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次运动以及相应而造成的信札散佚损坏,是红学史迹上的一大损失,其中有极珍贵的名家 手迹与学者讨论问题的内容,如张元济(菊生)老人以瘫痪之手亲笔书写的一件极为绝特的珍 迹 。我的各种函件之多,真如“山积”,加上年大记衰,几乎全成“烟云模糊”,难以追忆。 不想近日忽然发现了俞平伯先生的遗札三通,大为惊讶!——这是怎么才得幸存的?谁也说不 上来了。 这三件,一件是明信片,邮戳明白:19631128。一件是简札,字大,可以判知是1964年 的。另一件最重要:小字工致,近乎楷书的风格,笔致秀雅,内容也重要。估计也应是1963 年的鱼雁遗痕。 今不依年月先后,而以其内容之价值排次,倒叙如下:1964年的短简、1963年的明信片、最 长的信札。 短简全文云: 汝昌先生赐鉴:承 惠赠新着《曹雪芹》一书,详赡活泼而不支蔓,深入显出,引人入胜,洵为近来治红 楼梦之佳构,无任佩荷!其中论点弟所同意者亦居太半也。匆复谢候 着安 弟俞平伯顿首 三月六日 这是1964年拙着《曹雪芹》出书后,寄奉了一册向俞先生求正,蒙他赐复的墨迹。宣纸笺, 字大文约,书写不甚工致。这种谢函性的短柬,大抵难免溢美之词。其中所言“详赡活泼而 不支蔓”也流露出他的议论:为芹创传,文宜活泼而事戒支(枝)蔓。而且,他也明白而又委 婉地表明:在论点上只同意“太(泰)半”,另有“少半”是所见不同的。 这是学者的诚实态度,不肯作“过头”的赞许。我的揣度,他不大同意的至少包括:生卒年 的考订,脂砚的身份问题,脂砚、畸笏二名的关系——可能也指对雪芹旗籍的不同看法,等 等(他对清史制度不是专家,不明“包衣”“汉军旗”的严格区分)。 但无论如何,为雪芹作传,无人敢为,我斗胆妄行,未遭呵斥,反而得到了他的不一般的奖 语,如“引人入胜”,如近年治《红》之“佳构”,这也就很不等闲了。 再看第二件,是明信片。正面中间竖线分开,右侧书写收件人的地址、姓名、发件人的地址 —— 本市东城 无量大人胡同53乙 周汝昌先生 朝阳门内老君堂79号俞 我写至此,不禁“醒”悟:原来这两个寓所“旧巢痕”今俱改变,连那巷名也不复存在了 。沧桑之感,何待千年万载乎?(也想起我故里的地址书写形式,今亦有幸保存在胡适先生给 我的信封上,旧巢久倾,今无知者矣,令人慨然惘然。) 正文是在背面开头写,容不下了,又转到正面左侧来,其文云: 汝昌先生: 手教欣诵。前者刊出拙作颇伤繁冗,乃承奖饰逾恒,甚为愧荷!《红楼》一书,浩瀚繁 复, 虽治此有年,仍不免望洋之叹,知者必不以斯言为河汉也。尚另有一篇,谈文学所所藏之所 谓《兰墅稿本》,已投寄上海中华,闻将于《文史论丛》第五期上刊出。此刊可有抽印本, 届时自当以一册呈正。因系谈版本,恐知赏者更稀耳。匆覆不尽,即候 着祺 弟俞平伯 十一二八 这是钢笔书,字颇草率,盖匆忙中之急就章也。其中最值得玩味的话,就是“《红楼》一 书 ,浩瀚繁复,虽治此有年,仍不免望洋之叹,知者必不以斯言为河汉也”这一段,语不多而 甘苦之心已尽在此,乃他老的真实感,真心话。此与普通的谦词并非一回事,值得铭记。 第三件,今亦引录全文—— 汝昌先生: 论《梦稿》一文甚不完备,草草写就,NFDC7荷 来札奖饰有加,良愧良愧!高氏续书只凭船山诗注一证,依近来陆续发见各情况,其非高氏 之笔或然性较大。 惠书云云,窃有同感。若程乙本之凡劣尤为显明,自胡适享其敝帚而影响至今,亦可惜也。 平 曾有一想法:程乙本流传矣,脂本亦稍稍流传矣,而刻本之祖若程甲者迄无一可据之定本, 于学者诚为匪便。甲与乙每相混,不易辨识。今友朋中多有藏此残简者;文学所曾入藏一部 ,观书品甚佳,却未曾核对。若能汇萃诸家所有,经子细审定而影印之,或亦纪念作者之一 事,而津逮来学尤非浅鲜。岁窃怀此意,迄未曾言之,质诸高明,以为如何?若论甲戌本之 年代,鄙意底本是一事,过录(即今本)又是一事,所附批语 又是一事,不宜混淆。如双行注固与底本相连,若夹批眉批等等则无时不可转抄、加批,以 之推定底本及今本之年代甚难。此问题非可骤决者。其间文字(例如第一回)有出己庚两本之 外者,别是一格;不能设想雪芹晚年有此改笔,亦不为后来各本所依,当为早年之笔无疑。 吴藏己酉序本昔借来匆匆一读,于即还之。其时弟适伤臂,倩人录出如干条,极不多。以其 不甚佳,恐属妄改,未采入校本中。今承 询及,移录前抄者十二条奉上,庶尝鼎一脔,聊佐清谈。前写“随笔”纰缪良多,悔其少作 ,旧稿亦已零落,致未克检呈,为歉。五四年作家协会编印《红楼梦参考资料》之三,即其 全稿,或可在图书馆中觅得欤。匆复候 着祺 弟俞平伯顿首 七月二十六日 从我们见的俞先生的笔墨文词来评量,这是一件非常难得的珍迹,是一幅用意的写作,我不 知他平生能有多少封信是这么写的。 若论到此札的内容,那就更为珍贵了——一封信内答复了我提出的几个重要问题:一是流行 本后四十回究出谁手?二是胡适先生倡印“程乙本”的过失。三是有人大言“甲戌本”是个 晚出 的本子,理由只是上面已有了甲戌年后多年的批语。四是愿听他对“己酉本”的看法。(这 些我 俱不记得,是从复信中推知的。平生所写论学书札,数量极大,远比已印的专着为富,但俱 随浩劫荡尽矣。)而俞先生不厌其烦,逐一答复,述其所见,明晰而无游词,是学者的可贵 的诚恳态度。 今日重温,第一条尚须存疑(因高鹗序文中的明言共“襄”其事了)。第二条确见俞先生的文 学修养及鉴赏水平高于胡适先生,以为流布“程乙”劣本是可惜之事,说那是“敝帚”之自 “享”,婉而不谀。第三条不以某人的大言(而且竭力攻击讥笑别人)为然,指出批可后加, 可转录,岂可以此定正文的早晚,与拙见正同。(不知俞先生的《全集》有否此论?) 1954年10月发起“批俞”运动之后,到60年代之初,红学方见稍稍复苏——是由于国家 大 规模纪念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而引发的不同寻常的学术复兴契机。我与俞先生的这一时期的 通信论学,就是这一“红学史阶段”的表现。 重温旧迹,感触纷如。如今能写这种书信的人已十分难遇了,前辈风范,令人怀思,令人叹 惜。 俞先生记忆力很好,一次文代会上同车,他还说:无量大人胡同在明代叫吴良大人胡同。可 见其心思细密,不遗琐末(吴良似是明之开国功臣)。 文代会上有一幅大照片,主持者安排的:俞老坐沙发当中,左为吴世昌,右为笔者。吴恩裕 兄竟无“位次”,为了“入镜”,坐在沙发的扶手背上。 俞先生学术生涯六十年曾有庆祝盛会,我携贺诗并苏州评弹老艺人黄异庵托我转奉的诗笺, 到 会亲手交付他老,他显得很高兴。会后又感赋《满庭芳》一曲,吴小如兄见之,特以工楷书 为大幅。 我与俞先生的最后一面是在北海御膳园,单位设宴招待日本红学家伊藤漱平时,俞先生竟特 例莅临。 诗曰: 论学从来有异同,何伤交谊共研《红》。 三通遗札逃文劫,字句犹存老辈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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