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国学藏一话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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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编卷下

 

  子曰「吾与回言」,又曰「参乎」,又曰「若由也」,师之称弟子以名也。于郑兄事子产,於齐兄事晏平仲,故曰「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又曰「晏平仲善与人交」。子夏曰「言游过矣」,子张曰「子夏云何」,曾子曰「堂堂乎张也」,是同朋称其字而不称其名。至于师之前,虽朋友皆称其名,曰「赐也何敢望回」,又曰「师与商也,孰贤」,子游曰「有澹台灭明者」,是也。

  《春秋》,《鲁》史也,以诸侯之事而书「西狩获麟」,何也?盖孔子作《春秋》,用意深微,以一字为褒贬。巡狩乃天子之事,而诸侯为之,书「西狩」,所以识其僭也。

  谏争,难事也。汉武帝见严助辈恨得之晚,终以诛死。公孙弘、霍光任之虽笃,实未尝礼之。惟于汲黯,不冠则不敢见,黯之所以敬者可知矣,帝岂强为者哉?阳城未尝言,遽尔发谏,或者大之。余谓城居谏职,日与屠沽饮,一旦悻然强谏,酒狂之语耳。行且未着,谏岂尽嘉?久而不言,是不能言也,宜其不足以耸君听。吁!大人格君心之非,黯有焉。若城者,未闻枉己而直人者也。

  作诗作文,非多历贫愁者,决不入圣处。三闾厄而骚独步,杜少陵愁而诗冠古今,退之欲人辍一饮之费以活己,而文起八代,上窥圣阃。孟郊斫山耕水,贾岛薪米俱无,穷尤甚焉,其诗清绝高远,非常人可到,良有以也。白石道人姜尧章,气貌若不胜衣,而笔力足以扛百斛之鼎,家无立锥,而一饭未尝无食客,图史翰墨之藏,充栋汗牛,襟期洒落如晋宋间人,意到语工,不期於高远而自高远。黄景说谓造物者不以富贵浼尧章,而使之声名焜燿於无穷,正合前意。甚矣!士之贫贱不足忧,而学不充,道不闻,深可虑也。

  岳鄂王飞《谢收复河南赦及罢兵表》略曰:「莫守金石之约,难充溪壑之求。暂图安而解倒垂,犹云可也;欲长虑而尊中国,岂其然乎?」又曰:「身居将门,功无补于涓埃;口诵诏书,面有慙於军旅。」又曰:「尚足聪明而过虑,徒怀犹豫以致疑,与无事而请和者谋,恐卑辞而厚币者进。愿定规於一胜,期收地于两河。唾手幽燕,终欲复讐而报国;誓心天地,当令稽首以称藩。」未几金渝盟,河南复陷。後六十年得金之《南迁录》,见当时诸酋议论,锐意为取江南之计:归三京以诱吾归兵于平地,吾保江南则江防必虚;若吾不守江南,则是彼尝见归,吾自委弃,在遗民当自归曲於吾矣。金谋若此,岳武穆之料敌,信不妄云。

  徽庙一日幸来夫人合,就洒翰於小白团,已书七言十四字,而天思稍倦,顾在侧璫曰:「汝有能吟之客,可令续之。」因荐邻里太学生。既宣入内侍省,恭读宸制,不知指意,乞为取旨,或续句呈,或就书扇左。上曰:「来不喜餐,必恶阻也。当以此为词,以续於扇。」诗成,上大悦。会将试士,命於末奏名,径使造庭,赐以第焉。上御诗曰:「选饭来时不喜餐,御厨空费八珍盘。」生续曰:「人间有味俱尝遍,只许江梅一点酸。」

  中兴纪年,若隆兴二字,实兼法建隆、绍兴;淳熙,则淳化、雍熙;绍熙,则绍兴、淳熙;庆元,则庆历、元佑;开禧,则开宝、天禧;端平,则端拱、太平。唐德宗与李泌议改元,德宗谓本朝之盛无如贞观、开元,宜各取其一,改曰贞元。义与今同。

  韩非子《外储说》左下篇云:「南宫敬子问颜涿聚曰:季孙养孔子之徒,所朝服与坐者十数,而遇贼者,何也?曰:昔周成王近优侏儒以逞其意,而与周、召断事,是以成其欲于天下。季孙今养孔子之徒,所与朝服而坐者十数,而与优侏儒断事,是以遇贼。故曰:不在所与,在所与谋。」又「管仲相齐,曰:臣贵矣,然而臣贫。桓公曰:使子有三归之家。曰:臣富矣,然而臣卑。桓公使立於高、国之上。曰:臣尊矣,然而臣疎。乃立为仲父。孔子闻而非之曰:泰侈偪上。」「一曰管仲父出,朱盖青衣,置鼓而归,庭有陈鼎,家有三归。孔子曰:良大夫也。」余谓成王大圣也,与周、召断事,决不近优侏儒。近优侏儒矣,尚安能与周、召断事哉?夫子美仲之功与德,直许之以如其仁,今也以「泰侈偪上」而非之,又以其朱盖青衣,置鼓陈鼎之荣而谓之为「良大夫」,何夫子褒贬之权衡如是舛逆也?若仲果「泰侈偪上」,岂能成辅伯之功哉?吾斯之未能信。

  种师道为小官时,夜赴同寮之集,每致薪炭白粲,俱行至会饮之家。或风雨骤冷,或宴久夜长,或主人给散俭薄,不能满从直之适,则阴赐予之。他皆羣聚喧嚣,声达於内,宾主不安;惟师道所部,深夜作粥充饥,炽薪爇炭,附暖而坐,静观诸卒之不肃者,忘夜之久也。师道後以文资易右列,持重兵,变化莫测,人心附之,于细事可见。今世士大夫托为名色,同寮真率,一樽一盒,拥妓继博,达旦不休。岂知从直皆是禁军,听其冻饥於户外,呻吟之声盈耳,本官尚能乐其乐哉?视师道几尘?故曰观大节必於平日云。

  昌黎,唐文章之伯,故李翱、张籍从之游。欧阳,宋文章之师,故苏子美、梅圣俞为之从。善观人者观其所主,而端人则取友亦端也。

  唐李涉过皖口之西,遇大舰遏其征路,数人持兵仗问是何人,从者曰:「李涉博士船也。」其豪首曰:「若是李涉,闻诗名已久,但希一篇,金帛非敢取也。」李乃赠一绝云:「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他时不用逃名去,世上如今半是君。」

  甚矣,巫觋之妖为民害也。昔为河伯娶妇,起于秦献公八年,初以君甥妻河,见《六朝表》。後邺为河娶妇,峻道为山娶妪。使不遇西门豹、宋均二子,犷俗岂易除哉?绍兴甲寅,南城胡有开字益之来宰分甯。先是邑民狃于淫祀,僧巫造舟置祀,岁十月大集,恶少千百为羣,钲鼓弓矢,角勇技於祠下,所鬭以死勿讼为盟约,谓之「打元斋」,由此而死者无虚岁。益之下车首革是事,焚其舟与凶器,且作《毁元斋辨》以祛民惑,而弊乃息。莅职三载,岁稔民康,绝此风至今日。当时刻碑记事,犹屹立於紫府观之庑。姑苏愚民无贫富,薄於奉亲而厚於祀邪者相半。洞庭山有村民之黠者,以诈鼓愚,号为水仙太保,掠人之财贿,诱人之妻妾,不可胜数,为害数十年。使君王实斋追而鞠之,殊无异状,乃毁坛绝祀於其家,黥面鞭背而不发语,於是投之江,又为辨惑之文以警众意。苏民不悟,而方且交哭於巷,望祭於江,三四年迎迓僭侈,祭设丰腴有加于昔。吁!益之贤宰,实斋贤守,补於风教者,虽无愧於豹、均二子,其如苏民之愚,有愧于分甯之恶少欤。

  澹庵胡先生於福州佥厅分扇,得一扇,画古木间一人骑驴向西南行。初见似无思致,及有新兴之命,方知画为先兆也。先生书一绝於阴云:「谁向生绡白团扇,画将骑客据征鞍。南迁万里知前定,壁上崖州莫怕看。」

  石林云:「五代离乱,无一俊杰,而浮屠者乃有云门、临济、德山、赵州数十辈。」前谓自佛入中国,散逸人才,岂其然乎?六一先生云:「天下无事时,智谋雄伟非常之士无所用其能,往往伏於山林,老死不出。」故序秘演、惟俨之诗,曰:「演状貌雄伟,胸中浩然。」俨之诗曰:「俨而言天下事,听之终日不厌,又皆驰骋文章。」岂所谓逸才者欤?

  韩昌黎辟佛有文,李文公去佛有辨,而佛之徒者着於图,画於壁,以诳愚者,曰:「韩参泰颠,李师药山。」盖佛之术,惟不知圣人之书者,为其所惑耳。使知人伦天分不可灭绝,奚堕其妄哉?今世王公大人更相施舍供养,谓能植福,亦与不读书者同一见,合一愚耳。东坡宿径山,中夜有叩扉者,徐问之,则云放天灯人归。如此,则天灯之伪不辨而明。

  真庙朝,寝殿侧有古桧,秀茂不羣,名「御爱桧」,然横碍殿檐,真皇意欲去之。一夕风雷转摺其枝,因以为瑞,题咏者多。惟福州罗源特奏林珦唐律称旨,云:「右殿当年欲葺时,槎牙高桧碍檐榱。人间斤斧难容手,天上风雷为转枝。烟色并来春益重,月华饶得夜相宜。真皇一驻鸾舆赏,从此声名四海知。」真皇见之,喜动天颜,即赐号南华翁,诗名由此大显,今有《南华集》行於世。诗岂负人哉?

  赵昂总管始肄业临安府学,困踬无聊赖,遂脱儒冠从禁弁,升御前应对。一日,阜陵跸之德寿宫,高庙宴席间问:今应制之臣,张抡之後为谁可?阜陵以昂对。时高庙俯睐久之,知其尝为诸生,命赋《拒霜词》。昂奏所用腔,令缀《婆罗门引》;又奏所用意,诏自述其梗概。即进呈云:「暮霞照水,水边无数木芙蓉。晓来露湿轻红,十里锦丝步障,日转影重重。向楚天空迥,人立西风。   夕阳道中,叹秋色与愁浓。寂寞三千粉黛,临监妆慵。施朱太赤,空惆怅,教妾若为容。花易老,烟水无穷。」时高庙喜之,锡银丝加等,仍俾阜陵与之转官。我朝之奬励文人也如此。

  蔺相如避廉颇,卒为刎颈交。盖人臣之有私怨,国家之祸也。私怨之成,其人无贤不肖,理无曲直,皆当被不忠之刑。何者?彼诚贤且直,则必心存国家,无事於争矣。凡怨讐必肇於交相胜,吾能忘己以下之,彼岂有终怒而不吾释者邪?相如下廉颇而赵国强,寇恂避贾复而汉业成,郭子仪善李光弼而唐室兴,此万世人臣之法也。

  蕲州林敏功,字子仁,学既高明,而服膺中庸,故发於言行,不为险怪奇靡,守节令终,圭璧无玷,杜门不出二十年。吕居仁录能诗者二十六人,号「江西宗派」,昆仲咸在选中,名达於九重,玺书嘉奖,赐号高隐处士,视朝散大夫。告词曰:「尔好学博古,遂志山林,萧然无为,恬不愿仕。朕所嘉尚,贲以令名。」前辈高尚之士,岂如今之朝吴暮越、随马扣门者,逐逐势利之场以为荣,而言与行大相辽绝哉?因作一绝云:「柳绵轻薄事狂游,长被东风舞未休。秋桂邃然居月府,世间何地不香浮?」

  《尚书》,天子之事也。终以《文侯之命》可矣。定於夫子,乃以《费》、《秦》二《誓》系于後,盖所以戒周,所以警後世也。《诗》有《颂》,盖明德而告成功,太平之事也。删於夫子,乃以《商颂》十二篇终之,岂以是盛德事邪?盖不欲绝一代之事,因而附之耳。故序曰「得《商颂》十二篇」,非与周室之盛例论也。

  《松漠纪闻》云:「有外国人来广东,必重译而後辨其语。顷有索逋来投有司者,译人受债者嘱。时边久旱,有僧焚身而祷,就诬来投者,以为例欲舍身。太守不察其所以,竟叱诸卒推而焚之,终不能辨。」生死之机,发于译者之口。今人秉佥拟之笔,专鞠勘之权,长吏不审,判照即行焉,何异外人视译之言而生死哉?

  诸葛武侯荐马超於先主,关羽恐其出己右,移书问之。武侯曰:「可与翼德并驱齐衡,然非髯将军比也。」羽闻而喜。余谓武侯此语既不掩超之美,又有结关之心,深沉大略,可涯涘耶?当其兵数败衄时,下教曰:「今非将不善、兵不众而败,盖亮未闻过耳。诸君攻亮之过,则兵决可胜。」夫人有失,谁不怀忌?而武侯独愿闻其过,岂不诚大丈夫哉?故其殒也,虽廖立、董允素所黜,而感泣至於呕血。盖如武侯之才固不乏,而武侯之德可以伏人心为罕见耳。其次谢安见识度量可彷佛相似,然安有期服而不废乐,於德有损。彼崔浩者辄非武侯,浩何人哉,敢尔耶?

  《荆楚岁时记》云:「黄姑织女时相见。」太白云:「黄姑与织女,相去不盈尺。」皆以牵牛为黄姑,明矣。及读李後主诗乃云:「迢迢牵牛星,杳在河之阳。粲粲黄姑女,耿耿遥相望。」如此则以织女为黄姑矣。宗檩又云:「黄姑即河鼓。」未知孰是。

  汤立贤无方,立者举而建之於民上。然独称於汤者,唐虞以来,所用大臣皆世家大族,未有如汤自畎亩中起伊尹为师臣者也。

  景佑中,梅中丞知韶州,尝为《瘴说》,其略云:「仕有五瘴:急催暴敛,剥下奉上,此租赋之瘴也;深文以逞,良恶不白,此刑狱之瘴也;昏晨酣宴,弛废王事,此饮食之瘴也;侵牟民利,以实私储,此货财之瘴也;盛陈姬妾,以娱声色,此帷薄之瘴也。有一於此,民怨神怒,安者必疾,疾者必殂。虽在辇下,亦不可免,何但远方而已?仕者不知而归咎於土瘴,不亦谬乎?」此说深中士大夫之疾。道乡邹公志完为诗以美之云:「市门隐去不知年,蔽芾甘棠荫药川。五瘴作诗虽不染,一篇留戒岂其然。直须镂板人皆与,庶使绵躯病可痊。更有何方公未说,上医医国许心传。」

  虎丘之剑池不流,天竺之石桥下无泉,麓山之力不副天奇,灵鹫拥前山不可视远,峡山亦少平地,泉出山无深潭,乃知物之全能难也,况求友择人而欲责全耶?

  萧注字岩夫,临江新喻人。少有志气,年十二,侍父之官康州,过悦城五龙庙,题诗云:「五龙兄弟古英明,今日拏舟过悦城。莫向茅茨久盘屈,早施霖雨活苍生。」御史孔道辅两官侍从,见其诗,叹曰:「此子他日未可量也。」後登庆历六年第。皇佑四年五月作番禺令,为侬智高所困,遂突围出,募海上强壮二千人与贼战鬭,焚其舟,斩首五千级,诸道援兵入城,竟其殄渠魁。九月丙辰,注为广南东路都监,盗贼悉平,可谓「诗言志」矣。

  李易安工造语,《如梦令》「绿肥红瘦」之句,天下称之。余爱赵彦若《翦彩花》诗云:「花随红意发,叶就绿情新。」「绿情红意」似尤胜於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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