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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念冒舒NFDC1先生

以笔名“舒湮”为文林知重的老作家冒舒NFDC1,与我晚岁结识,一见如故。同住 京城,而仅得一 面之缘,他即辞世。悼念之怀,不能自已,遂发为小文,以志翰墨因缘,兼存史文轶事。

奇得很——平生拜识的知名学者文家,几乎全是比我年长而不弃下交的忘年之谊,而且又多 带有“传奇性”的因由经历,复限于一面而不可再会的人生契合之间。这也实在不能不说是 一种“奇致”——既感知音,又伤遽别。

“舒湮”先生何如人也?我一无所知,只在报上见过他的文章,也并非很多。一日,上海东 方出版中心寄来新印出的拙着《岁华晴影》的10册赠书,打开看时,竟是舒湮的《饮食男女 》。明白是包装后将两包书的收件人书写互错了。

于是设法联系,果然拙着寄到舒先生之手。两家约好,我将书送交他老,换回《晴影》—— 签题一册奉赠于他,他亦自签一册回赠于我。

二人由此“相识”。

因此意外之缘,我遂对他的文集发生了兴趣。展读之下,便觉与时下某些“洋式白话”文家 不同,是一位“旧学”根柢很厚的NFDAE轮老手——所谓“旧学”,其实就是中华文化 传统教养 涵咏之功夫,只要我们民族在,那永远不会真“旧”的。他的若干遣词造句,气格文风,已 然不是年轻一代学文弄笔者所知所能了。

他还有一个长处,敢言,说实话,以真诚与读者相见。这更是我尊敬的品德。他的文笔老练 自如,而无时流的扭捏做作的气味。

我写了一篇读后记,题之曰《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发表于《中华读书报》。

我之拙文的题目,实隐含了“直”与“圆”两个眼目字。王摩诘的名句,连曹雪芹都借香菱 之心之口而表示出了体会与赞赏,我借以为喻,而“大漠”又暗寓一层意思:舒老是蒙古族 望族之后裔。还有,能赏其文者人数多否?也许不那么“可观”吧?是以我那“孤”字,也非 无意而泛假之词。

在此以前,他已多次电话要来访晤,我总劝止:年高暑热,不宜劳累,一俟天气稍凉,我当 趋车拜会。及他见到此文,当然更要来见。

中国自古的老实话,也是经验之谈:女为悦己,士求知音。文字行的人,尤其重视别人的赏 誉,引为知己——既如倾盖相逢,平生素昧,于名利权位之吹捧毫不相干的知赏,那是更为 难遇的,岂能无动于衷?是以不管我怎么“挡驾”,他还是不听,终于叩扉而降止小舍了。

他很朗爽,不拘俗常礼节,相见落落大方,如故交重逢一般,无有寒暄,落座就说起来,滔 滔不绝。他的谈锋甚健,聆之忘倦。

他告诉我:他本名冒舒NFDAF(yīn),一次在报上发文,名字给排成了“舒湮”。 NFDAF为诚义 ,湮是泯没了,他幽默而言曰:反正我是已经“湮没”了,就顺水推舟,采了这个“湮”, 不再“更正”。

他的上世望族名门,我略知一二。说起来也有新意——

第一,冒姓不念汉字音的mào,念“墨”(本为入声字,北语归去声)。但一般人总是误读 ,也没办法。

第二,相传始祖为元太祖忽必烈,经他考证,认为不确,应是宰臣伯颜之后。

仅仅这两点,已经是“超出常识”了。

至于他的上世冒辟疆与父亲冒广生(鹤亭),在他意中以为那是人人尽晓的事,不必多及;但 在今日一般“文家”来说,则又未必如此。只说冒辟疆,是明末“四公子”之一,家住江苏 如 皋,有名园题曰“水绘”,有美人董小宛,有“影梅庵”等等,董小宛后来硬给说成是 《红楼梦》里的林黛玉等等旧话前尘,我们见了面却绝不谈及这些。

见面之前,我倒是曾以信札奉询于他:鹤亭先生辑录的《批本随园诗话》(有正书局旧版上 下二册),其原书底本可尚幸存否?——这是因为我曾疑心印本文字有所删节,而另据《说元 室述闻》所引一条文字对勘,其繁简异同相差甚大,故欲一究其详,盖其批语历史纪实价值 极高也。

舒老为此复了信,说家世文物皆不存于他这一支人的 手中;《 批本》一书则 有某某新印本二种,详为举列。看来对家世文献十分熟悉。

经我劝阻不可冒暑奔波,无效。忽于一日来了,上文已叙。出我意外,坐定之后讲的全与文 坛艺苑无关,而是讲说父、祖两世与国、共双方政要人员的密切关系。他的记忆如彼其清楚 ,说起来真够得上是“如数家珍”、“口若悬河”(悬河,谓瀑布也)。

他讲的许许多多的国、共人物的名字,种种层层的历史经过实况,非常丰富复杂,我这个书 呆子本来对政治历史就缺少知识,聆听之下如浩瀚江河,一点儿也记忆不下来,自叹“不是 这里头的事”。只记得他讲家下与周总理家是世亲,交往尤密,说一回总理到他家看望长辈 的事。

舒老说:正在努力写回忆自传,而写到这些关节上,有时犯考虑,下笔不容易,往往踌躇搁 置。

这由事实证明不虚:比如他这本随笔集第一篇就是追写他陪父亲和毛泽东见面的情景。毛泽 东对他父亲既熟识又敬重。但他多次话及:此文却遭编者删削了,很是致憾。

这次会面,带给我礼物,一件精美的建漆长方托盘,黑地上书朱文寿字。我很珍惜。

此会丝毫未及其他,即告辞而去。以后又常来电话,总是说要来再叙衷肠。我也总是说我要 回拜,不敢常劳远驾。

另有一次是寄来了邮件,都值得一记:

一件是他在香港《大公报》上发表了《性情中人》的写人的文章,在几位旧新文人中,我荣 列第二位,题曰“相见恨晚”。这句话看似寻常,却令我深为感动(我听好几位长者对我说 过这句话)。

第二件是一张照片——看时,乃是我为昆山顾亭林祠所题七律诗,已刻石墨拓,而他老竟为 此费了这番心意——诗早已不记得了,得此方唤起了旧日文思。

第三件是一本英文杂志,上面有文介绍他的令嫂贺翘华女士丹青绘艺的专文,附印有题赠她 的拙句手迹。

这件事我未及告知他老。贺夫人是名教授冒效鲁(叔子)先生的德配,今已望九之高龄。只因 昔年我与效鲁先生同为赋诗题咏齐白石老人《红楼梦断图》的旧谊者,此事今无知者了。我 正要出版《文采风流第一人——曹雪芹传》,就拜烦贺老为补绘这张已经佚失的名作《梦断 图》:当世无第二人有资格补画此图了。这是墨缘注定的佳话。

承贺老欣然命笔,而且是两次重作。我另有文记此事(载《新民晚报》)。

我很尊敬舒老这样的文史高明之士,可说是家学渊源,经纶满腹,后生不易与之相望于项背 之间了。

我曾以一七律诗幅大书为赠,其句云:

读冒舒NFDC1先生《性情中人》(见《中华英才》),感叹万端,赋诗驰寄:

非关宋玉擅微词,痛惜深针亦至悲。

一世人心秦镜彻,百年史案楚骚滋。

文章落落知谁鉴,风义铮铮益我师。

月旦名流应有意,孤烟大漠总萦思。

未料今岁某月间,忽闻舒老遽然化去的消息。此前他还电话问过拙诗中的某一个草字,似乎 有意就此诗写一篇文字。可惜已不复可能了。

但我更想念的是他的为人之品格风采,他的未完成的回忆自传书稿。

我不知他老身后可有人为他收拾残稿,以慰其平生之怀抱及志趣。哲人虽萎,其文笔却是要 设法保留与流传的。

诗曰:

倾盖相逢诗亦奇,茫茫文海望相知。

平生一面缘何薄,恨晚心声最可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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