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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氏学记卷九
緜庄徵君程先生廷祚
程先生廷祚,字启生,别字緜庄。初名默,後更今名。其先为新安望族,远祖元凤,相宋度宗朝。传十五世为先生祖某,始迁江寍,寄籍上元,遂为上元县人。父京萼,字韦华,能诗,工书,遯迹不仕。年近六十始取妻,生二字,先生其长也。生有异质,读书过目成诵。髫龀时不妄语言,好正襟危坐,论古今忠孝大节。韦华公家极贫,恒书屏幅易薪米,日闭户课子,俾习洒埽应对之节,客来进鸡黍,侍立左右,如古弟子职。凡群经诸子史汉骚选之书,无不读。年十五,有父执过访,知其才,令作古松赋,日未移晷,得数千余言。由是知名。先生弟嗣章,长史学,而先生游好在六经。韦华公卒,免丧,偕弟出应试,补诸生,旋识武进恽处士鹤生,始闻颜李之学。上书恕谷先生,致愿学之意。康熙庚子岁,恕谷南游金陵,先生屡过问学。读颜氏存学编,题其後云:“古之害道出於儒之外,今之害道出於儒之中。习斋先生起於燕赵,当四海倡和翕然同风之日,乃能折衷至当,而有以斥其非,葢五百年间一人而已。故尝谓为先生者,其势难於孟子,而其功倍於孟子。读其书,则其语言行事之实可得而知也。”於是确守其学,力屏异说,以博文约礼为进德居业之功,以修己治人为格物致知之要。礼乐兵农天文舆地食货河渠之事,莫不穷委揬原,旁及六通四辟之书,得其所与吾儒异者而详辩之。葢先生之学以习斋为主,而参以棃洲亭林,故其读书极博,而皆归於实用。雍正十三年举博学鸿词科,安徽巡抚王鋐以先生应诏。乾隆元年至京师,有要人慕其名,欲招致门下,属密友达其意,曰:“主我,翰林可得也。”先生正色拒之,卒不往,遂以此报罢。时年四十有五。自此不应乡举,杜门却埽,以书史自娱。而尤注力於易,不喜汉儒互卦卦变卦气,及宋元河雒图书太极诸说,唯取王辅嗣、程正叔、项安世及近时李文贞公观彖数书,箸《易通》六卷、《大易择言》三十卷。晚年又为《彖爻求是说》六卷。同时惠徵君栋昌明荀虞氏易,颇不然之,谓恕谷注周易,专由象数以推人事,尚宗汉儒古法,而先生几欲废象,未免爲王程二家所锢,背其师说。先生闻之,亦无以难也。少岁时见西河毛氏古文尚书冤词,袒护梅氏书,乃为《古文尚书冤冤词》以攻之,旣删定其藁为《晚书订疑》,又推拓其说,别成《尚书通议》三十卷,又箸《青谿诗说》二十卷、《论语说》四卷、《周礼说》四卷、《禘说》二卷,主万充宗氏之言,《春秋识小录》三卷。同时沈徵士彤、锺员外晼皆推重先生,经学有疑,恒相与质证。乾隆十六年,上特诏举经明行修之士,先生以江苏巡抚雅公荐入都,复报罢归。乾隆三十二年三月二十三日,卒於家。年七十有七。无子,弟嗣章以次孙兆晋为先生主後云。先生状貌温粹,志清而行醇,动止必蹈规矩,与人居不为厓岸,而自不可犯。以家近青溪,生平出处与刘瓛兄弟相类,晚年乃自号青溪居士,所着自群经而外,又有文二十卷、诗二十卷。先生没後,其《易学》及《春秋识小录》釆进四库书,登诸着录,而诗书皆未板行,今则兵燹以後,恐归亡佚。并其易通等书,亦未见,唯《论语说》及文集犹有传者。而予求其集不可得,仅见其《论语说》及《晚书订疑》写本而已。窃尝论自嘉道以来,师资道丧,而皖北钜公,始以文人末流,妄附讲学,断断於程朱及非程朱之辩,实则於程朱遗书亦从未研究,不过鼓时文余习,侈张俗说,附其余光,以邀衆好己耳。不学之徒喜其说爲捷径,从者如归市,於是毒焰所煽,几满天下,至今未已。当时先生,群从不能审决白黑,至属钜公为序其文集,纯以虚谬之谈思驾乎自得之学之上,可为愤疾者也。先生尝谓,墨守宋学者非,墨守汉学者爲尤非。绳以信古传述之义,其言固不能无失,而其说经,则亦多自是之獘。较之二庄惠戴诸家,相去甚远。然终非空疏浅薄不求实事者比。况其德望行业,又卓卓为乡人师表,彼钜公之非之,固无伤於先生,适足以形其丑陋耳。夫以布衣无名位之人,历年旣久,而至今其乡人士犹尸祝称道弗衰,亦可见先生之流泽长矣。彼文人附俗之流,何足与於斯哉!因次先生传而纵论之如此,冀以语世之特立君子焉。
论语说
古者学必有业。邢疏载皇氏引学记文王世子诸书所言。是也。其谓学有三时,亦具有意理。王肃注云:诵习以时,学无废业。是以可说。此皆前儒去圣未远,训说论语之正义也。古所谓业,诗书礼乐而已。兹四者,君子所由适於道之具也,适道之具不修,则坏。时习而说,说所学之为我有,而庶几道之可得而入也。论语首记夫子此言,以定儒者之实业,而诏万世。卽示颜子之博文约礼也。三代而後,不闻所谓礼乐矣。书则真僞错出,诗则训诂日淆,学者既无所据以为业,而记诵词章之俗学,与非圣害道之书,又不可以为业。葢天下之伥伥焉,莫知所之久矣。宋儒虽尝寻遗绪於微茫,而废者不可复兴,绝者不可复续,故集注惟以明善复初为说,而未遑直指古人之业。後人不知学有今昔之殊,而论语屡言之博文约礼,卽此章学习之事。与舍是而无所以为明善复初者,其皆不能无误也夫。
修孝弟以兴仁道,疑有子非独爲士庶言也。葢犯上作乱,害之在家国者,春秋之世无国无之。有子之意,乃欲人君躬行孝弟,以化其下,使民兴於仁,有以革其悖逆争鬭之心,而国家长享和平之福。此本立道生之说也。若欲士庶敦行孝弟,则事有精密广大於此者,虽云通于神明,放乎四海,可也。而遽言犯上作乱,何为哉。
中庸分好学力行爲二,论语又以文行对言,则入孝出弟以下,力行之事也;学文,好学之事也。人生有伦常则有行,有事物则有文。文之与行相辅以济,而斯须不可离省也。文莫重於诗书六蓺,身心家国之大用存焉,有余力则学文。葢弱冠以後,则年日盛而道日广,所以周其用者,不可缓矣。古法沦亡,汉後学者不知文为何物,故马注但曰古之遗文,而汉书以六经为六蓺,又误之甚者也。恕谷先生曰:宋人为学,专在读书,内则玩索性天,外亦致力伦纪,而礼乐兵农,圣门所谓博学於文,以及虞书周官礼记所述古人敎学成法,昭然可考者,独置之若遗。则非学问之小失也。观此章集注所载诸说,大槩以文为文辞文采之文,惟朱子所训为确,而犹未能尽除班氏马氏之见,宜其注首章,不过曰明善复初,而仅以玩物适情为游蓺之解也。
周人祭祀燕享,以二南雅颂为乐章,余不入乐者,学士皆诵习之。春秋以下,士大夫以之言志,而最盛於襄昭之世。所谓赋诗断章取所求焉者也。若诗之有关於德行教学,则至孔子始阐明之。其载於论语者七章,言诗之用莫详於小子章,而无邪一言,则所以定大义者也。六经之旨孰非欲天下之有正而无邪,而夫子独以此言蔽三百者,何也?夫易言吉凶悔吝,礼着恭敬辞让,书纪帝王之发政施仁,春秋书时君之僭窃争夺,诸经体固不同,而其坐敎之意,则昭然易见,不待各揭一言而後可明也。诗则不然,有易知,有难知,易知者二南与二雅之正者是也,难知者国风二雅之变者是也。所谓正者,皆入乐之诗,出於君明臣良之时者也;所谓变者,皆不入乐之诗,兴於国乱政衰之日,而各言其情,以爲风谕者也。夫子知乐之将废,而专欲以诗为敎,故不论其入乐与否,而槩以一言蔽之曰思无邪,其意无他,欲明为正为变之有同归而已。诗之有不正者,以郑衞乎?曰:非也。然则何说?曰:诗本性情,情之所感不一,而风雅旣变,时之所值又殊,喜怒哀乐多不得其平,寄怀托讽或暗藏其指,诗序有云: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发乎情者其辞,止乎礼义者其意。辞有类於不正,而意则无不正也。孟子曰:不以辞害意。故读诗而不得其作之之意,则辞难知矣。彼以小弁为小人之诗,以郑衞为淫者之诗,皆不知作诗之意者也。且此章之说,学者亦尝求其故乎?夫子不曰诵诗而曰诗,此明诗之本无邪也。诗之无邪,以作诗之人本无邪也。诗序又云:伤人伦之变,哀刑政之苛,吟咏性情以风其上。斯其人可以谓之邪乎?太史公曰: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非淫非乱,而可以谓之邪乎?夫风雅虽变,而先王之泽未泯,贤人君子生乎其间,闵时忧俗,作为诗歌,冀君上之一悟。所谓止乎礼义者在是,所谓可以兴可以观者亦在是。故夫子谓之无邪者,非爲二南与正雅言之也,盇取汉代深於诗者之论而反覆之乎?然则此章引駉诗之成语,而所重不在於思。借令重思,亦不过曰,昔之诗人所遇有常变盛衰,而皆思同出於正也云尔。此立敎之大义也。若惟欲学者求性情之正,则夫子口诵诗可矣。
志学章最为难解,葢以夫子自述进德之序,而其语又为弟子所共闻,非揆之全经而无少刺谬,未可云得其立言之体也。窃以论语考之,夫子之自居者,曰忠信,曰好古敏求,曰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圣与仁,则曰吾岂敢。躳行君子,犹曰未之有得。若斯之类,闻者以为圣人之谦德,而夫子则皆自道其实,岂至此章而立言遂有异乎?乃注家於不惑以後率多高远之论,如知天命则曰知天命之终始,耳顺则曰耳闻其言而知其微旨,朱注以天命为天道之流行,而赋於物者;以耳顺爲不思而得,以不踰矩爲不勉而中,此其爲说,孰谓不足以知圣人?而视夫子所以自居者,则大有径庭矣。然则何说?曰:圣人之去学者,固未可以倍蓗论。然其所为之事,则一而已,礼乐仁义是也。始以之为志,而终身以之爲矩,与学者无以异也。修身则道立,尊贤则不惑,立与不惑,学者之所可至也。知命而後可以为君子
[命谓穷逹之分,见孔注],知言而後可以知人
[此耳顺正解],知命与耳顺,亦学者之所可几及也,不踰矩则敦乎仁之谓也。此数端下学,由是上达,由是配以岁月之先後,虽所进各有其序,要以明其自强不息之心,以见道之无穷,而学之不可以已也。登山而愈见天之高,涉海而愈见水之大,以圣人自谓已至於圣者固非,以圣人为有谦词者,亦非也。故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与此章竝为圣人之实录,而勉人之意见於言表。後儒以为但为学者立法,是圣人已自处於圣之极至矣。
耳顺者知言以知人之功,其事不易。故论语以之殿後。孟子自谓知言,而不许他人推而上之,则知人则哲,惟帝其难之矣。初学亦可畱心。积久而後至此。故序於六十,朱注以不思而得为训,误中之误也。
或疑夫子之荅孟懿子近於隠语,不知夫子曰无违者,教以无违事亲之礼,原主於礼而言也。然仅曰事亲之礼,安知懿子不求诸温凊定省问寝视膳之节文乎?则为未逹於夫子之旨矣。故复因樊迟以申其说,而明所谓礼,有大於此者也。前之所荅,微觉浑涵。因朱注以理代礼,而遂成隠语耳。实则论语言礼而不言理也。
观人之法,须合始终久暂而後备,以者,偶然之所为也。其人有所为而偶出於善,则常时所行必违而去之。由者所常行也,其或外有邀慕而勉於爲善,非出於本心之诚,则久而必衰,安心之诚然者也?合此三者,则其人之善恶诚伪,不可得而掩矣。由卽莫由斯道,与民可使由之由,朱注谓意所从来。按往古经书由字,训行者多,而训从来者少。且圣人见人爲善,方欲勉之,以至於安。若事必问其所从来之意,是阻天下以向善之端,非圣人与人为善之心也。故解春秋者谓有诛意之法,皆大谬不然。春秋所诛乃乱贼所为之事耳。宋督先有无君之心,而後动於恶,以其先杀孔父而夺其妻也。朱子之论太苛,不能无疑。然则察其所安何谓也?曰为善而终不免於近名,则非诚於爲善可知矣。於其终而方以是察之,非圣人待人之厚哉。
春秋之世,未有杨墨,老耼虽生於孔子之前,而其学则与邹衍惠施庄周公孙龙之属竝兴於战国,皆非论语之所谓异端也。至若佞人利口乡原,则人类中之不正者,圣人固尝恶之,而亦不得谓之异端。又中庸曰:素隐行怪,後世有述焉。注云:身向幽隠而行诡异之行,以作後世之名,若许由洗耳之类是也。此虽圣人所不为,而欲谓之异端,似亦未当。且攻之为言,以彼实有其物与其事也;害之为言,以其有累於吾之所当攻与当务也。自来笺注未能明着其义,善乎何平叔之解子夏之言也,曰:小道谓异端。夫小道卽百家衆技,朱子释以农圃医卜之流是也。上古圣人分道之绪余,以备物致用而利天下,若自尧舜以後,则道有统学有宗,儒者之业,惟在经纬天地、纲纪人物,其用则内圣外王,其本则道德仁义,其事则诗书礼乐,为之者日不暇给,彼百家衆技虽有可观,而儒者视之则皆命曰小道,而不足以为学矣。故樊迟请学稼学圃,而夫子斥以小人,又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葢贱之也。则信乎小道之卽异端,而後儒以杨墨佛老当之者,失入之论也。夫子以世人致力於小道,则必为大道正学之害,而言此以救之。若彼以杨墨佛老为可攻者,其於二帝三王之道,不共天下不同中国,非圣无法,舍其诛殛之罪,而仅以为有害,则斯言也不且几於失出乎?况夫子之时,固无杨墨与佛老也。子夏以爲致远,恐泥君子不为,与夫子此言若出一辙。然夫子不曰小道而曰异端,何也?夫端物之初起者也。初起而异其端,则殊涂而不同归矣。曰小道,人或犹以为道之绪余,攻之无害。曰异端,而後天下皆知其不可攻。乌呼,圣人所以一儒之统者严矣。
素以爲绚,素犹言本色也,绚华饰也。言此人有倩盼之美质,而惟安其质素之本色,不施华饰,犹所谓芳泽无加、铅华不御者。子夏问而夫子以绘事明之,考工记曰:画绘之事襍五色後素功,谓先施青赤黑黄四色,而後以白釆分布其间,故曰素功,恐白之易渍污也。夫子言美质在先,而华饰在後,观於绘事,则天下有用素以为饰者。诗言如此,则彼虽不施华饰,而其质素之本色,非华饰之至者乎?子夏闻之而恍然於礼,文之当後也。记曰:先王之立礼也,有本有文,忠信礼之本也,义理礼之文也。礼之文,所以分辨乎伦纪者也。然必以忠信立礼之本,如绘事之先施四色者,而分布白采於後,然後礼之用爲无獘。是以言礼之文当後也。夫子惟承素字,子夏惟承後字,措意各有所在。
忠恕乃天德王道之统会,圣人以下,虽所造有大小深浅之殊,然尽伦尽性,不能舍是而有所谓道也。若藐视忠恕而以一理浑然泛应曲当等语,发明一贯反有蹈虚之獘。至谓曾子有难言於此者,而借忠恕之名以为说,尤觉支离。使曾子诚以夫子之道不止忠恕,则教门人以姑用力於此可也,又何必为此竭尽无余之词哉?邢疏虽亦有一理统万理之语,而直谓此章为明忠恕,所见确於朱子远矣。
孔注以斯指仕进之道,语意甚合。圣门之学,修已卽以治人,无二道也。道不外於博文约礼之事,故曰: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又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漆雕氏以己於博约之道未能如颜子之旣竭吾才,而此道尚未实为我之所有也,故曰:吾斯之未能信宋人,一则曰斯指此理,一则曰心术之微,使求经义者虚渺而无所凭。亦独何与。
性与天道,事物之大原,夫子於大易中庸言之葢亦详矣。而设敎之日则有所不言者,以性与天道卽事物以为体,骤而语之,必有遗其当务者矣。今夫人日饮江河之水,则不必问其源,而源在是也。若舍江河之水而浮慕昆仑岷山於万里之外,则虽欲疗其饥而可得乎?大易言乾坤易简,而必及易知易从、有亲有功;中庸言未发之中,而必及庸言庸行、三重九经,圣人之不置事物以言性道有如是者。汉晋而下,若王何之清谈,世皆斥其祖述庄老,为天下患。乃周邵诸公出,以太极先天唱高言於卦爻彖象之上,学者云集响应,图象之说日纷,语录之书日富,由是人人而皆妄测性与天道矣。记曰:天下有道则行有枝华,天下无道则言有枝叶。吾不知宋元以後之天下,其视王何何如也。夫子之不言者意深哉!朱子於此章,以敎不躐等为训,非也。夫所谓不躐等者,如未学幼仪,不敎之以学射御,未能舞勺舞象,不教之以舞大夏也。孔门高弟莫如颜渊,而夫子之荅问仁,则曰克己复礼。颜子於博文约礼之後,旣竭吾才,而亦未闻夫子语之以性与天道也。然则圣人未尝以是为教,亦明甚矣,而何不躐等之有?此章之意,子贡葢勉同门以当从事於夫子博约之敎所雅言者,而不可心驰於性天之说。夫子之罕言者,集注以为叹美之词,亦非也。
志者,心在於是,而一时未满其欲之谓。不独二子爲然,子路一问,而夫子以是三者爲言。此亦圣人之自视欿然者也。观中庸君子之道四,而夫子自云未能,谓导引学者欲卑之无甚高论,固矣。然庸言之信、庸行之谨,虽乾二之龙德,葢莫不兢兢焉。则此三语谓非夫子既病其难,而兼欲勉人之意乎?宋人徒论气象,恐失圣人言志之本指矣。读者审之。
老者安之,如君安骊姬之安。言老者,以我爲能安也。则所愿也,养之以安,自不必言。又如汉地理志云:初洙泗之间,其民涉渡,幼者扶老者而代其任。後俗益薄,老者不自安,与幼少相争让,是欲安老者而老者不以为安也。信、怀放此,然则集注所谓又一说者,乃经之正解也。
不迁怒二语,孔子告君以颜渊好学之实也。古注谓因以讽谏。其说本凿,然观此章次於可使南面之後,则以此为人君之至德,记者欲尊颜子,意或有之。凡论语先後相属,或出有意。学者当随文以察之,无凿可也。
後儒之高谈性天,非孔门之语上也。何以言之?观此章上下皆系以中人,则圣人之道,唯以中人可知可行者爲准,明矣。又观中人以上曰可以语上,而中人以下不曰可以语下,则凡为上爲下,皆视中人之所可语而语,无所谓下,明矣。故夫子之四教,雅言中人以下由是,中人以上亦由是也。若克己复礼之告颜子,敬恕之告仲弓,曾子之直与言一贯若斯之类,则语上也。若樊迟之先难後获,司马牛之其言也訒,是皆不为语上,而中人以上、中人以下皆无害乎其可行也。故此章系上下於中人,与有语上而无语下,其理至精,而圣人设敎之定范,亦断可识於此矣。後儒名宗孔氏,而不求其家法,且以性天为语上,不其误乎。
志於道章,宜与入则孝章参互以求其义,不可疑其有浅深之别也。道谓圣贤之道,彼所称弟子者,以有此志者也。旣志於道,则当以德爲持守之具,而行之为孝弟谨信泛爱之属。志道据德,则学之在己者,得其大端矣,而不可不外求所以辅之者。仁谓仁人,志道据德而能导人以善者也。依於仁,卽彼章所谓亲仁也。游於蓺,则学文是也。
朱注颇为可疑。按德之为字,在性道仁义之前,自唐虞以来,未有不以爲人之所得於天而异乎群生者也。其後又立仁字,则举衆善之长而为言。仁之所处者尊,而德之所领者广。虽微有此分,然德卽仁,仁卽德也。论语一书,未有德与仁竝举者。今朱注於仁则曰心德之全,於道则曰行道而有得於心,岂德之与仁果有异也?且旣曰行道有得於心,又必待据而後爲己有,是由外铄我者德之谓矣,而可通乎?其训依字,则曰不违。夫孔子於颜渊之纯粹而始称之曰不违仁,则不得以槩语学者,其理易明。若学已至此,则前何待言据德?而後又何必言游蓺邪?其说近於支离,葢不以仁为指仁人之故。又按少仪有云,士依於德游於蓺,与此章语意相类。彼之依卽此之据也,唯不言亲仁,然亦足证德仁无竝举者。
志道之实,事在据德。依仁爲据德之辅,游蓺又爲据德之用。葢志道在心,据德在行,又求仁者以夹辅之,学之事备矣。而所以为身心家国之用者,则莫大於六蓺。文之与行,相需而成者也。游者,如鱼之涵泳,於水而不可离之谓。朱子之解,自当唯以蓺为小物,游为玩物适情,未确。
泰伯为太王长子。凡太王迁国建都、肇基王迹者,泰伯之翊赞为多。故皇矣之诗云:帝作邦作对,自泰伯王季。俨然以泰伯为有周创业之君,且见其为天命之所属,而退然不居。此孔子至德之称所由来也。史记所载可信者,惟采药荆蛮之事。若谓太王欲传位季历以及昌,则非也。古之圣贤,岂肎预希天位,而舍长立幼哉?皇矣之诗於王季,极言其有人君之德,可以奄有四方,以明泰伯之付托得人,虽逊居中国之外而无憾。然则授国季历,乃泰伯之志,而非太王之意也。且令太王诚有此意,而泰伯逆而成之,孔子或谓之孝可矣,而何爲以让言哉?然则泰伯之让,乃所谓天与贤则与贤也,而行之於家庭,则其德与尧舜同而其事有难焉者,安得而不曰至德乎?三让之说,训者不明。窃谓德为圣人,一让也;分居嫡长,二让也;有开国之功,三让也。考亭注此章最为舛误,善乎先君子之辨曰:太王去武丁朝诸侯有天下之时未久,不可云商道寖衰,而太王迫於戎狄,自邠迁岐创立家国,亦不可云周日强大,居岐之阳实始翦商,乃鲁颂夸大之词,非太王有翦商之志也。太伯不从,注左传者谓不从父命,大槩是谓不从立己之命,故下文云:是以不嗣。而谓不从太王翦商,果何据而云然乎?若谓太王因泰伯不从翦商而卽欲传位幼子以及其孙,是太王有愤心於冢嫡而废之也。泰伯知之远逃荆蛮,是泰伯以不得嗣位而怼其亲也。又云其心卽夷齐扣马之心,是真有见於商之可翦,而泰伯薄天子而不为矣。此其所爲三以天下让乎?世俗有让商让周之说,然在朱注则让商为多,居然以操懿目太王,不亦伤让王之心哉。
兴於诗当主美刺立论,考亭因攻毛序,尽改国风中刺淫之诗,以为淫者所自作,而於此遂曰诗,有邪有正。其实非也。夫善者有美,恶者有刺,诗之大纲,出於是非好恶之心,而不容自己者也。小雅无论,国风自邶鄘衞以下,其诗孰非贤士大夫闵时忧俗之作?卽桑中溱洧莫不皆然。苟谓出於淫者之口,则以丑行自爲宣播,此情理之所必无。若诚有之,则天良尽泯,而爲人道之反常,录诗者登之於竹帛,设敎者取之以授受,亦何说与?後代误信斯言,几爲诗祸。夫子曰:兴於诗卽好善,如缁衣恶恶,如巷伯之说,谓於其所美所刺而得之也。非曰善恶竝陈,而读者皆可以兴也。集注旣云有邪,而又曰其言易以感人,常人之情感於正难,感於邪易,然则圣人以邪感人而求其兴恶恶之心?嘻,危矣。
按此章言学文之序,首言诗,终言乐。诗曰兴而乐曰成,诗与乐为用不同,而收效亦异如此。郑氏樵谓诗重在声歌。声歌旣废,学者不闻一篇之诗。夫诗与乐固相为用,若虞书之诗言志、歌永言,戴记之学乐诵诗,是也。然诗书礼乐竝称四敎,则诗至中古,已不专为歌声。至孔子发明诗敎,惟重义理。观论语所记知之。万世以下遵守不易,郑樵何人,妄称仲尼编诗徒爲祭祀燕享之用,非以说义理也?不知所据何书,彼直於论语未窥而此章以兴言诗以成言乐之指,何屑与之论哉。
笃信章,邢疏云:言人当守道。其论甚确。葢笃信好学,所以学道也。守死善道,所以守道也。夫子谓人旣学道,而有得於身,则宜以其身与道相终始,守死善道,兼穷逹用舍而言之也。孟子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之说,葢本於此。故此章重发端二语,而下句尤重。不入不居以下,皆言善道之事。能见而不能隐,能隠而不能见,皆非守死也,皆非所以善其道也。善道也者,犹人获重宝,必思置顿之合其宜,藏宁之得其所,否则失其所宝之重,而君子耻之矣。耻之若何?邦有道而贫贱、无道而富贵是也。宋人既误以守死为洪范之有守,而又别以去就出处为言,其於经旨竝疏。至朱子笃信而不好学、守死而不足以善其道等语,更爲近於支离。
乱,古注谓理其乱,非是。集注以爲乐之卒章,亦未确。外传闵马父曰: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颂十二篇於周太师,以那为首,其辑之乱曰自古在昔云云。韦昭注:辑成也,凡作篇章义旣成,撮其大要以为乱词。後人於骚赋之末为之,所谓乐之卒章也。以此例推,则乱非关睢之第三章不足以当之。而史记云:关睢之乱,以为风始。将谓国风始於关睢之卒章,可乎?殆不然也。按虞书:箫韶九成,郑氏注云:成犹终也。乡饮酒义歌笙间,各俱有三终,所谓乱者,非卽成与终之义乎。於礼二南爲合乐,合有二义,合金石丝竹以歌之一也;歌周南而笙召南两相比附二也。此章本言合乐三终,而曰关睢之乱者,犹大射礼之言鹿鸣三终尔。举关睢以该葛覃、卷耳,举周南以该召南,其斯以爲关睢之乱乎?洋洋盈耳,言堂上堂下歌笙竝作,而美且盛也。必至於合乐而後美之者,犹之箫韶九成而言凤仪兽舞,则升歌笙间之美,皆在其中矣。或径指乡射礼之惟用合乐者,义亦同此
[亦歌笙竝作]。後之训者不识其所谓,而仅以闵马父之说应之,可谓误矣。然则史迁亦但袭论语之成言,而未必明其义也。
尚书云:决九川,距四海,濬畎浍距川。此独言沟洫者,葢决九川者,万世之功;濬畎浍者,一时之事,故不同也。月令载:季春命司空修利堤防,道达沟洫;孟秋完堤防,谨壅塞以备水潦。沟洫之事,一岁之中而三致意焉。此皆水土旣平以後之定制也。三代葢俱踵而行之。按考工记:匠人爲沟洫,云所以通利田间之水道,其名有遂,有沟,有洫,至浍,而专逹於川。其下泽之地,则又以瀦防为畜水之法。葢古人之制沟洫,以去水害为先,而因而收其利。後世沟洫与井田俱废,潦则平陆江湖,旱则赤地千里,因之饥馑流离,盗贼蜂起,或竟至於不救。胡胐明云:禹决川疏河,所以抑洪水;尽力沟洫,所以备洪水。其论最善。今井田虽不可复,若於承平无事之时,中原数千里内,相其高下之宜,多穿沟渠,使之逶迤相扶,各汇於大川而止,旣令水旱有备,亦足以防戎马之驰突,不亦善乎!有志於此者,委其事於守令,而勿遽责其成效,可也。
先天而天弗违,後天而奉天时,故母意;时止则止,时行则行,故母必;无可无不可,故母固;以天下为公,故母我。佛氏之学,亦能绝此四者,而不得其所以绝之之实,故旣绝四者,而彼之离垢悟空,舍人伦而崇像敎,乃其所以为意必固我之至者,与我夫子岂可竝世而语哉。张子谓四者有一,则与天地不相似。虽圣人佛氏,各有天地。而学者不以实行求之,则恐一折而入於彼矣。其柰之何。
宋人以川流喻道体之不息,欲人时加省察而无间断。立论非不精妙,然论语初无此语。观夫子所以教及门者,无往而非实德实行,故示大道之要,莫如一贯,而卒不离乎忠恕。语君子之体仁,自终食不违以及造次颠沛,而亦未闻指明道体以言省察也。孟子诠释此章至为明晰,川流之喻,自当以取其有本为重;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言人之於学非积厚於本原之地,不足以取不穷而用不竭也。宋人之学自有所见,而喜迁改经义以饰己说。若此章,旣有孟子之解,所裨於实学甚大,且於不息之喻,亦可包举学者。宜审度所从,不可好新立异,而徒流於虚渺之归也。
恕谷先生曰:孟子谓冉有赋粟倍他日,葢其多能,善於催科田税,一日所入敌前二日,非倍取於民也。此卽孔注急赋税之意。按冉有素以足民为志,而仕於季氏,遂以足上为长。圣门谓之聚敛与取,非有者同论,所以爲世之急赋税者儆也
包注训闻斯行诸为赈穷救乏之事,与孔注以当仁不让为当行仁之事,俱质切有理。易传曰:君子以裒多益寡,称物平施。又曰:君子以施禄及下,居德则忌
[居德葢谓出纳之吝,犹孙子之言费畱也]。子路之勇,在力行君子之善行,期有济於民物,门人以爲难能。故前记子路有闻之闻,亦尝以此章包氏之训训之,非指道德传习而言也。
侍坐章,本以应知爲问,曾晳一对,独有高世之情,而夫子深与之。其故安在?夫天生圣贤,民物之所托命也,故虽累然穷居,而济世安民之心,与乐天知命之意竝行而不悖。若乃遗世独立,坐视天下之沦胥,而恝尔於中,则石隠所为,非圣贤之道也。此章以诸贤之才皆堪用世,而问志以观其自知之明,至曾晳之为人,夫子知之有素,而三子言志之时,初不令其舍瑟,殆有深意。夫时至定哀之间,诸矦岂犹有举国以授贤人,而试其礼乐兵农之务者?微曾晳,夫子亦知三子之遭逢特逹不至此也。而何以之问胡为哉,不曰藏器以待时乎?至於屈伸隐见各有一定之宜,而或枉道以殉人,或违时以求济,则圣贤之所不出也。曾点之对夫子与焉,古注曰:善其知时尽之矣。宋人好高论,而不肎密察於理,遂谓曾点与圣人同志。又曰:便是尧舜气象。是此章专重曾点,而前後记序之详均无谓矣。夫古之圣贤,可以终身不遇明王,不可使我无王佐之具,此逹天尽性之业,老安少怀之实事也。今三子言志而曰舍己从人,又曰规规於事爲之末,信如所议,则必玩鸢鱼之化机,以海天爲胸次,而後可以谓之为己,可以谓之知道,则尧舜亦将舍其教稼明伦与工虞水火,而後无害於其气象矣。且夫子之荅曾晳,明许三子,以能为国而曰三子皆欲得国而治之。故夫子不取,是何说与?後世以宋人之理学比魏晋之清谈,其卽此类也夫。
圣门敎人,博文之後归於约礼。然礼接事物用恒在外,能使内外合一,则仁矣。克已复礼,言自外至内,举一身而听命於礼也。爲仁之道,莫要於此,故颜渊请问其目,而夫子告之,则以视听言动人一身之所不能无也,诚能制之於外,而非礼则勿视勿听,制之於内,而非礼则勿言勿动,是则内外相合而一於礼矣。所谓仁者,岂犹外於此乎。然则视听言动者,卽己也,非礼者勿之,卽克己也。非礼者去,卽复礼也。克己之己,由己之己,无二己也。上下寻绎,未见所云克去私欲者。马氏训克己为约身,颇近於理。而节外生枝,则始於隋之刘炫。炫之言曰:克训胜也,身有嗜欲,当使礼义与之战而胜之,则可以复礼。朱子承用其说,以克爲胜,尚未为误,至解己爲身之私欲,则不惟古无此训,且使经之克己、由己,俄顷顿有异同。无怪恕谷先生之议之也。恕谷云:圣门惟重学礼,宋儒惟重去私。学礼则明德新民俱有实功,故曰天下归仁;去私则所谓至明至健者只在与私欲相争,故履中蹈和之实事,绝无一言及之,去圣经之本指远矣。蒙按去私即孟子寡欲之说,不可谓非圣贤所重,然以为克己正解,则不可。且天下之爲仁礼害者,又岂惟私欲哉。凡性质之过刚过柔,与智识之浮游昬塞者,均足为害。而目曰非礼,则举在其中,非私欲之所得而尽也。
天理二字,始见於乐记,犹前圣之言天道也。若大传之言理,皆主形见於事物者而言,故天下之理、性命之理,与穷理,与理於义皆文理条理之谓,无指道之藴奥以为理者。宋人以理学自命,故取乐记天理人欲之说以为本原,至此章夫子分辨礼与非礼以告颜子,乃唐虞以来教学之成法,实有所事,而与言浑然一理者不同。集注自不应混以乐记之说。岂诸君子於夫子言礼而不言理之故,犹不能无疑也与。
夫子旣告颜子以克己复礼,又言一日能此而天下卽莫不以仁归之,是极言克复之大。葢以惟颜子能胜其任,而欲其速爲之也。谓以效言者浅,谓要其成功者亦非。
足食足兵,皆所以为民也。民信之者,信其实有爱民之心,而尊君亲上,无复携贰也。是三者乃理国之常经,缺一不可。然亦有时难以并举,不可得而强也。子贡之明,葢早已筹及之矣。若国家新造户口,凋残之余,道在与民休息,不违农时。苟日事於修尔戈矛、诘尔兵戎,是重劳吾民也。当此之时,兵有不能足者矣。其或天行告沴,水旱频仍,道殣相望,而驱菜色之民以供赋敛,而实仓廪,则拊循之谓何?当此之时,虽食亦岂能求其足乎?夫兵不足则宼至,将张空弮,国之不亡者几希矣。岂待去食而後死哉?然为吾民者,皆知其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如手足之衞头目,子弟之亲父母,古公迁岐山,而从者如归;昭烈去荆州,而来者相属。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深言为政之莫重於爱民也。或曰兵与食皆已去矣,而何以见信之能存也?曰:去兵者,将至於一弦一矢乎?去食者,将至於一珠一粒乎?甚言其不足也。兵不能足矣,然必缮其城隍,固其封守,不示人以弱,而交邻有道,母启戎心。食不能足矣,而薄征缓刑,舍禁弛力,移民通财,荒政无一之不举,是去兵去食,而其所以爱民者不可去也。所以爱民者不去,则民信存,民信存,此立国之本也。不然者,兵甲虽利,米粟虽多,而委而去之者,岂不以吾之诚不至於民,而上下无相维之道也哉。夫兵食足而信不足者,其效如此。则信有余而去兵与食,非所以爲去也,政之本务定於此矣。
论语中问仁,始於颜子。问政始於子贡。记者於此,皆有深意,以夫子所以告之者至该至实,而非他章之可比也。荅问政者多矣,未有言民信者。所谓民信,非与民同其好恶者不足以当之。古注以为不可失言,则古来人君,岂皆以朝四暮三之术愚其民者?又岂尽若商鞅之以徙木示信者?若云兵食足而後信孚於民,则失其轻重本末之序。若云临危而不弃信,则信至此又何为而可弃?似俱非切当之论。
朱注成人章,谓兼四子之长而後文以礼乐。先君子曰斯言误矣,知廉勇蓺,乃所赋於天之材质,得其一亦为人之所难,不可得而兼也,而求成人又何必兼乎?惟是有四者之质而不文以礼乐,则如良马之不免於蹏啮,鸷乌之惟长於搏噬,欲如威凤祥麟为世羽仪,不可得矣。礼以敎中,乐以敎和,则偏者可正,驳者可纯。夫是以为成人也。是故武仲而文以礼乐,则必无以防要君之事;公绰而文以礼乐,则必无短於滕薛之失。他皆类此。而成人岂在於兼四子之长乎?蒙谨按:虞书敎胄子以诗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亦是化其偏驳之意,非直者欲兼有宽,而直与宽者又欲其兼有刚简也。先君子诚朱子之诤友矣。
赐也章,古注谓明善道有统者得之。葢道之爲途也广,善之取数也多,虽圣人不能不由多学多识而入,而根本不存焉。故夫子於高第弟子,皆示之以一贯。然子贡曾子资禀虽异,而其从事于夫子文行忠信之敎,则无不同。故所以告曾子与告子贡者无二义也。考亭谓曾子以行言,子贡以知言,是有两一贯矣。岂曾子行而不必知,子贡知而卒不行乎?况在圣门,博文约礼亦非二事,卽以所博者,反之而爲约也;忠恕亦无二道,卽以所存而爲忠者,发之而爲恕也。当其学则有文,当其行则有行,实有是学与行之心,则有忠;实有是学与行之事,则有信。名爲四敎,亦一而已矣。而谓一贯有二,可乎?是则告子贡之一贯,卽曾子所谓忠恕,亦无疑矣。愚不敢附会先儒,而割裂经义也。
何氏注曰,善有元,知其元则众善举矣。此言是。下云故不待多学而一知之,则非也。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见易大象。况诗书礼乐之文,能不谓之多乎?夫子恐子贡以圣学惟止於此,故急言其非,而进之以一贯也。
子贡闻夫子之一贯,而不能悟其爲忠恕,又不敢直请其说,故他日以一言可行为问,其与不言衞君而举夷齐同机者乎?夫子告之以恕,则忠在其中矣。於此益信与曾氏之一贯非有二也。夫道莫大於仁,圣人敎人,不直以仁而以恕者,恕则知人己一体,有时而知万物一体则仁矣。岂易言哉。其後子贡以博施济衆为仁,葢由行恕而见仁也。而夫子敎之以近譬,终不欲其远於恕焉,然後知一贯之学之实也。
朱注知及章,与古注大异。古以为论居位临民之法,朱以为论学。然而古胜及之守之二之字,朱指理而言,古指官而言。则莅之动之二之字,俱不可通。今按之字,皆指民而言。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言其知足以照临而仁不足以固结,则民虽服,其不可欺而不见其有可怀。易曰:何以守位曰仁。又曰:体仁足以长人。此有天下国家者之所以分得失也,知可服,仁可怀矣。则有齐庄中正之道以作民敬。而或耽於钟鼓管弦,溺於游畋射猎,非所谓庄以涖之也。庄以涖之,犹有章志贞敎之方以一民俗,而不定其品节之宜,与以率循之则,非所谓动之以礼也。夫知及仁守而涖之以庄,大端备矣。而不能以礼化民,犹为未善。然则居位临民者,岂可以一端尽哉。
道不同不相为谋,如治道则许行之竝耕,不可以参帝王经世之务;学术则告子之义外,不可以乱圣贤仁义之统。道同而相谋,则有扶持灌溉之益;不同而相谋,则有晦蚀凌杂之忧。宋元以後讲学者流獘多端,在以希夷谋其始,而非尽象山阳明之过也。
古人无训诂词章之事。所谓辞者言辞,卽言语也。辞命,则施於邦交仪礼。聘记曰:辞无常,孙而说。辞多则史,少则不达。辞苛足以逹义之至也。夫子此言,葢指辞命而言。然後世撰述之能事,亦不外於此矣。
季氏自平子逐君而後,不复知有臣礼。孔子以布衣搘柱其间,抑子然,攻冉有,昌言陈恒之当讨,极论颛臾之不可伐,以正名分而杜奸邪,此鲁之所以危而不坠也。然以由求之贤,一臣季孙而遂昧於大义,岂夫子所能逆料哉。今按自章首至是谁之过与,其责冉有至矣。责冉有者,责其助季氏灭社稷之臣以自广也。乃冉有曰今不取後世必为子孙忧,犹敢以是说进,何也?而夫子於此,亦但曰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爲之辞,其语不若前之峻厉,岂欲富则颛臾不可伐,而保世则犹可伐乎?然则何说?曰:周人之制,诸国卿大夫有采地者,皆曰君,其家相邑宰皆曰臣。贵臣服其君皆斩,与卿大夫之服诸矦同。衆臣犹服齐衰三年,其尊如此。时至春秋皆世爵邑,草野之俊彦舍私家无由登进,而仕於私家者,服其职如公朝,苟不爲之计深虑远,防患未然,则不为忠於所事,君臣之分然也。故孔子於季然之问,但言由求之非大臣,而不言季氏之不应有大臣,亦见其槩,此皆分建之獘也。至战国而其风一变,羁旅游宦可以夺贵戚之权,而世家巨室争以养士爲重。孟子大贤,於齐梁之君皆与分廷抗礼,而奴隶视王驩等,非其獘之穷无所复入,而将爲三代以後之天下哉。冉有之遁辞敢以蒙其师,夫子不能罪其忠於季孙,而但菲其尽忠之无术,乃时势使然。穷经尚论者不可以不知也。
大人谓当时之天子诸矦也,天子有天下,建立诸矦与之分而治之,君子之畏之者,岂爲其崇高富贵哉?位曰天位,事曰天职,则皆天命之所在也。虽其人不自知为天命而畏之,而圣贤不敢也。故进退必以礼,匡谏必以正,所谓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於王前也。小人之於大人,效奔走之恭,极逢迎之巧,而日导之以非,所谓是何足於与言仁义,则狎之甚也。古注以大人爲与天地合德之圣人,误矣。夫圣人在上,小人焉得而狎之哉。
性无所谓义理气质之分也。有之,自宋儒之论性始。夫尧舜不世出,而孟子以为人皆可以为尧舜者,言凡人之生皆与尧舜相近也。然则性相近之说,卽性善之说也。若谓孟子专主义理,论语兼言气质,则形色天性也,岂非孟子之言乎?至於善恶相去或相倍蓗而无算者,孟子以为陷溺,卽孔子之所谓习也。一圣一贤岂异指哉,而何以谓孔子以气质言性也?乃若天下之人秀顽清浊厚薄偏全,万有不齐,若此者,与生俱生,不可以为後起之习,而又以为非气质,则未足以服宋儒。故夫子又曰: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则中人之智可移於愚,中人之愚可移於智,中人之智与愚亦可互移於上下,此则气质之说,而习之所以远也。夫人性皆同,故曰相近。气质之不同如此,而曰相近,犹得爲圣人之言邪?惟习之相远根於气质,则可由上智下愚之说而推之,上智不世出,下愚亦不世出,而充塞天地之间皆智愚之可移者,是故圣人惟欲天下之人慎其所习,以无汩其性之同然,而教学之大用兴焉矣。
在天有阴阳舒移之异,在地有刚柔燥湿之别,此天地之气质也。人资血气以成形,谓之气质。气有美恶,而皆不能无偏,因偏以流於习,而去性始远矣。古圣贤设教,惟於人之气质加以矫偏救獘之功,不言复性而性已复。葢性者天地之中也,偏去而中见矣。尧典曰: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直宽刚简,皆气质之美者也;温栗与无虐无傲,皆敎之去其偏也。圣人所以成天下之材德者,共道惟在於所习加之意焉。自唐虞以至孔孟,一也。
洒埽应对进退,学者之始事,虽圣人不能不以是为先。子游之所谓本者,谓书纪帝王升降,诗备兴观群怨,安上治民之有礼,移风易俗之有乐是也。设教者自不能凌节而施,卽四者之教,亦有先後,所谓:不学博依,不能安诗;不学襍服,不能安礼,是也。子夏圣门高弟,岂有过时而不教其徒以道之大者?子游又岂不知敎有先後?葢其时子夏门人不能尽受师传,故子游讥之,以为但知洒埽应对进退而已。子夏则谓君子之道虽有本末,然未尝传於先而倦於後也。其如学者材有高下,质有敏钝,譬诸草木区以别矣,强而齐之,是诬之也。庸有济乎?夫由小学以至大道,历阶而升靡不贯通者,惟材智什百平常之圣人能之,而岂所责於子之门人小子邪?二子之论虽出於互相讥贬,然圣人教法自有眞传,於斯可见。至宋人谓洒埽应对便是形而上者,又曰从洒埽应对与精义入神贯通只一理,其论过高,恐非有始有卒之正解。而学者闻之,更以酒埽应对为无足轻重矣。
包注四海困穷,曰困极也,信执其中则能穷极四海,天禄所以长终。按永终二字,在汉魏间凡用此语,无不以永长为辞。魏晋而後始改为永绝。此史传之可稽者。至此困穷爲穷极,古注究未可用。葢尧之命舜,言人君当时以四海困穷为心,斯泽可广被而长享天禄矣。困穷断不可以为美辞也。又按荀子称古天子卽位之礼,上卿进曰如之何忧之长也,能除患则为福,不能除患则为贼,授天子一策。中卿进曰配天而有下土者,先事虑事,先患虑患,事至而後虑者谓之後,後则事不举;患至而後虑者,谓之困。困则祸不可御,授天子二策。下卿进曰敬戒无怠,庆者在堂,吊者在闾,祸与福邻,莫知其门,豫哉豫哉,万民望之。授天子三策。葢古人临至大之事,言语不尚吉祥,此可以明四海困穷之说。
论语者,六经之统会,大道之权衡,所以正敎学之是非,而制生人之物,则于不可过者也。自尧舜至周孔,而守一道,在昔爲司徒之命,典乐之设,为三物之所宾兴。其在二十篇之中,以文行忠信爲四敎,以诗书执礼为雅言,以孝弟谨信,泛爱亲仁,余力学文为弟子之职业。其道易知,其敎易从,要在率天下以立人道而已矣。上智由之,从容入于圣人之域,而众不知其所以然;其次则尊所闻行所知,亹亹于五常百行之间,而亦不见其所不足。无高远之论以荡天下之心思,无疑似之说以惑天下之趋向,此我夫子之祖述宪章,依乎中庸,而论语之书所以万世无獘者也。乌呼,岂易言哉!适道有具,在于礼乐;求仁有方,不离众善。三代而後,无所谓礼乐矣。希夷寂灭之敎兴,而衆善失其统绪矣。舍陶冶而求利其器用,假他人之锄耰以自耕其南畞,夫安知所爲之未尽善邪?且天以圣人爲心,以众贤众能爲之股肱耳目。孔门之敎,列以四科,所以弘圣道之统也。後之儒者,乃标一名以自异,而谓天下之材举不足与於道,天不若是之狭,道统亦不若是之不广也。汉人有言,孔子没而微言絶,七十子丧而大义乖。良有以夫!此廷祚於说论语而尤兢兢也。
[论语说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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