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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回 赴公筵督学论官箴 会族弟监司述家法

  却说谭观察自郑州回省,即以行装禀见抚台,拜会藩司。

  备言灾祲情形,赈济设施,极夸季知州实心为民,乃良司牧之尤:“将来当列荐牍,可称知府之祝”抚台道:“季某向来禀见时,留心体察,只觉悃愊无华,那料有如此本领。”观察道:“天下实在能办事的官员,大约都是几个悃愊无华的人。那举止娴熟,应对机敏,看着貌似有才,则多是些油滑躲闪之辈,全靠不着。”抚台极口道:“是。”向藩司道:“郑州领帑详文一到,即刻弹兑给发,只恐少稽难济燃眉。别州县尚不见动静,已差人密访。如有慢视民瘼者,定行揭帖揭上几个,断不叫这等尸位病民者,得以漏网。大家留心做事。”

  道台辞了大人,方才回至道署。到签押处,即叫梅克仁吩咐道:“西门外大老爷的坟,坟前有灵宝爷的神道碑。你可同内宅小厮,到那里周视形势,重修坟垣,建大门楼一座。”梅克仁道:“叫叫本城差头跟着,他认的路。”观察道:“坟垣是咱的私事,衙役虽贱,那是朝廷的官人。况且衙役督工,断没有不吃钱的。只以内宅自己人办理方可。砖瓦椽檀,石灰土坯,公买公卖。兴了这个工,那附近几个村庄,虽说未至凶岁,这做工运料,也有个小小收益。”

  梅克仁骑了马匹,带、了一个马夫,径向谭茔来。认清了神道碑,下马进茔。在荒榛细草间磕了个头。又认清孝移公墓碑,看是埋了十来年光景,也磕了头。起来,周视估量了一番。

  一箭路远,有座关帝庙,一旁有两三家子饭铺。梅克仁转回歇下,说起修理坟垣,雇匠役,买物料的话月饭铺老者道:“说起谭宅这坟,原有百十棵好大的杨树,都卖了,看看人家已是败讫了。如今父子两个又都进了学,又像起来光景。”这梅克仁方晓的河南少主人游泮的信。

  说起绍闻父子皆游黉序,满城轰传,如何道署一些儿不知?原来衙门大了,这些院考进学,地方些须小事,无由得知。

  谭观察转斗边,又是非公事内言不出、外言不入的。所以梅克仁回署禀了,道台方知绍闻父子一案进学,心中喜极。

  谭道台一面交梅克仁银子一百五十两修理坟院。一面即嘱送绍闻父子襕衫绸缎八匹、巾靴两对、银花四树,良马二匹,鞍屉全备。却差了一个劈柴的伙夫,两个扫地的丑厮送来。所带拜匣内,装两个帖子,一是:“禀婶母老太太安,并叩新喜。侄绍衣顿首。”一是:“弟侄可于十一日进署,襕衫巾冠,诣主拓行礼。兄衣谕。”

  绍闻闻命,叫王象荩雇觅裁缝,赶办襕衫,单等至期进署。

  到了初十日傍晚,忽见夏鼎来了。到胡同口,径向书房。

  恰好绍闻同儿子自书房出来,器宇俊逸,与从前大不相同。夏鼎在衙门住有半年,那身法腔口已成习惯,不觉躬身冲口禀道:“门上梅二爷吩咐,叫小的送个口信:大老爷明日,同抚院、两司大老爷公请学台大人,不能在署等候。改日另订日子,再请少爷们进署。”绍闻让书房说话,夏鼎道:“急紧回去,梅二爷还等着回复。”疾忙走了。

  此可见夏鼎这班宵小情况。在混字场里,他偏会放肆尖俏,一入了衙门,这身子弯曲,腿儿软和,眉目馅媚,脚步疾趋,直是忘其所以不期然而然者。若到乡里愚百姓家,便是天王下界,黑煞神临凡一般,那也是由中达外,莫之致而至的。这些衙役鬼畦伎俩,千人一状,原也不必挂齿。

  单讲河南抚台,因钦差学院岁、科已完,只有注生监册送乡试一事,衙内闲住,遂知会二司两道,公同备酌奉邀。先期遣了差官,投了四六请启,订了十一日洁樽恪候。

  这门上堂官,便与传宣官文职、巡绰官武弁,商度叫戏一事。先数了驻省城几个苏昆班子——福庆班、玉绣班、庆和班、萃锦班,说:“唱的虽好,贴旦也罢了,只那玉绣班正旦,年纪嫌大些。”又数陇西梆子腔,山东过来弦子戏,黄河北的卷戏,山西泽州锣戏,本地土腔大笛嗡、小唢呐、朗头腔、梆锣卷,觉俱伺候不的上人,说:“他们这班子却有两三个挑儿,如杏娃儿、天生官、金铃儿,又年轻,又生的好看。要引到京上,每日挣打彩钱,一天可分五七十两,那小毛皮袄、亮纱袍子是不用说的。大老爷们在京中,会同年,会同乡,吃寿酒,贺新任,那好戏也不知看了多少。这些戏,箱穷人少,如何伺候得过?”那武弁道:“这个不难。如今只把昆班俱合拢来,叫他们一替一出拣好的唱。把杏娃儿、天生官、金铃儿,再拣几个好脸儿旦脚,叫他掺在内,就是唱不惯有牌名的昆腔调,把他扮作丫头脚色,到筵前捧茶下酒,他们自是熟的。”商议已定,就叫那能干事会说话的衙役,帮同首县去办。

  单说到了十一日,两司两道俱早到抚院。差官向学院街投了奉迓速光的大柬。到早膳以后,只听的学院街连炮震天,已知学台起身。约到大半路时,抚院这边也放了闪门连炮。那街上看的人众,都知是学台上抚台衙门赴席。满街微职末异,往来互错,也不知是做什么的。只见刺绣绘画的各色旗帜,木雕铁打金装银饰的各样仪仗,回避、肃静、官衔牌,铁链、木棍、乌鞘鞭,一对又一对,过了半天。这红日射处,精光四映,微风飘处,斿角抖斜。金瓜开其先,尾枪拥其后,一柄题衔大乌扇,一张三檐大黄伞儿,罩着一顶八抬大轿,轿中坐了个弯背白髯、脸上挂着叆叇镜看书的一位理学名臣。

  到了抚院仪门,鼓乐喧豗。迎接官员有跪的,有打躬的。

  学台笑容可掬,带了些堆谢劳动的颜色,那轿已过去了。抬上大堂,只见一个官员半跪着:“请大人下轿。”伞扇闪开,抚台率司、道迎接。彼此拖地一揖,呵呵大笑。抚台挽住学台袍袖,穿暖阁而进。司、道由东门随班而进。挨次行礼,各各逊谢谦恭。学台让了上座,抚台陪座,司、道列座。奉了一遍调匙点茶,也说了些亵尊叨爱的套语。但观瞻太尊,仪度太整,及说了套话,这正言恰似一部十七史,不知从何处说起,俱各少默。

  伺候的,又奉了一遍泡茶,满堂上只觉礼法太重,不甚融洽。那苏班是久伺候过官场上戏的,在旁边蓝布帐内,偶尔露个半身刻丝袍,桌子上微响锣鼓磕碰之声,那帐缝儿撩开半寸宽,微现旦脚妆扮已就,粉白脸儿,黑明眼儿,一瞧即回光景。

  这个怀艺欲试之意,蓄技久待之情,向来官场伺候不曾有过。

  伺候官见景生情,半跪禀道:“请大人赏戏。”抚台点头。只听吹竹弹丝,细管小鼓,作起乐来。

  不多一阵,抬过绣幔架子,正放在前,桌椅全备,乐声缥缈。掀起锦帘,四个仙童,一对一对,各执小黄幡儿出来,到正面一站,又各分班对列。四个玉女,一对一对,各执小红幡儿出来,到正面一站,亦各分班对列。徐徐出来一个天官,横头上飘着一缕红帛,绣蟒绦袍,手拿一部册页,站在正面,唱吟了《鹧鸪天》一阙,也向旁边上首站定。又见两个总角小童,扶了一朵彩绘红云前导,两个霓裳仙女,执着一对日月金扇,紧依着一位冕旒王者,衮龙黄袍,手执如意、手卷而出。到了正面,念了四句引场诗,回首高坐。两柄日月扇旁伺,足蹴一朵红云。红帛天官,坐在红云之下。四个红幡玉女,骄肩而立,四个黄幡仙童,又骈肩立于其侧。剩下当常猛然大鼓大锣齐鸣,大铙大钹乱响,出来四位值年、值月、值日、值时功曹。

  值年的银须白铠,值月的黑须黑铠,值日的赤面红铠,值时的无须黄铠,右手各策马挝,左手各执奏摺,在栽绒大毯上乱舞乱跳,却也中规中矩。到下马时,和投鞭于地,手执奏摺交与天官,转达天听。玉皇垂览,传降玉音,天官又还了批准摺奏,分东西四天门传宣敕旨。这四功曹谢了天恩,依旧拾起鞭子上马,略舞一舞,各进鬼门。须臾出来缴旨,也一齐上在玉皇背后并立。满场上生旦净末,同声一个曲牌,也听不来南腔北调,只觉得如出一口。唱了几套,戛然而止。将手卷付与天官,天官手展口唱,唱到完时,展的幅尽,乃是裱的一幅红绫,四个描金大字,写的是“天下太平”。唱个尾声,一同下来进去。

  学台门役,打了一个四两的赏封。抚台、司、道手下,亦各打了赏封。六个如花似玉的旦脚,拾起赏封,磕了几个袅娜头。这当中就有那杏娃儿、天生官、金铃儿。

  学台立起身来告便,伺候官引路,到西边一座书房。院子月台边一株老松树,其余都是翠竹。六位大员各有门役引着,陆续寻了撒膜地方。到了书房,门役捧盥盆各跪在座前,洗了手,坐书房吃茶。

  吃了茶,抚台道:“俗优不堪入目,还可再奏一出否?”

  学台道:“弟素性不甚识戏,一出已略观大意。”却说那河道,原是一个没甚学问的举人出身,由河员做起,因某处遥堤工竣,升了河厅,积奉升了河道。他素性好闹戏旦,是个不避割袖之嫌的。每逢寿诞,属员尽来称觞,河道之寿诞,原是以“旦”为寿的。恰好此日众娈毕集,正好借此杯酒,浇向日块垒,遂掺了一句道:“萃锦班能唱《西厢》全本,还略略看得。”这是在家做措大时,常称《西厢》是好文章,以己度人,料各大人俱是以《西厢》为脸炙的,不觉冒了这一句。

  那知学台乃是个理学名儒,板执大臣,说道:“唐重族姓,范阳卢,博陵崔,荥阳郑,陇西李,俱是互为婚姻的世好。郑崔联姻,重重叠叠,见于书史者不少。纵令变起仓猝,何至寄嫠妇、弱媛、少婢于萧寺?阀阅家当必无是。即使强梁肆恶,这玉石俱焚,理所宜然,何至于一能解围,即以朱陈相许?相国家有如是之萱堂乎?朋友相好,至以身殉,亦非异事,何至于一纸书,即可令身任长子者,统国家之重兵,而解纷以济其私?况郑恒是唐之太常,崔所出三子皆贵,其事常见于他书。院本虽是幻设,何至如此污蔑张狂!应堕拔舌,我辈岂可注目?”

  抚台见属员出言媟亵,以至唐突钦差,脸上好觉无光,因说:“近日访得不肖州县,竟有豢养戏班以图自娱者。宴会宾客,已非官守所宜,且俾夜作昼,非是肆隆筵以娱嘉宾,实则挂堂帘以悦内眷。张灯悬彩,浆酒藿肉,竟有昏昏达旦者。”

  学台道:“伊既红灯映月,就该白简飞霜。”抚台道:“昨日拜本,此人已列弹章。并列其与戏旦苏七饮酒俱入醉乡,将银锞丢入酒杯共饮,苏七磕头,该县搀扶,醉不能站立,倒在一处,举城传以为笑劣款。并无别项,只此已不堪传写塘钞矣!”

  学台道:“此等劣员,那能恫瘝民痪,一家哭一邑合掌。但上台之德风,州县之德草,今日幸叨厚贶,何不撤此梨园以便攀谈聆教?”这抚台封疆重臣,本日演戏佐酒,原是未能免俗,聊复尔尔之意。一听此言,即命巡绰官将戏押出。

  这戏主原好伺候官席,非徒喜得重赏,全指望席终劝酒,把旦脚用皂丸肥胰洗的雪白,淡抹铅粉,浑身上带的京都万馥楼各种香串,口中含了花汉冲家鸡舌香饼,艳妆乔饰,露出银钏围的雪腕,各位大老爷面前让酒讨彩。这大人们伯乐一顾,便声价十倍,何愁那州县不极力奉承。其中就有说不尽的好处。

  今偏遇见几个迂腐大僚,一声传令押出,那抬筒抬箱背把子的都慌了。已扮成的脚色,那脱衣裳、洗脂粉,怎能顾得许多。

  那不曾妆扮的,架子上卸纱帽,摘胡子,取鬼脸,扯虎皮,衣服那顾得叠,锣鼓那顾得套,俱胡乱塞在箱筒里面。抬的抬,背的背。巡绰官犹觉戏主怠慢,只顾黑丧着脸督促,好一个煞风景也。

  这河道方晓得一言错出,在钦差大人面前,唐突出这个风吹雨打大败兴头的事。又怕,又羞,又悔,又急,将来九声连珠炮响,这个官儿便是不稳便哩。”怎的一本《西厢记》,就把我害的这样苦!”又想道:“好事者若打出戏来,这圆纱帽翅儿、燕尾胡子、白鼻凹儿,再饶不过我。”心中千回百折,胡思乱想,没个藏身处。

  及到日中排筵,少不得跟着陪席。四张桌子,两正两侧,学台坐于首座,抚台次座;东边桌子,东司第三,驿、盐粮道坐了第五;西边桌子,西司第四,河道坐了第六。还说起按台出巡,不得在省奉陪,学台道:“汝宁府考完,曾得一面,彼此公务忙迫,未得畅聆清诲为憾。”

  少顷,席面上来。若再夸陈设之丰盛,珍羞之嘉美,岂非赘笔。酒席已完,各大人俱觉得雅会胜似俗派。唯有河道呷了半盏酒,嚼了半个点心,心中有苦说不出口,只得默诵《君子有三愆》一章而已。

  学台起身,逐位谢了厚贶,俱各谦逊答礼,满口极道:“亵尊。”出了书房,转到二堂,闪开暖阁,走到滴水檐下。

  巡绰官跪禀道:“请大老爷上轿。”学台回首一揖,抚台答礼。

  各司道走至轿前候乘,学台那里肯依,再三拱让,司道略退半步,学台上了八座。那照壁间早已大炮震天,仪门大闪。转过东辕,微职末弁,道旁跪送,学台举手高拱而过。

  这抚台衙中,司道亦各禀辞,鱼贯而出。到了大门外,各自上轿而去。

  单说谭观察回署,到签押房,梅克仁禀说,修坟估工,约费二百内外。观察点头道:“只要修的尽礼。工竣我还要亲往致祭。”梅克仁领命,自回转斗门房而去。

  观察即盘算另订弟侄进署日期。迭为屈指,某日上院,某日致祭谢雨,某日坐堂面清盐引、漕粮以及各驿站夫价豆草册籍,唯有二十一日是个少有空闲日期。回忆前订,已逾十日。

  筹算停当,次早唤梅克仁拨人传谕,二十一日请绍闻父子进署。

  梅克仁领命,到门上叫听差的问道:“前日上萧墙街,是那一个去的?”听差的道:“是夏鼎。”梅克仁道:“还叫他来。”听差的叫夏鼎到转斗外,梅克仁道:“二十一日,大老爷请萧墙街父子进署,不用帖子,你可速去早来,立等回复。”

  夏鼎答应了个是字,飞也似去了。

  不多一时,夏鼎回来,到门上回复道:“少爷父子,是他自幼师傅姓惠的,请去南乡吃酒。我把梅二爷说的,大老爷请进衙门的话,的的确确是二十一日,叮咛明白,对少爷管事家人姓王名中的说透记清。”梅克仁笑道:“话虽饶舌,却明白的很。”转头一掩,内外隔绝。夏鼎却喜得门上夸奖,这差头是稳当的了,迟早要点个买办才肥些哩。这也不必说他。

  单说到二十一日,王象荩黎明已到,唤了双庆,伺候少主人拜见观察大人。这是见主人门第有转否为泰之机,与那得交官府,得进衙门,势利烘热之见,毫不相干。谭绍闻父子上马,双庆夹着毡包,王象荩牵着马,一路上守道衙门而来。进了辕门,下的马来,两仆各拉一匹。不知夏鼎自何处跑来,只说:“交给我。”早已有个听差的把马拴了。遂到上号房,投了手本。号簿照手本写了“生员谭绍闻、谭篑初谨禀”。当即穿上襕衫,王象荩与双庆各持丝绦,系于主人腰间。上号吏执着手本,绍闻父子随着,由东角门进去,到了大堂。

  手本传进,片刻时,遥闻内边说个请字,只见内宅门开了半扇,一个人说道:“请。”进了内宅门,这观察已在三堂滴水檐下穿公服站着。绍闻父子趋跄直至跟前,方欲作下揖去,观察摇首不允,扯住手说:“随我来。”

  到了三堂神主橱前,并铺两个垫子,少后又铺一个垫子,观察站在上首,绍闻比肩,篑初在后。观察望上说道:“这是鸿胪派后代绍闻及篑初,进了祥符胶庠,特来向祖辈爷磕头。”

  一连叩了四叩,起来作揖产毕,观察向绍闻道:“贤弟站在东边,与我行礼。”绍闻行了两拜四叩。又向篑初道:“贤侄与我行礼。”篑初亦如其父。绍闻道:“请嫂太太禀见。”观察摇首道:“跟我来。”

  一同出了三堂到内书房。观察命宽公服,自在上首坐下。

  绍闻对坐,篑初签西北坐下。吃了茶,绍闻道:“容日再与嫂太太请安。”观察道:“吾弟差矣。我一向为官事所羁,尚末得与婶太太见礼,那得此处居先。总之,咱家南边祖训,贤弟亦当知之,从而遵行之:从来男女虽至戚不得过通音问。咱丹徒多隔府隔县姻亲,往来庆贺,男客相见极为款洽。而于内眷,不过说,‘禀某太太安’而已。内边不过使奉茶小厮禀道‘不敢当’,尊行辈,添上‘谢问’二字。否则丫头爨妇代之,在屏后说‘谢某老爷某爷问,不敢当’,虽叔嫂亦不过如此。从未有称姨叫妗,小叔外甥,穿堂入舍者。盖尊礼存问者多,妇人之性,久而久之,遂不觉权移于内。防微杜渐,端在此人不经意之间。”因回顾篑初道:“我侄初入庠序,学问经济,都在你身上要的。切记,切记。”篑初恭立受教。

  少刻捧上点心,兄弟伯侄同吃,早已忘身在署中。观察道:“我问你一宗事,侄儿不知,贤弟是必知的:叔大人有着述否?”绍闻道:“没有。”观察道:“当日叔大人到丹徒上坟修族谱时节,就在我院住了一个多月,我叔侄是至亲密的。彼时详审举动,细听话音,底是个有体有用的人,怎的没有本头儿?即令不曾着书立说,也该有批点的书籍;极不然者,也应有考试的八股,会文的课艺。”绍闻,道:“委的没见。”观察道:“我们士夫之家,一定要有几付藏板,几部藏书,方可算得人家。所以灵宝公遗稿,我因亲戚而得,急镂板以存之。总之,祖宗之留贻,人家视之为败絮落叶,子孙视之,即为金玉珠宝;人家竞相传钞,什袭以藏,而子孙漠不关心,这祖宗之所留,一切都保不住了。所谓‘臧榖亡羊’,其亡必多。这是铁板不易的话。”绍闻道:“如今本城中,还有藏着一楼印板之家。”观察道:“是谁家呢?”绍闻道:“是盛藩台家。”观察道:“什么书名?是刷印送人的,是卖价的?”绍闻道:“只知道锁着一楼印板,多年不曾开楼门。”观察道:“他家有什么人?”绍闻道:“藩台公两个孙孙,长叫盛希侨,次叫盛希瑗。”观察道:“什么功名呢?”绍闻道:“盛希侨国子监生,盛希瑗府学生员,后中副车。”观察道:“明日即差迎迓生送帖,请他弟兄二人进署,问问是什么书籍。或是文集,或是诗稿,叫他刷印几部,带到南边,好把中州文献送亲友,是上好笔帕人情。中州有名着述很多,如郾城许慎之《说文》,荥阳服虔所注《麟经》,考城江文通、孟县韩昌黎、河内李义山,都是有板行世的。至于邺下韩魏公《安阳集》,流寓洛阳邵尧夫《击壤集》,只有名相传,却不曾见过,这是一定要搜罗到手,也不枉在中州做一场官,为子孙留一个好宦囊。吾弟回家,定要在废筒败麓中密密找寻,或有一半片子手翰,书上批的,幅间写的,认清笔迹,虽只字也是咱家珍宝。贤侄也要留心。”

  绍闻道:“大人见背太早,愚弟不过十岁,只记得教了八个字,说是‘用心读书,亲近正人’。观察站起身来道:“这是满天下子弟的‘八字小学’,咱家子弟的‘八字孝经’。篑初道:“只这八个字,不成部头,又不成片段,如何刻印呢叩观察道:“镂之以肝,印之以心,终身用之不荆就是做官时,也千万休离开了书。接引僚友寅好,那亲近正人,尤应铭心。这八个字,这边鸿胪派,就可用以为子孙命名世系。如南边宜宾派,是以‘纯孝开基,世守咸昭,绍延永绵,光启后贻’十六字为命名世系。前八个字,尚有咸字辈人,咱这一辈是绍字,儿子辈现、今都是延赏、延祥、延绶的字样,孙子辈是永龄、永年、永系,咱家族大,如今已有光字辈人了。这里灵宝一支,如今几多门头?”绍闻道:“这里人丁不旺,累世单传,到了愚弟,才有篑初弟兄两个。”观察道:“这签初是哥是弟?”

  绍闻道:“这是哥哩。”观察道:“二侄什么名子?”绍闻道:“名叫悟果。”观察道:“咦,这像僧尼派头,不可为训。此侄名篑初,是学册已有注名,不必更改。这二侄就该以用字起派,以下就是心字。”篑初道:“伯大人就起个名儿,以肇其始。”观察沈吟道:“董之用威,即以用威为名,以寓教思。何如呢?”篑初起身为礼道:“谢过伯大人慈严互施之恩。”

  观察道:“将来丹徒寄书,即把这鸿胪派以‘用心读书,亲近正人’为叠世命名字样,注于族谱之上,昭示来许。”绍闻父子,俱起身为礼,谢联属族谊、明晰行辈之惠。

  少刻,篑初告便,观察命小厮引去。因趁空问绍闻道:“大侄曾议婚否?”绍闻道:“尚未。”观察道:“我意中已有其人,甚为妥协。婚姻是关系宗桃门第的大事,不可轻忽。此时尚难骤及,待科场完后,我再细心筹度,那时八面稳合,方可一言而决。只是贤弟存在心里,有这句话就是。”绍闻唯唯听命。

  篑初回来,小厮奉水授巾,洗手坐下。又说些勉学的话:乡、会场规,不可疏忽,以致误带字纸;不可错号,叫巡绰官禀逐;不可潦草完局,图速出棘围;不可逗留给烛,叫巡绰官挝卷、推撵。说得零星琐碎,而慈祥蔼蔼,却句句是紧要话头。

  到正午时候,厮役又请至一所书房。只见画帼字联,花盆鱼缸,甚为幽雅。屋内裙垫不设;桌上碟着已备。这兄弟伯侄坐下,捧来午馔,器不多而洁,品不杂而腴,全不似官场中饭,艳缛难以注目,糊浓难以充肠的那个派头。饭将完时,忽梅克仁拿了一个手本禀道:“卫辉府辞行,还有禀漕运的话。”观察道:“取公服来会客。”绍闻顺便告辞,观察也不暇深留,只勉以努力科场,自行接见所属大员。

  绍闻即随梅克仁出了内宅门,径到大门外。王象荩、双庆拉过马来,内边值,堂的送出毡包。正上马时,夏鼎已到,一面掐篑初上马,一面又来扯住绍闻牲口,前引出辕,细声说:“口角牙缝恩典。”绍闻也不敢答,出东辕门而去。

  一路穿街过巷,见许多秀才,有行行重行行,在背街上闲游的,有卿卿复卿卿,在破庙中念书的。难说绍闻屡年在街上,或由夏鼎家到王紫泥家,或自白兴吾家到盛公子家,岂无遇见科场年份?只用事不关心,视而不见。今日一心务正,又成了秀才,那科场临近四个字,不觉触于目而即感于心了。

  到后门下马。王象荩及双庆将马安置讫。双庆到楼门递毡包,绍闻叫老樊道:“速与王中他两个造饭。”双庆道:“夏叔不知在何处将马喂饱,又同不认识的两个人,说是许头儿、张头儿,请俺两个到饭馆吃饭。王中叔坚执不去,夏叔也不敢过强。我独自一个去了,炒了两盘肉,大家吃了些包子面条馄饨。我如今不用再吃饭了。”王象荩道:“我在石狮子跟前,吃了三个炊饼,一碗豆腐脑儿,我不饥,不用再罗索了。”王氏也问了几句衙门的话。绍闻父子赶试心急,又速向书房读书去了。

  一连念了半月书。这钥匙真真是母亲收拾的,吃饭时双庆来开。半月委实没客,即令有客,自己也没钥匙丢出墙外了。

  这正是:

  困心衡虑历多端,刻苦何能少自宽,

  要识男儿知悔后,引锥刺股并非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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