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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有误,周郎顾。”中国音乐史上一段佳话,我常想,这事有三点遗憾:一是详情细节没 有记载下来。二是后世只把“顾曲”用成了听戏的代词而绝少讲解曲之误者主要发生于何处 ——律吕?腔调?节拍?发音吐字?……茫然莫晓所指。三是戏台上只演周郎气量狭小,不服气 诸葛先生,而从不会表现这位儒将的文采风流——就是在文学史一大堆巨着中,也只有一位 东坡居士能赏他的“风流人物”、“雄姿英发”,似乎难寻二例了。

这岂不令人为之慨叹哉!

现下我又提这作甚?告诉你一句心里话:想和周郎攀亲认祖。

这儿没有“谱证”,讲起来得绕点弯子——而且还会惹大方家解颐粲齿。

我们这一支从何迁来天津海河东南岸边的?推其时间,大约可上溯清初康熙年间,其时津南 开垦稻田,招来江浙贫民懂水田的,到此落户传业,故向来有“小江南”之称号。盖古代“ 退海地”,一片盐碱不毛,古语叫做“斥卤”之区。但一经引水灌溉,便成上等良田——驰 名海宇的“小站米”,其实就是这么产生的。

我推测我的老祖宗就是浙地贫民,因津沽去招人北迁,遂加入了这一支移民“散勇”。不但 如此,我还推测或许竟与绍兴周氏的上辈有所关联。

有何为证?说来有趣。

我大哥(震昌)英才早逝,留有照片。后见鲁迅少年相片,不禁惊奇:他们何其相似乃尔!都 留着“平头”(当时发式),方脸盘儿(面型),简直像“堂兄弟”。

听这话的人,已然发笑了。

但这不是“单文孤证”。再说说我的四哥(祜昌)。他的面貌如何?我不会“描写”,但他居 乡之后期,任商业部的业余中学教师时,学员们私下里给他一个“绰号”:周建人!

此为何故?只因人们“一致认为”他和周建人的长相儿十分地相似![大哥、四哥面型略同。 我与三哥(泽昌)的相貌有共同点。这似乎是由于父母的遗传所具的小分别。]

大哥四哥,都无意中让人窥见了与绍兴周的某些相联的微痕,恐怕未必全出一个“偶然”吧 ?

就拿鄙人来说,我时常到过外地,或各处来访者初见我面,常有这样的话:“您不像 北方人,是‘北人南相’。”这也像是一个“参证”。

我从报上看到报道,已然由谱牒证实,周扬是周公瑾的远裔,而绍兴周也是同源。

——好了,大弯子绕完了,我想攀周郎为汉末上世的祖风,也许可以“存此一说”了吧?

交待清楚,言归正传——我们周家辈辈酷嗜音乐,也出天才。那时候不会说“洋式汉语”, 乡里人再加上点“风水迷信”,那说法则是:“老周家坟地,祖辈出吹捏眼儿的人!”吹 捏眼儿,意思是会吹奏笙管笛箫的人才。

先说本院:大哥因早逝,我了解极少,只知他会拉胡琴,其他未及亲见(大嫂陪嫁一个脚踏 风琴,大哥用之,是个洋乐器,在我们中华传统中讲不必涉及它)。

二、三、四哥三位兄长,无一不是性喜吹拉弹唱,对我的影响也都是巨大的。这须逐一略叙 实情,当然也难曲尽精微——大凡文艺之事,皆是如此。

二哥最擅场的是吹箫,家里人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老箫”。箫看似简单,实极难吹,一支 长竹,顶端只一小侧孔,凑在唇边送气入孔,差一丝也不响,响了也不好听;那疾徐轻重, 悠悠咽咽 (yè入声 )之韵,无性情的人,浮躁之人,粗俗野陋之人……万 万无法“从事” 。箫一到二哥之手,略一调停,妙音即出——即使不是成首尾的曲牌子,只是零零散散的几 个“音符”试验,声韵也十分动听,谁也学不得同样的风格。

他也能拉胡琴,但不肯轻动,自认为此非所长,自不惬怀——可见标准之高。

还有一事同样重要:二哥的性灵中,耳音特高。在京剧四大名旦中,他最赏程砚秋的声韵清 雅刚秀,柔而不靡,纤而不巧,顿挫跌宕之妙过于三家。而在“文场”中,他又特喜程的琴 师穆铁芬,那琴音如泠泠之澄泉出于幽涧,沁人心脾,聆之真可涤洗尘烦俗虑。

这都极不寻常了(须知他并非“文化工作者”,自幼在“银号”学徒,每日与铜臭、算盘打 交道)。更奇的是他又特爱月琴。我小时的“本行”就是月琴——纯受二哥的影响。

月琴似乎是古阮咸的一种遗型,但“鼓子”特大而浑圆(洋话叫什么“共鸣箱”),所以得名 月琴。其项甚短,四轴四弦——但京戏班里却只用一弦!(阮咸是中国本土“直项琵琶”。曲 项琵琶则由中亚传入而大大中华化了——传入欧洲的则变为“吉他”类。)

月琴用桐木做鼓子的双面,一根丝弦,出音极“灵”(浊重的对立面);用拨不用指(或甲), 犹存古琵琶遗意。弹得好的,那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一点儿不差!

二哥见台上月琴特别打动心弦,就生了好奇心:他那是怎么“定弦儿”的?

(四弦不过是加双 ,与琵琶的四弦四声不同)他用心观察揣度,不久,发现“奥秘”:原来是西皮、二簧皆用 “3”为空弦,而反二簧则用“6 · ”为空弦!倘不如此,即不受听— — 全不对味了。(注意:讲月琴用单弦,只有西皮调胡琴外弦与月琴曲弦同为“3”音。但到二 簧调中胡琴外弦已变为“2”,可是月琴空弦仍为“3”不改。不可混而谈,以为月琴空弦总 是“等于”胡琴外弦。)

这个大发现,使我们受益无穷。

诗曰:

顾曲余家汉季遥,至今犹忆玉长箫。

爽秋楼阁如天际,柳下芳邻坐半宵。

三哥天生一条好嗓子,唱余派老生,味厚而高揭入云,人人称赏;也是一把好胡琴手,他买 的两把“雅韵斋”制的蛇皮胡琴,其音宽亮异乎寻常,真非凡品。又是他置备的“高亭公司 ”唱机,数量可观、多种曲种的唱片——这虽是“零段子”,却可细玩精习名家的丝竹鼓板 、 声腔字韵,一般人离开这谁也无法天天坐在戏园子去“学艺”。所以它对我的少年音乐熏陶 ,也十分重要。

四哥迷上了“梅大王”的唱和他的琴师徐兰沅、王少卿。他能将唱片译成极好的简谱,工致 的小字抄成一大册,也投稿上海《戏剧旬刊》多次发表;也由他始备一胡,以伴胡琴。

二哥在津市宫北大街敦昌银号“学生意”时(当学徒,如小伙计,为老板服役),派往街上买 物,路过“弦子铺”(今曰乐器店了),见窗内摆一月琴,羡爱之极,而不可得——价大洋二 元(是职工的一月薪水!);于是就在铺子门前来回走好几次,尽量地用眼看看它, 越看越爱!我受二哥的影响,遂专“工”月琴,先后买了六七个之多!真好的绝难遇。

按下我们这边大量的后话慢表,须先说说西院的盛况,那是另一个“路数”。

西院的音乐与戏曲关系较小,只有一位堂兄工胡琴,众多能手是笙管笛箫。我幼年见过他 们 一支无节箫,即如此长竹实只一节,堪称奇品。又见还有一支玉箫。按玉箫只在诗词中常遇 ,总以为无非藻饰之辞,不想真有。这支箫很长,通体一色白玉,并无瑕斑疵,吹起来十 分有韵(玉本身是发音的)。此二物皆称珍品。第三件是一支竹笛,竹笛无奇,但入手一看, 竹已红透如油润,有些地方已见年久竹纹小小断裂与小碎片剥落之痕;笛身是例有多道丝缠 箍的,也都“酥”了,断裂了。可见此笛之古。据堂侄大惠云,此笛得之于一位梨园老笛师 ,是昆班笛(与京剧笛声韵有细致分别),曾有一内行人见之,愿以全套文武场乐器换取,大 惠未允。我曾借吹一时,后索还。当然,西院败落得无一遗物能存,此三件之命运皆不可问 。

西院的丝竹传统以竹为主,还可提到三堂伯(大惠侄之祖父,紫登八兄之父)能自制极为精美 的坤笙(即小笙,大笙须气血充盈的男子方能吹奏),非同一般“爱好者”可比。大惠传祖艺 专吹笙,其同堂弟大NFDA3(一个极其恶劣的败家子)笛子吹得最好,人人称赞“真帅!” 这还不 算,西院人有奇癖,自家人晚上排着队,搭起椅凳门板之类(象征“奈河桥”),吹奏着《雁 过南楼》佛乐,学那僧众给“白事”人家作道场(放焰口,“超度亡灵”中一段演奏叫做“ 渡桥”)。可以令人捧腹,击掌叫绝!

前文提到过我家的“草火园子”和爽秋楼、旭升阁,这地方又是一处演乐胜地:每到夏天夜 晚园旁邻舍露坐乘凉之际,便会听见从楼上传来的笙笛竹乐大合奏,如闻“天乐”飘来,乐 不可言!这是老街坊常话及的“遗事”,那是“一家子”的“乐班”,也邀集二三位学生能 吹者助兴。

为此,我曾作一首《江城子》,写那个村镇人家少有的“家风”,可惜已无存稿。我就是在 此家风中长大的。记忆中最难忘的一回更有趣——

也是夏夜,我已将睡,忽闻院中来了许多人,说是西院里人来“吹演”了!一时乐声悠扬满 庭满室。我高兴极了,母亲等人把我用被单子裹起来抱到院里——我方数岁,还不会弄丝竹 ,一位“本家”侄儿(比我大好多,也许就是大惠)递给我一个瓷碗,一根竹筷,让我“击节 ”(打拍子),我居然敲得蛮合节奏,还得到了称许鼓舞。

这是我平生首次“参加音乐会”。

(后话多得很,怕太繁,另写。此处只为叙明我的家庭文艺环境。)

我曾因张伯驹先生为题寒家旧园图而作《风入松》词曲,遂也用同调同作一篇,现一并录在 这里:

风入松

门前春水长鱼虾,帆影夕阳斜。故家堂构遗基在,尚百年、乔木

NFDDA鸦。寂寞诗书事业,沉沦 渔钓生涯。 只今地变与人遐,旧梦溯蒹葭,名园天下关兴废,算空余、海浪淘沙。不见 当时绿野,也成明日黄花。

——张伯驹

和张伯驹《风入松》

潮痕初涨柳风斜,笙管傍蒹葭。爽秋楼上人如画,背回栏、帆影交加。西畔虹桥驾彩,东头 古渡流霞。 芳邻蒲扇坐听他,往事说周家。烟尘不许亭台驻,待重游、早换年华。剩有 残泥走蟹,更无乔木NFDDA鸦。

诗曰:

风流人物忆周郎,曲律精能羽与商。

笙管曾如天上乐,一门群从(zòn)总当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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