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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节:宝玉新释(3)



  我们不禁要问,就算在曹雪芹原稿中真的写宝玉出家了,宝玉果真会得到"解脱"吗?谁都会作同样的回答:"没有。"连王国维自己也都不能自圆其说,何况连王国维觉得释迦和耶稣也还未必求得"解脱"呢!

  随后他又提出生生主义来,但他马上就又对它失去信心,简单地认为"所谓最大多数之最大福祉者,亦仅归于伦理学之梦想而已"。就在这句话中,把他在哲学领域中所产生的困惑,轻而易举地就"解脱"掉了。一个踉跄跌进叔本华的套裤里去,从而发出感叹声来。王国维感叹的声音,又和"原罪"、"求罚"、"忏悔"、"解脱"这一串基督教义中的老腔旧调没有什么区别了。同时,他还把庄周鼓吹的"槁木死灰"复活起来,强加给曹雪芹,使它在曹雪芹身上得到续命的机会。王国维说:

  鸣呼!宇宙一生活之欲而已。而此生活之欲之罪过,即以生活之苦痛罚之,此即宇宙之永远的正义也。自犯罪,自加罚,自仟悔,自解脱。美术之务,在描写人生之苦痛与其解脱之道,而使吾济冯生之徒,于此桎梏之世界中,离此生活之欲之争斗,而得其暂时之平和,此一切美术之目的也。""若《红楼梦》之写宝玉,又岂有以异于彼乎?彼于缠陷最深之中而已伏解脱之种子,故听《寄生草》之曲而悟立足之境,读《肢箧》之篇而作焚花散麝之想……

  从此,王国维就认定"焚花散麝"真正是宝玉的思想实质。宝玉在缠陷最深的遭遇时,寻找出路中取得的答案是:"焚花散麝",并且从而伏下了后来"解脱"的种子。

  王国维从《红楼梦》二十二回这段宝玉续庄的笔墨里,就把曹雪芹的思想和庄周的思想衔接起来了。而这穿针引线的人正是宝玉。因为宝玉在《肤箧篇》后,模仿庄周的风格,说了一些相类似的话语,也就是那段有名的文字:"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邃其穴,所以迷惑缠陷天下者也。"(庚辰本)

  这段续写庄子文字,除了词藻稍嫌华丽外,遣字造句,思想感情,几乎和庄子无一不合。把它和《红楼梦》引子对看,更觉可以黏合起来。因此,把曹雪芹派在庄周门下求得解脱,自是顺理成章的事,作为定案,也是再容易不过的了。

  但是,天下事不能只看表面文章。

  事实上:"曹雪芹笔下的宝玉,并没有以续《肤箧》之篇,作焚花散麝之想……"

  这里并不是有意故弄玄虚,大作翻案文章。宝玉无焚花散麝之想的话是和曹雪芹同时代的人说的。他说这话,还在距我们二百年前哩。它就写在脂庚本的二十二回的夹批中。

  我们知道,"抄本"《红楼梦》里,常有"眉批"或"夹评",有的署名,有的没有署名。没有署名的,人们大都笼统地把它算在脂砚斋的名下。但是,也有人认为,其中也有曹雪芹自批自评的部分。这一段,不知是什么人批的。批注是这样的:

  ……前文无心云,看《南华经》,不过(与)袭人等(着)恼时,无聊之甚,偶以释闷耳。殊不知用于今日大解悟大觉迷之功甚矣。市徒见此,必云:前日看的是外篇《肤箧》,如何今日又知若许篇,然则彼只曾看外篇数语乎?想其理,自然蔽致看过几篇。适至外篇,故偶触其机,方续之也。若云只看了那几句便续,则宝玉彼时之心是有意续庄子,并非释闷时偶续之也。且更有见前所续,则曰续的不通,更可笑类。试思宝玉虽愚,岂有安心立意与庄叟争衡哉?且宝玉有生以来,此身此心为诸女儿应酬不暇,眼前多少现有意之事,尚无暇去作,岂忽然要分心于腐言糟粕之中哉?可知除闺阁之外,并无一事是宝玉立意作出来的。大则天地阴阳,小则功名荣枯,以及吟篇琢句,皆是随分触情,偶得之不喜,失之不悲。若当作有心,谬矣!只看大观园题味之文,已算平生得意之句,得意之事矣,然亦总不见再吟一句,再题一事,据此可见矣。然后可知前夜是无心顺手拈了一本庄子在手,且酒兴醮醮,芳愁默默,顺手不计工拙,草草一续也。若使顺手拈一本近时鼓词,或知《钟无艳赴会》、《齐太子走国》等草野风邪之传,必亦续之矣。观者试看此批,然后谓余不谬。所以可试者,彼夜却不曾拈了《山门》一出传奇,若使《山门》在案,彼时捻着,又不知于《寄生草》后,续出何等超凡入圣大觉大悟诸语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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