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国学韩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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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一第三十六

 

  晋文公将与楚人战,召舅犯问之,曰:『吾将与楚人战,彼众我寡,为之奈何?』舅犯曰:『臣闻之,繁礼君子,不厌忠信;战阵之闲,不厌诈伪。君其诈之而已矣。』文公辞舅犯,因召雍季而问之,曰:『我将与楚人战,彼众我寡,为之奈何?』雍季对曰:『焚林而田,偷取多兽,後必无兽;以诈遇民,偷取一时,後必无复。』文公曰:『善。』辞雍季,以舅犯之谋与楚人战以败之。归而行爵,先雍季而後舅犯。群臣曰:『城濮之事,舅犯谋也,夫用其言而後其身可乎?』文公曰:『此非君所知也。夫舅犯言,一时之权也;雍季言,万世之利也。』仲尼闻之,曰:『文公之霸也宜哉!既知一时之权,又知万世之利。』

  或曰:雍季之对,不当文公之问。凡对问者,有因问小大缓急而对也,所问高大而对以卑狭,则明主弗受也。今文公问以少遇众,而对曰『後必无复』,此非所以应也。且文公不知一时之权,又不知万世之利。战而胜,则国安而身定,兵强而威立,虽有後复,莫大於此,万世之利,奚患不至?战而不胜,则国亡兵弱,身死名息,拔拂今日之死不及,安暇待万世之利?待万世之利在今日之胜,今日之胜在诈於敌,诈敌,万世之利而已。故曰:雍季之对不当文公之问。且文公又不知舅犯之言,舅犯所谓不厌诈伪者,不谓诈其民,请诈其敌也。敌者,所伐之国也,後虽无复,何伤哉?文公之所以先雍季者,以其功耶?则所以胜楚破军者,舅犯之谋也;以其善言耶?则雍季乃道其後之无复也,此未有善言也。舅犯则以兼之矣。舅犯曰『繁礼君子,不厌忠信』者,忠、所以爱其下也,信、所以不欺其民也。夫既以爱而不欺矣,言孰善於此?然必曰出於诈伪者,军旅之计也。舅犯前有善言,後有战胜,故舅犯有二功而後论,雍季无一焉而先赏。『文公之霸,不亦宜乎,』仲尼不知善赏也。

  历山之农者侵畔,舜往耕焉,期年,甽亩正。河滨之渔者争坻,舜往渔焉,期年,而让长。东夷之陶者器苦窳,舜往陶焉,期年而器牢。仲尼叹曰:『耕、渔与陶,非舜官也,而舜往为之者,所以救败也。舜其信仁乎!乃躬藉处苦而民从之,故曰:圣人之德化乎!』

  或问儒者曰:『方此时也,尧安在?』其人曰:『尧为天子。』『然则仲尼之圣尧奈何?圣人明察在上位,将使天下无奸也。今耕渔不争,陶器不窳,舜又何德而化?舜之救败也,则是尧有失也;贤舜则去尧之明察,圣尧则去舜之德化;不可两得也。楚人有鬻楯与矛者,誉之曰:「吾楯之坚,莫能陷也。」又誉其矛曰:「吾矛之利,於物无不陷也。」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楯何如?」其人弗能应也。夫不可陷之楯与无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今尧、舜之不可两誉,矛楯之说也。且舜救败,期年已一过,三年已三过,舜有尽,寿有尽,天下过无已者,以有尽逐无已,所止者寡矣。赏罚使天下必行之,令曰:「中程者赏,弗中程者诛。」令朝至暮变,暮至朝变,十日而海内毕矣,奚待期年?舜犹不以此说尧令从己,乃躬亲,不亦无术乎?且夫以身为苦而後化民者,尧、舜之所难也;处势而骄下者,庸主之所易也。将治天下,释庸主之所易,道尧、舜之所难,未可与为政也。』

  管仲有病,桓公往问之,曰:『仲父病,不幸卒於大命,将奚以告寡人?』管仲曰:『微君言,臣故将谒之。愿君去竖刁,除易牙,远卫公子开方。易牙为君主味,君惟人肉未尝,易牙烝其子首而进之;夫人情莫不爱其子,今弗爱其子,安能爱君?君妒而好内,竖刁自宫以治内,人情莫不爱其身,身且不爱,安能爱君?闻开方事君十五年,齐、卫之间不容数日行,弃其母久宦不归,其母不爱,安能爱君?臣闻之:「矜伪不长,盖虚不久。」愿君去此三子者也。』管仲卒死,桓公弗行,及桓公死,虫出尸不葬。

  或曰:管仲所以见告桓公者,非有度者之言也。所以去竖刁、易牙者,以不爱其身,适君之欲也。曰『不爱其身,安能爱君』,然则臣有尽死力以为其主者,管仲将弗用也。曰『不爱其死力,安能爱君』,是君去忠臣也。且以不爱其身,度其不爱其君,是将以管仲之不能死公子纠度其不死桓公也,是管仲亦在所去之域矣。明主之道不然,设民所欲以求其功,故为爵禄以劝之;设民所恶以禁其奸,故为刑罚以威之。庆赏信而刑罚必,故君举功於臣,而奸不用於上,虽有竖刁,其奈君何?且臣尽死力以与君市,君垂爵禄以与臣市,君臣之际,非父子之亲也,计数之所出也。君有道,则臣尽力而奸不生;无道,则臣上塞主明而下成私。管仲非明此度数於桓公也,使去竖刁,一竖刁又至,非绝奸之道也。且桓公所以身死虫流出尸不葬者,是臣重也;臣重之实,擅主也。有擅主之臣,则君令不下究,臣情不上通,一人之力能隔君臣之间,使善败不闻,祸福不通,故有不葬之患也。明主之道,一人不兼官,一官不兼事。卑贱不待尊贵而进,论,大臣不因左右而见。百官修通,群臣辐凑。有赏者君见其功,有罚者君知其罪。见知不悖於前,赏罚不弊於後,安有不葬之患?管仲非明此言於桓公也,使去三子,故曰管仲无度矣。

  襄子围於晋阳中,出围,赏有功者五人,高赫为赏首。张孟谈曰:『晋阳之事,赫无大功,今为赏首何也?』襄子曰:『晋阳之事,寡人国家危,社稷殆矣。吾群臣无有不骄侮之意者,惟赫子不失君臣之礼,是以先之。』仲尼闻之曰:『善赏哉襄子!赏一人而天下为人臣者莫敢失礼矣。』

  或曰:仲尼不知善赏矣。夫善赏罚者,百官不敢侵职,群臣不敢失礼。上设其法,而下无奸诈之心,如此,则可谓善赏罚矣。使襄子於晋阳也,令不行,禁不止,是襄子无国,晋阳无君也,尚谁与守哉?今襄子於晋阳也,知氏灌之,臼灶生龟,而民无反心,是君臣亲也;襄子有君臣亲之泽,操令行禁止之法,而犹有骄侮之臣,是襄子失罚也。为人臣者,乘事而有功则赏。今赫仅不骄侮而襄子赏之,是失赏也。明主赏不加於无功,罚不加於无罪。今襄子不诛骄侮之臣,而赏无功之赫,安在襄子之善赏也?故曰仲尼不知善赏。

  晋平公与群臣饮,饮酣,乃喟然叹曰:『莫乐为人君!惟其言而莫之违。』师旷侍坐於前,援琴撞之,公披衽而避,琴坏於壁。公曰:『太师谁撞?』师旷曰:『今者有小人言於侧者,故撞之。』公曰:『寡人也。』师旷曰:『哑!是非君人者之言也。』左右请除之。公曰:『释之,以为寡人戒。』

  或曰:平公失君道,师旷失臣礼。夫非其行而诛其身,君之於臣也;非其行则陈其言,善谏不听则远其身者,臣之於君也。今师旷非平公之行,不陈人臣之谏,而行人主之诛,举琴而亲其体,是逆上下之位,而失人臣之礼也。夫为人臣者,君有过则谏,谏不听则轻爵禄以待之,此人臣之礼义也。今师旷非平公之过,举琴而亲其体,虽严父不加於子,而师旷行之於君,此大逆之术也。臣行大逆,平公喜而听之,是失君道也。故平公之迹,不可明也,使人主过於听而不悟其失。师旷之行亦不可明也,使奸臣袭极谏而饰弑君之道。不可谓两明,此为两过。故曰:平公失君道,师旷亦失臣礼矣。

  齐桓公时,有处士曰小臣稷,桓公三往而弗得见。桓公曰:『吾闻布衣之士,不轻爵禄,无以易万乘之主;万乘之主,不好仁义,亦无以下布衣之士。』於是五往乃得见之。

  或曰:桓公不知仁义。夫仁义者,忧天下之害,趋一国之患,不避卑辱谓之仁义。故伊尹以中国为乱,道为宰于汤;百里奚以秦为乱,道为虏于穆公;皆忧天下之害,趋一国之患,不辞卑辱,故谓之仁义。今桓公以万乘之势,下匹夫之士,将欲忧齐国,而小臣不行,见小臣之忘民也,忘民不可谓仁义。仁义者,不失人臣之礼,不败君臣之位者也。是故四封之内,执会而朝名曰臣,臣吏分职受事名曰萌。今小臣在民萌之众,而逆君上之欲,故不可谓仁义。仁义不在焉,桓公又从而礼之。使小臣有智能而遁桓公,是隐也,宜刑;若无智能而虚骄矜桓公,是诬也,宜戮;小臣之行,非刑则戮。桓公不能领臣主之理,而礼刑戮之人,是桓公以轻上侮君之俗教於齐国也,非所以为治也。故曰:桓公不知仁义。

  靡笄之役,韩献子将斩人,郤献子闻之,驾往救之,比至,则已斩之矣。郤子因曰:『胡不以徇?』其仆曰:『曩不将救之乎?』郤子曰:『吾敢不分谤乎?』

  或曰:郤子言不可不察也,非分谤也。韩子之所斩也,若罪人则不可救,救罪人,法之所以败也,法败则国乱;若非罪人,则劝之以徇,劝之以徇,是重不辜也,重不辜,民所以起怨者也,民怨则国危。郤子之言,非危则乱,不可不察也。且韩子之所斩若罪人,郤子奚分焉?斩若非罪人,则已斩之矣,而郤子乃至,是韩子之谤已成,而郤子且後至也。夫郤子曰『以徇』,不足以分斩人之谤,而又生徇之谤。是子言分谤也?昔者纣为炮烙,崇侯、恶来又曰斩涉者之胫也,奚分於纣之谤?且民之望於上也甚矣,韩子弗得,且望郤子之得之也;今郤子俱弗得,则民绝望於上矣,故曰:郤子之言非分谤也,益谤也。且郤子之往救罪也,以韩子为非也,不道其所以为非,而劝之『以徇』,是使韩子不知其过也。夫下使民望绝於上,又使韩子不知其失,吾未得郤子之所以分谤者也。

  桓公解管仲之束缚而相之。管仲曰:『臣有宠矣,然而臣卑。』公曰:『使子立高、国之上。』管仲曰:『臣贵矣,然而臣贫。』公曰:『使子有三归之家。』管仲曰:『臣富矣,然而臣疏。』於是立以为仲父。霄略曰:『管仲以贱为不可以治国,故请高、国之上;以贫为不可以治富,故请三归;以疏为不可以治亲,故处仲父。管仲非贪,以便治也。』

  或曰:今使臧获奉君令诏卿相,莫敢不听,非卿相卑而臧获尊也,主令所加,莫敢不从也。今使管仲之治,不缘桓公,是无君也,国无君不可以为治。若负桓公之威,下桓公之令,是臧获之所以信也,奚待高、国、仲父之尊而後行哉?当世之行事都丞之下徵令者,不辟尊贵,不就卑贱。故行之而法者,虽巷伯信乎卿相;行之而非法者,虽大吏诎乎民萌。今管仲不务尊主明法,而事增宠益爵,是非管仲贪欲富贵,必闇而不知术也。故曰:管仲有失行,霄略有过誉。

  韩宣王问於樛留:『吾欲两用公仲、公叔其可乎?』樛留对曰:『昔魏两用楼、翟而亡西河,楚两用昭、景而亡鄢、郢,今君两用公仲、公叔,此必将争事而外市,则国必忧矣。』

  或曰:昔者齐桓公两用管仲、鲍叔,成汤两用伊尹、仲虺。夫两用臣者国之忧,则是桓公不霸,成汤不王也。湣王一用淖齿而手死乎东庙,主父一用李兑,减食而死。主有术,两用不为患;无术,两用则争事而外市,一则专制而劫弑。今留无术以规上,使其主去两用一,是不有西河、鄢、郢之忧,则必有身死减食之患。是樛留未有善以知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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