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国学红学

首页 经部 史部 子部 集部 专题 今人新着

关起来的滋味

  家里人常说:“你到人民文学出版社二十年,没得一天的好!”(津语,谓“享受”了若干时 的好日子、好景况,叫做“得了若干时的好”。)

确实的,斯言不虚。从大学教书调到这个社(特指那时候的,今日社中人士切勿介意),就一 直走背运,遭白眼,受冷遇。但最“严重”的还是关进牛棚的那一年。

听说“牛棚文学”一度不少问世,我眼坏了,也不想多看这种回忆——当然更不想“凑热闹 ”。可是今日想想,还是该写点儿“史事”,因为各有经历不同,写出文章当然也“各有 千秋”。

只因此社是个“文学”的社,所以当“文化大革命”发起,那儿的“大字报文学”是很有“ 可读性”的。两方(不同的“派”)笔战,各展大手笔,彼此互“揭”互“烧”。须知在此 “ 革命”运动中,孟夫子的“性善说”是一文不值的,其专长是挑逗两“派”的“斗性”,使 原来的很要好的同仁同志,变成了冤家对头,真是“势不两立”。

这种“斗性”很快由萌生到滋长到恶性“发育”。加上尔时人人都得提防陷于“政治被动” ,一律得学会“极左”,攻击诬陷别人,显示自己的“最革命”、最“红”得出色——这其 实就是伤人以利己,伪装而巧扮。

我也无愧于“文学”的一员,大字报写得颇受“好评”。

不想“在数的难逃”,我终于被“揪”出来了!

那一天,我还洋洋然自在地忙着“革命”,忽见遇到的几个同事看见我时面上露出与往常不 太一样的神情,也未注意。过了一会儿,到院里去干什么,低头一看,只见满地上铺有大黄 色 方块纸,每一方上一个斗大的“×字”,连起来一读,其文曰:“打倒周扬文艺黑线上的活 标本周汝昌!”而鄙人的大名三个字,每个字都荣膺一个大朱红色的“×”,光彩照人。

我一看,心里明白了,厄运降临头上,有好戏瞧了。

回到办公桌前,厨师的革命人物张××同志来了,吩咐:今儿午饭不用回家,给你预备好了 ,一会儿送来。不许离开!

下班了,果然张同志送来了:一个窝头,一碗菜。我一边吃午餐,一边心里琢磨:怎么打倒 我的革命标语口号不是叫我做“反动资产阶级学术权威胡适派徒子徒孙”,却成周扬什么线 上的活标本?我和周扬素昧平生,我不懂他的革命左翼的文艺理论,他也没指导过我如何研 究古代诗文小说……怎么够个“活标本”?稀奇,不解,耐人寻味。

下午一上班,就把我“提”到斗争大会的会场“台”上去了。

台下坐满了同仁同事,每人手里挥舞着“小红书”,口里喊着“打倒……”如火如荼,热 烈激昂,十分精彩。

说话要公道,这个社虽然有的人是心肠甚坏,毕竟是个“文”社,还算作风“文明”,对我 的“斗争”限于发言“批判”(其实也无甚内容条款),没有武力虐待——记得只有“三式” :让我直直立立的人“低头”,揪了我的头发一下。二是刘××(工友)给了我一巴掌。最末 临“批斗”告捷散会“下台”时,某君从身后赐我一脚,以示“滚下去!”但此似“象征性 ”举措,踢得很轻——他真是一位“客气”的“好人”。

会一散,把我押到“小院”的西厢里。正自不明何为,只见张××又抱了我的被褥来,心里 这才“彻悟”:我是回不得家了。

被折腾得口渴之甚,向他讨一杯水喝。感谢他,很快送来。(当然,我的“生活用具”等琐 物随后也都送来了。)一会儿,来了一位“革命群众”(当时的称号,极其光荣,表明他没有 “问题”,更无“罪行”),他来检查我的一个“两扇皮”的塑料黑手提小包。还好,没发 现罪恶之物,只一个旧便帽,一块我无事时拿在手里玩的旧玉佩。

我从此“安顿”下来。除了吃饭,此院门是不许出入的。

对“小院”值得做一番“描写”——

这是朝阳门内大街的南侧,正在南小街的北口西角,后建的一所难看的灰楼。楼后的院子似 乎是一处旧住宅,而这小院处于院之西偏,自成“单位”,门东向。进门是一个四方“门洞 ”(即四柱、木屏门的格局),虽无垂花门雕饰,也够讲究了。三间北房,一明两暗,用木隔 扇分断而成。这儿“圈” (juān) 着的是“要犯”孟超——《李慧娘》“ 黑剧本”的大名作者。把我送入的是西厢房,较小,没有断隔。

虽住西厢,却愧无王实甫的才情笔致,写出一部《新西厢记》——这也因为后来小院里添加 了一名“女犯”,名叫潘漪(后闻她似乎因“透露”某方秘密传闻而被罪),她须住单间,故 将我“升”入正房,与孟超分居东西两间。(其后又押进了金人、陈迩冬、麦朝枢等,兹不 枝蔓。)最末期是我与孟超同居一屋。

这说明我为“黑帮要犯”,身价不低了。

在这儿的“生活”,可分为几个“方式”或内容:枯坐“学习”,写“材料交待问题”,应 接纷然而至的“外调”,答复与“坏人的关系”——还有逐日而来的“受审”,即逼供。

受审是难堪的,真正的审判官是听陈诉辨道理寻事实,并不吹胡瞪眼;而这些审人者是十二 分威严吓人的——他们怒吼,威吓,也偶露狞笑,面孔多变。言辞呢,大抵是这么个意思: 你的问题严重,我们早已掌握了材料;你不老实交待,只能抗拒从严;惟一的出路是老实坦 白,详细交待一切罪行。

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