,此行者不得不心惊也。所惊者何?惊其认真老实言语,关了行道之门,家中长短之事,不能得知,却不是顾外失内,弄走了风,被言语所拿住乎?当斯时也,急须将这个门户打开,方可出入无碍。这个门不是别门,乃阴阳之门,欲打此门,须要真知灼见,心领神会,离却一切着空执相之事,才得其济。

  老魔听行者会变苍蝇之说,而使认假为真,着于声而乱扑;三魔见行者笑出嘴脸,而又认真为假,着于色而强捆。彼乌知先天之气自虚无中来,人入具足,个个圆成,处圣不增,处凡不减,非若草木禽兽之全无。一变脸间而全身俱露,本来之故物现在,岂在强作强为声色中取乎?老魔欲口吃唐僧,三魔欲瓶装行者,是疑其金丹为有形有象之物,而放着于幻身,以随身阴阳二气瓶装人矣。

  “阴阳瓶”,即功家呼吸阴阳之说,乃后天之气,贯穿一身血脉,营卫五脏六腑,一呼通天根,一吸通地户,一昼一夜,周身一转,暗合周天度数,故内有七宝八卦,二十四气。必用三十六人抬者,《坤》阴六六之数,纯明之物也。此就幻身后天之气而言,至于法身先天之气,乃虚无中事业,全以神运,不假包求,一切盲师,误认后天呼吸之气,自欺欺人,学者若不识真假,一惑其言,入于死地者,往往皆然。佛云:“若以色见我,以声音求我,是人行邪道,不得见如来。妖魔道:“猴儿,今已入我宝瓶之中,再莫想那西方之路。”岂不提醒一切?乃世之迷徒,犹有入其术中,固执不解,一听其言,便行其事,予圣自雄,恃其本事;或坐守中央,聚气于黄庭穴;或周围轮转,用力于八段锦;或上下盘绕,升气于三关窍。如此等类,不可胜数,皆是大火坑中作事业,毒心肠上用功夫。弄得君火相火一时俱发,火气攻心,自不由主,千思万想,忽上忽下,无可如何。到得此时,由后想前,自悔脚跟不实,误认邪师,枉费辛苦,本欲证真、正果,不期倾了性命,自作自受,于人何尤?夫金丹大道,乃他家不死之方,可以救命,可以救急。今不求他家,而在一身妄作招凶,大道凄怆,尚可言欤?

  “行者忽想起菩萨所赐救命毫毛,欲取下救急。”此乃解悟前非,知的别有他家不死之方,可以救急,不必在一身作功夫矣。他家之方为何方?乃人已相合之方,彼此扶持之方。“拔下脑后挺硬毫毛,变作钢钻、竹片、绵绳、照瓶子底下‘嗖嗖’一顿钻,钻成一个孔窍,透进光来、”是离其高而就于下,去其刚而变为柔,借假求真,有人有已,有刚有柔。钻窍钻到此处,搜理搜到此处,则真知灼见,虚室生白,神明自来,可以得其造化,而出假造化,不为后天阴阳所拘矣。此提纲“心猿钻透阴阳窍”之妙旨。夫人特患不能钻透阴阳之窍耳,果其钻透,高人一头,不特有以知真,而且能以识假。于此可知,装人者,终归空亡;虚心者,当下脱难。“老魔道:‘这瓶子空者,控也!’行者道。‘我的儿,搜者,走也!’”邪正分明,真伪显然,是在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耳。彼不识其真,在出恭臭皮囊上作活计者,装什么人,岂不愧死?

  “行者喜喜欢欢,径转唐僧处,将变钻风,陷瓶儿里脱身之事,说了一遍。道:‘今得见师父,实为两世之人。’”盖言金丹大道,至尊至贵,万劫一传,虽赖自己钻研,尤要明师指点,若遇真师,一了百当,立跻圣位,即所谓“附耳低言玄妙旨,提上蓬莱第一峰。”亦即三丰“自从咬破铁丸子,三十六宫都是春”之意。可知度引之恩师,实是重生之父母,誓必成道以报大恩也。

  噫!非知之艰,行之惟艰。知而不行,犹如不知,何贵于知?故长老道:“你不曾与他赌斗么?”又云:“不曾与他见个胜负,我们怎敢前进?”言知之贵于行之也。夫金丹之道,真履实践之道,非空空无为所能了事。足色真金,须从大火里炼出;圆明本性,还向艰难处度来。无火不见金之真,无难不现性之明。诗中“生就铜头铁脑盖,幼年曾入老君炉。百炼千锤不坏,唐僧预上金箍”等语,最是妙谛。老魔道:“什么锅头铁脑盖,看我这一刀一削,便是两个瓢,”是直以一空毕其事,此便是识不得真心实用。故大圣道:“这泼妖没眼色,把老孙认作个瓢头哩!”夫真心实用,空而不空,不空而空,一本散而为万殊,万殊归而为一本,分之合之,变化无端,全在法身上用功夫,不于幻身上费机谋,故能迎魔之口,入虎穴而探虎子。彼世之见魔开口,走在草里听梆声者,适以散火,买个寿器送终而已,其他何望?古今来谈空利口伤人之辈,皆以为大道无修无证,一空其心,即可了事,殊不知心空在修,不在于说。

  “小妖道:‘孙行者在你肚里说话哩!’老魔道;‘怕他说话!有本事吃了他,没本事摆布他不成?’”是直以摆布说话为空心之本事,若以说话为本事,则是呕吐其心矣。呕吐其心,使心用心,不能空而反生根,如何呕吐得出?既不能出,如何能空?更有一等无知之徒,打禅搬运,废寝忘食,亦谓空心。吾不知如何能空,其必饿杀其心乎!此等之徒,皆是吃了昧心食,着空妄想,怎得完成大道?曰:“甚不通变”,曰:“你不知事”,真乃固执而不知通变者也。

  噫!修丹之法,有体有用,有药有火,所以革故鼎新,会三家而归一家,岂是空空无为之事乎?若只空空无为,假者如何去?真者如何成?“行者道:‘老孙保唐僧取经,从广里过,带了个折叠锅儿进来煮杂碎吃。将你这里边的肝、肠、肚、肺,细细受用,还够盘缠到清明哩!’”是折叠肝肺之杂项碎琐,勾消肚肠之盘曲牵缠,炼己待时,清明其心,空而不空也。曰;“三叉骨上好支锅”者,是会三家而归一家,猛烹急炼,熔化药物,不空而空也。曰:“老孙把金箍棒,往顶门上一搠,搠个窟窿,一则当天窗,二来当烟洞”者,一搠于上,二来于下,水火相济,虚实并用,诚明兼该,不空而空,空而不空也。“老魔吃酒,行者接吃,一盅二盅,连吃七八盅。”顺其所欲,渐次寻之也。“老魔放下盅道:‘好古怪!这酒常时吃两盅,腹中如火,却才吃七八盅,脸上红也不红!’”放下人心,自有道心,形色俱化也。“大圣在肚里发酒风,妖怪疼痛难禁,倒在地下。”道心发现,人心自死也。

  噫!“虚心实腹义俱深,只为虚心要识心。不若炼铅先实腹,且叫守取满堂金。”死人心生道生,以道心化人心,不老实而变成老实,何魔之不归真哉!

  诗曰:

  阴阳是否细钻研,才识此天还有天。

  真着实行神暗运,人心化尽道心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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