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国学不下带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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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下带编卷二

 

   杂缀兼诗话

  越上壑门 金埴 苑荪一字小郯  鳏鳏子述

  太宗伯肇余杜公臻予告归,埴修谒於绣水里第,饮憩采山亭。亭乃曹侍郎溶所遗,王公觉斯铎为秋岳先生题额也。埴疑之,请於公曰:「此亭何尚悬故牓耶?」公曰:「侍郎,吾里贤达。宅为吾有,安忍尽更 ?聊存此榜以志弗忘故主耳。然乏题柱,他手咸非吾意,子试为之。」埴拟一联以呈公,曰:「胜地适当投老至,采山聊为故人存。」大惬公意。适顾太史书宣图河至,公即命书锓版悬之。公有道敦古,多此类也。

  宗伯之欲为联於斯亭也,不惟缱绻於园亭故主,亦仰企乎闾门前哲,以留示後人。於扁对,深致意焉。亭前景物,都无关涉,而埴於两句中,写得其情事,遂犁然有当 也。彼世之骤膺华膴,谋得其里中之故第,则藐畧先进,侮其後人,朝成暮逐,且尽撤其旧题牓对而更新之,畧无留余。闻公之风,足使激薄停浇,还淳返朴矣。

  士无他过恶,惟滛慾一染 ,则名必被黜,废弃终身。朱子云:「世上无如人慾险,几人到此悮功名。」非虚语也。若能临色不乱,则神明鉴察,必登上第。明陆文量容篝灯夜诵,有女穴牕诱之,陆不为动 ,吟诗云:「风清月白夜牕虚,有女来窥笑读书。欲把琴心通一语,十年前已薄相如。」後登第,跻显位,享盛名。埴外祖兵部职方司主事加一级童公, 讳钦承,字在公,会稽人,中顺治己丑科进士。 诸生时,馆於贵室,亦於昏夜却一女,诗以自警云:「神明咫尺凛幽虚,独夜频将不可书。自是琴心从未解 ,非关平素薄相如。」乃和陆之作而意更深。旦即托故辞去。是真临色不乱者。

  康熙庚子中元日,埴旅投河间 北二十里舖,方踞斛而浴,忽闻户外喧传,有山东孝子者,昔负母逃灾至此。母卒,瘗於舖北路傍。经十载,孝子徒步千里,凡三度来此,求母骸不能得。今则祷天立愿,於瘗母周遭里许间,俯伏於地,而用一木马鞍着地,结顶发於鞍,膝行而曳之,视鞍止处即母墓处。是日炎熇酷烈,孝子赤身蒲服,腹裂背焦,举体流血,哀号之声,弗辍於口。自卯及未,数千人随观者,无弗惨怛色动,不觉齐声共助其号,林木为 之振撼;而马鞍忽止,人力不能动 ,於是孝子跃起叩头曰:「天乎!母骸在矣。向本路旁,今成中道耶!」扬之,果然。啮指血沥之,益验。乃以衣裹骼,环向观者泣拜而去。予濡衣急趋。追之,弗及一见孝子,问知其姓氏里居,为怅惘惊嗟久之。因泚笔记其衆口一词所闻实事如此。噫!斯真所谓孝能动 天地感鬼神者耶!

  世称荐用士人,谓之桃李,皆本於唐人谓狄梁公天下桃李尽在公门之说者,非也。唐诗「满门桃李属春官」,又「桃李新阴在鲤庭」,岂即用当 时事耶!按说苑,阳货得罪於卫,比 见简子曰:「自今不复 扶又切 。树 人矣!」简子曰:「夫树桃李者,夏得其休息,秋得其实焉。树蒺藜者,夏不得休息,秋得其刺焉。今子之所树者,蒺藜也,非桃李。自今以後,择人而树之,毋已树而择之。」桃李事祖此。埴谓:管子云:「一树一获者,谷也;一树十获者,木也;一树百获者,人也。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百年之计,莫如树人。由是观之,君子宜择所树。」 按:贾岛题兴化园亭诗:「破却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种蔷薇。蔷薇叶落秋风起,荆棘满庭君始知。」此桃李本说苑之证。

  于少保忠肃公谦,少时咏石灰诗:「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燔烧若等闲。粉骨碎身都不惜,为留清白在人间。」後天顺朝,公罹刑最惨。烈忠亮节,彪炳日星。此诗蚤已自为写照。封天下都城隍神庙在燕京,相传每岁八月,则司浙。今西湖墓祠,於是月祷梦甚灵异。

  宋赠岳鄂王諡忠武,其文略云:「李将军口不出辞,闻者流涕;蔺相如身虽已死,凛然犹生。」又曰:「易名之典虽行,议理之言未一,始为忠愍之号,旋更 武穆之称。获覩中 兴之旧章,灼知皇祖之本意,爰取危身奉上之实,仍采戡定祸乱之文。合此两言,节其一惠。昔孔明之志兴汉室,子仪之光复唐都,虽计效以或殊,在秉心而弗异。垂之典册,何嫌今古之同辞!赖及子孙,将与山河而共久。」按武穆乃未定之諡,当称忠武为宜。」王墓祠与忠肃相望,其竁石镌一联云:「潭影寒生月,松风夜带秋。」即王题湖南龙居寺句。每风月夜,於墓下诵之,清刚之气,烈烈逼人。其灵爽,恍出没於湖烟湖水间。

  罗愿知鄂州,以父汝楫附秦桧论岳忠武王,不敢入王庙。一日,念吾政甚善,可以无愧於公,入庙拜之再拜,遽卒於像前。埴谓:死生,命也。卒於庙,亦数与时会耶!不然,以王之忠,何憾於死?衔恨於党恶之臣,而甘心於干蛊之子,恐 未必然也。峡山村何氏,吾越望族也。明时有父子尚书,父曰老尚书,子曰小尚书。附分宜论杨忠愍者,小尚书鳌也。俗传其後人有应试闱场,忠愍必击之。老尚书後人则否。埴谓:此田父把犁锄,呓语不足信,忠愍亦必不尔。盖以信忠武者,信忠愍也。然党恶之报,自有天焉。恢网终不能逃。若君子,则必无报复之事耳。

  「舌在口中,如鸟在笼中。鸟从此树飞彼树,言从此人飞彼人,故曰口为飞门,士君子不可不慎言也。」此语得之西海异人利马窦,可以补颐卦之注,悬之座右,以代金铭。天启间张太宰藐姑慎言, 字金铭。 有云:「寡言之味饶於多,无言之味长於寡。」语愈浅而意愈深。

  范质坐茶肆,执扇书「大暑去 酷吏,清风来故人」十字。忽一人貌怪陋,揖曰:「酷吏寃狱,何止如大暑!公他日当深究此弊。」因携扇去。後质至一庙,见土偶适如其状,扇亦在焉。

  查太史德尹嗣瑮试京兆下 第,有送秋诗:「可怜秋老无人送,也 似西风下第归。」遂以此诗得名。埴於庚寅秋与太史同咏六燕诗於禾中,题曰花朝邀燕,曰燕室落成,曰燕产新雏,曰秋社送燕,曰主人赠燕,曰燕酬主人。和 之者则曾公子梅厅安世、杜公子贻谷庭珠也。

  魏野与寇莱公同游陕郊僧寺,各留题。後又偕诣寺中,见寇诗用碧纱笼,魏诗则尘昏满壁。时有官妓以衣袖拂之,魏笑曰:「若得常将红袖拂,也应 胜似碧纱笼。」夫纱帽吟诗, 谚语:「乌纱帽下好吟诗。」 而用碧纱笼罩,颇似後恭王播之僧而亦小有致。然不若拂尘红袖,字染衣香,妓尤韵致也。

  予读贾岛集,爱其送沈秀才句:「曲言恶者谁?悦耳如弹丝。直言好者谁?逆耳似长锥。」如古乐府语,亦善喻。

  先帝南巡幸浙,杨子东野嗣震曾应皇子令赋白杜鹃花诗,有「三更枝上月无痕」句,至今传流人口。东野与予最契,才超一世。尤赏其七绝诗胜人。晚年北上,有赏花词五十首播於长安,教习王门而卒。予索 其遗集於诸令子至再,而终秘不与,不知何也。

  渔洋山人述其先人象春题项王庙诗:「三章既沛秦川雨,入关更肆阿 房炬。汉王真龙项王虎。玉玦三提王不语。鼎上杯羹弃翁姆,项王真龙汉王鼠。垓下美人泣楚歌,定陶美人泣楚舞,真龙亦鼠虎亦鼠。」古今判刘、项,无此雄快也。

  解 缙题猛虎顾彪图诗:「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时成祖有歉於皇储,味此诗意,遣迎仁宗,此则煞有关系也。

  杭州太守张公恕可官十年,题於署曰:「乡国几程劳梦想,湖山十载足勾留。」大有白公风味。京江相君玉书,其兄也。康熙辛卯,以劳王事殁塞外,公奉命假 归护丧三月,迨弥期返境,则賷篆官至。公方睇望湖山,徘徊官舫,意有所属。顾而见之,怫然曰:「咄咄官吏,逼人受事耶!」时吟得「三阳渐布明湖满」之句,对未就,座客应声曰:「五马方从旧里回。」遂击节称快,拜受事。公五马还官,来从故国,宣所欲言,便犁然有当 也。盖诗写情事於五、七字,简括调 度,在唐人亦颇难之。西河毛太史奇龄尝谓埴曰:「文无古今,只在情事切当,善入人意而不涉凡近,便是能事。」「五马」句得之矣。

  宇内郡城凡两邑附郭者,从无设於府门左右,独杭州太守,其府门左右则设仁和、钱塘两县署门相对。或题诗云:「杭州太守署为尊,两令东西对县门。」闻於张公,亟延入礼之,相与酬和。

  少时从西河太史集陈子襄许称诗。太史谓:「杨汝士压倒元、白,岂有异能哉?」因指斋壁所书唐联「鸾掖、鲤庭」之句谓诸君曰:「二语似几了不异人意,然按当 日情事,杨嗣复率两榜门生迎父於 陵仆射 於新昌里第,元、白俱在座赋诗。儿子拜前,门生拜後,颇难抒写。而汝士一笔写出,遂令 元、白见之失色,以其切当情事。此後人所宜法也。」予退而志其语。

  人家娶妇,於彩舆将迎之时,其兄若弟一人自闺中抱之而升,迨诣门,则新壻亲抱出, 昌瑞切。 於中堂礼讫,传席以入,弗令履地。此风自唐时已然。乐天春深嫁女家诗云:「青衣转 毡褥,锦绣一条斜」是也。盖步致花烛,砌接红氊,堂及洞房,云舖地锦,青衣拥簇,转转更 番,以达於新妇之居。斯时饮对交杯,声喧擦 撒乃俗字。 幛,咸可想见於四句中矣。今杭俗用米袋承氊,名曰「传袋」,又曰「袋袋相传」,袋隐代。传代之义甚佳,可作娶妇新料用。

  李泌宿内院,旦起,或窃泌鞋送帝所,帝曰:「鞋者谐也,当为弼谐,事宜谐矣。」今人家嘉礼答采,必设绦丝鞋。新妇过 门,进舅姑及诸姑伯姊,必具乾鞋坤鞋诸仪,亦取夫妇谐好 偕老之义,事或本於唐。

  严沧浪评太白诗谓:「衣帽华不得,文章淡不得,相易乃两成其美。」埴见名辈钜人,未有不淡其衣帽,华其文章者。况文章光焰,现於四体,则衣帽虽淡而实未尝淡也。

  薤叶至滑,露水弗留,比光阴之迅速也;蒿艹满迳,嘉树不生,喻瘗埋之庞杂也。

  委弃五谷,神明最恶,况已作 食,尤当珍惜。按北□王罴尝为台使 设食,使 乃裂去 饼缘 於地。王曰:「耕种收获,其功已深,舂爨造成,用力不少,尔之选择,当是未饥。」命左右撤去 上声。 之。使愕然大惭。

  元末永嘉高则诚明避地于鄞之栎社,以刘後村有「身後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句,因编琵琶记,有所刺也。时案前列烛,为之交光,遂名其处为「交光楼」。今四明遗址在焉。埴制一唱千金曲有云:「琵琶一曲烛交光,烛到交光曲断肠。只惜是非风剌谬,千秋寃杀蔡中郎。」盖荆钗、琵琶,均非实事,若院本则以二剧为冠。 今西湖昭庆寺僧舍有则诚为琵琶记时几案,当案拍处,痕深寸许。按玉莲乃王梅溪女,梅溪劾史浩,孙汝权实怂慂之,浩所切齿。因令门客作荆钗记,故谬其事,以污蔑之。

  张乖崖在蜀,有参军老病废事,公责之曰:「胡不归!」明日求去,留诗为别云:「秋光都似宦情薄,山色不如归兴浓。」公惊,谢之曰:「吾过矣!同僚有诗人而不知。」留而慰荐之。又,东坡守杭,毛滂为掾,秩满辞去,有别妓词云:「今夜山深处,断魂吩咐潮回去。」坡闻之,语 客曰:「郡寮有词人而不及知,吾之过也。」折简追还,流连数月。二事一辙,见古人无不乐 扬人善,即下 得一语出色,便相倾倒 。不似今人褊心,一味忌才,埋没人善也。

  甲乙二人同游太行山,甲曰:「本大行 ,何得曰『太行 』?」乙曰:「本太行 ,如何称『大行 』?」共决于老者,老者可甲而否乙。甲去,乙询云:「奈何翁亦颠倒 若是?」答曰:「人有争气者,不可与辩。今其人妄谓己是,不屑证明是非,有争气矣!吾不与辩者,使其终身不知有太行 山也。」按资暇录云:「世俗之言,类多讹误。虽有见闻,嘿不敢证。」盖沉溺于贯俗之说,久则正是之言为衆所非,自古如斯已。然太行 本俗称,当以太行 为正。山海经:「太行 山,一名五行 山。」列子直作「太形」,则形乃本音也,知之者鲜 矣。

  绘雪者不能绘其清,绘月者不能绘其明,绘花者不能绘其馨,绘鸟者不能绘其声,绘人者不能绘其情,语言文字故不足以尽道也。

  陈字一换,便新眼前,笔下随举一二,如润笔称润毫,纨絝称帬屐,遗命称遗占 ,各有本也。王缙与人作 碑铭,有送润毫者悮叩其兄维门,维曰:「大作家在那边。」梁武时魏邢峦表:「刺史萧渊藻,帬屐少年,不谙治务。」颜延之陶徵君诔:「式遵遗占。」盖六朝人最重换字之法,谁谓文章不在换字乎?况人情厌故,笔意喜 生。即一二字间避熟于心思,顿新其耳目矣。

  润毫之事,自相如致金千斤,而递盛于唐元和长庆间。凡墓碑、庙记,争以得韩文为荣。故刘禹锡祭退之文云:「一字之价,辇金如山。」李北海长于碑颂,受遗 至巨万。时仪以鬻文获财,未有如韩愈、李邕者。皇甫湜为裴度作福光寺碑,度赠宝车名马等物约千余缗犹大怒。索 一字三绢至九千。司空图为王重荣作碑,赠绢数千。元、白情如昆弟,及白为元墓铭,尚酬物当六、七万,他可知已。宋太祖立润笔钱降诏 刻石于金人院,每移文督之。前代之重文轻币如此。

  白居易作景云律师塔碑,其弟子馈绢百匹。见本集。宋席大光倩吴傅朋书母碑铭,以文房玩好之物尽归之,预储六千缗而润毫。见贵耳集。

  近代海内求文者,自弇州大泌後,则虞山宗伯也。宗伯文价既高,多与清流往来,好延引後进。凡中朝衣冠,不远千里,行縢修系,丐作隧石之词,寿幛之序,为其亲光荣者,络绎门下。有故人子远来求援,公命少 竣,曰:「润毫至,丰啬尽 津上声。 以赆子,可归矣。」适一帅具百金请序,公尽与之。其人失金于途,去复 扶又切。 来,乃获三百金,则其盛何减于古人。

  同里马隐君玉起先生允璜,埴祖舅也。隐居嗜学,甚有文章。尝曰:「鬻文为活,志士所羞。」而古来于润笔之典最重。盖馈者固未尝敢轻,而受者亦不以为忝,见古人之于文事如此其不苟也。今则不然,高才视若恒人,奇文不逢识者,无论金帛之投,杳不可得,即区区餔餟,亦不易图矣!何怪乎文士之愈困哉?

  「凡人言语,正到快意时,便截然能忍嘿得;意气正到发扬时,便翕然能收敛得;忿怒、嗜欲正到腾沸时,便廓然能消化得。此非天下之大勇者,不能。」阳明先生语也。

  不见可欲,此心不乱。大士修行 ,乃在补陀山人迹不到之处;近世修炼之士,亦多避喧居寂。制其外所以养其中也。人之一身,眼为罪魁。嗜欲无厌 ,率自眼起。惟伟人端士,乃不为眼所移。贞女、烈妇亦然。王龙标闺怨之作,陌头杨柳,少妇本不知愁,乃因上 楼而忽见,见而生悔,非眼之罪乎?故「四勿」首于视。

  秦邮一士,于乡试之岁,请乩判得失,降笔大书「一薛居州」四字。州内薛姓者仅一人,应试自负必隽,迨牓发而隽者乃一宋一王也。薛其如彼何!天上仙才亦喜 掉文弄笔,开人思路多已。

  有以「雁来红」求诗乩笔者,判云:「苏武音书寄便风,上林飞集落征鸿。至今血染 阶前艹,一度秋来一度红。」亦佳。

  卖花歌叫之声,清奇可听。晴帘静院,晓幕高楼,宿酒未醒 ,好梦初觉 ,闻之莫不新愁易盛,幽恨悬生,最一时之佳况。元人谢宗可一律云:「春光叫遍费千金,紫艳红香藉好音。几处又惊游冶梦,谁家不动惜芳心?韵传杨柳门庭晚,响落秋千院宇深。忽被卷帘人唤住,蝶蜂随担过墙阴。」按谢咏物百首,首推是作。今吴下刊本,不知为何人改撺,兹录其原本于此。尚有咏鼠须笔、睡燕、雁字、松枝、火等篇,皆写生手也。

  甲戌夏,埴省亲长安,偶赋燕京五月歌八首。父同年阮亭王公士禛过邨见之,谓先君子曰:「嗣君诗,後进之秀。君重瞳□□,嗣君可称『小重瞳』矣!」盖埴亦一目有重瞳子也。公为题跋,且延誉之。夫小子何知,辄蒙钜公奖评耶?因是有「小重瞳」之目。

  杭州丽京陆先生圻,国初时为西泠十子之冠。自西市得释,即远游不知所终。埴友洪君昉思有答人诗:「君问西泠陆讲山, 丽京号。 飘然一盋竟忘还。乘 云或化孤飞鹤,来往天台、雁荡间。」即此诗可想见其人已。

  柴隐君虎臣绍炳,亦十子中独行 之君子也。有省轩集行世。葬西湖,名达钜公多为表墓。其嗣君文学胥山世堂,能世其业,予三十年寒故也。近大中丞李公馥以孝廉方正荐,而胥山具牒固让不赴,士林高之。

  四明沧柱仇公兆鳌以少宰致政归,过埴杭邸曰:「闻子精说文之学,极辨四声,自洪迈、徐铉、吴正道诸君後,近代之从事于斯者,罕矣!」因讯以杜句「池鱼涸其泥」用在十灰韵中,埴应声曰:「此见 于张孟阳诗。」少宰大慰,即出 昌瑞切。 其所撰杜集详注二十八卷,命埴补注其四声未备者。凡载余卒业,续授枣雕。夫字义,大矣;四声之学,深矣。埴性钝才疎,荒于涉猎,恐□□隘闻,挂一漏万,于少宰一生注杜之苦心,毫无补益。今弹指忽穿卅 音撒,古三十字,非俗字也。 载,末学樷残,而德不加修,能无倍深其危惧乎!

  诸庶常襄七锦,以孝廉御试第一,授中书。始而中翰也。旋第南宫,选 去声 西清,继而内翰也。用以对品宰百里而改教授,又继而外翰也。一人三翰,士林美谭。埴赠一联云:「热官宁换冷官做,外翰原从 内翰来。」襄七为绣州英俊,才品矫矫轶羣。踵秋岳、竹垞两公而起者,非他人,必襄七也。

  埴交襄七,尤重其贫而能孝。孀母太夫人,积 姿 三十年,以十指作佛事;自上下神只外,中列圣贤、佛、老子之真;次及忠孝、伟节殁为明神者;下至坊庸、户溜、猫虎、昆虫,有神以尸之者,莫不具。绣为一轴,名之曰「千佛幢」。将归之天竺寺,而襄七遂登第。文章钜公多题咏其事焉。

  昔人陈言者,一则曰不佞,再则曰不敏。盖以不佞则不能为面谀之言,不敏则不能为溢美之词,所谓修辞立诚者,吾侪可自谢耶!埴按:元遗山诗有云:「纵横正有凌云笔,俯仰随人亦可怜。」此殆自伤其有不得已而为者乎?昔祢 平声,音祧。 衡为黄祖书记,轻重疎密,各得体宜。祖持其手曰:「处士!此正如吾腹中所欲言。」王俭令 任昉作一文,及成,曰:「正得吾腹中之欲。」李义山之文,率为 人属稿,抽心呈貌,缠绵丽密,是皆所谓随人俯仰,人哀则哀,人谀则谀者。不尔,则非其腹中语矣。文人失职,尚能挥洒纵横,把凌云之笔,以修立诚之词耶?为人代毫,吾侪不免。元诗有概于心。偶成三绝句寄友吴子宝崖陈琰 时为宋中丞漫堂延于吴中使院。 云:「夙号翩翩书记雄,体宜各得便称工。不知开府曾持手,所欲言如彼腹中。」「依刘多少古今才,俯仰由他获已哉。寄语凌云人替笔,可随谀媚可随哀。」「枉自西崑效义山,一生笺奏为谁嫺。名流失职官斋里,寒士覊縻记室间。」宝崖有和诗,惜轶其本。

  沈嘉则明臣在胡公宗宪幕府,有「狭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艹不闻声」句。公起捋沈须曰:「何物沈郎,雄快若是。」埴谓:此杀星健儿,凶狠忍心语耳,何雄快之有?不记吾乡沈青霞公链塞外感怀诗:「白草黄沙风雨夜,寃魂无数觅头颅。」与唐人「一将功成万骨枯」皆字字刺心,乃仁人所当念也。

  五代葛从简为节度使 ,闻许州富人有玉带不能得,遣二卒夜入其家杀而取之。卒踰垣隐木间,见其夫妇相待如宾,二卒叹曰:「公贪其宝而害斯人,尔我必不免。」因跃出告之,使速以带献,遂逃去。此与晋鉏麑刺赵盾相类。盾笃于君臣,富人笃于夫妇,皆足以感人,益以见天理民彝之不可泯也。麑之言曰:「不忘恭敬。」今富人夫妇相对不忘恭敬矣。夫敬,德之舆也。神明佑之而谓不足以格凶人乎?

  弓之鬬力,当未挽时不知其难也。及其挽之,分寸不可强 。埴谓举笔缀文亦然。盖文章有毕生之力量,弓马有浑 身之力量,皆所谓天生者也。

  人之精神,乃一身之卫。凡对越神明,建官勳业,肩撑道义,手着文章,何一非精神所集?若精神不克,则力量难副,事事不足观矣。即如先儒论祭祀,亦要人集自家精神。自家要有便有,自家要无便无。祖宗精神即是自家精神。此言说得极切实,即祭祀,余可推矣。

  往闻之宋太宰漫堂曰:「有一妓从士人会饮,临风举酒,属诸君曰:『如□云物高爽,气候清融,可称诗天。』即日其妓声名顿起,闻者多物色之。」夫诗亦有天耶!「诗天」二字创出,足为吟坛新料。

  许棠久困名场,谒马戴于大同军幕,流连数月,诗酒而已。一旦大会宾友,忽以棠家书授之,棠惊愕莫知其来,启缄乃是戴潜遣一人恤其家矣。千秋而下,读此一段,孰不兴感!夫寒士投人,跋涉必遥,惟恐 不遇。幸而接欵,而乃徒事文宴,流连不问所欲,未免心悬家室,格格难吐。至不获已,则筹思他往,或勉强赋归。辗转难安,逡巡告去。于是低其颜色,拙于言辞,而主人故为貌亲之文,隐有情疎之实,不过一饯一赆,便足了事。而乃恤家之耗忽来,拆之公筵,慰其私愿,谓非千载佳谭,人世罕匹者乎?世之为戴者,于棠辈之投,察其情貌,叩以欲言,先言之,慰安其衷,然後与之流连文醼,欵洽交情。去则更先 所往,呵护于始终,士岂复有穷途之叹哉?而今岂□得也哉!

  越城府署,雄踞卧龙山,楼抱台悬,山屏水障,为宇内府庭之冠。元微之视察予郡,屡夸胜于白傅者也。按本传,稹为浙东观察使,在越辟 窦巩之天下。工为诗,与之酬和,故镜湖、秦望之奇益传,号曰「兰亭绝唱」。埴赋镜中櫂歌云:「天下诗人官越来,尽夸屏障与楼台。千秋一个元观察,管领兰亭绝唱才。」夫才终不绝,而奇贵能传。追溯风徽,是所望于今之官越者。

  严灌夫娶妇慎氏,十年无嗣,乃出 昌瑞切。 之。氏留诗为别:「当时心事已相关,雨散云收一晌间。便挂片帆从此去,不堪重 过望夫山。」严怅然留之,欢如初。夫诗能感人,况夫妇之际乎?其回心也固宜。

  有郡守 丧耦,将裣而目不瞑。诸生郑堂能祝之,高吟一绝:「夫人一貌玉无瑕,四十年来鬓未华。何事临终含泪眼?恐教儿子着 俗误作着者,误在以二点一画作艹头也。 芦花。」吟毕眼阖,守厚礼之。嗟乎!予女织君能孝于予,适齐氏,七产而亡。予以旅滞未归,不及亲视其裣。闻棺 时含泪不瞑。今遗子女各二。予女亡未朞而倩即新弦续矣,芦花之痛未知能免焉否耶?迨予女殁六年,予再过齐壻文逊,时壻他出,其续室则殷懃出拜,呼予为父,情文兼挚,且抚子女一如己生,其贤淑如此,吾女为不亡矣!

  白门郑谷口簠以工汉隶名,世多珍之。康熙初间,裹粮走千里,诣阙里府,徧摹汉、唐碑碣,尤酷爱党文献怀英, 金祭酒。 所篆「杏坛」二大字。谷口携一氊,坐卧其下,彷临二字两月,既而叹曰:「吾终弗及也。」搨之然後归。归则尽撤去 室中他物,独悬二字为屏。晨夕相对,以终老焉。夫文献工篆籀,岱祠碑额亦其名迹。斯二字之妙,吾不能窥,而谷口至于彷临两月,相对终老,则其人真好奇者。以视李阳冰 音凝,去声。 爱绦州碧落碑而寝处 其傍数日不能去,殆又过之矣。

  往与丁茜园文衡、冯山公景、吴宝崖陈琰、杨东野□震、陈元之世仁、杨二师中吉,集湖舫,赋垂丝海棠花,予後成。视诸子作并佳,予弗及,不欲出,强录之云:「垂处难收上 绣牀,金鍼虚度绣花娘。始知二月新丝卖,先 养红蚕在海棠。」诸子翻推奖予作,谬许为超。今恶句尚存,而佳篇失记,芳蕙尽凋,老栎犹活,只增悲咽耳。

  埴有古别离曲:「桃花潭在妾门前,送客情深也枉然。君看他家绕户水,何曾一载别离船?」後见毛隐君驰黄先舒集中句:「爱看门前春水绿,不知能载别离船。」只觉其隽,则恶句远孙之矣。又隐君咏西施:「别有深恩酬不得,向君歌舞背君啼。」渔洋山人谓此意前人从未道过。盖隐君亦西泠十子中之卓卓表表者也。

  澄问于吴正道曰:「模楷二字假借 音迹 。乎?」曰:「取义也。」「何以取木为义?」曰:「昔模木生周公塚上,其叶春青,夏赤,秋白,冬黑,以色得其正也。楷木生孔子塚上,其余枝疎而不屈,以质得其直也。若正与直,可为法则,况在周、孔之冢乎?」问出何书,曰出淮南王艹木谱。

  孔林楷木,文如贯钱,有纵无横。阙里志云:「以之为杖,可以戒暴。」埴过林内,曾赋楷杖二首:「纵理无横子贡栽,孔林原自不凡材。楷能戒暴为人杖,艹木都从养性来。」「须教左右镇相随,质本天然不屈为。愿保百年皆坦步,孔家一木永扶危。」

  峄阳孤桐在邹县峄山孤桐观 ,前有小桐繁枝,相传夏禹时孤桐久枯後,从孤根发生者。初,桐曾发枯枝,绿叶婆娑。中丞万含台于对面巨石大书,镌「峄阳孤桐」四字。有道士叹曰:「老桐不欲留名,不久将去矣。」遂成枯落。或题诗云:「千载孤根偶发扬,幻形羽士遯何方?孤桐亦自存韬晦,不欲留名在峄阳。」

  阙里孔稼部东塘尚任手编桃花扇传奇,乃故明弘光朝君臣将相之实事,其中以东京才子侯朝宗方域、南京名妓李香君为一部针綫,而南朝兴亡遂系之桃花扇底。时长安王公荐绅,莫不借钞,有帋贵之誉。康熙己卯秋夕,内侍索桃花扇本甚急,东塘缮稿不知传流何所,乃于张平州中丞家觅得一本,午夜进之直邸,遂入内府。总宪李公木庵柟买优扮演,班名「金斗」,乃合肥相君家名部,一时翰部台垣羣公咸集,让东塘独居上座,诸伶更 番进觞,座客啧啧指顾,大有凌云之气。四方之购是书者甚衆,刷染无虚日。今勾栏部以桃花扇与长生殿并行,罕有不习洪、孔两家之传奇者,三十余年矣。

  曩予过金乡,谒范张祠,依依然辄想见其当年所谓「两载订盟,千里赴约,升堂拜母,把臂尽欢」。情景历历,恍然在目,洵为可绘可歌。迨其後玄冕垂缨,素车白马,精诚所通,幽明罔间 ,所谓「死友真死友」哉!夫世之所艳称者,率以鸡黍一会,芬芳如昨。不知一时约结之言,慷慨者类能践之,有如梦境之疑幻,仕途之羶逐,虽有金石之盟,弃如土苴矣。乃魂魄告语,解组奔赴,叩棺数语,哀感途人,千载而下,犹觉义气生动,所由只千古而无匹者,断在于此尔。康熙丁酉埴曾预修兖志,因列次其事,而附赘一言。两贤有知,定不以鄙语为河汉也。

  康熙二年科癸卯,埴先君子以郯城令预山东乡试分校,得士五人,而曲阜颜考功修来光敏、新城王进士东亭士祜,名尤蚤播。揭牓时先君子与大冶相君国柱联句, 余公以兖州府同知同为诗经房分考官。 有「撤闱丝邑宰,陋巷得门生」句,谓修来也。及入谒,则东亭为先君子同年阮亭之叔兄,暨伯兄西樵,有琅琊三王之目。东亭年十二时,广座中客有举「焦竑字弱侯」为问者,皆云当亦「魏相字弱翁」之义,东亭从末座起曰:「此出考工记,所谓『轮人竑其辐广以为之弱』者,非耶?」一座尽惊。修来诗文最胜,与阮亭及田侍郎紫纶雯诸公称「长安十子」,而颜、王二君并不永年,惜哉! 颜有乐圃集,王有古集,并行世。

  计甫艹东曰:「三王并享盛名,西樵、阮亭蚤达,故声誉易起,乃东亭之才,讵肯作蜂腰哉?」东亭举庚戌进士,早殁,阮亭刻其古集诗二卷,见渔洋诗话。

  周侍郎栎园亮工尝言:「李赞皇与白傅不协,终身不欲见其词翰,恐 一见便为回心。宋之问乞其甥刘希夷『花落花开』之句,许而不与,怒以土囊压杀之。今人读人诗文,痛痒了无觉触,求其能以土囊压人乞取诗句者,正不易得,况启箧回心者乎!」此言前说所未经也,其所着书影载之。

  埴少时当乡赋之岁,见人于论表判策竞袭公本,师以是授之徒,兄以是传于弟,此抄彼仿,即通才亦或不免。埴奉庭训最严,恒以为戒。父尝命之曰:「国家取士,经术与时务并重。若袭公本,纵幸获售,而时务茫昧,他日何以仕进?值圣世右文,古学复 扶又切。 明必在今日,汝辈力求深造,切勿步趋时流。」埴唯唯。以是虽老场屋,而每科于二三场,不敢草塞,然而愧未能工也。盖数十年前主司重在经书七艺,选中 于首场,余止取式合,不甚校工拙,所以空单荒顿之学,间 亦有幸售者。自圣祖仁皇帝特开制科,御选鸿博之彦, 康熙十八年己未。 海内翕然崇事古学,而文运大振。至今圣主登极以来,益大振文运。杰才伟器翼赞鸿钧者,前後济济于朝。主司久已黜浮词,求实学,全场精进者,方得入彀。若论、诏、诰、表,以及判策,一不精进,虽经书可观,拟列元魁,亦在所摈。则不独古学复明,文章华国,而英贤辈出,莫盛于今矣。

  埴老景颠踬,末学丛残,罢举已久。近忽有旧侣寓书见索 时表,并促与试。予难应之,答以诗云:「不善程文我实然,抛将席帽已多年。恐 成贾岛遭讪 笑,巡舖投人乞一联。」盖史称岛不善程文,试日每巡舖告人曰:「乞一联,乞一联。」予恐此态不免,以是而罢。是诗笔兴所至,适符其事,因用之,而不料其人以予为含讥而辄成嫌怨耶!则予一时趂笔之过耳。夫诗趂笔兴,即用事适当 ,止可自娱。若以投人,则须细意照顾,然後出之,予此段可鉴。

  余姚黄徵君梨洲宗羲砚铭云:「毋酬应而作,毋代人而作,毋因时贵而作。宁不为人之所喜,庶几对古人而不怍。」观此铭而其人如见已。

  张侍郎悦有四川监司某者请教,公曰:「川行甚险,州县卑官携妻孥往者,实以躯命博升斗禄,不测则举家葬鱼腹矣!君辈谨勿以微罪斥去之?」

  有以书画求文公徵仲鉴定者,虽贋物必称真蹟。人问故,公曰:「凡买书画者,多有余之家。此人贫而卖物,必待此举火。我一言沮之,则其家受困矣!」

  钱鹤滩请告,有门生守维扬,遣使迎致不赴,久始一至。诸大贾争先谒之。钱曰:「病夫来看广陵涛,冀有起色,并一探琼花消息耳,无心跨鹤也。」遂潜归,太守追之不得。

  江都令某署于听事云:「具胸次光明,方许看广陵月色;听民间愁苦,莫认作扬子涛声。」

  申瑶泉时行未壮而仕,未艾而相,未耆而归。勇退于急流,大隐于嚣市。适之为园,休之为庵,署其堂云:「有赋归来顺四时,成功者退;无心毁 读去,义平。 同三代,直道而行。」海内传诵。

  申相归邻门,买邻庐以高 其户。独一业篦者坚拒之。或以官价之说进,公曰:「无庸,势岂压乡人耶?且弛三载,彼自索直耳。吾姑竣之。」乃取其篦置几案间以理发,向客则称其适用,于是士大夫竞市之,此风遂一煽。而其家本流既大,湫隘难居,不三载踵门求沽矣。夫所好生羽毛,所恶成疮痏,贵人举动,其易如此!此与谢大傅为乡人归资计:乡人有五万蒲葵扇滞货难售,公取而捉之,士庶竞慕而服,价增数倍。用意异而事畧同也。

  从父上舍东白先生 讳熙,字子贻。 极有文誉,撰着盈笥,而惜乎不售。忆埴髫齓时先生教以为诗,曾书予卷首云:「作诗不可太锤凿,恐其诡僻也。亦不可太油滑,恐其俚俗也。郊寒岛瘦,终为别体;元轻白俗,亦岂正音?当寝食于汉、魏盛唐,以迨少陵,方为诗家正宗。吾侄英年秀隽,自能解此......。」云云数十年来家学有传,小子终有愧于先生斯训。今弟竹孙又坡,乃先生爱嗣,能读父书。操笔奕奕,成一家言。而予耄荒先业,惭对宗祊,如何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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