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人面桃花带血开

　　潘又安到底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反正司棋被他迷得够呛。金钏被赶出去，二话不说就投了井，司棋这一赶出去，爹也打，娘也骂，街坊邻居冷眼白眼赏一箩筐，她连这个问题想都没有想。难道是因为她贪生怕死？要是那样的话，她就不用撞墙了。她在等一个人，就是这个天杀的潘又安。

　　为了他，坏了前程；为了他，误了终身；为了他，吞冰嚼雪；为了他，活不能活，死又不肯死。只想再见他一次，问问他，你对我到底是真心还是假心？

　　要说是真心吧，你不该二话不说，脚底抹油，溜之乎也，要说是假心吧，咱们曾经那么好，难道都是你骗我？依司棋的性格，要是潘又安是真心爱她的，那要饭也跟他走，要是潘又安是为骗她上床的，她一旦得知真相，就得化成鬼也不放过他。

　　没想到还真让她等来了。这小子够坏。他在外头发了财，怕司棋眼馋他的金珠宝贝才嫁给他，所以要考验考验她。这一考验，把个司棋活活考验死了。


　　司棋并不知道他有钱，还当他就是穷小子一个，没关系，讨饭吃我也跟。当娘的气坏了：好哇你，这么不要脸，我就不让你嫁给他！结果这个烈性子的姑娘"咚"一下子撞了墙，人面桃花带血开。

　　我爱司棋。爱司棋对待爱情的态度，这般壮烈，这般神圣。就算她有诸般不好，凭着这股子劲，也是"爱情战神"。

　　我爱司棋的程度，和我讨厌潘又安的程度成正比。我发现好些男人都有这德性，又想吃油，又想撇清。一门心思考验女人对自己忠不忠诚，却不反躬自省：自己对女人够不够忠诚。

　　这方面的反面典型有两个。一个是撇下王宝钏、一走十八年的薛平贵。他自己都跟代战公主结婚了，居然回来还要试探王宝钏有没有为他守节。一个是《桑园会》里的秋胡，"想我秋胡，离家二十余载，不知她贞节如何？看这桑田，四下无人，我不免调戏她一番，就是这个主意。"结果就拿言语挑逗，不成，拿金子引诱，不成，试来试去都不成，他才得意洋洋："好个贞节女娘行，论理可挂贞节坊。"

　　欠打。

　　就是潘又安后来死了，殉了司棋，我也不想原谅他。

　　无论潘又安死与不死，反正司棋是死了。司棋死也不知道表弟殉了她，而且她殉的，也未必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她心中如花绽放、热烈似火的青春和爱情。

　　十　不按排理出牌的人

　　司棋的一生就这么完了。她可能是整个大观园里，最不按牌理出牌的一个人。利用特权跟柳家的要鸡蛋，要鸡蛋不成又率众打砸厨房；柳家的犯事，她也夹在其中裹乱；然后和表弟私通；最后，又在那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用自己的生命，殉了心中向往的爱情。所有的事，都是别的姑娘们或是不曾想，或是不敢想，或是想了也不敢干的事。

　　一个人，可以霸气，可以慓悍，可以骄妒。但是，有的时候，气节就会从我们看起来最不起眼和最不可能的地方冒出来。

　　所以，不必说司棋多坏，无论她好、她坏、她偷情、她霸道，或者她痴、她傻、她撞墙自尽，都是一个女孩儿当做、能做、想做和做了也让人相信的事。

　　那么，如果给她安排一个比这个好一些的结局怎么样？假如没有抄检大观园，或者假如她姥娘抄她箱子的时候，周瑞家的什么也没发现，那么，她最大的可能，就是在迎春出嫁的时候，她也陪过去。

　　迎春是个软面瓜，拿不起来放不下，嫁到哪里受欺负都是一定的。公公不待见，婆婆不待见，老公也不待见，婆家的下人使女和老婆子们也不待见。迎春的奶娘敢公然偷她的首饰当钱，婆家的人未必不敢。要是司棋也陪过去，那迎春的处境就好一些。她泼辣，关键时刻一个顶俩：谁见我家姑娘的攒珠累丝金凤了？给姑奶奶拿来！所以，就算迎春要被折腾死，有她在，也可以多撑一阵子。可见曹雪芹的安排有多周密，一定要赶在迎春出嫁之前，把司棋打发出去，好去了"二木头"的左膀右臂，将来迎春被虐而死的结局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到来。

　　不过，估计她随迎春出嫁之后，不大会被收房的。这个姑娘长得不会太丑，但也不会太好看，只不过中人以上之姿，那么，她的结局就是另配小厮，单过日子。配小厮当然是配不着自己的表弟的，那么，也没有应激条件可以激发出她的一时激愤和寻死之心，少不得要耐着性子过下去。估计她会摔盘打碗，越变越蛮。如果说未出嫁前，她已经是一颗不那么有彩光宝色的宝珠，那么，她出嫁之后，不用等到老了，就是嫁了人，也成了一个健壮剽悍的妇人，也就成了一颗不招人爱的鱼眼睛。

　　就算她嫁得成表弟潘又安，她也当不了柔婉美丽的少奶奶。她要是跟了哪位小爷做通房大丫头，或者是姨太太，她又可能变得比赵姨娘更厉害。所以，说实话，这个姑娘也是不可以有未来的。她的生命如同一首交响乐，最适合在一声震耳欲聋的锣音中戛然而止。留在我们脑海里的，是一大片鲜艳的血色桃花，灼灼其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