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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政篇第二
(一)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光案:“共”,东大版误植作“拱”。经查新兴书局版,何晏《论语集解》;艺文印书馆版,程树德《论语集释》;世界书局版,朱子《四书集注》;世界书局版,简朝亮《论语集注补正述疏》;三民书局版,谢冰莹等之《新译四书读本》,均作“共”。]
为政以德:德,得也。行道而有得於心,其所得,若其所固有,故谓之德性。为政者当以己之德性为本,所谓以人治人。
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光案:“共”,东大版误植作“拱”。]
之:[光案:据正文,此“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中,“北辰”二字之下宜加逗号,作“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北辰,即北极星,古人谓是天之中心。所,犹位。共音拱[光案:“共音拱”,东大版误植作“拱音共”。],众星拱之,围绕北极而旋转运行。为政治领袖者,能以己之道德作领导,则其下尊奉信仰,如众星之围绕归向於北辰而随之旋转。
孔门论学,最重人道。政治,人道中之大者。人以有羣而相生相养相安,故《论语》编者以〈为政〉次〈学而篇〉。孔门论政主德化,因政治亦人事之一端,人事一本於人心。德者,心之最真实,最可凭,而又不可掩。故虽蕴於一心,而实为一切人事之枢机。为政亦非例外。此亦孔门论学通义,迄今当犹然。
本章旧注,多以“无为”释“德”字。[光案:“多以‘无为’释‘德’字”,东大版原作“多以无为释德字”,“无为”与“德”无引号。]其实德者德性,即其人之品德。孔子谓作政治领袖,主要在其德性,在其一己之品德,为一切领导之主动。即如前“道千乘之国”章,亦即“为政以德”。[光案:“即如前‘道千乘之国’章,亦即‘为政以德’”,东大版原作“即如前道千乘之国章,亦即为政以德”,“道千乘之国”与“为政以德”无引号。]惟德可以感召,可以推行,非无为。其下喻辞。北辰动在微处,其动不可见。居其所,犹云不出位,自做己事,非一无所为。《孟子》曰至诚动物,《大学》以修身为本,皆可与此章相发。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为政以己德为主,譬如天上的北辰,安居其所,众星围绕归向着它而旋转。”
(二)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诗三百:《诗经》三百零五篇,言三百,举其大数。
一言以蔽之:蔽,包盖义。《诗》三百,可举一语概括。
思无邪:《鲁颂》〈〈篇〉辞。或曰《诗》有美、刺、正、变,[光案:作“美、刺、正、变”,东大版原作“美刺正变”,无三个顿号。]所以劝善而惩恶。则作者三百篇之思,皆归无邪,又能使天下後世之凡有思者同归无邪。又一说,无邪,直义。三百篇之作者,无论其为孝子忠臣,怨男愁女,其言皆出於至情流溢,直写衷曲,毫无伪托虚假,此即所谓“《诗》言志”,[光案:“此即所谓‘诗言志’”,东大版原作“此即所谓诗言志”,“诗言志”三字无引号。]乃三百篇所同。故孔子举此一言以包盖其大义。诗人性情,千古如照,故学於《诗》而可以兴、观、羣、怨。[光案:“兴、观、羣、怨”,东大版原作“兴观羣怨”,无三个顿号。]此说似较前说为得。〈〉诗本咏马,马岂有所谓邪正?《诗》曰:“以车祛祛,思无邪,思马斯徂。”祛祛,强健貌。徂,行义。谓马行直前。思马之“思”乃语辞,[光案:“‘思’乃语辞”,东大版原作“思乃语辞”,“思”字无引号。]不作思维解。虽曰引《诗》多断章取义,然亦不当大违原义。故知後说为允。
今按:学者必务知要,斯能守约。本章孔子论诗,犹其论学论政,主要归於己心之德。孔门论学,主要在人心,归本於人之性情。学者当深参。
【白话试译】
先生说:“《诗经》三百首,可把其中一句诗来包括尽,即是‘思无邪’。”
(三)
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道之以政:之,指下民字。道,引导领导义。以政事领导民众,仍是居上临下,法制禁令,其效不能深入人心。
齐之以刑:导之而不从,以刑罚齐一之,民知有畏而已,其心无所感化。
民免而无耻:免,求免於罚。耻,心耻有所不及。求苟免於刑罚,心无羞愧,非感而自化。
道之以德:德者,在上者自己之人格与心地。[光案:“人格与心地。”之句号,东大版原作“人格与心地,”之逗号。]以此为领导,乃人与人、心与心之相感相通,[光案:“人与人、心与心之相感相通”,东大版原作“人与人心与心之相感相通”,无顿号。]非居上临下之比。
齐之以礼:礼,制度品节。人人蹈行於制度品节中,此亦有齐一之效。然一於礼,不一於刑。礼之本在於双方之情意相通,由感召,不以畏惧。
有耻且格:格,至义。在上者以德化之,又能以礼齐之,在下者自知耻所不及,而与上同至其所。格又有正义,如今言格式,规格。在下者耻所不及,必求达在上者所定之标准。二义相通。
孔门政治理想,主德化,主礼治。此章深发其趣。盖人道相处,义属平等,理贵相通。其主要枢机,在己之一心。教育政治,其道一贯,事非异趋。此亦孔门通义,虽古今异时,此道无可违。
【白话试译】
先生说:“用政治来领导人,用刑法来整齐人,人求免於刑罚便算了,不感不服领导是可耻。若把德来领导人,把礼来整齐人,人人心中将感到违背领导是耻辱,自能正确地到达在上者所要领导他们到达的方向去。”
(四)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
志於学:志者,心所欲往,一心常在此目标上而向之趋赴之谓。故有志必有学,志学相因而起。孔子之所志所学,当通读本章自参之,更当通读《论语》全书细参之。能志孔子之所志,学孔子之所学,乃为读《论语》之最大宗旨。
而立:立,成立义。能确有所立,不退不转,则所志有得有守。此为孔子进学之第一阶段。
不惑:人事有异同,有逆顺,虽有志能立,或与外界相异相逆,则心易起惑。必能对外界一切言论事变,明到深处,究竟处,与其相互会通处,而皆无可疑,则不仅有立有守,又能知之明而居之安,是为孔子进学之第二阶段。
知天命:虽对事理不复有惑,而志行仍会有困。志愈进,行愈前,所遇困厄或愈大。故能立不惑,更进则须能知天命。天命指人生一切当然之道义与职责。道义职责似不难知,然有守道尽职而仍穷困不可通者。何以当然者而竟不可通,何以不可通而仍属当然,其义难知。遇此境界,乃需知天命之学。孔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又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後死者不得与於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孔子为学,至於不惑之极,自信极真极坚,若已跻於人不能知,惟天知之之一境。然既道与天合,何以终不能行,到此始逼出知天命一境界。故知天命,乃立与不惑之更进一步,更高一境,是为孔子进学之第三阶段。
孔子非一宗教主,然孔子实有一极高无上之终极信仰,此种信仰,似已高出世界各大宗教主之上。孔子由学生信,非先有信而後学。故孔子教人,亦重在学。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盖孔子仅以所学教,不以所信教。孔子意,似乎非学至此境,则不易有此信,故不以信为教。此乃孔子与各宗教主相异处。故学孔子之学,不宜轻言知天命,然亦当知孔子心中实有此一境界。孔子既已开示此境界,则所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学者亦当悬存此一境界於心中,使他日终有到达之望。
耳顺:外界一切相异相反之意见与言论,一切违逆不顺之反应与刺激,既由能立不惑,又知天命而有以处之,不为所摇撼所迷惑,於是更进而有耳顺之境界。耳顺者,一切听入於耳,不复感其於我有不顺,於道有不顺。当知外界一切相反相异,违逆不顺,亦莫不各有其所以然。能明得此一切所以然,则不仅明於己,亦复明於人。不仅明其何以而为是,亦复明其何由而为非。一反一正,一彼一我,皆由天。斯无往而不见有天命,所以说耳顺,此乃孔子进学之第四阶段。
事物之进入於我心,其最要关键,在我之耳与目。本章专举耳顺,盖举此可以概彼。抑且目视由我及外,耳闻由外及我,论其自主之分量,微有区别。又目视偏於形物,耳听深入心意。目见近而耳闻远,即古人前言往行,亦可归入耳闻一类。故举耳可以概目。学至於知天命,则远近正反,古今顺逆,所见皆道,皆在天命中。将更忠於自尽,将益恕於待物。於己重在知其所当然,於人重在明其所以然。明其所以然则耳顺,一切不感其有所违逆,於是而可以施教,可以为治,可以立己而立人,达己而达人。然则天命之终极,岂非仍是此道之大行?故人道之端,要在能反求诸己。忠恕之极,即是明诚之极,天人一贯,而弘道则在己。
从心所欲不踰矩:从,遵从义。或说:从字读如纵,放任义。矩,曲尺。[光案:“曲尺。”之句号,东大版原作“曲尺,”之逗号。]规,圆规。规矩方圆之至,借以言一切言行之法度准则。此处言矩不言规,更见其谨言。圣人到此境界,一任己心所欲,可以纵己心之所至,不复检点管束,而自无不合於规矩法度。此乃圣人内心自由之极致,与外界所当然之一切法度规矩自然相洽。学问至此境界,即己心,即道义,内外合一。我之所为,莫非天命之极则矣。天无所用心而无不是,天不受任何约束而为一切之准绳。圣人之学,到此境界,斯其人格之崇高伟大拟於天,而其学亦无可再进矣。孔子此章,仅自言一己学问之所到达,未尝以天自拟。然孔子弟子即以孔子之人格拟於天之不可阶而升。如上阐述,亦未见为踰分。
此章乃孔子自述其一生学之所至,其与年俱进之阶程有如此。学者固当循此努力,日就月将,以希优入於圣域。然学者所能用力,亦在志学与立与不惑之三阶程。至於知天命以上,则非用力所及,不宜妄有希效。知有此一境,而悬以存诸心中则可,若妄以己比仿模拟之,则是妄意希天,且流为乡愿,为无忌惮之小人,而不自知矣。学者试玩〈学而篇〉之首章与末章,而循循自勉,庶可渐窥此章之深处。盖〈学而篇〉首末两章,只从浅处实处启示,学者可以由此从入。此章虽孔子之自道,无语不实,其中却尽有深处玄处。无所凭依而妄冀骤入,则转成谈空说玄,非孔子以平实教人之本意。
孔子又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义与此章相发。自志学而立而不惑,皆下学。自此以往,则上达矣。知天命故不怨天,耳顺故不尤人。此心直上达天德,故能从心所欲不踰矩,而知我者惟天。知命耳顺,固非学者所易企,而不怨不尤,则为学者所当勉。行远自迩,登高自卑,千里之行,起於足下,学者就所能为而勉为之,亦无患乎圣学之难窥矣。
【白话试译】
先生说:“我十五岁时,始有志於学。到三十岁,能坚定自立了。到四十,我对一切道理,能通达不再有疑惑。到五十,我能知道什麽是天命了。到六十,凡我一切听到的,都能明白贯通,不再感到於心有违逆。到七十,我只放任我心所欲,也不会有踰越规矩法度之处了。”
(五)
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樊迟御,子告之曰:“孟孙问孝於我,我对曰:‘无违。’”樊迟曰:“何谓也?”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孟懿子:鲁大夫,三家之一,氏仲孙,名何忌。懿,其谥。其父僖子遗命何忌学礼於孔子,乃孔子早年期学生。後孔子为鲁司寇,主堕三家之都,何忌首抗命。故後人不列何忌为孔门之弟子。
无违:僖子贤而好礼,懿子殆不能谨守其父之教。孔子教以无违,盖欲其善体父命卒成父志。
樊迟御:樊迟名须,亦孔子弟子。为孔子御车,孔子以语懿子者告之。无违父命为孝,此特为懿子言之。父不皆贤,则从父未必即是孝。孔子之告樊迟,殆欲樊迟有所问,可以申其未尽之意。
何谓也:樊迟果不达而问。孔子乃言无违者,无违於礼,能以礼事亲,斯为孝。父母有不合礼,子女不当顺其非,必自以合礼者事父母,斯对父母为至敬,此即是孝。若顺亲非礼,是谓其亲不足与为善,又自陷非礼,此乃违逆其亲之甚。故无违为孝,乃为懿子一人言之。不违礼为孝,乃为天下万世一切人言之。其父果贤,子不违,仍是不违礼。孔子两次所言,义本相通。或说,时三家僭礼,故孔子以无违於礼警懿子,欲樊迟之转达。但孔子何不直告,而必待樊迟之再问而转达?似成曲解。若懿子能无违其父使之学礼之命,则其儆三家之僭者亦寓乎其中,可不烦樊迟之再达。
【白话试译】
孟懿子问:“怎样是孝道?”先生说:“不要违逆了。”一日,樊迟为先生御车,先生告诉他说:“孟孙问我孝道,我答他不要违逆了。”樊迟说:“这是什麽意思呀?”先生说:“父母生时,当以礼奉事。死了,以礼葬,以礼祭。”
(六)
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
孟武伯:懿子之子,名彘。武,其谥。
唯其疾之忧:此句有三解。一,父母爱子,无所不至,因此常忧其子之或病。子女能体此心,於日常生活加意谨慎,是即孝。或说,子女常以谨慎持身,使父母唯以其疾病为忧,言他无可忧。人之疾,有非己所能自主使必无。第三说,子女诚心孝其父母,或用心过甚,转使父母不安,故为子女者,惟当以父母之疾病为忧,其他不宜过分操心。孟子言父子之间不责善,亦此义。三说皆合理,第一说似对《论语》原文多一纡回,且於“唯”字语气不贴切,[光案:“且於‘唯’字语气不贴切”,东大版原作“且於唯字语气不贴切”,“唯”字无引号。]第三说当作唯父母疾之忧始合。今从第二说。
【白话试译】
孟武伯问:“怎样是孝道?”先生说:“让你的父母只忧虑你的疾病。”
(七)
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於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
子游:言偃字子游,孔子晚年弟子。
是谓能养:孔子谓世俗皆以能养为孝。
犬马皆能有养:此句有两解:犬守御,马代劳,亦能侍奉人,是犬马亦能养人。另一说,孟子曰:“食而弗爱,豕交之也,爱而不敬,兽蓄之也。”是犬马亦得人之养,可见徒养口体不足为孝。前解以养字兼指饮食、服侍两义,[光案:“兼指饮食、服侍两义”,东大版原作“兼指饮食服侍两义”,无顿号。]已嫌曲解。且犬马由人役使,非自能服侍人。果谓犬马亦能养人,则径曰犬马皆能养可矣,何又添出一“有”字。[光案:“添出一‘有’字”,东大版原作“添出一有字”,“有”字本无引号。]皆能有养,正谓皆能得人养。或疑不当以亲与犬马相比,然此正深见其不得为孝。孟子固已明言豕蓄兽蓄矣,以孟子解《论语》,[光案:“以孟子解《论语》”,疑当改为“以《孟子》解《论语》”,将人名改为书名。]直捷可信。今从後解。
不敬何以别乎:若徒知养而不敬,则无以别於养犬马。何孝之可言?
【白话试译】
子游问:“怎样是孝道?”先生说:“现在人只把能养父母便算孝了。就是犬马,一样能有人养着。没有对父母一片敬心,又在何处作分别呀!”
(八)
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色难:此有两解。一,难在承望父母之颜色。《小戴记》〈曲礼〉有云:“视於无形,听於无声。”能在无形无声中体会得父母之意,始是孝。一,孝子奉侍父母,以能和颜悦色为难。《小戴记》〈祭义〉[光案:“祭义”,东大版误植作“祭法”。当遵联经版。]有云:“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人之面色,即其内心之真情流露,色难仍是心难。前说指父母之色,後说指孝子之色。既是问孝,当直就子言。且前解必增字说之始可通,今从後解。
服其劳:服,操执义。
先生馔:先生或说指父兄,或说指长者。上言弟子,不言子弟,则指长者为是。馔,饮食也。或说:馔,陈列义。有酒食,先为长者陈设。两说同义,依文法,当如前解。弟子事长者,有敬即可。子弟事父兄,则敬必兼以爱。
曾是以为孝乎:曾,犹乃也。谓乃只如此便谓孝乎?
以上四章皆问孝,而孔子所对各不同。或疑乃孔子因人施教,针对问者之短处与缺点。於是疑子游或能养而稍失於敬,子夏或对父母少温润之色,凡此皆属臆测。《论语》文辞简约,或当时问语有不同,孔子针对问语而各别为说,记者详孔子之言,而略各人所问,遂若问同而对异。学者且当就文寻绎,知孔子言孝道有此诸说,斯可矣,不宜离此多求。
【白话试译】
子夏问:“怎样是孝道?”先生说:“难在子女的容色上。若遇有事,由年幼的操劳,有了酒食,先让年老的吃,这就是孝了吗?”
(九)
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
回:颜回,字渊,孔子早年弟子,最为孔子所深爱。
不违如愚:不违,意不相背。有听受,无问难。[光案:“问难”之“难”,据教育部《国语辞典》,作“辩论诘问”解。]如愚人,是即默而识之。
退而省其私:退,退自师处。私,谓颜子离师後之言行。或解私为燕居独处,似未允。
亦足以发:发者,发明,启发。於师说能有所发明,於所与语者能有以启发之。
回也不愚:孔子称其不愚,正是深赞其聪慧。
此章殆是颜子始从学於孔子,而孔子称之。若相处既久,当不再为此抑扬。
【白话试译】
先生说:“我和颜回言,整日他没有反问,像愚鲁人一般。待他退下,我省察他的私人言行,对我所言,甚能发挥。回呀!他实是不愚呀!”
(一0)
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所以:以,因义。因何而为此事,此指其行为之动机与居心言。或说:以,为也。视其所为,可以知其人。
所由:由,经由义。同一事,取径不同,或喜捷径,或冒险路,或由平坦大道。此指其行为之趋向与心术言。
所安:安,安定安乐义。勉强为之,则不安不乐,易生改变。或则乐此不疲,安固无变。此指其行为之意态与情趣言。
视、观、察:此三字有浅深之次序。视从一节看,观从大体看,察从细微处看。
人焉廋哉:[光案:“人焉廋哉”,东大版误植作“人焉瘦哉”,“瘦”乃“廋”之误植。]廋,藏匿义。由上述看人法,其人将无可藏匿。重言之,所以断言其无可藏匿。
此章孔子教人以观人之法,必如此多方观察,其人之人格与心地,将无遁形。然学者亦可以此自省,使己之为人,如受透视,亦不致於自欺。否则让自己藏匿了自己,又何以观於人?
或说,观人必就其易见者,若每事必观其意之所从来,将至於逆诈臆不信,诛心之论,不可必矣。然此章乃由迹以观心,由事以窥意,未有观人而可以略其心意於不论者,学者其细阐之。
【白话试译】
先生说:“要观察他因何去做这一事,再观察他如何般去做,再观察他做此事时心情如何,安与不安。如此般观察,那人再向何处藏匿呀![光案:“如此般观察,那人再向何处藏匿呀”,三民版原作“(如此般观察),那人再向何处藏匿呀”,“如此般观察”五字加小括号。括号内乃钱子所添,以助语意之豁然,不宜删动,当遵之。东大版殆漏植此小括号於先,联经版承之。若然,东大版、联经版俱误,俱宜加上小括号。惟,三民版括号外之逗号,宜一并放入小括号内,改为“(如此般观察,)那人再向何处藏匿呀”。]那人再向何处藏匿呀!”
(一一)
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温故而知新:温,温燖义。燖者以火熟物。後人称急火曰煮,慢火曰温,温犹习也。故字有两解。一曰:旧所闻昔所知为故,今所得新所悟为新。一曰:故如故事典故。《六经》皆述古昔,称先王。知新谓通其大义,以斟酌後世之制作,如汉代诸儒之所为。
可以为师:依前解,时时温习旧得而开发新知,此乃学者之心得。有心得,斯所学在我,能学即能教,故曰可以为师。若分温故知新为两事,故是外面所得,新仍是外面所得,总之是记问之学。所学在外,则知识无穷,记问虽博,非属心得,既非能学,即非能教。仅成稗贩,何足为师?然心得亦非凭空自创,乃从旧闻中开悟新知,使内外新旧融会成一,如是始可谓之学。依後解,事变无穷,所谓新者,皆古所未经,师所不传,若仅温故不能知新,则必有学绝道丧之忧矣。故惟温故而能知新,始能胜任为师。此两解,言异而义一,学者其细参之。
本章新故合一,教学合一,温故必求知新,能学然後能教,若仅务於记诵稗贩,不能开新,即不足以任教。义蕴深长。
【白话试译】
先生说:“能从温习旧知中开悟出新知,乃可作为人师了。”
(一二)
子曰:“君子不器。”
器,各适其用而不能相通,今之所谓专家之学者近之。不器非谓无用,乃谓不专限於一材一艺之长,犹今之谓通才。後人亦云:“士先器识而後才艺。”才艺各有专用,器,俗称器量,器量大则可以多受,识见高则可以远视,其用不限於一材一艺。近代科学日新,分工愈细,专家之用益显,而通才之需亦因以益亟。通瞻全局,领导羣伦,尤以不器之君子为贵。此章所言,仍是一种通义,不以时代古今而变。
今试以本章与上章相参,可见一切智识与学问之背後,必须有一如人类生命活的存在。否则智识仅如登记上账簿,学问只求训练成机械,毁人以为学,则人道楛而世道之忧无穷矣。不可不深思。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一个君子不像一件器具,只供某一种特定的使用。”[光案:“一个君子不像一件器具,只供某一种特定的使用”,东大版原作“一个君子不像一件器具,(只供某一种特定的使用)”,“只供某一种特定的使用”原被放入小括号中。小括号内乃钱子所添,以助语意之豁然,不宜删动,当遵东大版。]
(一三)
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後从之。”
行在言先,言随行後,亦敏於行而讷於言之义。
【白话试译】
子贡问如何才是一君子?先生说:“君子做事在说话前,然後才照他做的说。”
(一四)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周,忠信义。比,阿党义。《论语》每以君子、小人对举。[光案:“君子、小人对举”,东大版原作“君子小人对举”,原无顿号。]或指位言,或指德言。如谓在上位,居心宜公,细民在下,则惟顾己私,此亦通。然本章言君子以忠信待人,其道公。小人以阿党相亲,其情私。则本章之君子、小人,[光案:“本章之君子、小人”,东大版原作“本章之君子小人”,无顿号。]乃以德别,不以位分。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待人忠信,但不阿私。小人以阿私相结,但不忠信。”
(一五)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罔:此字有两解。一迷惘义。[光案:“一迷惘义”,东大版原作“一、迷惘义”,原有一顿号。]只向外面学,不反之己心,自加精思,则必迷惘无所得。一诬罔义。[光案:“一诬罔义”,东大版原作“一、诬罔义”,原有一顿号。]不经精思,不深辨其真义所在,以非为是,是诬罔其所学。後解由前解引申而来,当从前解。
殆:此字亦有两解。一危殆义,[光案:“一危殆义”,东大版原作“一、危殆义”,原有一顿号。]亦疑义。思而不学,则事无徵验,疑不能定,危殆不安。一疲怠义。[光案:“一疲怠义”,东大版原作“一、疲怠义”,原有一顿号。]徒使精神疲怠,而无所得。後解借字为释,又属偏指,今从前解。
此章言学思当交修并进。仅学不思,将失去了自己。仅思不学,亦是把自己封闭孤立了。当与“温故知新”章合参。
【白话试译】
先生说:“仅向外面学,不知用思想,终於迷惘了。仅知用思想,不向外面学,那又危殆了。”
(一六)
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攻,如攻金攻木,乃专攻义,谓专於一事一端用力。或说攻,攻伐义,如“小子鸣鼓而攻之”。[光案:“如‘小子鸣鼓而攻之’”,东大版原作“如小子鸣鼓而攻之”,“小子鸣鼓而攻之”七字原无引号。]然言“攻乎”,[光案:“然言‘攻乎’”,东大版原作“然言攻乎”,“攻乎”二字原无引号。加引号]似不辞,今从上解。异端,一事必有两头,如一线必有两端,由此达彼。若专就此端言,则彼端成为异端,从彼端视此端亦然。墨翟兼爱,杨朱为我,何尝非各得一端,而相视如水火。旧说谓反圣人之道者为异端,因举杨、墨、佛、老以解此章。然孔子时,尚未有杨、墨、佛、老。可见本章异端,乃指孔子教人为学,不当专向一偏,戒人勿专在对反之两端坚执其一。所谓异途而同归,学问当求通其全体,否则道术将为天下裂,而歧途亡羊,为害无穷矣。一说,异端犹言歧枝小道。小人有才,小道可观,用之皆吾资,攻之皆吾敌,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光案:“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之惊叹号,东大版原作“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之句号。]後世以攻异端为正学。今按:由此观之,本章正解,尤当警惕。
孔子平日言学,常兼举两端,如言仁常兼言礼,或兼言知。又如言质与文,学与思,此皆兼举两端,即《中庸》所谓执其两端。执其两端,则自见有一中道。中道在全体中见。仅治一端,则偏而不中矣。故《中庸》曰:“执其两端,用其中於民。”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专向反对的一端用力,那就有害了。”
(一七)
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由:仲由,字子路,孔子早年弟子。
诲女知之乎:女,同汝。诲,教也。孔子诲子路以求知之方。
人有所知,必有所不知,但界线不易明辨。每以不知为知,以不可知者为必可知。如问世界何由来,宇宙间是否真有一主宰,此等皆不可必知,孔子每不对此轻易表示意见。[光案:“表示意见。”之句号,东大版原作“表示意见,”之逗号。]因此孔子不成为一宗教主。此乃孔子对人类知识可能之一种认识,亦孔子教人求知一亲切之指示。
又人类必先有所知,乃始知其有不知。如知马,始知非马,但不知其究为何物。然则我所谓知此物非马者,乃仅知我之不知其究为何物而已。人多误认此不知为知,是非之辨,遂滋混淆。《论语》此章深义,尤值细参。
【白话试译】
先生说:“由呀!我教你怎麽算知道吧!你知道你所知,又能同时知道你所不知,才算是知。”[光案:“又能同时知道你所不知”,似宜加一“有”字,作“又能同时知道你有所不知”,文义更清楚乎。]
(一八)
子张学干禄。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
子张:颛孙师字子张,亦孔子晚年弟子。
学干禄:干,求义。求禄即求仕。此处“学”字,犹言“问”。当孔子时,平民中优秀者,亦可进身贵族社会,而获得俸禄,此种人称曰士。当其服务则称曰仕。子张问孔子如何求仕。
疑、殆:疑指己心感其不甚可信者。殆指己心感其不甚可安者。
尤、悔:尤,罪过,由外来。悔,悔恨,由心生。
阙、寡:阙,空义。此处作放置一旁解。寡,少义。
孔子不喜其门弟子汲汲於谋禄仕,其告子张,只在自己学问上求多闻多见,又能阙疑阙殆,再继之以慎行,[光案:“再继之以慎行”,东大版原作“再继之以慎言慎行”,原有“慎言”二字,当遵东大版。]而达於寡过寡悔,如此则谋职求禄之道即在其中。
此章多闻多见是博学,阙疑阙殆是精择,慎言慎行是守之约,寡尤寡悔是践履之平实。人之谋生求职之道,殆必植基於此。孔子所言,亦古今之通义。
【白话试译】
子张问如何求禄仕。先生说:“多听别人说话,把你觉得可疑的放在一旁,其余的,也要谨慎地说,便少过。多看别人行事,把你觉得不安的,放在一旁,其余的,也要谨慎地行,便少悔。说话少过失,行事少後悔,谋求禄仕之道,就在这里面了。”
(一九)
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
哀公:鲁君,名蒋。哀,其谥。
孔子对曰:《论语》凡记君问,必称孔子对,乃尊君意。
举直错诸枉:直,正直义。枉,邪曲义。举谓举而用之。错字有两解,一谓废置之,则当云举直错枉,举枉错直,似多两“诸”字。[光案:“两‘诸’字”,东大版原作“两诸字”,“诸”字本无引号。]一说错乃加置其上义。诸,犹云“之乎”。[光案:“犹云‘之乎’”,东大版原作“犹云之乎”,“之乎”二字本无引号。]举直加之乎枉之上则民服,举枉加之乎直之上则民不服。举措乃人君之大权,然举措有道,民之所服於君者,在道不在权。
此章孔子论政,仍重德化。人君能举直而置之枉之上,不仅直者服,即枉者亦服。故他日又曰:“能使枉者直。”[光案:参见本书颜渊篇第十二,第章,: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樊迟未达。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樊迟退,见子夏。曰:“乡也,吾见於夫子而问知,子曰:‘ 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 ’,何谓也?”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选於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於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盖喜直恶枉,乃人心共有之美德。人君能具此德,人自服而化之。然则私人道德之与政治事业,岂不如影随身,如响随声?此亦古今通义,非迂阔之言。
【白话试译】
鲁哀公问:[光案:“鲁哀公问:”之冒号,东大版原作“鲁哀公问,”之逗号。]“如何使民众服从?”孔子对道:“举用正直的,放置在邪曲的上面,民众便服了。举用邪曲的,放置在正直的上面,民众便不服了。”
(二0)
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
季康子:鲁大夫,季孙氏,[光案:“季孙氏,名肥”,“氏”字亦加私名号,不宜。盖,此处“氏”、“名”分列,强调“季孙”是其“氏”、“肥”是其“名”之意,故宜作“季孙氏”,“氏”字不加私名号。若诸氏并列,如孟孙氏,叔孙氏,季孙氏,则“氏”字宜加私名号,当专有名词之一部分矣。]名肥。康,其谥。
以劝:劝,加勉义,努力义。以,犹而。
临之以庄:上对下为临。庄,恭庄严肃义。上能以恭庄严肃临下,其下自知敬其上,此乃人心美德相互间之感应。在上庄,斯在下者感以敬,此乃一礼之两面,亦即一德之所化。孔子论政,主德化,主礼治。要而言之,政治即是人道之一端,古今未有外於人道而别有所谓政治者。
孝慈则忠:孝者,孝其老。慈者,慈其幼。或说,在上者能孝慈,斯在下者能忠矣。今按上下文理,盖谓在上者能导民於孝慈,使各得孝其老,慈其幼,则其民自能忠於其上。在上者若能培养扶掖社会之美德,则社会自能以此一分美德报其上。盖美德在心,无往而不见此美德之流露。
举善而教不能:善指德,能指才。善者举之,不能者教之,在上者能同情其下,而加以扶掖奖进,则在下者自能劝勉努力,以奉事其上。
此章与上章略同义。先尽其在我,而在彼者自至。
【白话试译】
季康子问:“如何可使民众敬其上,忠其上,并肯加倍努力呀?”先生说:“你对他们能庄重,他们自会敬你。你让他们都能孝其老,慈其幼,他们自会忠於你。你拔用他们中间的善人,并教导他们中间不能的人,他们自会互相劝勉,加倍努力了。”
(二一)
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於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
奚不为政:犹云何不出仕从政。
书云:《书》指《尚书》。
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此两句即《书》语。今见伪古文〈君陈篇〉。孝乎惟孝,美大孝之辞。友,善义。孝於父母,自亦善於兄弟。
施於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此三句乃孔子语。施於有政,犹云施之有政。政者正也,谓行事有条理得其正。孔子谓在家孝弟,有条理得其正,此亦是为政,又必如何才始是为政也。
孔子论政,常以政治为人道中一端,故处家亦可谓有家政。孔门虽重政治,然更重人道。苟失为人之道,又何为政可言?此乃孔子在当时不愿从政之微意,而言之和婉,亦极斩截,此所以为圣人之言。
或定此章在定公初年。定公为逐其君兄者所立,而定公不能讨其罪,是定公为不友,即不孝。孔子引《书》,盖亦微示讽切以晓鲁人,非泛然而已。其後孔子终事定公,则因逐君者已死,逐君者非定公,故孔子无所终怼於其君。又或说此章必发於定公母兄尚在之时,应在昭公之末以前。两说相较,当从後说。或定在哀公时,则显然不合矣。
【白话试译】
有人对孔子说:“先生为何不从事政治呀!”先生说:“古书里有两句话说:‘孝啊!真是孝啊!又能友爱及你的兄弟。’只要在家施行孝弟正当有条理,那也是从事政治了,如何才算是从事政治呀!”
(二二)
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
大车无輗:大车,牛车也。乃笨重载货之车。车两旁有两长杠,古称辕。一横木缚两辕端,古称衡。一曲木缚横木下,古称轭。牛头套曲木下,可使较舒适。輗则是联结辕与衡之小榫头。[光案:“小榫头”,东大版原作“小笋头”,易“笋”为“榫”。据《中文大辞典》,二字音义相同,榫俗作笋,故不烦改字,当遵东大版。]先於两辕端凿圆孔,横木两头亦各凿圆孔,与辕孔相对。輗,木制,外裹铁皮,竖串於辕与衡之两孔中,使辕与衡可以灵活转动,不滞固。
小车无軏:小车乃轻车,驾四马,古之猎车战车及平常乘车,皆轻车。轻车惟於车前中央有一辕,辕头曲向上,与横木凿孔相对,軏贯其中。横木下左右缚轭以驾马。内两马称骖,外两马称服。若车行遇拐弯,服马在外,转折改向,因轭与横间有活动,可以不损辕端,亦使车身安稳,不左右摇侧。
此章言车之行动,在车本身既有轮,又驾牛马,有辕与衡轭束缚之,但无輗与軏,仍不能灵活行动。正如人类社会,有法律契约,有道德礼俗,所以为指导与约束者纵甚备,然使相互间无信心,一切人事仍将无法推进。信者,贯通於心与心之间,既将双方之心紧密联系,而又使有活动之余地,正如车之有輗軏。
【白话试译】
先生说:“人类若相互间无信心,我不知还能做得些什麽。正如车上的辕木与横木间,若没有了个灵活的接榫,[光案:“接榫”,东大版原作“接笋”,易“笋”为“榫”。据《中文大辞典》,二字音义相同,榫俗作笋,故不烦改字,当遵东大版。]无论大车小车,试问如何般行进呀?”
(二三)
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於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
十世可知也:一世为一代,古称三十年为一世,十世当三百年。或说王朝易姓为一代,十世即十代。疑子张所问,当属前一说。也同邪,乃问辞。子张问十世以後事可否前知。
殷因於夏礼,所损益可知:因,因袭义。损益犹言加减,乃变通义。历史演进,必有承袭於前,亦必有所加减损益。观其所加减损益,则所以为变通者可知,而其不变而仍可通者亦可知。如是以往,虽百世三千载之久,其所因所变,亦复可知。
此章子张问,可否预知将来,孔子告以参考已往,孰因孰革,孰可常而孰当变,通观历史,即可预测将来。孔子曰:“好古敏以求之。”[光案:“曰:‘好古敏以求之。’”,东大版原作“曰:‘好古敏以求之’,”,今改逗号为句号,且由引号外改置於引号内。所改]《论语》所陈,多属古今通义,所谓百世可知。
此章孔子历陈夏、殷、周三代之因革,而特提一“礼”字。[光案:“特提一‘礼’字”,东大版原作“特提一礼字”,“礼”字原无引号。]礼,兼指一切政治制度,社会风俗,人心之内在,以及日常生活之现於外表,而又为当时大羣体所共尊共守者。故只提一礼字,而历史演变之种种重要事项,都可综括无遗,且已幷成一体。必具此眼光治史,乃可以鉴往而知来,而把握到人类文化进程之大趋。
孔子论学极重礼,人类社会亦时时必有礼,此乃历史之常。但礼必随时代而变,此乃礼之时。而变之中仍存有不变者,此乃礼之意。读《论语》,当知孔子之距现代,虽未及百世,亦已踰七十世。时不同,固不当拘其语,然仍当会其意,乃知孔子所谓“百世可知”,[光案:“所谓‘百世可知’”,东大版原作“所谓百世可知”,“百世可知”四字原无引号。]语非虚发。
又按:本章子张之问,盖有意於制作一代之礼法。可与“颜渊问为邦”章合参。[光案:“‘颜渊问为邦’章”,东大版原作“颜渊问为邦章”,“颜渊问为邦”五字原无引号。]
【白话试译】
子张问:“十世以後的事,可预知吗?”先生说:“殷代因袭於夏礼,有些损益的,现在仍可考而知。周代因袭於殷礼,有些损益的,现在亦可考而知。将来有继周而起的,纵使一百世之久,我们也该可以预知呀!”[光案:“可以预知呀!”之惊叹号,东大版原作“可以预知呀。”之句号。]
(二四)
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见义不为,无勇也。”
非其鬼而祭之:鬼神有分言,有合言。此处单言鬼。[光案:“此处单言鬼。”之句号,东大版原作“此处单言鬼,”之逗号。]或说非其鬼,乃指非其祖考。或说:祭非其鬼,乃通指淫祀。当从後说,可包前说。
谄也:祭有当祭不当祭。崇德报恩,皆所当祭。求福惧祸,皆所不当祭。祭非其鬼,乃指所不当祭,此则必有谄媚之心。谄媚则非人道。
见义不为:义者人之所当为,见当为而不为,是为无勇。
本章连举两事,若不伦类,然皆直指人心。盖社会种种不道与菲义,皆由人心病痛中来,如谄与无勇皆是。孔门重仁,乃心教最要纲领。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不是你当祭的鬼而祭他,这是你存心谄媚。遇见你该当做的事不做,这是你没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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