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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新解 上编
语,谈说义,如《国语》,《家语》,《新语》之类。此书所收,以孔子应答弟子时人之语为主。〈衞灵公篇〉[光案:“衞灵公”之“衞”,中间下方从“帀”,不作“卫”之从“”。全书所有“衞”字均不作“卫”。据《中文大辞典》,“卫”乃“衞”之俗字。故宜作“衞”。]载子张问行,孔子告以“言忠信,行笃敬”,而子张书诸绅。则当时诸弟子於孔子之一言一动,无不谨书而备录之可知。论者,讨论编次义。经七十子後学之讨论编次,集为此书,故称《论语》。书中亦附记诸弟子语,要之皆孔门之绪言也。全书二十篇,前十篇为上编,後十篇为下编。
学而篇第一
(一)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子曰:或说:“子,男子之通称。”或说:“五等爵名。”春秋以後,执政之卿亦称子,其後匹夫为学者所宗亦称子,孔子、墨子是也。或说:“孔子为鲁司寇,其门人称之曰子。称子不成辞则曰夫子。”《论语》孔子弟子惟有子、曾子二人称子,闵子、冉子单称子仅一见。
学:诵,习义。凡诵读练习皆是学。旧说:“学,觉也,效也。後觉习傚先觉之所为谓之学。”[光案:“旧说:‘学,觉也,效也。後觉习傚先觉之所为谓之学’”,东大版原作“旧说:‘学,觉也,效也。後觉习傚先觉之所为’谓之学”,二者差在“谓之学”三字有无入引号中。查《论语集释》,钱子所谓“旧说”,乃系约朱子《集注》而为言,然“谓之学”三字为《集注》所无,故当依东大版,“谓之学”三字不入引号中。]然社会文化日新,文字使用日盛,後觉习傚先觉,不能不诵读先觉之着述,则二义仍相通。
时习:此有三说。一指年岁言:[光案:“年岁言:”之冒号,东大版原作“年岁言。”之句号。]古人六岁始学识字,七八岁教以日常简单礼节,十岁教书写计算,十三岁教歌诗舞蹈,此指年为时。二指季节言:[光案:“季节言:”之冒号,东大版原作“季节言。”之句号。]古人春夏学诗乐弦歌,秋冬学书礼射猎,此指季节为时。三指晨夕言:[光案:“晨夕言:”之冒号,东大版原作“晨夕言。”之句号。]温习、进修、游散、休息,依时为之。习者,如鸟学飞,数数反复。人之为学,当日复日,时复时,年复年,反复不已,老而无倦。
说:[光案:“说”,东大版原作“悦”]欣喜义。学能时习,所学渐熟,入之日深,心中欣喜也。
有朋自远方来:朋,同类也。志同道合者,知慕於我,自远来也。或以“方来”连读,[光案:“或以‘方来’连读”,东大版原作“或以方来连读”,“方来”二字无引号。]如言并来,非仅一人来。当从上读。
乐:悦在心,乐则见於外。《孟子》曰:“乐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慕我者自远方来,教学相长,我道日广,故可乐也。
人不知而不愠:学日进,道日深远,人不能知。虽贤如颜子,不能尽知孔子之道之高之大,然孔子无愠焉。愠,怫郁义,怨义。学以为己为道,人不知,义无可愠。心能乐道,始跻此境也。或曰:“人不知,不我用也。”前解深,後解浅。然不知故不用,两解义自相贯。
不亦君子乎:君子,成德之名。学至此,可谓成德矣。
本章乃敍述一理想学者之毕生经历,实亦孔子毕生为学之自述。学而时习,乃初学事,孔子十五志学以後当之。有朋远来,则中年成学後事,孔子三十而立後当之。苟非学邃行尊,达於最高境界,不宜轻言人不我知,孔子五十知命後当之。学者惟当牢守学而时习之一境,斯可有远方朋来之乐。最後一境,本非学者所望。学求深造日进,至於人不能知,乃属无可奈何。圣人深造之已极,自知弥深,自信弥笃,乃曰:“知我者其天乎”,然非浅学所当骤企也。孔子一生重在教,孔子之教重在学。孔子之教人以学,重在学为人之道。
本篇各章,多务本之义,乃学者之先务,故《论语》编者列之全书之首。又以本章列本篇之首,实有深义。学者循此为学,时时反验之於己心,可以自考其学之虚实浅深,而其进不能自已矣。
学者读《论语》,当知反求诸己之义。如读此章,若不切实学而时习,宁知“不亦悦乎”之真义?[光案:“宁知‘不亦悦乎’之真义”,东大版原作“宁知不亦悦乎之真义”,“不亦悦乎”四字无引号。]孔子之学,皆由真修实践来。无此真修实践,即无由明其义蕴。本章学字,乃兼所学之“事”与为学之“功”言[光案:“所学之‘事’与为学之‘功’”,东大版原作“所学之事与为学之功”,“事”与“功”二字无引号。]。孔门论学,范围虽广,然必兼心地修养与人格完成之两义。学者诚能如此章所言,自始即可有逢源之妙,而终身率循,亦不能尽所蕴之深。此圣人之言所以为上下一致,终始一辙也。
孔子距今已逾二千五百年,今之为学,自不能尽同於孔子之时。然即在今日,仍有时习,仍有朋来,仍有人不能知之一境。学者内心,仍亦有悦、有乐、有愠、不愠之辨。即再踰两千五百年,亦当如是。故知孔子之所启示,乃属一种通义,不受时限,通於古今,而义无不然,故为可贵。读者不可不知。
【白话试译】
先生说:“学能时时反复习之,我心不很觉欣畅吗?有许多朋友从远而来,
我心不更感快乐吗?别人不知道我,我心不存些微怫郁不欢之意,不真是一位修养有成德的君子吗?”
(二)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有子:孔子弟子,名若。乃孔子晚年来从学者。
孝弟:善事父母曰孝。善事兄长曰弟。
好犯上者鲜矣:[光案:“好犯上者鲜矣”,当依正文改作“好犯上者,鲜矣”,添一逗号。]上,指在上位者。犯,干犯。好,心喜也。鲜,少义。
作乱:乱,谓逆理反常之事。
务本:务,专力也。本,犹根也。亦始义。
本立而道生:孔子之学所重最在道。所谓道,即人道,其本则在心。人道必本於人心,如有孝弟之心,始可有孝弟之道。有仁心,始可有仁道。本立而道生,虽若自然当有之事,亦贵於人之能诱发而促进之,又贵於人之能护养而成全之。凡此皆赖於学,非谓有此心即可备此道。
为仁之本:仁者,人羣相处之大道。孝弟乃仁之本,人能有孝弟之心,自能有仁心仁道,犹木之生於根。孝弟指心,亦指道。行道而有得於心则谓之德。仁亦然,有指心言,有指道言,有指德言。内修於己为德,外措施之於人羣为道。或本无“为”字[光案:“无‘为’字”,东大版原作“无为字”,“为”无引号。]。或说以“为仁”连读,[光案:“以‘为仁’连读”,东大版原作“以为仁连读”,“为仁”无引号。]训为行仁,今不从。
按:《论语》有子、曾子二人不称名,或疑《论语》多出此两人之弟子所记,或是也。《孟子》谓:[光案:“谓:”有冒号,东大版原作“谓”无冒号。]“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於孔子事之,曾子不可而止。”则有子固曾为孔门弟子所推服。《论语》首篇次章,即述有子之言,似非无故而然。
孔子教人学为人,即学为仁。《论语》常言仁,欲识仁字意义,当通读《论语》全书而细参之。今试粗举其要。仁即人羣相处之大道,故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然人道必本於人心,故孟子又曰:“仁,人心也。”本於此心而有此道。此心修养成德,所指极深极广。由其最先之心言,则是人与人间之一种温情与善意。发於仁心,乃有仁道。而此心实为人性所固有。其先发而可见者为孝弟,故培养仁心当自孝弟始。孝弟之道,则贵能推广而成为通行於人羣之大道。有子此章,所指浅近,而实为孔门教学之要义。
【白话试译】
有子说:“若其人是一个孝弟之人,而会存心喜好犯上的,那必很少了。若其人不喜好犯上,而好作乱的,那更不会有了。君子专力在事情的根本处,根本建立起,道就由此而生了。孝弟该是仁道的根本吧?”
(三)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巧:好义。令,善义。务求巧言令色以悦人,非我心之真情善意,故曰“鲜矣仁”。鲜,少义,难得义。不曰“仁鲜矣”,而曰“鲜矣仁”,语涵嘅叹。或本作“鲜矣有仁”,义亦同。
【白话试译】
先生说:“满口说着讨人喜欢的话,满脸装着讨人喜欢的面色,那样的人仁心就很少了。”[光案:“那样的人仁心就很少了”,东大版原作“(那样的人)仁心就很少了”,“那样的人”四字放入小括号中。小括号内乃钱子所添,以助语意之豁然,不宜删动,当遵东大版。]
(四)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曾子:名参,亦孔子晚年弟子。
三省吾身:省,察义。三省有两解。一,三次省察。一,省察三事。依前解,当作日省吾身者三,如三思三复。惟所省则为下列三事。
不忠:尽己之谓忠。己心之尽不尽,惟反己省察始知。
不信:以实之谓信。居心行事,诚伪虚实,亦惟反己省察始知。
传不习:传字亦有两解。一,师传之於己。一,己传之於人。依上文为人谋、与朋友交推之,[光案:“为人谋、与朋友交”有一顿号,东大版原作“为人谋与朋友交”无顿号。]当谓己之传於人。素不讲习而传之,此亦不忠不信,然亦惟反己省察始知。人道本於人心,人心之尽与实以否,有他人所不能知,亦非他人所能强使之者,故必贵於有反己省察之功。
今按:此章当属曾子晚年之言。孟子称曾子为“守约”,[光案:“为‘守约’”,东大版原作“为守约”,“守约”二字无引号。]观此章,信矣。盖曾子所反己自尽者,皆依於仁之事,亦即忠恕之极也。
又按:《论语》以有子之言一章次“学而”章[光案:“‘学而’章”,东大版原作“学而章”,“学而”无引号。]之後,不即次以曾子之言者,嫌为以曾子处有子後。另入“巧言”章[光案:“‘巧言’章”,东大版原作“巧言章”,“巧言”二字无引号。],而以曾子言次之,是有、曾二子之言,皆次孔子言之後,於二子见平等义。
【白话试译】
曾子说:“我每天常三次反省我自己。我替人谋事,没有尽我的心吗?我和朋友相交,有不信实的吗?我所传授於人的,有不是我自己所日常讲习的吗?”
(五)
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光案:“敬”与“苟”,左半边实不同。“敬”字左边非“苟”之从“艹(同艹)”部,乃作“苟”之从“羊”部,其上之“卝”乃象“羊角”。据《中文大辞典》:“《说文》:苟,自急敕也。从(羊之本字)省,从口。口犹慎言也。从羊,与义善美同意。《说文系传》:臣锴按,羊,美物也,人自美其身,故自儆敕云与善同意,包者自束敛。又“苟”字,据《正中形音义综合大字典》引纽树玉曰:“《大学》盘铭之‘苟日新’亦然”。即应作“苟”之从“卝”。]
道千乘之国:道,领导义,犹言治。乘,兵车。能出兵车千乘,为当时一大国。[光案:“车”,据教育部《国语辞典》,“车”之〈辨似〉:车有二音,为语、读音之分,意义上没有区别,只是在某些文言词上今日仍习惯使用读音,如车马炮、学富五车等。今读古经典原文,故宜用其读音,读作,而於钱子之“白话试译”中,则采其语音。此亦“子所雅言,诗书执礼”之遗意乎?]
敬事而信:敬,谨慎专一意。於事能谨慎专一,又能有信,即不欺诈。
节用而爱人:损节财用,以爱人为念。
使民以时:时指农时。使民当於农隙,不妨其作业。
本章孔子论政,就在上者之心地言。敬於事,不骄肆,不欺诈,自守以信。不奢侈,节财用,存心爱人。遇有使於民,亦求不妨其生业。所言虽浅近,然政治不外於仁道,故惟具此仁心,乃可在上位,领导羣伦。此亦通义,古今不殊。若昧忽於此,而专言法理权术,则非治道。
【白话试译】
先生说:“领导一个能出千乘兵车的大国,临事该谨慎专一,又要能守信。该节省财用,以爱人为念。使用民力,要顾及他们的生产时间。”
(六)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谨而信:谨,谨慎。信,信实。弟子敦行,存心当如此。
泛爱众:泛,广泛义。如物泛水上,无所系着。於众皆当泛爱,但当特亲其众中之仁者。
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文,亦称文章,即以读书为学也。有余力始学文,乃谓以孝弟谨信爱众亲仁为本,以余力学文也。
本章言弟子为学,当重德行。若一意於书籍文字,则有文灭其质之弊。但专重德行,不学於文求多闻博识,则心胸不开,志趣不高,仅一乡里自好之士,无以达深大之境。
【白话试译】
先生说:“弟子在家则讲孝道,出门则尽弟职,言行当谨慎信实,对人当泛爱,
而亲其有仁德者。如此修行有余力,再向书本文字上用心。”
(七)
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子夏:卜商字子夏,亦孔子晚年弟子。
贤贤易色:下贤字指贤人有才德者。上贤字作动词用,尊敬义。易字有两读:一读改易,谓以尊贤心改好色心。一读平易,谓尊贤心平於好色心。今从前读。或说此四字专指夫妇一伦言,谓为夫者能敬妻之贤德而略其色貌。
致其身:致,送达义。致其身,如致命、致廪饩,谓纳身於职守。事父母能竭其力为孝,事君能致其身为忠。四句分言夫妇、父子、君臣、朋友四伦。
虽曰未学:其人或自谦未学,我必谓之既学矣。
上章孔子言学,先德行,次及文,故《论语》编者次以子夏此章。或谓此章语气轻重太过,其弊将至於废学。然孔门论学,本以成德为重,後人分德行与学问而二之,则失此二章之义矣。
【白话试译】
子夏说:“一个人能好人之贤德胜过其好色之心,奉事父母能尽力,事君上能奉身尽职,交朋友能有信,这样的人,纵使他自谦说未经学问,我必说他已有学问了。”
(八)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不重则不威:重,厚重。威,威严。人不厚重,则失威严,不为人敬。
学则不固:此句有两解。一,固者坚固义,人不厚重,则所学不能固守勿失,承上文言。一,固者固陋义,人能向学,斯不固陋,四字自成一句。今按:本章五句分指五事,似当从後解。若依前解,当云学而不固,或虽学不固,始是。
主忠信:此亦有两解。一,行事以忠信为主。一,主,亲义。如人作客,以其所投遇之家为主。与下文友字对照,谓当亲忠信之人。今按:当从前解。後解乃偶然事,分量与其他四事不相称。
无友不如己者:无,通毋,禁止辞。与不如己者为友,无益有损。或说:人若各求胜己者为友,则胜於我者亦将不与我为友,是不然。师友皆所以辅仁进德,故择友如择师,必择其胜我者。能具此心,自知见贤思齐,择善固执,虚己向学,谦恭自守,贤者亦必乐与我友矣。或说:此如字,当作似字解。胜己者上於己,不如己者下於己,如己者似己,与己相齐。窃谓此章决非教人计量所友之高下优劣,而定择交之条件。孔子之教,多直指人心。苟我心常能见人之胜己而友之,即易得友,又能获友道之益。人有喜与不如己者为友之心,此则大可戒。说《论语》者多异解,学者当自知审择,从异解中善求胜义,则见识自可日进。
过则勿惮改:惮,畏难义。过则当勇改,不可畏难苟安。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一个君子,不厚重,便不威严。能向学,可不固陋。行事当以忠信为主。莫和不如己的人交友。有了过失,不要怕改。”
(九)
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慎终:终,指丧礼言。死者去不复返,抑且益去益远。若送死之礼有所不尽,将无可追悔,故当慎。
追远:远,指祭礼言。死者去我日远,能时时追思之不忘,而後始有祭礼。生人相处,易杂功利计较心,而人与人间所应有之深情厚意,常掩抑不易见。惟对死者,始是仅有情意,更无报酬,乃益见其情意之深厚。故丧祭之礼能尽其哀与诚,可以激发人心,使人道民德日趋於敦厚。
儒家不提倡宗教信仰,亦不主张死後有灵魂之存在,然极重葬祭之礼,因此乃生死之间一种纯真情之表现,即孔子所谓之仁心与仁道。孔门常以教孝导达人类之仁心。葬祭之礼,乃孝道之最後表现。对死者能尽我之真情,在死者似无实利可得,在生者亦无酬报可期,其事超於功利计较之外,乃更见其情意之真。明知其人已死,而不忍以死人待之,此即孟子所谓“不忍之心”。[光案:“此即孟子所谓‘不忍之心’”,东大版原作“此即孟子所谓不忍之心”,“不忍之心”四字无引号。]於死者尚所不忍,其於生人可知。故儒者就理智言,虽不肯定人死有鬼,而从人类心情深处立教,则慎终追远,确有其不可已。曾子此章,亦孔门重仁道之一端也。
【白话试译】
曾子说:“对死亡者的送终之礼能谨慎,对死亡已久者能不断追思,这样能使社会风俗道德日趋於笃厚。”
(一0)
子禽问於子贡曰:“夫子至於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
子禽:陈亢字子禽,即原亢。
子贡:端木赐字子贡。二人皆孔子弟子。
闻其政:预闻其国之政事。
抑与之:抑,反语辞。与之,谓人君与之,自愿求与为治也。
温、良、恭、俭、让:温,柔和义。良,易善义。恭,庄顺义。俭,节制义。让,谦逊义。五者就其表露在外之态度,可以想见其蕴蓄在心之德养。孔子因此德养,光挥接人,能不言而饮人以和,故所至获人敬信,乃自以其政就而问之。
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其诸,语辞。诸,许多义,亦一切义。孔子闻政之所异於人者,不只一端,故连用“其诸”为问辞。[光案:“连用‘其诸’为问辞”,东大版原作“连用其诸为问辞”,“其诸”二字无引号。]孔子之所至而获闻其政,直是自然得之。因承子禽问,若谓即是孔子求之,亦异乎他人之求之。
子贡善言圣人,此章揭出温、良、恭、俭、让五字,而孔子之心气态度,活跃如见。学者细玩之,可不觉其暴戾骄慢之潜消。亦知人间自有不求自得之道。此与巧言令色之所为,相去远矣。然孔子亦固未尝真获时君之信用而大行其道於世,则孔子之温、良、恭、俭、让,亦己心自修当然,而非有愿於其外。
【白话试译】
子禽问子贡道:“我们夫子每到一国,必预闻其国之政事,这是有心求到的呢?还是人家自愿给他的呢?”子贡说:“我们夫子是把温和、良善、恭庄、节制、谦让五者之心得来的。我们夫子之求,总该是异乎别人家的求法吧!”
(一一)
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於父之道,可谓孝矣。”[光案:“行”,据教育部《国语辞典》,当名词用,作“行为举止”解,读作。如“品行”、“操行”、“德行”、“兽行”俱读作。]
观其志:其,指子言。父在,子不主事,故惟当观其志。
观其行:父没,子可亲事,则当观其行。
三年无改於父之道:道,犹事也。言道,尊父之辞。本章就父子言,则其道其事,皆家事也。如冠、婚、丧、祭之经费,婚姻戚故之馈问,饮食衣服之丰俭,岁时伏腊之常式,孝子[光案:“孝子”,东大版原作“子孝”。]不忍遽改其父生时之素风。或说:古制,父死,子不遽亲政,授政於冢宰,三年不言政事,此所谓三年之丧。新君在丧礼中,悲戚方殷,无心问政,又因骤承大位,未有经验,故默尔不言,自不轻改父道。此亦一说。然本章通言父子,似不专指为君者言。
《论语》文辞简约,异解遂滋。如此章或谓乃专对当时贵族在位者言,非对一切人言。无改父道,乃指政治措施,不指日常行为。否则父在时,其子岂无日常行为,而仅云“观其志”?[光案:“仅云‘观其志’”,东大版原作“仅云观其志”,“观其志”三字无引号。]或通指父子,重此道字。谓若父行是道,子当终身守之。若非道,何待三年?或则从三年上寻求,谓三年不改,即是终身不改。疑辨纷纭。然《论语》所言,固当考之於古,亦当通之於今。固当求之於大义,亦当协之於常情。如据三年之丧为说,是专务考古之失。如云父行非道,何待三年,是专论大义之失。其实孔子此章,即求之今日之中国家庭,能遵此道者,尚固有之。既非不近人情,亦非有乖大义。孝子之心,自然有此。孔子即本人心以立教,好高鹜远以求之,乃转失其真义。学者其细阐之。
【白话试译】
先生说:“父亲在,做儿子的只看他志向。[光案:“父亲在,做儿子的只看他志向”,三民版原作“父亲在,(做儿子的)只看他志向”,“做儿子的”四字加小括号。括号内乃钱子所添,以助语意之豁然,不宜删动,当遵之。东大版殆漏植此小括号於先,联经版承之。若然,东大版、联经版俱误,俱宜加上小括号。]父死了,该看他行为。在三年内能不改他父亲生时所为,这也算是孝了。”
(一二)
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光案:据东大版,“斯为美”下应有一逗号,此处漏植。]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和为贵:礼主敬,若在人羣间加以种种分别。实则礼贵和,乃在人羣间与以种种调融。
斯为美:斯指礼,亦指和。先王之道,以礼为美。和在礼中,亦即以和为美。
小大由之:事无大小,皆由礼,亦即皆由和。
有所不行:此四字连下读,谓亦有不能行处,如下所云。
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节,限别义。如竹节,虽一气相通,而上下有别。父子夫妇,至为亲密,然双方亦必有别,有节限,始得相与成和。专一用和,而无礼以为之节,则亦不可行。言外见有礼无和之不可行,故下一“亦”字。[光案:钱子此处“有礼无和”,即下段“若强立一礼,终不能和,又何得行”之意。此乃易知者,故记者略之。“有礼无和”,太表面,固不可行,而“有和无礼”,又过高,亦不可行,故下一“亦”字。知有此二“不可行”,方得其全。]
本章大义,言礼必和顺於人心,当使人由之而皆安,既非情所不堪,亦非力所难勉,斯为可贵。若强立一礼,终不能和,又何得行?故礼非严束以强人,必於礼得和。此最孔门言礼之精义,学者不可不深求。
【白话试译】
有子说:[光案:“有子说”三字加粗体,应属误植,当遵东大版。]“礼之运用,贵在能和。先王之道,其美处正在此,小事大事都得由此行。但也有行不通处。只知道要和,一意用和,不把礼来作节限,也就行不通了。”
(一三)
有子曰:“信近於义,言可复也。恭近於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
言可复也:与人有约而求能信,当求所约之近於义,俾可践守。复,反复,即践守所言义。
远耻辱也:恭敬亦须合礼,否则易近於耻辱。
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因,犹依。宗,犹主。谓所依不失为可亲之人,则缓急可恃,亦可亲为宗主。或说:因,姻之省文。宗者,亲之若同宗。外亲无异於一本之亲。今按:前解通说,後解专指,今从前解。
本章言与人交际,当慎始,而後可以善终。亦见道有先後高下之别。信与恭皆美德,然当近义合礼。有所因依亦不可非,然必择其可亲。
【白话试译】
有子说:“与人约而求信,必先求近义,始可践守。向人恭敬,必先求合礼,始可远於耻辱。遇有所因依时,必先择其可亲者,亦可依若宗主了。”
(一四)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食无求饱,居无求安:不求安饱,志在学,不暇及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乐亦在其中。若志在求安饱,亦将毕生无暇他及矣。
敏於事而慎於言:敏,捷速义。慎,谨也。於事当勉其所不足,於言当不敢尽其所有余。
就有道而正焉:有道,言有道德或道艺之人。正,问其是非。如上所行,又就有道而正之,始可谓之好学也。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饮食不求饱,居处不求安,敏疾地做事,谨慎地说话,又能常向有道之人来辨正自己的是非,这样可算是好学了。”
(一五)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光案:“如琢如磨。”之句号,东大版原作“如琢如磨,”之逗号。]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无谄:谄者谄媚,卑屈於人。
无骄:骄者矜肆,傲慢於人。贫多求,故易谄。富有恃,故易骄。
可也:可者,仅可而有所未尽之辞。
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一本“乐”下有“道”字。[光案:“一本‘乐’下有‘道’字”,东大版原作“一本乐下有道字”,“乐”、“道”二字无引号。]贫能无谄,富能不骄,此皆知所自守矣,然犹未忘乎贫富。乐道则忘其贫矣。好礼则安於处善,乐於循理,其心亦忘於己之富矣。故尤可贵。
诗云:《衞风》〈淇澳〉之篇。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此《诗》语有两释。一治骨曰切,治象曰磋,治玉曰琢,治石曰磨,四字分指平列。谓非加切磋琢磨之功,则四者皆不能成器,盖言学问之功。又一释,治牙骨者,切了还得磋,使益平滑。治玉石者,琢了还得磨,使益细腻。此言精益求精。求之古训,前说为当。
其斯之谓与:此句从前释,子贡闻孔子言,知无谄无骄,可由生质之美;[光案:“生质之美;”之分号,东大版原作“生质之美,”之逗号。]而乐道好礼,则必经学问之功。从後释,子贡闻孔子言无谄无骄之不如乐道好礼,而知道义无穷,进而益深,如《诗》所云。子贡所悟,盖悟於义理之无穷。惟其义理无穷,故不可废学问。
告诸往而知来者:往,所已言。来,所未言。从前释,无谄无骄不如乐道好礼,孔子所已言。而此《诗》之言学问之功,则孔子所未言,子贡悟及於此,故孔子嘉许其可与言《诗》。从後释,孔子仅言无谄无骄不如乐道好礼,而子贡悟及此《诗》,知一切事皆如此,不可安於小成而不自勉於益求精进。前释平易,後释曲折,今采前释。
【白话试译】
子贡说:“贫人能不谄,富人能不骄,如何呀?”先生说:“这也算好了,但不如贫而能乐道,富而知好礼,那就更好了。”子贡说:“《诗经》上曾说过:像切呀,磋呀,琢呀,磨呀,不就是这意思吗?”先生说:“赐呀!像这样,才可和你谈《诗》了。告诉你这里,你能知道到那里。”
(一六)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君子求其在我,故不患人之不己知。非孔子,则不知尧舜之当祖述。非孟子,则不知孔子之圣,为生民以来所未有。此知人之所以可贵,而我之不知人所以为可患。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不要愁别人不知我,该愁我不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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