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晋、楚的继续争夺
楚庄王卒,其子楚共王(熊审,前591-560年)自称“少主社稷,生十年而丧先君,未及习师保之教训而应受多福,是以不德”(《左传·襄公十三年》),缺乏治国经验,亦无争战阅历,全靠令尹子重等一班旧臣支撑,楚国霸业开始衰退。晋国虽一度复强,但内忧重重,已非昔日可比。秦虽已渐崛起,齐亦不失为东方一大国,但秦、齐仍随楚、晋角逐,自己无力支配中原局势。故楚庄王卒后,中国出现晋、楚并霸局面。同时,由于中原长期争战不已,各中小国家普遍厌战,楚、晋实力亦已下降,故在争夺的同时,又出现弭兵运动。这就是在楚庄王之后较长一段时期内中原的基本形势。
蜀之盟,楚国霸业达到鼎盛;但盟后不久,晋与楚又展开了激烈的争夺。蜀之盟后第二年(公元前588年)春,晋国为了教训郑国附楚,会合宋、鲁、卫、曹等国军队伐郑。郑公子偃领军抵御,击败了晋等国联军。郑自恃兵强,又以许恃楚而不事郑,在击败晋后不久,又举兵伐许,抢占了许国的田地。再过一年,即公元前587年(楚共王四年),郑又派兵去许国疆理田地,为许所败。郑接着讨伐许,取[钅且]任、冷敦之田(今河南许昌境)。晋国见有机可乘,以救许为名,兴兵攻郑,楚国毫不示弱,亦立即派子反(公子侧)率军救郑。于是郑、许两国国君在子反前争是非曲直,子反不能决,说:“君若辱在寡君,寡君与其二三臣共听两君之所欲,成其可知也。不然,侧不足以知二国之成。”(《左传·成公四年》。)公元前586年(楚共王五年),许灵公果去楚国告郑,郑悼公亦至楚争讼。郑理曲不胜,楚囚禁郑臣皇戌与子国(公子发)。郑悼公不服,回国后就遣公子偃赴晋请盟,背楚亲晋。同年秋,晋派赵同与郑悼公盟于垂棘(晋地,今山西潞城北)。冬,晋以郑服,又会齐、鲁、宋、卫、曹、邾、杞之君与郑悼公盟于虫牢(郑地,今河南封丘北)(《左传·成公五年》。)。稍后,晋又欲会诸侯,宋共公托故推辞。郑背楚附晋及诸侯与郑盟,是楚国争霸之失策,使自己处于被动。
公元前585年(楚共王六年),楚国不甘心轻易失去郑国,令尹子重举兵伐郑。晋中军帅栾书(栾武子)即率六军救郑,与楚军遇于绕角(今河南鲁山东),楚见敌众,主动撤退(《左传·成公六年》载,晋、楚两国军队在绕角相遇,“楚师还”,可谓主动撤退。《左传·襄公二十六年》则记晋用析公之谋,夜临楚军而楚军“宵溃”。)晋军遂攻蔡,楚公子申、公子成以申、息两县之军救蔡,御诸桑隧(今河南确山东)。晋军是战是退,将帅意见不一。赵同、赵括欲战,荀首、士燮、韩厥谏不可。他们说:“吾来救郑,楚师去我,吾遂至于此,是迁戮也。戮而不己,又怒楚师,战必不克。虽克,不令。成师以出,而败楚之二县,何荣之有焉?若不能败,为辱已甚,不如还也。”(《左传·成公六年》。)栾书持慎重态度,就撤军了。可见楚国霸威犹存,晋仍不愿贸然与之正面较量。次年,楚子重又伐郑,驻军于 (今河南襄城)。晋亦又会齐、宋、卫、鲁、曹、莒、邾、杞之君救之。郑共仲、侯羽趁势众围攻楚军,俘获了楚郧公钟仪,把他献给了晋国。晋与各国盟于马陵(今河北大名东南)而还。再过一年,即公元前583年,晋栾书又领军伐蔡,接着犯楚,俘获楚大夫申骊;攻沈,俘沈国国君揖初。这样,原从楚之中原诸国,又尽入晋国怀抱,楚国霸势随着衰退。
在此同时,晋重新经营东方,拉拢齐国。公元前583年(楚共王八年),晋景公遣韩穿赴鲁,命归汶阳之田给齐。对这种反常行为,季文子当即就向韩穿指出,汶阳之田,原为鲁地,晋初使齐归鲁,现又命归齐,“七年之中,一与一夺,二三孰甚焉?士之二三,犹丧妃耦,而况霸主?霸主将德是以,而二三之,其何以长有诸侯乎?”(《左传·成公八年》。)晋景公这种出尔反尔、牺牲鲁国利益去取悦于齐国的行为,果然引起中原各国的不满,“为归汶阳之田故,诸侯贰于晋”(《左传·成公九年》。)晋景公惧,第二年春,又会齐、宋、鲁、卫、郑、曹、莒之君于薄(卫地,今河南长垣东),以重温马陵之好。季文子认为此举无益,对范文子说:“德则不竞,寻盟何为?”(同上。)楚国抓住“诸侯贰于晋”这一时机,采取拉拢与打击相结合的方针,立刻与晋争夺与国。公元前582年(楚共王九年),楚以重赂求郑,郑成公与楚公子成会于邓(楚地)(此从《左传·成公九年》。《史记·郑世家》载:“成公三年,楚共王曰‘郑成公孤有德焉’,使人来与盟。成公私于盟。”)。同年秋,郑成公害怕晋攻伐,又亲往朝晋。晋以其贰于楚,执之;又命栾书领兵伐郑。楚令尹子重也立即举兵伐陈以救郑。冬,子重又自陈伐莒,莒无备,渠丘(今山东莒县东南)、莒(莒都,今莒县)、郓(今山东沂水东北)皆溃。楚军进展顺利。次年,即公元前581年,郑人立新君(郑成公子),向晋表示不会因郑成公被拘留而屈服。晋栾书说:“郑人立君,我执一人焉,何益?不如伐郑而归其君,以求成焉。”(《左传·成公十年》。)遂会齐、宋、卫、曹伐郑,郑赂晋请和,晋释郑成公回国。
晋对郑成公的亲楚行为无可奈何。
由此可见,楚共王“少主社稷”,依靠子重等一班旧臣辅佐,虽霸势转衰,但仍遵循先君北上争霸路线,继续与晋国展开了激烈的争夺,保住了大国霸国的地位。
二、第一次弭兵之会(宋西门之盟)
从公元前591年楚庄王卒,至公元前580年(楚共王十一年)的十一年间,晋、楚一方面进行激烈的争夺,另一方面由于双方实力下降,已开始进行和平试探。
从晋国来说,与楚争夺,虽有时稍占优势,但自从公元前583年(晋景公十七年),晋命鲁归汶阳之田与齐,已引起中小国家的不满。它虽然讨好了齐国,却侮辱了鲁国,也使其他国家“贰于晋”。次年,郑成公主动来朝时,晋又横蛮地拘留他,得罪了郑国。公元前581年,鲁成公朝晋,晋疑其亲楚,不让他回国。次年,鲁成公被迫接受盟约后,才准其回国。这件事更加不得人心。
正当晋滥施霸威、诸侯多对之有二心时,秦与白狄也乘机伐晋。公元前580年,晋景公卒,子晋厉公立,为稳定局势,争取与秦和好,于是晋、秦约定会于令狐(晋邑,今山西临猗西)。据《左传·成公十一年》载,晋厉公先至,秦桓公不肯涉河,止于王城(秦邑,今陕西大荔东)。两国夹河而盟。秦大夫盟晋君于河东,晋大夫盟秦君于河西。秦桓公回来后就背盟,与白狄谋划伐晋。所以,晋已力不从心,郑、鲁受辱,其他各国貌合神离,存有二心,秦始终抱敌对态度,白狄又时来犯,与楚争霸已感不支,开始转向与楚弭兵。
从楚国来说,楚庄王卒,楚共王年幼执政,霸势转衰,原中原与国,纷纷倒向晋一边。子重等一班旧臣虽竭力维持,但与晋争夺往往处于被动。而子重等又居功自傲,在强敌面前,不顾国家利益,伸手要赏田,目的未遂,又贪婪侵占,终演成内乱。据《左传·成公七年》载,楚围宋之役后,令尹子重请取申、吕以为赏田,申公巫臣(屈巫,申县之尹)认为“此申、吕所以邑也,是以为赋,以御北方。若取之,是无申、吕也,晋、郑必至于汉”。楚庄王接受了这一意见,没有把申、吕赏给子重。子重对申公巫臣怀恨在心。子反要娶夏姬,申公巫臣自己想娶她,出面阻止,这样又得罪了子反。申公巫臣于公元前589年利用出使齐国之机,携带夏姬去齐,适逢齐在鞍之战中被晋打败,申公巫臣就奔至晋,晋任以为邢大夫。楚共王即位后,子重(令尹)、子反(司马)利用特权灭申公巫臣之族而分其家财。申公巫臣怨恨,请出使到吴国,晋景公欣然同意。申公巫臣到吴国后,吴国国君寿梦非常高兴。申公巫臣教吴人乘车和战阵之法,使其叛楚。吴国从此开始伐楚、伐巢(今安徵瓦埠湖东南)、伐徐(今江苏泗洪南)、入州来(今安徽风台)。“子重、子反于是乎一岁七奔命,蛮夷属于楚者,吴尽取之,是以始大,通吴于上国(通中原诸国)”。吴国日益强大起来,对楚国构成严重威胁。
晋、楚争霸,直接受到祸害的是处于中间地带的宋、郑等中小国家。这些国家的统治者与广大臣民一样,也渴望和平,停止战争。第一次弭兵之会就是在这种历史背景下出现的。
公元前582年(楚共王九年,晋景公十八年)秋,晋、楚在激烈争夺的同时,已试探媾和。据《左传·成公九年》载,晋景公视察军府,面见楚俘钟仪(公元前584年被郑俘,郑献给晋),与他作了一番友好的交谈。范文子建议释放归楚,“使合晋、楚之成”。晋景公同意,“重为之礼,使归求成”。这年冬,楚共王也及时遣公子辰赴晋,“报钟仪之使,请修好、结成”。次年(公元前581年)春,晋景公又派大夫籴[艹/伐]聘楚,以“报大宰子商(公子辰)之使也”(《左传·成公十年》。)夏,晋伐郑而释郑成公回国,这也是在晋、楚媾和气氛中出现的举措。
公元前580年(楚共王十一年,晋厉公元年),宋卿华元得知晋、楚两国使者互访,谋求媾和,就主动出来斡旋,促成晋、楚结盟。华元本人与晋正卿栾书、楚令尹子重皆有私交,就先后奔赴楚、晋,“合晋、楚之成”(《左传·成公十一年》。)其时,晋还谋求与秦结好,夹河而盟。经过华元的努力,公元前579年(楚共王十二年,晋厉公二年)五月,晋大夫士燮与楚公子罢、许偃达成协议,盟于宋西门之外,史称“宋西门之盟”(“华元弭兵”)。盟约说:“凡晋、楚无相加戎,好恶同之,同恤甾(灾)危,救备凶患。若有害楚,则晋伐之;在晋,楚亦如之。交贽往来,道路无壅;谋其不协,而讨不庭。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队(坠)其师,无克[月乍]国。”(《左传·成公十二年》。)盟成,卫、鲁、郑等国国君赴晋受命(《春秋·成公十二年》:“夏,公会晋侯、卫侯于琐泽。”琐泽,晋地。)同年秋,晋遣[谷阝]至聘楚,“且[涖]盟”;冬,楚亦遣公子罢聘晋,“且[涖]盟”,相互承认盟约。十二月,晋厉公和楚公子罢盟于赤棘(晋地)。宋西门之盟一时得到了贯彻执行。
三、鄢陵之战
宋西门之盟,只是晋、楚双方暂时缓解激烈争夺之举,并未带来真正的停兵与和平。晋国由于它后方面临狄人与秦的袭击,急需与楚作一妥协,然后转向打击狄、秦。秦自[肴殳]之役后,一直与晋不和。尽管晋主动求和修好,但往往一厢情愿,为秦所不顾。所以秦、晋矛盾始终很尖锐。就在晋、楚宋西门会盟之际,秦就鼓动白狄攻晋。盟后,晋腾出手来攻狄,败之于交刚(今山]西[阝显]县境)。晋为集中力量打击秦国,于盟后次年,即公元前578年(晋厉公三年,秦桓公二十七年)春,晋征师于诸侯,并会齐、宋、卫、鲁、郑、曹、邾、滕之君于京师(《春秋·成公十三年)。夏,晋遣吕相(魏相)赴秦,历数秦恶以绝秦,把责任推在秦国身上,以鼓动诸侯支持晋国,参与伐泰 。吕相的绝秦书,开后来檄文之先河(《左传·成公十三年》。)接着,晋厉公率晋国四军(中、上、下、新)与上述各国军队联合伐秦,败秦军于麻隧(秦地,今陕西泾阳北),然后渡泾河,进抵侯丽(今陕西礼泉东)而还。时秦都雍(今陕西凤翔南),各国联军已深入到秦国腹地。曹宣公、成肃公(周大夫)皆卒于军中,秦成差及不更女父被俘(同上)。可见这次战争规模是很大的,秦所受到的损失也是很重的,以至一时不敢与晋抗衡。
晋打击秦的目的得逞,势力更盛,中原诸国实为晋之属国。楚恪守盟约,未及时援秦,已使自己被动。公元前577年(楚共王十四年),郑恃晋势,公子喜(子罕)率军攻打楚之亲国许,为许所败。郑成公不甘失败,马上亲领军攻许,攻入外城,许被迫以叔申之封田向郑请和。
郑如此欺凌许国,当然为楚难以容忍。所以楚国已考虑北上,打击郑国,与晋对抗。
据《左传·成公十五年)载,公元前576年(楚共王十五年),楚将出军北伐,子囊(公子贞)说:“新与晋盟而背之,无乃不可乎?”子反说:“敌利则进,何盟之有?”楚共王支持子反的意见,遂率军伐郑,至暴隧(今河南原阳西)。接着又伐卫,至首止(今河南睢县东)。郑子罕反袭楚,取新石(楚邑,今河南叶县境)。晋中军帅栾书对楚意欲报复,韩献子反对。这年冬,晋士燮、齐高元咎、宋华元、卫孙林文、郑公子[鱼酋]、邾人会吴于钟离(今安徽凤阳东稍北)。吴始参加中原诸国盟会。显然,晋与各国与吴相会,目的就是把予头指向楚国,特别是鼓动吴抗楚。许在此形势下,害怕郑国再次讨伐,就请求迁到楚国。楚共王同意,遂遣公子申“迁许于叶”(今河南叶县南)。许从此成为楚国附庸,其旧地为郑所有。
楚与晋抗争,焦点仍在争郑、宋。故楚对郑除攻伐外,又采取求和的方针。伐郑的第二年,即公元前575年春,楚共王在武城(今河南南阳北)遣公子成赴郑,以汝阴之田(今河南郏县、叶县间)求和。郑获利,即叛晋,郑子驷与楚共王在武城结盟。楚对郑一打一拉,取得成功。同年夏,郑子罕领兵攻宋,先宋军败郑于[汋]陂(今河南商丘、宁陵间);继而宋军骄而不警,又为郑败于[汋]陵(今宁陵南)。郑背晋,又败宋,显然是楚北进的重大胜利,晋也当然不会置之不理。所以当郑伐宋不久,晋国君臣就准备兴师伐郑。《左传·成公十六年》载:“晋侯将伐郑。范文子(士燮)曰:‘吾逞吾愿,诸侯皆叛,晋可以逞。若唯郑叛,晋国之忧,可立俟也。’栾武子(栾书)曰:‘不可以当吾世而失诸侯,必伐郑。’乃兴师。”晋一方面出动四军(上、中、下、新),一方面派人前往卫、齐、鲁乞师,参加作战。
郑国君臣闻讯,即向楚告急。楚共王决定出兵救郑。以司马子反、令尹子重、右尹子革统领三军,并会同蛮军,疾速进军,以救郑。
五月,晋军渡河,闻楚军将至,范文子欲返,栾武子主战。六月,晋、楚两国军队遇于鄢陵。晋臣大都主战,唯范文子仍不欲战,主要是晋国内部矛盾已日益尖锐,故宁可“释楚”而缓解“内忧”(杨伯峻《春秋左传注》:“晋国大臣大多数主战,唯士燮始终主退。
士燮见厉公骄侈,群臣不和,如战而胜楚,内忧益滋,故欲释楚以缓和国内矛盾,非惧战败也。”)。但两军已相遇,一解即发,范文子已无法控制局势。
甲午日晨,楚军逼近晋军营垒布阵,晋军吏惊恐。栾书说:“楚师轻佻,固垒而待之,三日必退。退而击之,必获胜焉。”[谷阝]至说:“楚有六间,不可失也。其二卿(指子反、子重)相恶,王卒以旧,郑陈而不整,蛮军而不陈,陈不违晦,各顾其后,莫有斗心;旧不必良,以犯天忌,我必克之。”(《左传·成公十六年》。)晋厉公采纳[谷阝]至意见,统军迎战。两军对阵,楚共王登上巢车(楼车),望晋军,并让大宰伯州犁(伯州犁,晋伯宗之子。伯宗在晋被害后,伯州犁逃来楚国,时任大宰。)进行“战祷”。晋厉公则让苗贲皇(苗贲皇,楚斗椒之子。斗椒在若敖氏叛乱中被楚庄王所杀,苗贲皇畏罪逃到晋国,晋赐以苗色。)立其侧。苗贲皇对晋厉公说:“楚之良,在其中军王族而已。请分良以击其左右,而三军萃于王卒,必大败之。”(《左传·成公十六年》。)晋厉公采纳这一建议,先攻楚之左、右军,后攻中军。晋将吕[钅奇]射中楚共王目,楚共王召来养由基,给他两支箭,令其射吕[钅奇]。养由基一箭射中了吕钅奇]的颈项,吕[钅奇]伏于弓套而死。携另一支箭向楚共王复命。楚共王不顾中箭疼痛,仍坚持指挥作战。战斗从晨至暮,楚军略受挫,但双方胜负未定。楚共王决定明天再战。子反派军吏视察伤员,补充步兵与车兵,修理盔甲武器,清理战车马匹,命令明日鸡鸣时吃饭,整装待命,投入战斗。晋苗贲皇也通告全军作好准备,明日再战,并故意放松对楚俘的看守,让他们逃回楚营,报告晋军备战情况。楚共王听到晋军已有准备后,立即召见子反讨论对策。子反当晚醉酒,不能应召入见。楚共王无奈,引军夜遁。楚军退至瑕(随地)时,子反为子重所逼,畏罪自杀(同上。)鄢陵之战虽然是晋、楚争霸的继续,但它毕竟是弭兵运动过程中的插曲,和过去激烈的争霸战争迥然相异。战之前,晋遣使至齐、鲁、卫诸国“乞师”,但战之日,齐军始至,鲁、卫之军则刚从国内动身。临战时,晋军内部是战是和,意见不一。楚军少挫,与晋胜负未分,楚共王就悄然退兵;而作为中军主帅的司马子反,竟临阵醉酒,在战争史上实属罕见。至于战斗中,晋将[谷阝]至见楚共王必下,“免胄而趋风”,脱下头盔,快步趋前,向楚共王表示恭敬。[谷阝]至与另一晋将韩厥明明可以追获郑成公,却故意放掉,更富有戏剧性。这些迹象表明,晋、楚一方面在打,另一方面则仍以和为重,双方都留有余地(《左传·成公十六年》。)。
由于晋、楚在鄢陵之战中持郑重态度,故晋争郑服郑问题并未解决。战不久,晋即在沙随(宋地)重会诸侯谋伐郑,接着,晋、齐、宋、鲁、邾等国军队伐郑,继而伐陈、蔡。郑子罕出兵夜袭,宋、齐、卫三国军队被击败。次年,即公元前574年,郑子驷主动出击,攻晋之虚、滑 (今河南偃师),卫出兵援晋。夏,楚遣公子成、公子寅领兵戍郑,助郑抗晋。不久,晋厉公果然会周、齐、宋、鲁、卫、曹、邾等各国军队攻郑,楚子重率军援救,晋等各国军队害怕,主动撤退。冬,晋又会上述各国军队伐郑、围郑,楚公子申率军救郑,各国军队又畏楚强而退(左传·成公十七年)。鄢陵之战为争郑而起,但晋并未征服郑,战后又多次伐郑,楚亦多次出兵救郑,可见鄢陵之战只是晋、楚的一次正面冲突,并未展开决战,战后双方实力未减,仍保持着两强并霸的态势。
四、晋悼公复强与楚争霸失利
晋自公元前589年鞍之战后,[谷阝]氏势力大长,在鄢陵之战的前一年,即公元前576年,三[谷阝]([谷阝][钅奇]、[谷阝] 、[谷阝]至)对“好直言”(向执政进直言)的大夫伯宗“谮而杀之”(《左传·成公十五年》),其子伯州犁被迫奔楚。鄢陵之战即将揭开,中军副帅范文子已察见晋厉公骄奢,群臣不和,一直主退,以防内忧日滋。鄢陵战后的第二年,即公元前574年,晋厉公见[谷阝]氏、栾氏、中行氏权重,想全部除掉,遂使其外嬖之臣(宠臣)胥童、夷阳五(夷羊五)、长鱼矫杀三[谷阝]。劫持栾书、中行偃于朝,晋厉公不杀,仍复其职位。栾书、中行偃见[谷阝]氏被杀,害怕遭受同样命运,乘晋厉公游于匠丽氏(居翼的宠臣)时予以拘留,接着又杀了胥童(《左传·成公十七年》。)第二年,栾书、中行偃杀晋厉公,“葬之于翼东门之外,以车一乘”,不以君礼葬(《左传·成公十八年)。杜注:诸侯葬车七乘。晋厉公仅葬一乘,故“不以君礼葬”。)栾书、中行偃杀晋厉公后,使人迎晋襄公十四岁的玄孙周子(子周)于京师(洛邑),立为国君,是为晋悼公。
晋悼公是一位年青有为的君主,据《左传·成公十八年》载,他即位后,“始命百官,施舍、己责(赐予并免除百姓对国家的拖欠),逮鳏寡,振废滞(起用被废黜淹滞的旧贵族),匡乏困(救济贫困),救灾患,禁淫慝,薄赋[佥欠],宥罪戾,节器用,时用民,欲无犯时”,社会矛盾一时缓和,政治亦迅速趋于稳定,“民无谤言,所以复霸也”。
晋悼公与楚争霸,首先进行争宋。原来宋在鄢陵之战前一年,宋共公卒,司马荡泽(唐山)为削弱公室,杀公子肥(此从《左传·成公十五年》。《史记·宋世家》作“杀太子肥”。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以为此肥,似为宋共公太子,“应嗣位而尚未即位”。)。右师华元使司徒华喜、司城公孙师帅国人平乱,杀荡泽。左师鱼石、大司寇向为人、少司寇鳞朱、大宰向带、少宰鱼府等宋五大夫与荡泽同为桓族(宋桓公之后),惧而奔楚(《左传·成公十五年》。)公元前573年(楚共王十八年)夏,郑乘晋厉公被杀、晋悼公初立之机攻宋,至曹门(宋西北城门),又会楚军取朝郏(今河南夏邑)。楚、郑联军进而攻占彭城(今江苏徐州市),使奔楚的宋鱼石等五大夫居此,并以三百乘兵力帮助戍守。秋,宋派老佐、华喜率军围城,力图夺回。冬,楚子重再度伐宋,以救彭城。宋华元赴晋告急求援。中军将韩厥说:“救求得人,必先勤之。成霸、安疆(指抑止楚国),自宋始焉。”(《左传·成公十八年》。)晋悼公于是统军救宋,楚军撤退。
公元前572年(楚共王十九年),晋以栾[厌/黑〗]领军,与宋、鲁、卫、曹、莒、邾、滕、薛等国组成联军,为宋攻打彭城,宋五大夫投降,晋国把他们安置在瓠丘(壶丘,今山西垣曲东南)。
齐国未参加联军,晋即进行讨伐,齐被迫以太子先为质于晋。这年夏,晋韩厥、中行偃又率齐、鲁、卫、曹、邾、杞等国军队伐郑,破郑外城,在[氵育水边打败郑国步兵。接着,晋等国军队又乘胜南下,进攻楚国的焦、夷(均在今安徽亳县境)和楚的盟国陈。晋悼公和卫献公还驻于戚(卫邑,今河南濮阳北),以为声援。秋,楚子革救郑,并攻打宋之吕、留二邑。郑大夫子然亦攻宋,取宋地犬丘(今河南永城西北)。次年,楚共王为争彭城,命郑攻宋,但郑一国作战,无结果。至此,楚联郑两次攻宋,均未夺回彭城。晋悼公初立,即大会各国援宋夺取彭城,又迫使齐服,可见晋国内稳定,国势复振,楚国则转向被动不利。晋争宋问题解决后,立即把矛头对准郑国。
郑一直亲楚,但楚失彭城,宋五大夫投楚又被迫降晋,故郑国内部对楚、晋政策发生动摇。
《左传·襄公二年》载:“郑成公疾,子驷请息肩于晋。”据杜注,其意谓郑服于楚,楚对郑需求过甚,郑不堪负担,故子驷欲改臣服晋。其实,从楚或从晋,都得承担需求,子驷的本意就是担心从楚怕得罪晋国,不如改从晋以避免被动。郑成公不同意,以为楚共王为救郑而伤目(指鄢陵之战),“若背之,是弃力与言(弃其功背其盟誓)”(《左传·襄公二年》。)公元前571年(楚共王二十年)七月,郑成公卒,其子郑僖公立。晋乘机攻郑,郑诸大夫欲从晋,执政大臣子驷奉郑成公言,未同意。这年,晋两次会宋、鲁、卫、曹、邾、齐、滕、薛、小邾(后四国是第二次与会)等国大夫于戚,决定在虎牢(郑地)筑城以逼郑,郑于是害怕而背楚事晋(《左传·襄公二年》。)公元前570年(楚共王二十一年)夏,晋以郑服,想进一步与吴修好,孤立楚国,晋悼公于是会周单公(单顷公)及诸侯于鸡泽(今河北邯郸市东北)。晋悼公还派荀会迎吴王寿梦于淮上,然“吴子不至”(《左传·襄公三年》。)吴虽未莅会,楚之属国陈则不堪楚令尹子辛(原令尹子重于这年春伐吴失败而心疾发死)求索过度为由,主动请服(同上。)楚失宋、郑、陈后,公元前568年(楚共王二十三年)夏,吴王寿梦派大夫寿越赴晋,解释不会鸡泽之故,并请修好。秋,晋等盟国就与吴王寿梦会于戚,晋以盟主身份,命各国戍陈以备楚(《左传·襄公五年》。)楚共王为了改变对自己的不利形势,重又与晋展开了激烈的争夺。
陈自公元前570年鸡泽之会背楚从晋后,楚国一直对它用兵不止。公元前568年,当楚出兵质问陈之叛楚原因,陈人回答说:“由令尹子辛实侵欲焉。”(同上。)楚共王立即杀了子辛。楚为失陈而杀令尹,这件事非同小可,故《春秋·襄公五年》郑重记载:“楚杀其大夫公子壬夫(子辛)。”陈不理会,仍参与晋等国与吴戚之盟,故有晋命诸侯戍陈之举。子辛被杀后,子囊为令尹。晋卿范宣子已意识到楚国绝不会轻易失陈,权衡得失,提出自己的见解:“我丧陈矣。楚人讨贰而立子囊,必改行,而疾讨陈。陈近于楚,民朝夕急,能无往乎?有事,非吾事也;无之而后可。”(《左传·襄公五年》。)主张放弃陈国,以免鞭长莫及,成为包袱。当年冬,楚子囊即不顾诸侯戍陈,率军攻陈。公元前566年(楚共王二十五年),子囊又领兵攻陈围陈,晋悼公虽又会宋、鲁、陈、卫、曹、莒、邾等各国国君于[为阝](郑邑,今河南鲁山境),谋救之,然陈人害怕,陈执政大夫庆虎、庆寅为使陈哀公从盟会中逃脱,就让陈公子黄(陈哀公弟)被楚所执,陈哀公担心国内另立新君,果然自会逃归,背晋附楚(《左传·襄公七年》。)郑背楚附晋后,楚与晋争郑也一直很激烈。公元前566年[为阝之会时,郑僖公赴会,至 (郑地),为不愿背楚之子驷所杀(同上。)。其子郑简公立,仅五岁。公元前565年(楚共王二十六年),郑子国、子耳攻蔡,楚子囊即为蔡伐郑。郑六卿不知适从,或主“从楚”,或主“待晋”(等待晋国救援)”(《左传·襄公八年》。)子驷说:“民急矣(楚军压境),姑从楚,以纾吾民。晋师至,吾又从之。敬其币帛,以待来者,小国之道也。牺牲玉帛,待于二境,以待强者而庇民焉。寇不为害,民不罢病,不亦可乎?”(同上。)于是决定与楚和;但又怕得罪了晋国,又遣使告晋,说:“民知穷困,而受盟于楚。孤也与其二三臣不能禁止,不敢不告。”(同上。)公元前564年(楚共王二十七年,晋悼公十年),晋出动四军会齐、宋、鲁、卫等国军队攻郑,郑惧而请和,与各国盟于戏(今河南登封嵩山北)。但晋以郑盟词说“唯有礼与强可以庇民者是从”,故“不得志于郑”(同上),复又会合各国军队攻郑,因军队远师疲劳,有归志,只得中途而回。不久,楚共王领兵来攻郑,郑子驷不顾对晋“口血未干而背之”(《左传·襄公八年》),又与楚和,盟于中分(郑都城中里名)。郑在晋、楚激烈争夺下,只得采取“牺牲玉帛,待于二境,以待强者而庇民”的政策。
子驷这种两面应付政策,固然是晋、楚所逼不得已之举,但既两面应付,也必然招致双方不断的打击与勒索,使郑国疲于奔命,蒙受巨大的灾难。公元前563年,晋悼公会各国伐郑,驻军于牛首(郑邑,今河南通许北)。郑子驷原与尉止有隙;子驷又作田洫,使司氏等四族丧失了田亩,于是尉止与司氏等五族作乱,杀子驷,子西、子产、子等率众平乱,子孔继掌国政。这时,晋等国来攻,又筑虎牢城(当在原来基础上扩大或加固)而戍之,郑被迫与晋和。在此同时,楚令尹子囊率军来救郑,与晋等国军队“夹颖而军”(《左传·襄公十年》。)郑见晋等国不会恋战,又与楚盟。晋等无奈,率军撤退,楚军亦还。公元前562年(楚共王二十九年,晋悼公十二年),郑国诸大夫对此局面已极其忧虑,想寻求一条出路。他们认为:“不从晋,国几亡。楚弱于晋,晋不吾疾也。晋疾,楚将辟之。何为而使晋师致死于我,楚弗敢敌,而后可固与也。”(《左传·襄公十一年》。)楚、晋相争,郑诸大夫已感到“楚弱于晋”,与其两面应付,不如与晋固结,总可以减轻一些负担。这种政策,显然是原来子驷两面应付政策的重大转变。为达到这一目的,他们选择以“恶宋”为突破口,故意向宋挑衅,以引发晋、楚相争,“晋能骤来,楚将不能,吾乃固与晋”(同上。)这年夏,郑果然向宋挑衅,晋悼公即会各国伐郑、围郑,郑请盟,秋盟于亳北(今河南郑州北)。楚闻讯,向秦国求助,楚共王于是领楚、秦联军伐郑,郑简公迎接,与楚、秦联军一起伐宋,以激怒晋国。晋果然恼怒,遂“悉师(晋与各国军队全部出动)以复伐郑”(《左传·襄公十一年》),声势浩大。郑又派人赴楚,告之“将服于晋”(同上。)楚共王无奈,怒而执郑国使者,却不敢出兵与晋等国军队对抗。郑赂晋以兵车百乘,悝、触、蠲三乐师,歌钟二肆,女乐二佾。晋悼公以乐之半赏赐给魏绛,表彰他对帮助自己和戎与争霸之功(同上。)次年,楚虽联秦伐宋,“以报晋之取郑”(《左传·襄公十二年》),但已无济于事。晋悼公与楚共王争霸,明显地占了上风,郑大夫作出“楚弱于晋”的分析已为历史所证实。
公元前560年(楚共王三十一年),楚共王疾,他自以无德,少主社稷,未及习师保之教训,而亡师于鄢,以辱社稷,为大夫忧,请谥为“灵”或“厉”(皆恶谥)。卒后,子囊说:“赫赫楚国,而君临之,抚有蛮夷,奄征南海,以属诸夏,而知其过,可不谓共乎?请谥之‘共’”(《左传·襄公十三年》。)楚共王临死前自感惭愧,要臣下给予恶谥,这种自责精神,说明他未忘记先祖霸业。子囊寥寥数语,既充分肯定了楚共王的霸绩,也指出他失而知过,看来是十分中肯的。
过两年,晋悼公卒。晋、楚争霸从此转入尾声。
五、第二次弭兵之会(宋蒙门之盟)
公元前560年,楚共王卒,子楚康王(前559-?45年)立。公元前558年,晋悼公卒,子晋平公立,晋、楚关系史,乃至我国古代春秋史,已进入了新的阶段。
晋平公新立,为确立霸主地位,即于公元前557年(楚康王三年)会宋、鲁、卫、郑等国国君于溴梁(今河南济源西)。齐灵公不至,仅派大夫高厚赴会。晋以邾、莒侵鲁,又通齐、楚,执两国之君,高厚害怕,中途逃盟(《春秋左传·襄公十六年》。)许原已被楚迁于叶,这时见晋势强盛,许灵公弃楚从晋,遂请迁于晋,许国大夫则反对,晋于是伐许,并进而攻打楚国,以报宋杨梁之役(公元前561年,楚为报晋取郑,联秦攻宋,进驻杨梁(今河南商丘东南)。楚公子格率军与晋军战于湛阪(今河南平顶山市西北),楚军失败。晋军接着攻至楚方城之外,因许未迁,复又伐许而还(《左传·襄公十六年》。)这是楚康王、晋平公时双方发生的一次较大的战争,但这次战争也只是局部性的,晋以自己一国之军独进,楚亦未出动主力,且许请迁晋并未实现,所以对双方影响不大。
此后,晋、楚间又出现弭兵运动。这次弭兵,除原有的因素仍在起作用外,随着晋、楚双方与各国形势的发展,又出现了一些新的情况。
晋国早在晋景、厉公时期,内部矛盾就很尖锐,晋厉公本人就是在统治集团内部倾轧中丧命的。晋悼公立,政局一时稳定,但他是依靠网络贵族与对外争夺,才得以维持其统治的。
晋悼公复强,时仅十六年。卒后,国内矛盾迅速暴露出来。公元前554年(晋平公四年),晋中军帅荀偃卒,晋平公以范宣子为中军帅,主国政。过二年,栾卒,其妻栾祁(范宣子女)与家臣私通,惧子栾盈,向其父范宣子诬陷栾盈将作乱。栾盈好施舍,颇得人心,范宣子听信了栾祁的话,就逐栾盈,杀其党十人(皆晋大夫)(《左传·襄公二十一年》。)栾盈先奔楚,后奔齐。公元前550年(晋平公八年),栾盈在齐庄公帮助下,潜入曲沃(栾邑),因得魏纾掩护,昼入晋都绛(今山西侯马市)。范鞅挟持魏纾入宫,栾氏孤立无援。范宣子焚“丹书”(《左传·襄公二十三年》。杜注:“盖犯罪没为官奴,以丹书其罪。”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丹书,以红色书于简牍。”),使奴隶裴豹杀栾氏家臣督戎。栾盈失败,固守曲沃。晋国这次内乱,充分暴露了晋六卿(赵氏、魏氏、韩氏、智氏、范氏、中行氏)专权,勾心斗角和矛盾重重的局面。晋平公听命于众卿,君权日弱。栾氏虽被镇压下去了(《左传·襄公二十三年》:“晋人克栾盈于曲沃,尽杀盈氏之族党。栾鲂出奔宋。书曰‘晋人杀栾盈’。”),然晋卿大夫之家权力日重,公室日卑,国力下降。
晋国的外部形势也日益陷于被动。据《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载,范宣子为政,征诸侯之币重,郑子产致书范宣子说:
子为晋国,四邻诸侯不闻令德,而闻重币,侨(即子产)也惑之。侨闻君子长国家者,非无贿之患,而无令名之难。夫诸侯之贿聚于公室(指晋),则诸侯贰。若吾子赖之,则晋国贰。晋国贰,则子之家坏,何没没(昧昧)也!将焉用贿?(《左传·襄公二十四年》。)
范宣子只得减轻诸侯之币。范宣子死后,赵文子(赵武)为政,“令薄诸侯之币,而重其礼”(《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说明晋对从国勒索是很苛重的,以致郑子产致书抨击。晋为了改善与各国关系,也一再减轻各国进贡数量,申之以礼,借以缓和与盟国的紧张关系。
晋虽一直希望与秦修好,而秦则始终亲楚而敌晋。在楚、晋相争中,楚几次得到秦军援助,使晋受到极大的压力。公元前559年,晋会同中原各国军队大举攻秦,至泾(泾水,或泾水渡口),都不肯渡水。后虽渡过泾水,但晋下军帅栾[厌/*4/5〗黑/-*4/5〗]竟抗命,率其部东归。中军帅荀偃无奈,只好命令全军撤退。此役劳而无功,晋人称之为“迁延之役”(《左传·襄公十四年》。)秦亲楚与晋为敌,对晋构成了严重的威胁。
晋对齐虽采取谨慎与拉拢政策,但齐国一直把矛头对准晋之与国鲁,从而引发与晋的直接对抗。从公元前558年(晋悼公十六年)起,齐连年攻鲁之北鄙,并使邾攻鲁之南鄙,还公然不与晋之会盟(公元前557年溴梁之会)。公元前555年(晋平公三年),晋联合鲁、宋等盟国大规模地攻打齐国,围齐都临淄,东侵及潍水,南略及沂水(《左传·襄公十八年》。)。齐被迫与晋讲和。公元前550年(晋平公八年,齐庄公四年),齐先助晋栾盈返晋,继而出兵伐晋,深入晋国腹地,及闻栾氏败,才收兵而归。次年,晋会各国将伐齐,齐乞师于楚,楚康王即“伐郑以救齐”(《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公元前548(楚康王十二年,晋平公十年),齐庄公被崔杼杀,齐景公新立,晋等又乘机伐齐,齐又被迫赂晋请和。晋、齐虽和,但齐的威胁依然存在。
晋平公即位后,面临国内矛盾重重、国外楚、秦、齐威胁,属国又恐生二心,故公元前548年,不得不改变政策,对属国以礼相待,减轻求索,并进而考虑与楚再度弭兵。
前已指出,楚自鄢陵之战失败后,已渐走下坡路,与晋争夺与国时,往往处于劣势。在此同时,楚国国内的社会矛盾和斗争也日益尖锐复杂。楚在鄢陵之战中失败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二卿相恶”(指令尹子重与司马子反)(《左传·成公十六年》),内部倾轧,指挥不力。其后,右司马公子申,居功自傲,“多受小国之赂,以逼子重、子辛”(《左传·襄公二年》),对外受贿赂,在内又争权,结果被杀。令尹子重卒后,继任令尹的子辛,又对小国求索无厌,任令尹不过二年又被杀。此两人被杀,《春秋》均予以醒目记载,反映了楚国统治集团的骄奢淫逸,已达到了何其严重的程度。楚共王卒,楚康王初立,为了整肃政纪,曾对统治集团成员作了调整,“以靖国人”(《左传·襄公十五年》。)但在新任九位大员中,五人为公子,余四人为世族,实际上是在公族大姓之间进行调节平衡,实现权力再分配。其间,公子午(子庚)任令尹,政绩平平,公元前555年(楚康王五年),子庚死,楚康王要任命子冯为令尹,子冯先征求申叔豫意见,申叔豫说:“国多宠而王弱,国不可为也。”(《左传·襄公二十一年》。)“多宠”,指的是公族大姓势力强大,左右国家政局;“王弱”,说明楚共王死了以后,王权也开始削弱。
楚共王即位以来,楚国政治还出现了一个突出的严重问题,即公族与世族及世族之间争权夺利、相互倾轧激烈,造成一些世族逃往晋及其他国家,为客国效劳。据《左传·襄公二十六年》载,在第二次弭兵前夕,蔡声子(公孙归生)在同令尹子木的谈话中,详尽地列举了楚国自楚共王以来世族外逃,给楚国带来严重危害的事例。他考察晋、楚相争实际,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晋卿不如楚,其大夫则贤,皆卿材也。如杞梓、皮革,自楚往也。虽楚有材,晋实用之。”他告诫子木:“善为国者,赏不僭而刑不滥。赏僭,则及淫人;刑滥,则惧及善人。”“今楚多淫刑,其大夫逃死于四方,而为之谋主,以害楚国,不可救疗,所谓不能也。”他希望楚国统治者勤赏、畏刑、恤民,实行礼治,再不要滥刑逼使大夫逃往他国。蔡声子的话剌痛了子木和楚康王,使他们不能不感到忧虑,转而考虑与晋弭兵。
楚申公巫臣自教吴叛楚后,楚、吴关系一直紧张。楚既北争中原,与晋正面对抗;在东方又与吴结仇,更使自己陷于被动。公元前570年(楚共王二十一年),楚国为了打击吴国,令尹子重在出兵之前先行演习,挑选军吏、士卒,大规模地进行东征。结果为吴所败,吴取驾(今安徽无为境),楚人咎子重,子重心疾发而死。这年夏,晋会诸侯于鸡泽,吴王寿梦未赴会,但过两年,吴王寿梦则派使者去晋致歉,请与晋及中原诸国通好。从此,吴与晋等结盟,进一步与楚为敌。公元前560年楚共王卒,吴即乘丧攻楚,结果失败。晋等国虽应吴请出兵攻楚,然因各国意见不一,结果中途作罢。公元前559年(楚康王元年),楚康王即位,即命令尹子囊伐吴,吴军不出,楚军回还途中失去警戒,结果被吴自皋舟之隘拦腰截击,楚军不能相救,被打得大败。子囊回来后不久就死去了,临死前嘱咐子庚(继任令尹):“必城郢!”要子庚筑郢城以备吴(《左传·襄公十四年》。《续汉书·地理志》刘昭注云:“江陵县北十余里有纪南城,楚王所都。东南有郢城,子囊所城。”)。楚国两任令尹均为战吴而死,楚人不能不以此为训,故一段时间内,楚持郑重态度,再未贸然出击。直至公元前549年(楚康王十一年)夏,楚经训练成水军后,才出动水军攻吴,但因不设赏罚,军政不善,“无功而还”,此即为楚、吴舟师之役(《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冬,吴召舒鸠(楚之属国,今安徽舒城)叛楚,楚康王亲自领军讨伐,舒鸠否认叛楚,楚康王领军还。次年秋,楚令尹子冯死,舒鸠又叛楚,楚新任令尹子木率军攻讨,吴军来救,被楚军打得大败,遂灭舒鸠。冬,吴王诸樊率军伐楚,攻巢(今安徽瓦埠湖南),被楚巢牛臣射死(《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公元前547年(楚康王十三年),楚康王联合秦军伐吴,至雩娄(今河南商城东),闻吴有备而还,转攻郑(《左传·襄公二十六年》。)由此可见,自楚共王以来,晋联吴攻楚,使楚面临晋、吴北、东夹击,已日益疲于应付,陷于困境。楚康王虽力图略吴,并取得一些胜利,但终无法摆脱吴的严重威胁。
综观上述,无论是晋国还是楚国,自鄢陵之战后,国内政局不稳,盟国不堪忍受沉重的需求勒索,离心日显,都无力继续发动大规模的战争,都想息兵罢战,把原来的弭兵运动变成现实。公元前548年(楚康王十二年,晋平公十年),晋赵文子(赵武)执政,采取“令薄诸侯之币,而重其礼”政策,就是基于对楚等国倾向于弭兵的分析得出来的。他对穆叔说:
自今以往,兵其少弭矣。齐崔、庆新得政,将求善于诸侯。武也知楚令尹(指子木)。若敬行其礼,道之以文辞,以靖诸侯,兵可以弭。(《左传·襄公二十五年》。)
这就是说,今后对各国减少勒索,和楚国停止武力相争,转向以“礼”相待,弭兵是可以实现的。赵文子不失为一位头脑清醒、注重实际的政治家。
第二年,即公元前547年(楚康王十三年),楚会同陈、蔡伐郑,郑卿子产认为“晋、楚将军,诸侯将和,楚王是昧于一来。不如使逞而归,乃易成也”(《左传·襄公二十六年》),宁可让楚国攻伐也不抵御,从而让弭兵愿望早日变成事实。子产的这种态度,也不失为一明智之举。
宋国左师向戌也认识到弭兵已是大势所趋势,他本人又与晋赵文子、楚令尹子木友善,“欲弭诸侯之兵以为名”(《左传·襄公二十七年》),遂于公元前546年(楚康王十四年,晋平公十二年),先至晋提出弭兵问题,赵文子与诸大夫商议,韩宣子说:
兵,民之残也,财用之蠹,小国之大[艹/甾]也。将或弭之,虽曰不可,必将许之。弗许,楚将许之,以召诸侯,则我失为盟之矣。(《左传·襄公二十七年》。)
晋国同意。至楚,楚国亦表示赞同。至齐,齐人先犹豫,后考虑到晋、楚均同意弭兵,又怕失去民心,也就同意了。告秦及其他国家,都表示赞同。于是这年秋十月,楚令尹子木、晋卿赵文子与宋平公、滕、邾之君,以及齐、鲁、卫、陈、蔡、郑、曹、许国大夫盟于宋都商丘蒙门(东北门)。秦同意弭兵,但《春秋左传》未记其代表出席会议,可能与远处西陲,交通不便有关。据《左传·襄公二十七年》载,各国随来军队以篱笆编织为墙,不为垒堑,以示友好。晋、楚军队分处北、南两头。经向戌斡旋,晋、楚双方达成协议,规定“晋、楚之从交相见”,即晋之盟国要朝楚,楚之盟国要朝晋,奉晋、楚为共同霸主;秦、齐亦大国,秦不朝晋,齐亦不朝楚。邾、滕分别为齐、宋之属国,故不与盟。
盟会期间,双方明争暗斗,气氛很紧张。晋人见“楚氛甚恶,惧难”,甚至作好撤退准备。
在歃盟时,“晋、楚争先”,“楚人衷甲”(甲在衣中),各不示弱。晋臣叔向(赵文子副手)委婉地劝赵文子“子务德,无争先”,“乃先楚人”,楚令尹子木于是首先歃血盟誓(先歃者为盟主)。此即第二次弭兵之会,亦谓“向戌弭兵”或“宋蒙门之盟”。
次年夏,齐、陈、蔡、北燕、杞、胡、沈、白狄等国国君朝晋;冬,鲁、宋、陈、郑、许等国国君朝楚(《左传·襄公二十八年》),宋蒙门之盟得到认真贯彻执行,标志着弭兵运动的成功。
宋蒙门之盟是宋西门之盟的继续。如果说宋西门之盟是弭兵运动的先声,那么,时过三十余年后的宋蒙门之盟,弭兵运动则终成事实。此后一段时间内,中原地区未发生过大的战争,这显然是有利于社会经济的恢复与发展的。但第二次弭兵之会,毕竟是晋、楚平分霸权的产物,“大国诛求无时,是以不敢宁居”(《左传·襄公三十一年》),宋、郑等国“仆仆于晋、楚之廷”、“苦于供亿”(顾栋高《春秋大事表》),负担同样是很沉重的。
第二次弭兵之会是春秋历史的转折点。此后,晋、楚争霸基本结束,楚转向与吴争战;晋与齐、鲁等国一样,国内社会矛盾日益突出,公室日卑,卿大夫之家日盛,奴隶制逐步向封建制过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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