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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第十五
司马法曰:「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易曰:「君子以除戎器,戒不虞。」夫兵不可玩,玩则无威;兵不可废,废则召寇。昔吴王夫差好战而亡,徐偃王无武亦灭。故明王之制国也,上不玩兵,下不废武。易曰:「存不忘亡,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
秦昭王中朝而叹曰:「夫楚剑利、倡优拙。夫剑利则士多慓悍,倡优拙则思虑远也,吾恐楚之谋秦也。」此谓当吉念凶,而存不忘亡也,卒以成霸焉。
王孙厉谓楚文王曰:「徐偃王好行仁义之道,汉东诸侯三十二国尽服矣!王若不伐,楚必事徐。」王曰:「若信有道,不可伐也。」对曰:「大之伐小,强之伐弱,犹大鱼之吞小鱼也,若虎之食豚也,恶有其不得理?」文王兴师伐徐,残之。徐偃王将死,曰:「吾赖於文德而不明武备,好行仁义之道而不知诈人之心,以至於此。」夫古之王者其有备乎?
吴起为苑守,行县适息,问屈宜臼曰:「王不知起不肖,以为苑守,先生将何以教之?」屈公不对。居一年,王以为令尹,行县适息。问屈宜臼曰:「起问先生,先生不教。今王不知起不肖,以为令尹,先生试观起为之也!」屈公曰:「子将奈何?」吴起曰:「将均楚国之爵而平其禄,损其有余而继其不足,厉甲兵以时争於天下。」屈公曰:「吾闻昔善治国家者不变故,不易常。今子将均楚国之爵而平其禄,损其有余而继其不足,是变其故而易其常也。且吾闻兵者凶器也,争者逆德也。今子阴谋逆德,好用凶器,殆人所弃,逆之至也,淫泆之事也,行者不利。且子用鲁兵不宜得志於齐而得志焉;子用魏兵不宜得志於秦而得志焉。吾闻之曰:『非祸人不能成祸。』吾固怪吾主之数逆天道,至今无祸。嘻!且待夫子也。」吴起惕然曰:「尚可更乎?」屈公曰:「不可。」吴起曰:「起之为人谋。」屈公曰:「成刑之徒不可更已!子不如敦处而笃行之,楚国无贵于举贤。」
春秋记国家存亡,以察来世,虽有广土众民,坚甲利兵,威猛之将,士卒不亲附,不可以战胜取功。晋侯获於韩;楚子玉得臣败於城濮;蔡不待敌而众溃。故语曰:「文王不能使不附之民;先轸不能战不教之卒;造父王良不能以弊车不作之马,趋疾而致远;羿逄蒙不能以枉矢弱弓,射远中微;故强弱成败之要,在乎附士卒,教习之而已。」
内治未得,不可以正外,本惠未袭,不可以制末,是以春秋先京师而後诸夏,先诸华而後夷狄。及周惠王,以遭乱世,继先王之体,而强楚称王,诸侯背叛,欲申先王之命,一统天下。不先广养京师,以及诸夏,诸夏以及夷狄,内治未得,忿则不料力,权得失,兴兵而征强楚,师大败,撙辱不行,大为天下笑。幸逢齐桓公以得安尊,故内治未得不可以正外,本惠未袭,不可以制末。
将帅受命者,将帅入,军吏毕入,皆北面再拜稽首受命。天子南面而授之钺,东行,西面而揖之,示弗御也。故受命而出忘其国,即戎忘其家,闻枹鼓之声,唯恐不胜忘其身,故必死。必死不如乐死,乐死不如甘死,甘死不如义死,义死不如视死如归,此之谓也。故一人必死,十人弗能待也;十人必死,百人弗能待也;百人必死,千人不能待也;千人必死,万人弗能待也;万人必死,横行乎天下,令行禁止,王者之师也。
田单为齐上将军,兴师十万,将以攻翟,往见鲁仲连子。仲连子曰:「将军之攻翟,必不能下矣!」田将军曰:「单以五里之城,十里之郭,复齐之国,何为攻翟不能下?」去上车不与言。决攻翟,三月而不能下,齐婴儿谣之曰:「大冠如箕,长剑拄颐,攻翟不能下,垒於梧丘。」於是田将军恐骇,往见仲连子曰:「先生何以知单之攻翟不能下也?」仲连子曰:「夫将军在即墨之时,坐则织蒉,立则杖臿为士卒倡曰:『宗庙亡矣,魂魄丧矣,归何党矣。』故将有死之心,士卒无生之气。今将军东有掖邑之封,西有淄上之宝,金银黄带,驰骋乎淄渑之间,是以乐生而恶死也。」田将军明日结发,径立矢石之所,乃引枹而鼓之,翟人下之。故将军者,士之心也,士者将之枝体也,心犹与则枝体不用,田将军之谓乎!
晋智伯伐郑,齐田恒救之,有登盖必身立焉,车徒有不进者必令助之。垒合而後敢处,井灶成而後敢食。智伯曰:「吾闻田恒新得国而爱其民,内同其财,外同其勤劳,治军若此,其得众也,不可待也。」乃去之耳。
太公兵法曰:「致慈爱之心,立武威之战,以毕其众;练其精锐,砥砺其节,以高其气。分为五选,异其旗章,勿使冒乱;坚其行阵,连其什伍,以禁淫非。」垒陈之次,车骑之处,勒兵之势,军之法令,赏罚之数。使士赴火蹈刃,陷阵取将,死不旋踵者,多异於今之将也。
孝昭皇帝时,北军监御史为奸,穿北门垣以为贾区。胡建守北军尉,贫无车马,常步,与走卒起居,所以慰爱走卒甚厚。建欲诛监御史,乃约其走卒曰:「我欲与公有所诛,吾言取之则取之;斩之则斩之。」於是当选士马日,护军诸校列坐堂皇上,监御史亦坐。建从走卒趋至堂下拜谒,因上堂,走卒皆上,建跪指监御史曰:「取彼。」走卒前拽下堂。建曰:「斩之。」遂斩监御史,护军及诸校皆愕惊,不知所以。建亦已有成奏在其怀。遂上奏以闻,曰:「臣闻军法立武以威众,诛恶以禁邪。今北军监御史公穿军垣以求贾利,买卖以与士市,不立刚武之心,勇猛之意,以率先士大夫,尤失理不公。臣闻黄帝理法曰:『垒壁已具,行不由路,谓之奸人,奸人者杀。』臣谨以斩之,昧死以闻。」制曰:「司马法曰:『国容不入军,军容不入国也。』建有何疑焉?」建由是名兴,後至渭城令,死。至今渭城有其祠也。
鲁石公剑,迫则能应,感则能动,〈目勿〉穆无穷,变无形像,复柔委从,如影与响,如尨之守户,如轮之逐马,响之应声,影之像形也,阊不及鞈,呼不及吸,足举不及集。相离若蝉翼,尚在肱北眉睫之微,曾不可以大息小,以小况大。用兵之道,其犹然乎?此善当敌者也。未及夫折冲於未形之前者,揖让乎庙堂之上而施惠乎百万之民,故居则无变动,战则不血刃,其汤武之兵与!
孔子北游,东上农山,子路、子贡、颜渊从焉。孔子喟然叹曰:「登高望下,使人心悲,二三子者,各言尔志。丘将听之。」子路曰:「愿得白羽若月,赤羽若日,钟鼓之音上闻乎天,旌旗翩翻,下蟠於地。由且举兵而击之,必也攘地千里,独由能耳。使夫二子为从焉!」孔子曰:「勇哉士乎!愤愤者乎﹗」子贡曰:「赐也,愿齐楚合战於莽洋之野,两垒相当,旌旗相望,尘埃相接,接战构兵,赐愿着缟衣白冠,陈说白刃之间,解两国之患,独赐能耳。使夫二子者为我从焉!」孔子曰:「辩哉士乎!僊僊者乎!」颜渊独不言。孔子曰:「回!来!若独何不愿乎?」颜渊曰:「文武之事,二子已言之,回何敢与焉!」孔子曰:「若鄙,心不与焉,第言之!」颜渊曰:「回闻鲍鱼兰芷不同箧而藏,尧舜桀纣不同国而治,二子之言与回言异。回愿得明王圣主而相之,使城郭不修,沟池不越,锻剑戟以为农器,使天下千岁无战斗之患,如此则由何愤愤而击,赐又何僊僊而使乎?」孔子曰:「美哉,德乎!姚姚者乎!」子路举手问曰:「愿闻夫子之意。」孔子曰:「吾所愿者,颜氏之计,吾愿负衣冠而从颜氏子也。」
鲁哀公问於仲尼曰:「吾欲小则守,大则攻,其道若何?」仲尼曰:「若朝廷有礼,上下有亲,民之众皆君之畜也,君将谁攻?若朝廷无礼,上下无亲,民众皆君之雠也,君将谁与守?」於是废泽梁之禁,弛关市之征,以为民惠也。」
文王曰:「吾欲用兵,谁可伐?密须氏疑於我,可先往伐。」管叔曰:「不可。其君天下之明君也,伐之不义。」太公望曰:「臣闻之先王伐枉不伐顺;伐险不伐易;伐过不伐不及。」文王曰:「善。」遂伐密须氏,灭之也。
武王将伐纣。召太公望而问之曰:「吾欲不战而知胜,不卜而知吉,使非其人,为之有道乎?」太公对曰:「有道。王得众人之心,以图不道,则不战而知胜矣;以贤伐不肖,则不卜而知吉矣。彼害之,我利之。虽非吾民,可得而使也。」武王曰:「善。」乃召周公而问焉,曰:「天下之图事者,皆以殷为天子,以周为诸侯,以诸侯攻天子,胜之有道乎?」周公对曰:「殷信天子,周信诸侯,则无胜之道矣,何可攻乎?」武王忿然曰:「汝言有说乎?」周公对曰:「臣闻之,攻礼者为贼,攻义者为残,失其民制为匹夫,王攻其失民者也,何攻天子乎?」武王曰:「善。」乃起众举师,与殷战於牧之野,大败殷人。上堂见玉,曰:「谁之玉也?」曰:「诸侯之玉。」即取而归之於诸侯。天下闻之,曰:「武王廉於财矣。」入室见女,曰:「谁之女也?」曰:「诸侯之女也。」即取而归之於诸侯。天下闻之,曰:「武王廉於色也。」於是发巨桥之粟,散鹿台之财金钱以与士民,黜其战车而不乘,弛其甲兵而弗用,纵马华山,放牛桃林,示不复用。天下闻者,咸谓武王行义於天下,岂不大哉?
文王欲伐崇,先宣言曰:「予闻崇侯虎,蔑侮父兄,不敬长老,听狱不中,分财不均,百姓力尽,不得衣食,予将来征之,唯为民乃伐崇,令毋杀人,毋坏室,毋填井,毋伐树木,毋动六畜,有不如令者死无赦。」崇人闻之,因请降。
楚庄王伐陈,吴救之,雨十日十夜晴。左史倚相曰:「吴必夜至,甲列垒坏,彼必薄我,何不行列鼓出待之。」吴师至楚,见成陈而还。左史倚相曰:「追之。」吴行六十里而无功,王罢卒寝。果击之,大败吴师。
齐桓公之时,霖雨十旬。桓公欲伐漅陵,其城之值雨也,未合。管仲隰朋以卒徒造於门,桓公曰:「徒众何以为?」管仲对曰:「臣闻之,雨则有事。夫漅陵不能雨,臣请攻之。」公曰:「善!」遂兴师伐之。既至,大卒间外士在内矣,桓公曰:「其有圣人乎?」乃还旗而去之。
宋围曹,不拔。司马子鱼谓君曰:「文王伐崇,崇军其城,三旬不降,退而修教,复伐之,因垒而降。今君德无乃有所阙乎?胡不退修德,无阙而後动。」
吴王阖庐与荆人战於柏举,大胜之,至於郢郊,五败荆人。阖庐之臣五人进谏曰:「夫深入远报,非王之利也,王其返乎?」五将锲头,阖庐未之应,五人之头坠於马前,阖庐惧,召伍子胥而问焉。子胥曰:「五臣者惧也。夫五败之人者,其惧甚矣,王姑少进。」遂入郢,南至江,北至方城,方三千里,皆服於楚矣。
田成子常与宰我争,宰我夜伏卒,将以攻田成子,令於卒中曰:「不见旌节毋起。」鸱夷子皮闻之,告田成子。田成子因为旌节以起宰我之卒以攻之,遂残之也。
齐桓公北伐山戎氏,请兵於鲁,鲁不与,桓公怒,将攻之,管仲曰:「不可,我已刑北方诸侯矣。今又攻鲁,无乃不可乎?鲁必事楚,是我一举而失两也。」桓公曰:「善!」乃辍攻鲁矣。
圣人之治天下也,先文德而後武力。凡武之兴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後加诛。夫下愚不移,纯德之所不能化而後武力加焉。
昔尧诛四凶以惩恶,周公杀管蔡以弭乱,子产杀邓析以威侈,孔子斩少正卯以变众,佞贼之人而不诛,乱之道也。易曰:「不威小,不惩大,此小人之福也。」
五帝三王教以仁义而天下变也,孔子亦教以仁义而天下不从者,何也?昔明王有绂冕以尊贤,有斧钺以诛恶,故其赏至重,而刑至深,而天下变。孔子贤颜渊,无以赏之,贱孺悲,无以罚之;故天下不从。是故道非权不立,非势不行,是道尊然後行。
孔子为鲁司寇,七日而诛少正卯於东观之下,门人闻之,趋而进,至者不言,其意皆一也。子贡後至,趋而进,曰:「夫少正卯者,鲁国之闻人矣!夫子始为政,何以先诛之?」孔子曰:「赐也,非尔所及也。夫王者之诛有五,而盗窃不与焉。一曰心辨而险;二曰言伪而辩;三曰行辟而坚;四曰志愚而博;五曰顺非而泽。此五者皆有辨知聪达之名,而非其真也。苟行以伪,则其知足以移众,强足以独立,此奸人之雄也,不可不诛。夫有五者之一,则不免於诛。今少正卯兼之,是以先诛之也。昔者汤诛蠋沐,太公诛潘址,管仲诛史附里,子产诛邓析,此五子未有不诛也。所谓诛之者,非为其昼则功盗,暮则穿窬也,皆倾覆之徒也!此固君子之所疑,愚者之所惑也。诗云:『忧心悄悄,愠于群小。』此之谓矣。」
齐人王满生见周公,周公出见之,曰:「先生远辱,何以教之?」王满生曰:「言内事者於内,言外事者於外,今言内事乎?言外事乎?」周公导入。王满生曰:「敬从。」布席,周公不导坐。王满生曰:「言大事者坐,言小事者倚。今言大事乎?言小事乎?」周公导坐。王满生坐。周公曰:「先生何以教之?」王满生曰:「臣闻圣人不言而知,非圣人者虽言不知。今欲言乎?无言乎?」周公俛念,有顷,不对。王满生藉笔牍书之曰:「社稷且危,傅之於膺。」周公仰视见书曰:「唯!唯!谨闻命矣。」明日诛管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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