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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

 

  东昌卞氏[1],业牛医者[2],有女小字胭脂,才姿惠丽。父宝爱之,欲占风于清门[3],而世族鄙其寒贱,不屑缔盟[4],以故及等未字。对户龚姓之妻王氏,佻脱善谑[5],女闺中谈友也。一日,送至门,见一少年过,白服裙帽,丰采甚都。女意似动,秋波萦转之[6].少年俯其首趋而去。去既远,女犹凝眺[7].王窥其意,戏之曰:“以娘子才貌,得配若人,庶可无恨。”

  女晕红上颊,脉脉不作一语[8].王问:“识得此郎否?”女曰:“不识。”

  王曰:“此南巷鄂秀才秋隼,故孝廉之子。妾向与同里,故识之。世间男子无其温婉,今衣素,以妻服未阕也[9].娘子如有意,当寄语使委冰焉。”女无言,王笑而去。

  数日无耗,心疑王氏未暇即往,又疑宦裔不肯俯拾[10].邑邑徘徊,萦念颇苦,渐废饮食,寝疾惙顿[11].王氏适来省视,研诘病因。答言:“自亦不知。但尔日别后,即觉忽忽不快,延命假息,朝暮人也[12].”王小语曰:“我家男子,负贩未归,尚无人致声鄂郎。芳体违和[13],非为此否?”

  女赪颜良久。王戏之曰:“果为此者,病已至是,尚何顾忌?先令其夜来一聚,彼岂不肯可?”女叹息曰:“事至此,已不能羞。若渠不嫌寒贱,即遣媒来,疾当愈;若私约,则断断不可!”王颔之,遂去。王幼时与邻生宿介通,既嫁,宿侦夫他出,辄寻旧好。是夜宿适来,因述女言为笑,戏嘱致意鄂生。宿久知女美,闻之窃喜,幸其有机之可乘也。将与妇谋,又恐其妒,乃假无心之词[14],问女家闺闼甚悉。次夜,逾垣入,直达女所,以指叩窗。

  内问:“谁何?”答以“鄂生”。女曰:“妾所以念君者,为百年,不为一夕。郎果爱妾,但宜速倩冰人;若言私合,不敢从命。”宿姑诺之,苦求一握纤腕为信[15].女不忍过拒,力疾启扉。宿遽入,即抱求欢。女无力撑拒,仆地上,气息不续。宿急曳之。女曰:“何来恶少,必非鄂郎:果是鄂郎,其人温驯,知妾病由,当相怜恤,何遂狂暴如此!若复尔尔[16],便当鸣呼,品行亏损,两无所益!”宿恐假迹败露,不敢复强,但请后会。女以亲迎为期。宿以为远,又请。女厌纠缠,约待病愈。宿求信物[17],女不许。宿捉足解绣履而出。女呼之返,曰:“身己许君,复何吝惜?但恐‘画虎成狗’[18],致贻污谤。今亵物已入君手[19],料不可反。君如负心,但有一死!”

  宿既出,又投宿王所。既卧,心不忘履,阴揣衣袂[20],竟已乌有。急起簧灯[21],振衣冥索[22].诘之,不应。疑妇藏匿,妇故笑以疑之。宿不能隐,实以情告。言已,遍烛门外,竟不可得。懊恨归寝,犹意深夜无人,遗落当犹在途也。早起寻之,亦复杳然。

  先是,巷中有毛大者,游手无籍[23].尝挑王氏不得,知宿与洽,思掩执以胁之。是夜,过其门,推之未扃,潜入。方至窗外,踏一物,耎若絮帛,拾视,则中裹女舄。伏听之,闻宿自述甚悉,喜极,抽息而出。逾数夕,越墙入女家,门户不悉,误诣翁舍。翁窥窗,见男子,察其音迹,知为女来者。

  心忿怒,操刀直出。毛大骇,反走。方欲攀垣,而卞追已近,急无所逃,反身夺刀;媪起大呼,毛不得脱,因而杀之。女稍痊,闻喧始起。共烛之,翁脑裂不能言,俄顷已绝。于墙下得绣履,媪视之,胭脂物也。逼女,女哭而实告之;但不忍胎累王氏[24],言鄂生之自至而已。天明,讼于邑。邑宰拘鄂。鄂为人谨讷[25].年十九岁,见客羞涩如童子。被执,骇绝,上堂不知置词,惟有战栗。宰益信其情真,横加梏械[26].生不堪痛楚,以是诬服[27].

  既解郡,敲扑如邑。生冤气填塞,每欲与女面相质;及相道,女辄垢詈,遂结舌不能自伸,由是论死。往来复讯,经数官无异词。

  后委济南府复案[28].时吴公南岱守济南[29],一见鄂生,疑其不类杀人者,阴使人从容私问之,俾得尽其词。公以是益知鄂生冤。筹思数日,始鞠之。先问胭脂:“订约后,有知者否?”答:“无之。”“遇鄂生时,别有人否?”亦答:“无之。”乃唤生上,温语慰之。生自言:“曾过其门,但见旧邻妇王氏与一少女出,某即趋避,过此井无一言。”吴公叱女日:“适言侧无他人,何以有邻妇也?”欲刑之。女惧曰:“虽有王氏,与彼实无关涉。”公罢质[30]命拘王氏。数日已至,又禁不与女通,立刻出审,便问王:“杀人者谁?”王对:“不知。”公诈之日:“胭脂供言,杀卞某汝悉知之,胡得隐匿?”妇呼日:“冤哉!淫婢自思男子,我虽有媒合之言,特戏之耳。

  彼自引奸夫入院,我何知焉!“公细洁之,始述其前后相戏之词,公呼女上,怒曰:”汝言彼不知情,今何以自供撮合哉?“女流涕曰:”自己不肖,致父惨死,讼结不知何年,又累他人,诚不忍耳。“公问王氏:”既戏后,曾语何人?“王供:”无之。“公怒曰,”夫妻在床,应无不言者,何得云无?“

  王供:“丈夫久客未归。”公曰:“虽然,凡戏人者,皆笑人之愚,以炫己之慧,更不向一人言,将谁欺?”命梏十指[31].妇不得已,实供:“曾与宿言。,‘公于是释鄂拘宿。宿至,自供:”不知。“公曰:”宿妓者必非良士!“严械之。宿自供:”赚女是真。自失履后,未敢复往,杀人实不知情。“公怒曰:”逾墙者何所不至!“又械之。宿不任凌藉:[32],遂以自承。招成报上[33],无不称吴公之神。铁案如山,宿遂延颈以待秋决矣。

  然宿虽放纵无行,故东国名士[34].闻学使施公愚山贤能称最[35],又有怜才恤士之德,因以一词控其冤枉,语言怆恻。公讨其招供,反复凝思之,拍案曰:“此生冤也!”遂请于院、司[36],移案再鞠。问宿生,“鞋遗何所?”供言,“忘之。但叩妇门时,犹在袖中。”转诘王氏:“宿介之外,奸夫有几?”供言:“无有。”公曰:“淫乱之人岂得专私一个?”供言:“身与宿介,稚齿交合,故未能谢绝;后非无见挑者,身实未敢相从。”因使指其人以实之,供云:“同里毛大,屡挑而屡拒之矣。”公曰:“何忽贞白如此[37]?”命搒之。妇顿首出血,力辨无有,乃释之。又诘:“汝夫远出,宁无有托故而来者?”曰:“有之。某甲、某乙,皆以借贷馈赠,曾一二次入小人家。”盖甲、乙皆巷中游荡子,有心于妇而未发者也。公悉籍其名[38],并拘之,既集,公赴城隍庙,使尽饮案前。便谓:“曩梦神人相告,杀人者不出汝等四五人中。今对神明,不得有妄言。如肯自首,尚可原宕;虚者,廉得无赦[39]!”同声言无杀人之事。公以三木置地[40],将并加之;括发裸身[41],齐鸣冤苦。公命释之,谓曰,“既不官招,当使鬼神指之。”

  使人仙毡褥悉障殿窗,令无少隙;袒诸囚背,驱入暗中,始授盆水,——命自盥讫;系诸壁下,戒令“面壁勿动,杀人者,当有神书其背”。少间,唤出验视,指毛曰:“此真杀人贼也!”盖公先使人以灰涂壁,又以烟煤濯其手:杀人者恐神来书,故匿背于壁而有灰色;临出,以手护背。而有烟色也。

  公固疑是毛,至此益信。施以毒刑,尽吐其实[42].判曰:“宿介:蹈盆成括杀身之道,成登徒子好色之名[43].只缘两小无猜,遂野骛如家鸡之恋[44];为因一言有漏,致得陇兴望蜀之心[45].将仲子而逾园墙,便如鸟堕;冒刘郎而至洞口,竟赚门开[46].感帨惊龙,鼠有皮胡若此?攀花折树,士无行其谓何[47]!幸而听病燕之娇啼,犹为玉惜;怜弱柳之憔悴,未似莺狂

  [48].而释幺风于罗中,尚有文人之意;乃劫香盟于袜底,宁非无赖之尤[49]!

  蝴蝶过墙,隔窗有耳;莲花瓣卸,堕地无踪[50].假中之假以生[51],冤外之冤谁信[52]?天降祸起,酷械至于垂亡;自作孽盈[53],断头几于不续。

  彼逾墙钻隙,固有砧夫儒冠;而僵李代桃,诚难消其冤气[54].是宜稍宽答扑,折其已受之惨;姑降青衣[55],开其自新之路。若毛大者,刁猾无籍,市井凶徒。被邻女之投棱,淫心不死;伺狂童之人巷,贼智忽生[56].开户迎风,喜得履张生之迹;求浆值酒,妄思偷韩椽之香[57].何意魄夺自天,魂摄于鬼[58].浪乘搓木,直入广寒之宫;径泛渔舟,错认桃源之路[59].遂使情火息焰,欲海生波[60].刀横直前,投鼠无他顾之意;寇穷安往,急兔起反噬之心[61].越壁入人家,止期张有冠而李借[62];夺兵遗绣履,遂教鱼脱网而鸿离[63].风流道乃生此恶魔,温柔乡何有此鬼蜮哉[64]!即断首领,以快人心。胭脂:身犹未字,岁已及笄。以月殿之仙人,自应有郎似玉:原霓裳之旧队,何愁贮屋无金[65]?而乃感关雎而念好逑,竟绕春婆之梦[66];怨摽梅而思吉士,遂离倩女之魂[67].为因一线缠萦[68],致使群魔交至。争妇女之颜色,恐失‘胭脂’;惹鸯鸟之纷飞,并托‘秋隼’[69].莲钩摘去,难保一瓣之香;铁限敲来,几破连城之玉[70].嵌红豆于骰子,相思骨竟作厉阶;丧乔木于斧斤,可憎才真成祸水[71]!葳蕤自守,幸白壁之无瑕;缧绁苦争,喜锦衾之可覆[72].嘉其入门之拒,犹浩白之情人;遂其掷果之心,亦风流之雅事[73].仰彼邑令[74],作尔冰人。“

  案既结,遐迩传诵焉。自吴公鞠后,女始知鄂生冤。堂下相遇,腼然含涕,似有痛借之词,而未可言也,生感其眷恋之情,爱慕殊切;而又念其出身微[75],且日登公堂,为千人所窥指,恐娶之为人姗笑,日夜萦回[76],无以自主。判牒既下,意始安帖。邑宰为之委禽,送鼓吹焉。

  异史氏曰:“甚哉!听讼之不可以不慎也!纵能知李代为冤,谁复思桃僵亦屈?然事虽暗昧,必有其间[77],要非审思研察,不能得也。呜呼!人皆服哲人之折狱明[78],而不知良工之用心苦矣[79].世之居民上者,棋局消日[80],被放衙[81],下情民艰,更不肯一劳方寸[82].至鼓动衙开,巍然坐堂上,彼哓哓者直以桎梏静之[83],何怪覆盆之下多沉冤哉[84]!”

  愚山先生,吾师也。方见知时[85],余犹童子。窃见其奖进士子[86],拳拳如恐不尽。小有冤抑,必委曲呵护之[87],曾不肯作威学校,以媚权要。

  真宣圣之护法[88],不止一代宗匠衡文无屈士已也[89].而爱才如命,尤非后世学使虚应故事者所及。尝有名士入场,作“宝藏兴”文[90],误记“水下”[91];录毕而后悟之,料无不黜之理。作词曰:“宝藏在山间,误认却在水边。山头盖起水晶殿,瑚长峰尖,珠结树颠;这一回崖中跌死撑船汉[92]!

  告苍天:留点蒂儿[93],好与朋友看。“先生阅文至此而和之曰[94]:”宝藏将山夸,忽然见在水涯。樵夫漫说渔翁话[95].题目虽差,文字却佳,怎肯放在他人下。尝见他,登高怕险;那曾见,会水渰杀[96]?“此亦凤雅之一斑[97]、怜才之一事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东昌:府名,府洽在今山东省聊城县。

  [2]牛医:洽牛病的兽医。

  [3]占凤,择婿。《左传·庄公二十二年》:春秋时,齐国懿仲想把女儿

  嫁给陈敬仲;占卦时,占得“凤凰于飞:和鸣锵锵”等吉语。后来因以“占凤”喻择婿。清门:指不操贱业的无官爵人家。

  [4]缔盟:指缔结婚约。

  [5]佻脱善谑:轻佻而爱开玩笑。

  [6]秋波萦转:犹言上下打量。萦,缠绕。

  [7]凝眺:注目远望。

  [8]脉脉(mò-mò莫莫):含情不语。

  [9]妻服未阕(què却):为亡妻服丧,尚未满期。服,按丧礼规定所穿的丧服。阕,完了。丧服期满称“服阕”。

  [10]宦裔:官宦人家的后代,指鄂秋隼为故孝廉之子。俯拾;俯就,指降低身份与之联姻。

  [11]寝疾,卧病。惙(cbuò绰)顿,犹言有气无力。惙,心忧气短。

  [12]“延命”二句:意谓气息奄奄,朝不保夕,濒于死境。

  [13]芳体:对妇女身体的敬称。违和:不舒服;称他人患病的婉词。

  [14]无心之词:漫不经心的话语。

  [15]为信:表示诚信。

  [16]尔尔:如此。

  [17]信物,作为凭信的物件。

  [18]画虎成狗:《后汉书·马援传》载马援告诫兄子严、敦,“效季良(杜季良,以豪侠好义着称)不得,陷为天下轻薄子,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此借“画虎成狗”,喻私订终身不成,反贻人笑柄。

  [19]亵物;贴身之物。此指绣履。

  [20]阴揣衣袂:暗地摸摸衣袖。揣,摸索。袂、衣袖,古时衣袖肥大可以藏物。

  [21]篝灯:以笼罩灯;此指点灯。

  [22]振衣,抖擞衣服。

  [23]游手无籍:犹言无业游民。《正字通》,“籍,户籍。”

  [24]贻累王氏:给王氏留下干系。

  [25]谨讷,拘谨不善言谈。讷,拙于言辞。

  [26]横加械梏,滥施刑罚。

  [27]诬服:蒙冤被迫服罪。诬,冤屈。

  [28]复案:再次审察,犹言复审。

  [29]吴公南岱:江南武进人,进士。顺治时任济南知府。见《济南府志》卷三十。

  [30]罢质:停止审讯。

  [31]梏十指:指拶指之刑。拶指是旧时的一种酷刑,用绳穿五根小木棍,夹犯人手指,用力收绳,作为刑罚。

  [32]不任凌藉:不堪折磨。凌藉,凌虐。

  [33]招成:招供既成。

  [34]东国:指齐鲁地区。古代齐、鲁等国,因皆位于我国东方,故称东国。

  [35]施公愚山:施闰章号愚山,安徽宜城人,诗人,请初顺治进士。康熙时举博学鸿词,官至侍读。顺治十三年曾任山东提学分事。见《济南府志》卷三十七。贤能称最:最称贤能。

  [36]院、司:指部院和臬司。部院,即巡抚,一省的军政长官。臬司,也称按察使,省级最高司法官员。

  [37]贞白:贞节、清白。

  [38]籍其名:记录下他们的名字。籍,登记。

  [39]廉得:查出。廉,查访。

  [40]三木,古时加在犯人颈、手、足上的木制刑具。

  [41]括发裸身,把头发束起来,把上衣剥下来:这是动刑前的准备。

  [42]吐其实:吐露实情!如实招供。

  [43]“蹈盆成括”二句:意谓宿介因好色而招致杀身之祸。盆成括,复姓盆成,名恬,战国时人。《孟子·尽心下》“盆成括仕于齐,孟子曰:‘死矣盆成活!’盆成括见杀,门人问曰:‘夫子何以知其将见杀?’曰:‘其为人也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则足以杀其躯矣。’”此以盆成括为喻,斥责宿介无君子之德,冒名调戏妇女,招致杀身之祸。登徒,复姓。子,男子的通称。登徒子为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中的人物,性好色,不择美丑。

  后因以“登徒子”代指好色之人。

  [44]“只缘”二句:意谓只因宿介与王氏稚齿交合,所以现在仍然私通。

  李白《长干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千里,两小无嫌猜。”

  两小无猜,本指幼男幼女嬉戏玩耍,天真无邪,不避嫌疑;此隐指宿介与王氏幼时苟合。晋何法盛《晋中兴书》七“庚翼书,少时与王右军齐名。右军后进,庾犹不忿。在荆州与都下书云,‘小儿辈庆家鸡,爱野雉,皆学逸少书,须我下当北之。’”家鸡野鹜,本指自家与外人的两种不同的书法风格。

  “遂野鹜如家鸡”,则借以喻指宿介把野花当作家花。把情妇当作正妻。

  [45]“为因一言”二句:意谓只因王氏一句话泄漏了胭脂爱慕鄂生的心思,以致引起宿介竞欲骗奸胭脂的邪念。得陇望蜀,喻贪心不足。《后汉书·岑彭传》谓东汉光武帝遣岑彭攻下陇右之后,又想进攻西蜀,在给岑彭信中有云,“人苦不知足,既平陇,复望蜀。”此指宿介既占有王氏,又进而想得到胭脂。

  [46]“将(qiāng羌)仲子”四句:谓宿介踰墙而到卞家,并赚得胭脂“力疾启扉”。《诗·郑凤·将仲子》:“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本意是女方拒绝男方逾墙求爱;这里反其意而用之。将,请。鸟堕,形容轻捷。刘郎,指刘晨。此用刘晨和阮肇在天台山遇见仙女的故事,喻宿介冒充鄂生追求胭脂。

  [47]“感帨(shuì税)惊尨(m6ng茫)”四句:意谓宿介至卞家干出此等勾当,真是无仪无行,不要脸皮。《诗·召南·野有死麇》:“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感,通“撼”。帨,佩中。尨,多毛的狗。这两句诗是写女方告诫前来幽会的男方,叫他不要撼动佩中,不要惊得狗叫。此云“感帨惊尨”是写其粗暴,毫无顾忌,鼠有皮,语出《诗、鄘风;相鼠》:“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此用以谴责宿介,谓其如有脸皮何能干出此等样事。攀花折树,喻凌辱妇女。《诗·郑风·将仲子》:“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妃。岂敢爱之,畏我父母。”士无行,谓读书人没有品行。

  [48]“幸而听病燕”四句:意谓幸而宿介尚能怜惜胭脂的病情及私衷,收敛其狂暴之想。病燕、弱柳,均喻指胭脂。玉惜,犹言“惜玉”,旧时以玉比女子之美,因称爱护美女为“惜玉”。骛狂,喻过分放肆。

  [49]“而释幺(yāo夭)凤”四句:意谓宿介放过胭脂,还有点文人的善意;但他强取绣履作为订盟之信物,实在无赖之极。幺凤,鸟名,有五色彩羽,似燕而小,暮春来集桐花,因也称桐花凤。这里以之比喻少女胭脂。

  罗,网。劫盟,以暴力威胁对方,与之订盟。香盟,指男女相爱之盟。

  [50]“蝴蝶过墙”四句,意谓宿介逾墙劫盟的谈话被毛大窃听,而所劫的绣履又丢失不见。蝴蝶过墙:语出王驾《雨晴》诗:“蛱蝶飞来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原指邻家的春色对蜂蝶之引诱,此用以喻指宿介逾墙偷情。莲花卸瓣,指胭脂的绣履被宿介强夺。莲花,取义于“步步生莲花”,隐指女鞋,用南齐东昏侯令潘妃步行于贴地莲花之上的故事。

  [51]假中之假以生,宿介假冒鄂生,毛大又假冒宿介,是假中之假。生,发生,指案件发生。

  [52]冤外之冤:指鄂生因宿介受冤,宿介又因毛大受冤。

  [53]自作孽盈,《尚书·太甲》:“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

  [54]“彼逾墙”四句:意谓宿介逾墙至卞家的非礼行为,当然有失读书人的身份;而以他代毛大受死刑,诚然蒙冤太大。逾墙钻隙,《孟子·腾文公下》谓青年男女“不侍父母之命、媒灼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玷,玷污。儒冠,古时读书人所戴的帽子,代指读书人的身份。僵李代桃,古乐府《鸡鸣》,“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傍。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殭。”后用为以此代彼或代人受过。此指宿介代毛大受刑。

  [55]姑降青衣;这是对生员的一种降级惩罚。生员着蓝衫,降为“青衣”

  则由蓝衫改着青衫,称为“青生”,姑且保留其生员资格。见《明史·选举志》。

  [56]“被邻女”四句:意谓毛大“挑王氏不得,知宿与洽,思掩执以胁之”,邻女投梭,《晋书·谢鲲传》谓谢鲲挑逗邻女,邻女方织,以梭投之,折鲲两齿。后以“投梭”比喻妇女拒绝男子的挑诱。《诗·郑风·蹇裳》:“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狂童,男女相爱的昵称,此指宿介。

  [57]“开户迎风”四句,意谓毛大巧逢宿介私会王氏,听到宿介自述与胭脂之事,因而妄想偷骗胭脂。元稹《莺莺传》谓莺莺与张生相恋,莺莺寄诗张生,有云,“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恍以”开户迎风“喻男女私会。

  履张生之迹,谓毛大尾随宿介之后潜入王家。求浆值酒,《类说》三十五卷引《意林》:“袁惟正书曰:岁在申西,乞浆得酒。”意为所得超过所求,此指毛大本想挑诱王氏,恰又遇到好骗胭脂的机会。浆,汤水。偷韩掾(yuàn怨)之香,即韩掾偷香。韩掾,指韩寿,晋朝人,曾为贾充掾吏。《晋书·贾充传》谓贾充的女儿钟情于韩寿,曾把晋武帝赐给贾充的西域奇香,偷来送给韩寿。贾充疑女儿与韩寿私通,即把她嫁给韩寿。后因以“韩寿偷香”喻男女暗中通情。这里指毛大妄想冒充情人同胭脂暗中相会。

  [58]“何意魄夺”二句:意谓毛大鬼迷心窍,神识昏乱。魄夺白天,意谓上天夺其魂魄。《左传·宣公十五年》:“原叔必有大咎,天夺之魄。”

  魄,灵魂,神智。

  [59]“浪乘槎(chá查)木”四句:意指毛大直人卞家,误诣翁舍。浪,轻率。乘槎木,意指登天。槎木,张华《博物志·杂说下》:“旧说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广寒之宫,《洞冥记》。

  “冬至后,月养魄于广寒宫。”因称月宫为“广寒宫”,这里喻指胭脂的闺房:

  渔舟、桃源,陶渊明《桃花源诗并记》,谓晋太元中,渔人泛舟误入桃花源。

  此指毛大误诣卞翁之舍。

  [60]“遂使情火”二句:指毛大骗奸的念头顿消,竟欲杀人自保。情火,情欲的火焰,指毛大企图污辱胭脂的恶念。欲海,佛家语,喻情欲深广如海,可使人沉溺。欲海生波,指恣意作恶。

  [61]“刀横直前”四句:意谓卞翁操刀直出,毛大急无所逃、反身夺刀杀死卞翁。《汉书·贾谊传》,“里谚曰:‘欲投鼠而忌器。’”意为以物投掷老鼠:要顾忌打坏靠近老鼠的器物。此谓投鼠无他顾之意,是说卞翁横刀直追毛大,无所顾忌。寇穷,语出《孙子·行军》,指敌人势穷力竭;此指急无所逃的毛大。急兔,急忙逃脱之兔,指毛大。反噬,反咬一口;此指毛大夺刀杀翁。噬,咬。

  [62]“越壁人人家”二句:指毛逾墙进入卞家,原想冒名骗奸。张有冠而李借,明田艺蘅《留青日札·张公帽赋》:“俗谚云:张公帽摄在李公头上。”这里指毛大企图冒名顶替。

  [63]“夺兵遗绣履”二句,指毛大夺刀杀人,丢下绣履,自己逃脱而使鄂生、宿介等被捕。兵,兵刃。鱼脱网而鸿离,语出《诗·邶风·新台》:“鱼网之设,鸿则离之。”鸿,鸿雁。离,同“罹”。

  [64]“风流道”二句:指责毛大是男女情爱场合中的恶魔和鬼蜮。风流道,指男女风情之道。温柔乡,喻女色迷人之境,语出《飞燕外传》。

  [65]“以月殿之仙人”四句,意谓胭脂美如月宫仙女,不愁觅得如意郎君。月殿之仙女,谓美如月宫仙女。郎,郎君、丈夫。似玉,谓其美似玉。

  霓裳之旧队,“霓裳羽衣舞”舞队中的仙女;与“月殿之仙人”同义。霓裳,《霓裳羽衣曲》及“霓裳羽衣舞”的省称。唐玄宗改编西谅传来的乐曲为《霓裳羽衣曲》,杨贵妃善为“霓裳羽衣舞”。其音乐、舞蹈、服饰都着力描绘虚无缥缈的仙境和仙女形象。贮屋无金,犹言无金屋贮之。《汉武故事》谓汉武帝为太子时,希望得到长公主之女阿娇为妇,曾云,“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金屋,极言屋室之华丽。

  [66]“而乃感关雎”二句:意谓胭脂兴起寻找配偶之念,竟然成为一场春梦;指胭脂对鄂生的爱恋落空。关雎,《诗·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诗描写了青年男女对爱情的追求;此借喻胭脂思春,怀恋鄂生。春婆之梦,宋赵令畤《侯鲭录》:“东坡老人(苏轼)在昌化,尝负大瓢,行歌于田间。有老妇年七十,谓坡云‘内翰昔日富贵,一场春梦。’坡然之。里中呼此媪为春梦婆。”此指胭脂思念落空。

  [67]“怨摽(biào缥)梅”二句:意为梅子熟透了,引起自己青春不嫁的哀怨,以致忧郁成疾;指胭脂钟情鄂生,相思成病。《诗·召南·摽有梅》:“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这是一首女子珍惜青春、急于求偶的诗歌。摽梅,落梅,梅子熟透落地,喻女子年华已大。吉士,古时对男子的美称。《诗·召南·野有死麇》:“有女怀春,吉士诱之。”离倩女之魂,见唐传奇《离魂记》。唐衡州张镒的女儿倩娘,与表兄王宙相恋。

  后来张镒把倩娘另许他人。倩女抑郁成疾,竟然魂离躯体,随王宙同去四川,居五年,生二子。归宁时,魂才同病体合一。这里借喻胭脂思念鄂生,梦魂相随,以致卧病。

  [68]一线缠萦:指胭脂怀春情思。一线,细微。

  [69]“争妇女之颜色”四句;意谓为了争夺胭脂,宿介、毛大都冒充鄂

  生。颜色,容貌。“恐失胭脂”,双关语。胭脂一名燕支,地在匈奴,产胭脂草。《西河故事》:“祁连、燕支二山在张掖、酒泉界上,匈奴失二山,乃歌日。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恐失胭脂”即从此句演化而来。“并托秋隼”,此亦双关语,明指猛禽兔鹘,隐指宿介、毛大皆冒充鄂生秋隼。

  [70]“莲钩摘去”四句:意谓宿介强取绣履,未能保住而丢失!毛大闯入闺门,几乎破坏少女的贞操。一瓣之香:本指一柱香,焚香敬礼的意思。

  这里的“一瓣”,语意双关,实指“莲花卸瓣”之瓣,即一只绣鞋。铁限,铁门限。唐李绰《尚书故事》:唐,智永禅师为王羲之的后人,积年学书,一时推重,人来求书者如市,所居之户限为之穿穴,乃用铁叶裹之,人谓之铁门限。此借喻胭脂闺门屡遭骚扰,门限为穿。敲,叩门。连城之王,价值连城的美玉。古时妇女坚守贞操,称“守身如玉”,故以连城玉喻贞操。

  [71]“嵌红豆”四句:均为指责胭脂之词。意谓胭脂怀春之思,竟然成为致祸的根源,以致卞翁丧生。红豆,相思树所结之子,子大如豌豆,微扁,色鲜红,或半红半黑。古时以红豆象征相思,称为“相思子”。骰,俗称“色子”,旧时赌具的一种,用兽骨作成,正方形小立体,六面分刻一至六点,投掷为戏。温庭筠《南歌子》:“玲珑骰子安红豆,刻骨相思知未知?”这里借此诗意比喻胭脂对鄂生的刻骨相思。厉阶:祸端;祸患的来由。乔木,喻指卞翁。乔木高大向上:象征父亲的尊严;古时以之喻父,见《尚书大传·梓材》。可憎才,爱极的反语,对情人的昵称。《西厢记》四本一折,张生怨莺莺:“则为这可惜才熬得心肠耐。”这里指胭脂。祸水,旧时对惑人败事的女子的贬称。

  [72]“葳蕤(wēi威—ruí)自守”四句,谓胭脂在群魔交至之时能够严正自守,保持了自己的清白;在囚禁于官府之时能够争辩伸冤,勉可折赎自己的过错。成葳蕤,《本草纲目》十二:“此草根多须,如冠缨下垂之緌,而有威仪,故以名之。”此用“威仪”义。缧绁,拘系犯人的绳子,引申为囚禁。锦衾之可覆,义同宋元以来俗语“一床锦被遮盖”‘,意为“遮丑”。

  [73]“嘉其入门之拒”四句:谓胭脂爱慕鄂生,但持之以礼,拒绝苟合,应该遂其纯洁的心愿,成全一件风流美事。掷果之心,指胭脂爱慕鄂生的心愿。掷果,晋潘岳貌美,洛阳妇女见到他,向他投掷果子,以表示爱慕。见《晋书·潘岳传》。后因以“掷果”形容美男子为妇女所爱慕。入门,据铸雪斋抄本,原作“人门”。

  [74]仰:公文中上级命令下级的惯用套语,期望、责成的意思。

  [75]微:卑微。

  [76]萦回,盘绕:形容反复考虑。

  [77]间(jiàn):间隙,破绽。

  [78]哲人:贤明而有智慧的人。

  [79]良工之用心苦矣:优秀技艺家是煞费苦心的。喻哲人断案细心苦思。

  [80]棋局消日:以下棋消磨光阴,而荒废政事。《唐诗纪事》卷五十六:唐宣宗时今狐绚荐李远为杭州刺史,宣宗说,“我闻远诗云;‘长日惟消一局棋’,岂可以临郡哉?”谓耽心李远弈棋废政。

  [81]被放衙:谓好逸贪睡废政。,同“绸”。放衙,官吏退衙、散值。《倦游录》,宋文彦博为榆次县令,题诗于新衙鼓上云:“置向谯楼一任挝,挝多挝少不知他,如今幸有黄被,努出头来听放衙。”

  [82]方寸:指心。

  [83]“彼哓哓(xiāo-xiāo消消)者”句:对争辩者竟以刑罚恫吓,不准他们说话。哓哓,争辩声。静之,使之肃静。

  [84]覆盆:覆置的盆,喻不见天日,沉冤莫白。语出《抱朴子·辨问》。

  [85]见知:被赏识。

  [86]奖进:奖励提拔。

  [87]呵护:呵禁作成者,护持受冤音。

  [88]宜圣之护法,孔子的护法者,即保护儒教的人。宣圣,指孔子,唐时曾追溢孔子为文宣王。护法,佛家语,保护佛法的人。

  [89]宗匠,指学术上有重大成就、为众所推崇的人物。

  [90]“宝藏(zàng葬)兴”:此为考场试题。《礼记·中庸》:“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广大,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

  [91]误记“水下”:误记是水下的宝藏;指与《中庸》所说的山间宝藏不合。

  [92]“山头盖起水晶殿”四句:这几句都是说,错误地把山间当作水下,因而出了笑话。水晶殿,本是海中的龙宫,怎能盖在山上。珊瑚、珍珠都生长在海里,怎能长在山峰和树颠?撑船汉如在山间行舟,势必跌死崖[93]留点蒂儿,意谓留点面子。蒂,花果与枝茎相连的部分。

  [94]和(hè贺):应和。这是指作词应答。

  [95]樵夫漫说渔翁话:山上砍柴的人空白说些水中打渔的人的话;指文

  不对题。漫,空自。

  [96]那曾见,会水渰杀:意谓真正能文者,不会被黜;暗示将留点面子。

  渰,通“淹”。

  [97]一斑:《世说新语·方正》,“管中窥豹,时见一斑。”后来用“一斑”比喻事物的一点或一小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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