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录之二 文录二
书二
始正德辛巳至嘉靖乙酉
与邹谦之(辛巳)
别后德闻日至,虽不相面,嘉慰殊深。近来此意见得益亲切,国裳亦已笃信,得谦之更一来,愈当沛然矣。适吴守欲以府志奉渎,同事者于中、国裳、汝信、惟浚、遂令开馆于白鹿。醉翁之意盖有在,不专以此烦劳也。区区归遁有日,圣天子新政英明,如谦之亦宜束装北上,此会宜急图之,不当徐徐而来也。蔡希渊近已主白鹿,诸同志须仆已到山,却来相讲,尤妙。此时却匆匆不能尽意也,幸以语之!
二(乙酉)
乡人自广德来,时常得闻动履,兼悉政教之善,殊慰倾想。远使吊赙,尤感忧念之深。所喻:“猝临盘错,盖非独以别利器,正以精吾格致之功耳”,又能以怠荒自惧,其进可知矣。近时四方来游之士颇众,其间虽甚鲁钝,但以良知之说略加点掇,无不即有开悟,以是益信得此二字真吾圣门正法眼藏。谦之近来所见,不审又如何矣?南元善益信此学,日觉有进,其见诸施设,亦大非其旧。便间更相将掖之,固朋友切磋之心也。方治葬事,使还,草草疏谢不尽。
与夏敦夫(辛巳)
不相见者几时,每念吾兄忠信笃厚之资,学得其要,断能一日千里。惜无因亟会,亲睹其所谓历块过都者以为快耳。
昔夫子谓子贡曰:“赐也,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学,乃不有要乎!彼释氏之外人伦,遗物理,而堕于空寂者,固不得谓之明其心矣;若世儒之外务讲求考索,而不知本诸其心者,其亦可以谓穷理乎?此区区之心,深欲就正于有道者。因便辄及之,幸有以教我也。
区区两年来血气亦渐衰,无复用世之志。近始奉敕北上,将遂便道归省老亲,为终养之图矣。冗次不尽所怀。
与朱守忠(辛巳)
乍别忽旬余。沿途人事扰扰,每得稍暇,或遇景感触,辄复兴怀。赍诏官来,承手札,知警省不懈,幸甚幸甚!此意不忘,即是时时相见,虽别非别矣。道之不明,皆由吾辈明之于口而不明之于身,是以徒腾颊舌,未能不言而信。要在立诚而已。向日谦虚之说,其病端亦起于不诚。使能如好好色,如恶恶臭,亦安有不谦不虚时邪?虞佐相爱之情甚厚,别后益见其真切,所恨爱莫为助。但愿渠实落做个圣贤,以此为报而已。相见时以此意规之。谦之当已不可留,国裳亦时时相见否?学问之益,莫大于朋友切磋,聚会不厌频数也。明日当发玉山,到家渐可计日,但与守忠相去益远,临纸怅然!
与席元山(辛巳)
向承教札及《鸣冤录》,读之见别后学力所到,卓然斯道之任,庶几乎天下非之而不顾,非独与世之附和雷同从人非笑者相去万万而已。喜幸何极!中间乃有须面论者,但恨无因一会。近闻内台之擢,决知必从铅山取道,而仆亦有归省之便,庶得停舟途次,为信宿之谈,使人候于分水,乃未有前驱之报。驻信城者五日,怅怏而去。天之不假缘也,可如何哉!
大抵此学之不明,皆由吾人入耳出口,未尝诚诸其心身。譬之谈饮说食,何由得见醉饱之实乎?仆自近年来始实见得此学,真有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朋友之中,亦渐有三数辈笃信不回。其疑信相半,顾瞻不定者,多以旧说沈痼,且有得失毁誉之虞,未能专心致志以听,亦坐相处不久,或交臂而别,无从与之细说耳。象山之学简易直截,孟子之后一人。其学问思辩、致知格物之说,虽亦未免沿袭之累,然其大本大原断非余子所及也。执事素能深信其学,此亦不可不察。正如求精金者必务煅炼足色,勿使有纤毫之杂,然后可无亏损变动。盖是非之悬绝,所争毫厘耳。
用熙近闻已赴京,知公故旧之情极厚,倘犹未出,亦劝之学问而已。存心养性之外,无别学也。相见时亦望遂以此言致之。
答甘泉(辛巳)
世杰来,承示《学庸测》,喜幸喜幸!中间极有发明处,但于鄙见尚大同小异耳。“随处体认天理”是真实不诳语,鄙说初亦如是,及根究老兄命意发端处,却似有毫厘未协,然亦终当殊途同归也。修齐治平,总是格物,但欲如此节节分疏,亦觉说话太多。且语意务为简古,比之本文反更深晦,读者愈难寻求,此中不无亦有心病?莫若明白浅易其词,略指路径,使人自思得之,更觉意味深长也。高明以为何如?致知之说,鄙见恐不可易,亦望老兄更一致意,便间示知之。此是圣学传心之要,于此既明,其余皆洞然矣。意到恳切处,不得不直,幸不罪其僭妄也!
叔贤《大学》、《洪范》之说,其用力已深,一时恐难转移,此须面论,始有可辩正耳,会间先一及之。去冬有方叟者过此,传示高文,其人习于神仙之说,谓之志于圣贤之学,恐非其本心。人便,草草不尽。
答伦彦式(辛巳)
往岁仙舟过赣,承不自满足,执礼谦而下问恳,古所谓敏而好学,于吾彦式见之。别后连冗,不及以时奉问,极切驰想!近令弟过省,复承惠教,志道之笃,趋向之正,勤卷有加,浅薄何以当此?悚息悚息!
谕及“学无静根,感物易动,处事多悔”,即是三言,尤是近时用工之实。仆罔所知识,何足以辱贤者之问!大抵三言者,病亦相因。惟学而别求静根,故感物而惧其易动,感物而惧其易动,是故处事而多悔也。心,无动静者也。其静也者,以言其体也;其动也者,以言其用也。故君子之学,无间于动静。其静也,常觉而未尝无也,故常应;其动也,常定而未尝有也,故常寂;常应常寂,动静皆有事焉,是之谓集义。集义故能无只悔,所谓动亦定,静亦定者也。心一而已。静,其体也,而复求静根焉,是挠其体也;动,其用也,而惧其易动焉,是废其用也。故求静之心即动也,恶动之心非静也,是之谓动亦动,静亦动,将迎起伏,相寻于无穷矣。故循理之谓静,从欲之谓动。欲也者,非必声色货利外诱也,有心之私皆欲也。故循理焉,虽酬酢万变,皆静也。濂溪所谓“主静”,无欲之谓也,是谓集义者也。从欲焉,虽心齐坐忘,亦动也。告子之强制正助之谓也,是外义者也。虽然,仆盖从事于此而未之能焉,聊为贤者陈其所见云尔。以为何如?便间示知之。
与唐虞佐侍御(辛巳)
相与两年,情日益厚,意日益真,此皆彼此所心喻,不以言谢者。别后又承雄文追送,称许过情,末又重以传说之事,所拟益非其伦,感作何既!虽然,故人之赐也,敢不拜受!果如是,非独进以有为,将退而隐于岩穴之下,要亦不失其为贤也已,敢不拜赐!昔人有言:“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今投我以琼瑶矣,我又何以报之?报之以其所赐,可乎?
说之言曰:“学于古训乃有获。”夫谓学于古训者,非谓其通于文辞,讲说于口耳之间,义袭而取诸其外也。获也者,得之于心之谓,非外铄也。必如古训,而学其所学焉,诚诸其身,所谓“默而成之”,“不言而信”,乃为有得也。夫谓逊志务时敏者,非谓其饰情卑礼于其外,汲汲于事功声誉之间也。其逊志也,如地之下而无所不承也,如海之虚而无所不纳也;其时敏也,一于天德,戒惧于不睹不闻,如太和之运而不息也。夫然,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溥博渊泉而时出之,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悦,施及蛮貊,而道德流于无穷,斯固说之所以为说也。以是为报,虞佐其能以却我乎?孟氏云:“责难之谓恭”。吾其敢以后世文章之士期虞佐乎?颜氏云:“舜,何人也?予,何人也?”虞佐其能不以说自期乎?人还,灯下草草为谢。相去益远,临楮怏悒!
答方叔贤(辛巳)
承示《大学原》,知用心于此深密矣。道一而已,论其大本大原,则《六经》、《四书》无不可推之而同者,又不特《洪范》之于《大学》而已。此意亦仆平日于朋友中所常言者。譬之草木,其同者,生意也;其花实之疏密,枝叶之高下,亦欲尽比而同之,吾恐化工不如是之雕刻也。今吾兄方自喜以为独见新得,锐意主张是说,虽素蒙信爱如鄙人者,一时论说当亦未能遽人。且愿吾兄以所见者实体诸身,必将有疑;果无疑,必将有得;果无得,又必有见;然后鄙说可得而进也,学之不明几百年矣。近幸同志如甘泉、如吾兄者,相与切磋讲求,颇有端绪。而吾兄忽复牵滞文义若此,吾又将谁望乎?君子论学,固惟是之从,非以必同为贵。至于入门下手处,则有不容于不辩者,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谬矣。致知格物,甘泉之说与仆尚微有异,然不害其为大同。若吾兄之说,似又与甘泉异矣。相去远,恐辞不足以达意,故言语直冒,不复有所逊让。近与甘泉书,亦道此,当不以为罪也。
二(癸未)
此学蓁芜,今幸吾侪复知讲求于此,固宜急急遑遑,并心同志,务求其实,以身明道学。虽所人之途稍异,要其所志而同,斯可矣。不肖之谬劣,已无足论。若叔贤之于甘泉,亦乃牵制于文义,纷争于辩说,益重世人之惑,以启呶呶者之口,斯诚不能无憾焉!忧病中不能数奉问,偶有所闻,因谦之去,辄附此。言无伦次。渭先相见,望并出此。
与杨仕鸣(辛巳)
差人来,知令兄已于去冬安厝,墓有宿草矣,无由一哭,伤哉!所委志铭,既病且冗,须朋友中相知深者一为之,始能有发耳。
喻及“日用讲求功夫,只是各依自家良知所及,自去其障,扩充以尽其本体,不可迁就气习以趋时好。”幸甚幸甚!果如是,方是致知格物,方是明善诚身。果如是,德安得而不日新!业安得而不富有!谓“每日自检,未有终日浑成片段”者,亦只是致知工夫间断。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又云:“以此磨勘先辈文字同异,工夫不合,常生疑虑。”又何为其然哉?区区所论致知二字,乃是孔门正法眼藏,于此见得真的,直是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考诸三王而不谬,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知此者,方谓之知道;得此者,方谓之有德。异此而学,即谓之异端;离此而说,即谓之邪说;迷此而行,即谓之冥行。虽千魔万怪,眩瞀变幻于前,自当触之而碎,迎之而解,如太阳一出,而鬼魅魍魉自无所逃其形矣。尚何疑虑之有,而何异同之足惑乎!所谓“此学如立在空中,四面皆无倚靠,万事不容染着,色色信他本来,不容一毫增减。若涉些安排,着些意思,便不是合一功夫”,虽言句时有未莹,亦是仕鸣见得处,足可喜矣。但须切实用力,始不落空。若只如此说,未免亦是议拟仿象,已后只做得一个弄精魄的汉,虽与近世格物者症候稍有不同,其为病痛,一而已矣。诗文之习,儒者虽亦不废,孔子所谓“有德者必有言”也。若着意安排组织,未有不起于胜心者,先辈号为有志斯道,而亦复如是,亦只是习心未除耳。仕鸣既知致知之说,此等处自当一勘而破,瞒他些子不得也。
二(癸未)
别后极想念,向得尚谦书,知仕鸣功夫日有所进,殊慰所期。大抵吾党既知学问头脑,已不虑无下手处,只恐客气为患,不肯实致其良知耳。后进中如柯生辈,亦颇有力量可进,只是客气为害亦不小。行时尝与痛说一番,不知近来果能克去否?书至,来相见,出此共勉之。前辈之于后进,无不欲其入于善,则其规切砥励之间,亦容有直情过当者,却恐后学未易承当得起。既不我德,反以我为仇者,有矣,往往无益而有损。故莫若且就其力量之所可及者诱掖奖劝之。往时亦尝与仕鸣论及此,想能不忘也。
三(癸未)
前者是备录区区之语,或未尽区区之心,此册乃直述仕鸣所得,反不失区区之见,可见学贵乎自得也。古人谓“得意忘言”,学苟自得,何以言为乎?若欲有所记札以为日后印证之资,则直以己意之所得者书之而已,不必一一拘其言辞,反有所不达也。中间词语,时有未莹,病中不暇细为点检。
与陆原静(辛巳)
赍奏人回,得佳稿及手札,殊慰。闻以多病之故,将从事于养生,区区往年盖尝弊力于此矣。后乃知其不必如是,始复一意于圣贤之学。大抵养德养身,只是一事,原静所云“真我”者,果能戒谨不睹,恐惧不闻,而专志于是,则神住气住精住,而仙家所谓长生久视之说,亦在其中矣。神仙之学与圣人异,然其造端托始,亦惟欲引人于道,《悟真篇后序》中所谓:“黄老悲其贪着,乃以神仙之术渐次导之”者。原静试取而观之,其微旨亦自可识。自尧、舜、禹、汤、文、武,至于周公、孔子,其仁民爱物之心,盖无所不至,苟有可以长生不死者,亦何惜以示人?如老子、彭篯之徒,乃其禀赋有若此者,非可口而至。后世如白玉蟾、丘长春之属,皆是彼学中所称述以为祖师者,其得寿皆不过五六十,则所谓长生之说,当必有所指矣。原静气弱多病,但遗弃声名,清心寡欲,一意圣贤,如前所谓“真我”之说。不宜轻信异道,徒自惑乱聪明,弊精劳神,废靡岁月。久而不返,将遂为病狂丧心之人不难矣。昔人谓“三折肱为良医”,区区非良医,盖尝“三折肱”者。原静其慎听毋忽!
区区省亲本,闻部中已准覆,但得旨即当长遁山泽。不久朝廷且大赉,则原静推封亦有日。果能访我于阳明之麓,当能为原静决此大疑也。
二(壬午)
某不孝不忠,延祸先人,酷罚未敷,致兹多口,亦其宜然。乃劳贤者触冒忌讳,为之辩雪,雅承道谊之爱,深切恳至,甚非不肖孤之所敢望也。“无辩止谤”,尝闻昔人之教矣,况今何止于是!四方英杰以讲学异同之故,议论方兴,吾侪可胜辩乎?惟当反求诸己,苟其言而是欤,吾斯尚有所未信欤,则当务求其是,不得辄是已而非人也。使其言而非欤,吾斯既已自信欤,则当益致其践履之实,以务求于自谦,所谓“默而成之”“不言而信”者也。然则今日之多口,孰非吾侪动心忍性,砥砺切磋之地乎!且彼议论之兴,非必有所私怨于我,彼其为说,亦将自以为卫夫道也。况其说本自出于先儒之绪论,固各有所凭据,而吾侪之言骤异于昔,反若凿空杜撰者。乃不知圣人之学本来如是,而流传失真,先儒之论所以日益支离,则亦由后学沿习乖谬积渐所致。彼既先横不信之念,莫肯虚心讲究,加以吾侪议论之间或为胜心浮气所乘,未免过为矫激,则固宜其非笑而骇惑矣。此吾侪之责,未可专以罪彼为也。
嗟乎!吾侪今日之讲学,将求异其说于人邪?亦求同其学于人邪?将求以善而胜人邪?亦求以善而养人邪?知行合一之学,吾侪但口说耳,何尝知行合一邪?推寻所自,则如不肖者为罪尤重。盖在平时徒以口舌讲解,而未尝体诸其身,名浮于实,行不掩言,己未尝实致其知,而谓昔人致知之说未有尽。如贫子之说金,乃未免从人乞食。诸君病于相信相爱之过,好而不知其恶,遂乃共成今日纷纷之议,皆不肖之罪也。虽然,昔之君子,盖有举世非之而不顾,千百世非之而不顾者,亦求其是而已矣。岂以一时毁誉而动其心邪!惟其在我者有未尽,则亦安可遂以人言为尽非?伊川、晦庵之在当时,尚不免于诋毁斥逐,况在吾辈行有所未至,则夫人之诋毁斥逐,正其宜耳。凡今争辩学术之士,亦必有志于学者也,未可以其异己而遂有所疏外。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彼其但蔽于积习,故于吾说卒未易解。就如诸君初闻鄙说时,其间宁无非笑诋毁之者?久而释然以悟,甚至反有激为过当之论者矣。又安知今日相诋之力,不为异时相信之深者乎!
衰绖哀苦中,非论学时,而道之兴废,乃有不容于泯默者,不觉叨叨至此。言无伦次,幸亮其心也!
致知之说,向与惟浚及崇一诸友极论于江西,近日杨仕鸣来过,亦尝一及,颇为详悉。今原忠、宗贤二君复往,诸君更相与细心体究一番,当无余蕴矣。孟子云:“是非之心,知也。”“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即所谓良知也。孰无是良知乎?但不能致之耳。《易》谓“知至,至之。”知至者,知也;至之者,致知也。此知行之所以一也。近世格物致知之说,只一知字尚未有下落,若致字工夫,全不曾道着矣。此知行之所以二也。
答舒国用(癸未)
来书足见为学笃切之志。学患不知要,知要矣,患无笃切之志。国用既知其要,又能立志笃切如此,其进也孰御!中间所疑一二节,皆工夫未熟,而欲速助长之为病耳。以国用之所志向而去其欲速助长之心,循循日进,自当有至。前所疑一二节,自将涣然冰释矣,何俟于予言?譬之饮食,其味之美恶,食者自当知之,非人之能以其美恶告之也。虽然,国用所疑一二节者,近时同志中往往皆有之,然吾未尝以告也,今且姑为国用一言之。
夫谓“敬畏之增,不能不为洒落之累”,又谓“敬畏为有心,如何可以无心?而出于自然,不疑其所行。”凡此皆吾所谓欲速助长之为病也。夫君子之所谓敬畏者,非有所恐惧忧患之谓也,乃戒慎不睹,恐惧不闻之谓耳。君子之所谓洒落者,非旷荡放逸,纵情肆意之谓也,乃其心体不累于欲,无入而不自得之谓耳。夫心之本体,即天理也。天理之昭明灵觉,所谓良知也。君子之戒慎恐惧,惟恐其昭明灵觉者或有所昏昧放逸,流于非僻邪妄而失其本体之正耳。戒慎恐惧之功无时或间,则天理常存,而其昭明灵觉之本体,无所亏蔽,无所牵扰,无所恐惧忧患,无所好乐忿懥,无所意必固我,无所歉馁愧作。和融莹彻,充塞流行,动容周旋而中礼,从心所欲而不逾,斯乃所谓真洒落矣。是洒落生于天理之常存,天理常存生于戒慎恐惧之无间。孰谓“敬畏之增,乃反为洒落之累”耶?惟夫不知洒落为吾心之体,敬畏为洒落之功,歧为二物而分用其心,是以互相氐牾,动多拂戾而流于欲速助长。是国用之所谓“敬畏”者,乃《大学》之“恐惧忧患”,非《中庸》“戒慎恐惧”之谓矣。程子常言:“人言无心,只可言无私心,不可言无心。”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是心不可无也。有所恐惧,有所忧患,是私心不可有也。尧舜之兢兢业业,文王之小心翼翼,皆敬畏之谓也,皆出乎其心体之自然也。出乎心体,非有所为而为之者,自然之谓也。敬畏之功无间于动静,是所谓“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也。敬义立而天道达,则不疑其所行矣。
所寄《诈》说,大意亦好。以此自励可矣,不必以责人也。君子不蕲人之信也,自信而已;不蕲人之知也,自知而已。因先茔未毕功,人事纷沓,来使立候,冻笔潦草无次。
与刘元道(癸未)
来喻:“欲入坐穷山,绝世故,屏思虑,养吾灵明。必自验至于通昼夜而不息,然后以无情应世故。”且云:“于静求之,似为径直,但勿流于空寂而已。”观此足见任道之刚毅,立志之不凡。且前后所论,皆不为无见者矣。可喜可喜!夫良医之治病,随其疾之虚实、强弱、寒热、内外,而斟酌加减。调理补泄之要,在去病而已。初无一定之方,不问证候之如何,而必使人人服之也。君子养心之学,亦何以异于是!元道自量其受病之深浅,气血之强弱,自可如其所云者而斟酌为之,亦自无伤。且专欲绝世故,屏思虑,偏于虚静,则恐既已养成空寂之性,虽欲勿流于空寂, 不可得矣。 大抵治用药,而不知因药发病,其失一而已矣。间中且将明道《定性书》熟味,意况当又不同。忧病不能一一,信笔草草无次。
答路宾阳(癸未)
忧病中,远使惠问,哀感何已!守忠之讣,方尔痛心,而复囗囗不起,惨割如何可言!死者已矣,生者益孑立寡助。不及今奋发砥砺,坐待澌尽灯灭,固将抱恨无穷。目来山间,朋友远近至者百余人,因此颇有警发,见得此学益的确简易,真是考诸三王而不谬,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惜无因复与宾阳一面语耳。郡务虽繁,然民人社稷,莫非实学。以宾阳才质之美,行之以忠信,坚其必为圣人之志,勿为时议所摇,近名所动,吾见其德日近而业日广矣。荒愦不能多及,心亮!
与黄勉之(甲申)
屡承书惠,兼示述作,足知才识之迈,向道恳切之难得也。何幸何幸!然未由一面,鄙心之所欲效者,尚尔郁而未申,有负盛情多矣!
君子学以为己。成己成物,虽本一事,而先后之序有不容紊。孟子云:“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诵习经史,本亦学问之事,不可废者。而忘本逐末,明道尚有“玩物丧志”之戒,若立言垂训,尤非学者所宜汲汲矣。所示《格物说》、《修道注》,诚荷不鄙之盛,切深惭悚,然非浅劣之所敢望于足下者也。且其为说,亦于鄙见微有未尽。何时合并当悉其义,愿且勿以示人。孔子云:“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充足下之才志,当一日千里,何所不可到?而不胜骏逸之气。急于驰骤奔放,抵突若此,将恐自蹶其足,非任重致远之道也。古本之释,不得已也。然不敢多为辞说,正恐葛藤缠绕,则枝干反为蒙翳耳。短序亦尝三易稿,石刻其最后者,今各往一本,亦足以知初年之见,未可据以为定也。
二(甲申)
勉之别去后,家人病益狼狈,贱躯亦咳逆泄泻相仍,曾无间日,人事纷沓未论也。用是《大学》古本曾无下笔处,有辜勤勤之意。然此亦自可徐徐图之,但古本白文之在吾心者,未能时时发明,却有可忧耳。来问数条,实亦无暇作答,缔观末恳恳之诚,又自不容已于言也。
来书云:“以良知之教涵泳之,觉其彻动彻静,彻昼彻夜,彻古彻今,彻生彻死,无非此物。不假纤毫思索,不得纤毫助长,亭亭当当,灵灵明明,触而应,感而通,无所不照,无所不觉,无所不达,千圣同途,万贤合辙。无他如神,此即为神;无他希天,此即为天;无他顺帝,此即为帝。本无不中,本无不公。终日酬酢,不见其有动; 终日闲居, 不见其有静。真乾坤之灵体,吾人之妙用也。窃又以为《中庸》诚者之明,即此良知为明;诚之者之戒慎恐惧,即此良知为戒慎恐惧。当与恻隐羞恶一般,俱是良知条件。知戒慎恐惧,知恻隐,知羞恶,通是良知,亦即是明”云云。
此节论得已甚分晓。知此,则知致知之外无余功矣。知此,则知所谓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非虚语矣。诚明戒惧,效验功夫,本非两义。即知彻动彻静,彻死彻生,无非此物,则诚明戒惧与恻隐羞恶,又安得别有一物为之欤?
来书云:“阴阳之气,诉合和畅而生万物。物之有生,皆得此和畅之气。故人之生理,本自和畅,本无不乐。观之鸢飞鱼跃,鸟鸣兽舞,草木欣欣向荣,皆同此乐。但为客气物欲搅此和畅之气,始有间断不乐。孔子曰‘学而时习之’,便立个无间断功夫,悦则乐之萌矣。朋来则学成,而吾性本体之乐复矣。故曰‘不亦乐乎’。在人虽不我知,吾无一毫愠怒以间断吾性之乐,圣人恐学者乐之有息也,故又言此。所谓‘不怨’‘不尤’,与夫‘乐在其中’,‘不改其乐’,皆是乐无间断否”云云。
乐是心之本体。仁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欣合和畅,厚无间隔。来书谓“人之生理,本自和畅,本无不乐,但为客气物欲搅此和畅之气,始有间断不乐”是也。时习者,求复此心之本体也。悦则本体渐复矣。朋来则本体之欣合和畅,充周无间。本体之欣合和畅,本来如是,初未尝有所增也。就使无朋来而天下莫我知焉,亦未尝有所减也。来书云“无间断”意思亦是。圣人亦只是至诚无息而已,其工夫只是时习。时习之要,只是谨独。谨独即是致良知。良知即是乐之本体。此节论得大意亦皆是,但不宜便有所执着。
来书云“韩昌黎‘博爱之谓仁’一句,看来大段不错,不知宋儒何故非之?以为爱自是情,仁自是性,岂可以爱为仁?愚意则曰:性即未发之情,情即已发之性,仁即未发爱, 爱即已发之仁。 如何唤爱作仁不得?言爱则仁在其中矣。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也。’周子曰:‘爱曰仁。’昌黎此言,与孟、周之旨无甚差别。不可以其文人而忽之也”云云。
博爱之说,本与周子之旨无大相远。樊迟问仁,子曰:“爱人。”爱字何尝不可谓之仁欤?昔儒看古人言语,亦多有因人重轻之病,正是此等处耳。然爱之本体固可谓之仁,但亦有爱得是与不是者,须爱得是方是爱之本体,方可谓之仁。若只知博爱而不论是与不是,亦便有差处。吾尝谓博字不若公字为尽。大抵训释字义,亦只是得其大概,若其精微奥蕴,在人思而自得,非言语所能喻。后人多有泥文着相,专在字眼上穿求,却是心从法华转也。
来书云:“《大学》云:‘如好好色,如恶恶臭。’所谓恶之云者,凡见恶臭,无处不恶,固无妨碍。至于好色,无处不好,则将凡美色之经于目也,亦尽好之乎?《大学》之训,当是借流俗好恶之常情,以喻圣贤好善恶恶之诚耳。抑将好色亦为圣贤之所同,好经于目,虽知其姣,而思则无邪,未尝少累其心体否乎?《诗》云。‘有女如云’,未尝不知其姣也,其姣也,‘匪我思存’,言匪我见存,则思无邪而不累其心体矣。如见轩冕金玉,亦知其为轩冕金玉也,但无歆羡希觊之心,则可矣。如此看,不知通否”云云。
人于寻常好恶,或亦有不真切处,惟是好好色,恶恶臭,则皆是发于真心,自求快足,会无纤假者。《大学》是就人人好恶真切易见处,指示人以好善恶恶之诚当如是耳,亦只是形容一诚字。今若又于好色字上生如许意见,却未免有执指为月之病。昔人多有为一字一句所牵蔽,遂致错解圣经者,正是此症候耳,不可不察也。中间云“无处不恶,固无妨碍”,亦便有受病处,更详之。
来书云:“有人因薛文清‘过思亦是暴气’之说,乃欲截然不思者。窃以孔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亦将谓孔子过而暴其气乎?以愚推之,惟思而外于良知,乃谓之过。若念念在良知上体认,即如孔子终日终夜以思,亦不为过。不外良知,即是何思何虑,尚何过哉”云云。
“过思亦是暴气”,此语说得亦是。若遂欲截然不思,却是因噎而废食者也。来书谓“思而外于良知,乃谓之过,若念念在良知上体认,即终日终夜以思,亦不为过。不外良知,即是何思何虑”,此语甚得鄙意。孔子所谓“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者,圣人未必然,乃是指出徒思而不学之病以诲人耳。若徒思而不学,安得不谓之过思与!
答刘内重(乙酉)
书来警发良多,知感知感!腹疾,不欲作答,但内重为学工夫尚有可商量者,不可以虚来意之辱,辄复书此耳。
程子云:“所见所期,不可不远且大。然而为之亦须量力有渐,志大心劳,力小任重,恐终败事。”夫学者既立有必为圣人之志,只消就自己良知明觉处朴实头致了去,自然循循日有所至,原无许多门面折数也。外面是非毁誉,亦好资之以为警切砥砺之地,却不得以此稍动其心,便将流于心劳日拙而不自知矣。内重强刚笃实,自是任道之器,然于此等处尚须与谦之从容一商量,又当有见也。眼前路径须放开阔,才好容人来往,若太拘窄,恐自己亦无展足之地矣。圣人之行,初不远于人情。鲁人猎较,孔子亦猎较。乡人傩,朝服而立于阼阶。难言之互乡,亦与进其童子。在当时固不能天惑之者矣。子见南子,子路且有不悦。夫子到此如何更与子路说得是非?只好矢之而已。何也?若要说见南子是,得多少气力来说?且若依着子路认个不是,则子路终身不识圣人之心,此学终将不明矣。此等苦心处,惟颜子便能识得,故曰“于吾言无所不悦”。此正是大头脑处,区区举似内重,亦欲内重谦虚其心,宏大其量,去人我之见,绝意必之私,则此大头脑处。自将卓尔有见,当有“虽欲从之,末由也已”之叹矣!大抵奇特斩绝之行,多后世希高慕大者之所喜,圣贤不以是为贵也。故索隐行怪,则后世有述焉,依乎中庸,固有遁世不见知者矣。学绝道丧之余,苟有以讲学来者,所谓空谷之足音,得似人者可矣。必如内重所云,则今之可讲学者,止可如内重辈二三人而止矣。然如内重者,亦不能时时来讲也,则法堂前草深一丈矣。内重有进道之资,而微失之于隘。吾固不敢避饰非自是之嫌,而叨叨至此,内重宜悉此意,弗徒求之言语之间可也。
与王公弼(乙酉)
前王汝止家人去,因在妻丧中,草草未能作书。人来,远承问惠,得闻动履,殊慰殊慰!书中所云“斯道广大,无处欠缺,动静穷达,无往非学。自到任以来,钱谷狱讼,事上接下,皆不敢放过。但反观于独,犹未是夭寿不二根基,毁誉得丧之间未能脱然。”足知用功之密。只此自知之明,便是良知。致此良知以求自慊,便是致知矣。殊慰殊慰!师伊、师颜兄弟,久居于此。黄正之来此亦已两月余。何廷仁到亦数日。朋友聚此,颇觉有益。惟齐不得力而归。此友性气殊别,变化甚难,殊为可忧尔。间及之。
答董沄萝石(乙酉)
问:“某赋性平直守分,每遇能言之士,则以已之迟钝为惭,恐是根器弱甚。”此皆未免有外重内轻之患。若平日能集义,则浩然之气至大至公,充塞天地,自然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自然能知人之言,而凡皮淫邪遁之词皆无所施于前矣。况肯自以为惭乎!集义只是致良知。心得其宜为义,致良知则心得其宜矣。
问:“某因亲弟粮役,与之谋,败,致累多人。因思皆不老实之过也。如何?”谓之老实,须是实致其良知始得,不然却恐所谓老实者,正是老实不好也。昔人亦有为手足之情受污辱者,然不致知,此等事于良知亦自有不安。
问:“某因海宁县丞卢珂居官廉甚而极贫,饥寒饿死,遂走拜之,赠以诗、袜,归而胸次帖帖然,自以为得也。只此自以为得也,恐亦不宜。”
知得自以为得之非宜,只此便是良知矣。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又多着一分意思不得。多着一分意思,便是私矣。
问:“某见人有善行,每好录之,时以展阅。常见二医,一姓韩一姓郭者,以利相让,亦必录之。”
录善人以自勉,此亦多闻多见而识,乃是致良知之功。此等人只是欠学问,恐不能到头如此。吾辈中亦未易得也。
与黄宗贤(癸未)
南行想亦从心所欲,职守闲静,益得专志于学,闻之殊慰!贱躯入夏来,山中感暑痢,归卧两月余,变成痰咳。今虽稍平,然咳尚未已也。四方朋友来去无定,中间不无切磋砥砺之益,但真有力量能担荷得,亦自少见。大抵近世学者,只是无有必为圣人之志。近与尚谦、子莘、诚甫讲《孟子》“乡愿狂狷”一章,颇觉有所省发,相见时试更一论如何?闻接引同志孜孜不怠,甚善甚善!但论议之际,必须谦虚简明为佳。若自处过任而词意重复,却恐无益有损。在高明断无此。因见旧时友朋往往不免斯病,谩一言之。
寄薛尚谦(癸未)
承喻:“自咎罪疾,只缘轻傲二字累倒。”足知用力恳切。但知得轻傲处,便是良知;致此良知,除却轻傲,便是格物。致知二字,是千古圣学之秘,向在虔时终日论此,同志中尚多有未彻。近于古本序中改数语,颇发此意,然见者往往亦不能察。今寄一纸,幸熟味!此是孔门正法眼藏,从前儒者多不曾悟到,故其说卒人于支离。仕鸣过虔,常与细说,不审闲中曾论及否?谕及甘泉论仕德虑,殆一时意有所向而云,益亦未见其止之叹耳。仕德之学,未敢便以为至,即其信道之笃,临死不贰,眼前曾有几人?所云“心心相持,如髡如钳”,正恐同辈中亦未见有能如此者也。书来,谓仕鸣、海崖大进此学,近得数友皆有根力,处久当能发挥。幸甚!闻之喜而不寐也。海崖为谁氏?便中寄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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