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国学论语新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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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伯篇第八

 

  (一)

  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

  泰伯:周太王之长子。次仲雍,季历。季历生子昌,有圣德,太王意欲立之。太王疾,泰伯避适吴,仲雍从之逃亡。季历立为君,传子昌,是谓文王。

  至德:德之至极之称。

  三以天下让:或说:泰伯乃让国,其後文王、武王卒以得天下,故称之为让天下。或说:时殷道渐衰,泰伯从父意让季历及其子昌,若天下乱,必能匡救,是其心为天下让。三让,一说:泰伯避之吴,一让。太王没,不返奔丧,二让。免丧後,遂断发文身,终身不返,三让。一说:季历、文、武三人相传而终有天下,皆泰伯所让。今按:泰伯之让,当如《史记》,知其父有立昌之心故让。孔子以泰伯之德亦可以有天下,故曰“以天下让”,[光案:“故曰‘以天下让’”,东大版原作“故曰以天下让”,“以天下让”四字无引号。]非泰伯自谓以天下让。三让当如第二说。

  民无得而称:泰伯之让,无迹可见。相传其适吴,乃以采药为名,後乃断发文身卒不归,心在让而无让事,故无得而称之。

  本章孔子极称让德,又极重无名可称之隐德;[光案:“隐德;”之分号,东大版原作“隐德,”之逗号。]让德亦是一种仁德,至於无名可称,故称之曰“至德”。[光案:“称之曰‘至德’”,东大版原作“称之曰至德”,“至德”二字无引号。]

  【白话试译】

  先生说:“泰伯可称为至德了。他三次让了天下,但人民拿不到实迹来称道他。”

  (二)

  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君子笃於亲,则民兴於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

  劳、葸、乱、绞:劳,劳扰不安义。葸,畏惧。乱,犯上。绞,急切。恭、慎、勇、直皆美行,然无礼以为之节文,则仅见其失。

  君子笃於亲,则民兴於仁:此君子指在上者。笃,厚义。兴,起义。在上者厚於其亲,民闻其风,亦将兴於仁。或说:“君子”以下当别为一章,[光案:“‘君子’以下当别为一章”,东大版原作“君子以下当别为一章”,“君子”二字无引号。]惟为谁何人之言则失之。或说:当出曾子,因与“慎终追远民德归厚”[光案:参见本书学而篇第九章。]之说相近[光案:“‘慎终追远民德归厚’之说”,东大版原作“慎终追远民德归厚之说”,“慎终追远民德归厚”八字无引号。]。然无确据,今不从。

  故旧不遗,则民不偷:遗,忘弃。偷,薄义。在上者不忘弃其故旧,则民德自归於厚。

  【白话试译】

  先生说:“恭而没有礼,便会劳扰不安。慎而没有礼,便会畏怯多惧。勇而没有礼,便会犯上作乱。直而没有礼,便会急切刺人。在上位的若能厚其亲属,民众便会兴起於仁了。在上位的若能不遗弃与他有故旧之人,民众便会不偷薄了。”

  (三)

  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後,吾知免夫!小子!”

  有疾:疾,重病。

  启予足,启予手:启字有两解。一说:开义。曾子使弟子开衾视其手足。一说:启,同视。使弟子视其手足。当从後解。

  诗云:《诗》〈小旻〉之篇。

  战战兢兢:战战,恐惧貌。兢兢,戒谨貌。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临渊恐坠,履冰恐陷。

  吾知免夫:一说:引《大戴礼》〈曾子大孝〉篇,乐正子春引曾子曰:“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可谓孝矣。”《孝经》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将死知免,免即全而归之。或说:免谓免於刑戮,毁伤亦指刑言。古者墨、劓、剕、宫,皆肉刑。孔子曰:“君子怀刑。”[光案:参见本书里仁篇第一一章。]其称南容,曰:“邦无道,免於刑戮。”[光案:参见本书公冶长篇第一章。]曾子此章,亦此义。乐正子春下堂伤足之所言,则失其初旨而近迂。今从後说。

  今按:《论语》言“杀身成仁”[光案:参见本书衞灵公篇第八章,,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孟子言“舍生取义”,曾子临终则曰“吾知免夫”,虽义各有当,而曾子此章,似乎气象未宏。然子思师於曾子,孟子师於子思之门人,一脉相传,孟子气象固极宏大。论学术传统,当通其先後而论之。谓曾子独得孔门之传固非,谓曾子不传孔子之学,亦何尝是![光案:“亦何尝是!”之惊叹号,东大版原作“亦何尝是。”之句号。]学者贵能大其心以通求古人学术之大体,以过偏过苛之论评骘古人,又焉所得?[光案:“又焉所得?”之问号,东大版原作“又焉所得。”之句号。]

  【白话试译】

  曾子得了重病,召他的门弟子说:“看看我的手和足吧!《诗经》上说:‘小心呀!小心呀!像临深潭边,像蹈薄冰上。’自今而後,我知道能免了。小子呀!”

  (四)

  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

  孟敬子问之:孟敬子,鲁大夫仲孙捷。问者,问其病。

  曾子言曰:此处何以不径作“曾子曰”,而作“曾子言曰”?或说:一人自言曰言,两人相对答曰语。此处乃曾子自言。然《论语》凡一人自言,不必都加言字,亦不应孟敬子来问病,而曾子一人自言,不照顾问病者。又一说:曾子不言己病,独告以君子修身之道。记者郑重曾子此番临终善言,故特加一言字,而曾子病之不起,亦见於言外。两义相较,後说似胜。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两语相连,可有两解。一曰:鸟畏死,故鸣哀。人穷反本,故言善。死到临头,更何恶意,故其说多善;[光案:“其说多善;”之分号,东大版原作“其说多善,”之逗号。]此曾子之谦辞,亦欲敬子之信而识之。又一说:鸟兽将死,不遑择音,故只吐哀声。人之将死,若更不思有令终之言,而亦哀惧而已,则何以别於禽兽?後说曲深,不如前解平直,今从前解。

  君子所贵乎道者三:此君子以位言。

  动容貌,斯远暴慢矣:动容貌,今只言动容。一说:人能动容对人,人亦不以暴慢对之。又一说:能常注意动容貌,己身可远离於暴慢。暴,急躁。慢,怠放。今从後说。

  正颜色,斯近信矣:正颜色,今只言正色。一说:人能正色对人,则易启人信。或说:人不敢欺。又一说:能常注意正颜色,己身可以日近於忠信。今从後说。

  出辞气,斯远鄙倍矣:辞,指言语。气,指音声。出者,吐辞出音之爽朗明确。倍,同背,违悖义。一说:人不敢以鄙陋背理之言陈其前。又一说:己身可远於鄙倍。今从後说。

  笾豆之事,则有司存:笾豆,礼器。笾,竹为之。豆,木为之。有司,管事者。曾子意,此等皆有管理专司,卿大夫不烦自己操心。存,在义。

  或说:孟敬子为人,举动任情,出言鄙倍,且察察为明,近於苛细,曾子因以此告。此说近推测。曾子为学,盖主谨於外而完其内。孟子乃主由中以达外。要之,学脉相承,所谓“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光案:“所谓‘一是皆以修身为本’”,东大版原作“所谓一是皆以修身为本”,“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八字无引号。]《中庸》言:“喜怒哀乐未发之谓中,发而皆中节之谓和。”[光案:《中庸》原文为“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此处所引,将“谓”、“之”二字先後颠倒。”]容貌颜色辞气,喜怒哀乐之所由表达。鄙之与雅,倍之与顺,正之与邪,信之与伪,暴之与和,慢之与庄,即中节、不中节之分。後人皆喜读《孟子》、《中庸》,若其言之阔大而高深。然曾子此章,有据有守,工夫平实,病危临革而犹云云,可见其平日修养之诚且固。言修身者,於此不当忽。

  【白话试译】

  曾子得了重病,孟敬子来问病。曾子道:“鸟将死,鸣声悲。人将死,说话也多善言。君子所贵於道的有三事:能常注意动容貌,便可远离暴慢。能常注意正颜色,便可日近於诚信。能常注意吐言出声清整爽朗,[光案:“能常注意吐言出声清整爽朗”,三民版原作“能常注意吐言出声(清整爽朗)”,“清整爽朗”四字加小括号。]便可远离鄙倍了。至於那些笾豆之类的事,都有专责管理的人在那里呀!”

  (五)

  曾子曰:“以能问於不能,以多问於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尝从事於斯矣。”

  犯而不校:犯者,人以非礼犯我。校,计较义。然人必先立乎无过之地,不得罪於人,人以非礼相加,方说是犯,始可言校。若先以非礼加人,人以非礼答我,此不为犯,亦无所谓不校矣。

  吾友:旧说:吾友指颜子。其心惟知义理之无穷,不见物我之有间,故能尔。《孟子》“横逆之来”章可参读。[光案:“孟子‘横逆之来’章可参读”,东大版原作“孟子横逆之来章可参读”,“横逆之来”四字无引号。][光案:《孟子》〈离娄〉下,原文为:“有人於此,其待我以横逆,则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於禽兽又何难焉?’”]

  【白话试译】

  曾子说:“自己才能高,去问才能低於他的人。自己知道多,去问比他知道少的人。有了像没有,充实像空虚。别人无理犯我,我能不计较。以前我的朋友曾在这上面下过工夫了。”

  (六)

  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

  托六尺之孤:古人以七尺指成年。六尺,十五岁以下。托孤,谓受前君命辅幼主。

  寄百里之命:此是摄国政。百里,大国也。

  临大节而不可夺:大节,国家安危,个人死生之大关节处。夺,强之放弃义。受人之托,守人之寄,一心以之,不可摇夺也。

  君子人也:此处君子有两说:一、受托孤之责,[光案:“一、受托孤之责”之顿号,东大版原作“一,受托孤之责”之逗号。]己虽无欺之之心,却被人欺。膺百里之寄,己虽无窃之之心,却被人窃。亦是不胜任。君子必才德兼全,有德无才,不能为君子。此说固是。但後世如文天祥、史可法,[光案:“但後世如文天祥、史可法”之有顿号,东大版原作“但後世如文天祥史可法”之无顿号。]心尽力竭,继之以死[光案:参见本篇第一三章,,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而终於君亡国破。此乃时命,非不德,亦非无才,甯得不谓之君子?故知上句“不可夺”,[光案:“故知上句‘不可夺’”,东大版原作“故知上句不可夺”,“不可夺”三字无引号。]在其志[光案:参见本书子罕篇第二五章,,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而君子所重,亦更在其德[光案:参见本书述而篇第六章,,子曰:“志於道,据於德,依於仁,游於艺。”]。盖才有穷时,惟德可以完整无缺。此非重德行而薄事功,实因德行在我,事功不尽在我[光案:参见本书衞灵公篇第八章,,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品评人物,不当以不尽在彼者归罪於彼。

  【白话试译】

  曾子说:“可以把六尺的孤儿托付他,可以把百里的政令寄放於他,临到大关节处,摇夺不了他,这等人,可称君子了吧!真可算得君子了!”

  (七)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远乎?”

  弘毅:弘,弘大。毅,强毅。非弘大强毅之德,不足以担重任,行远道。

  仁以为己任:仁,人道。仁以为己任,即以人道自任。

  死而後已:一息尚存,此志不懈,而任务仍无完成之日,故曰死而後已。

  本章以前共五章,皆记曾子语。首记曾子临终所示毕生战兢危惧之心。次及病革所举注意日常容貌颜色辞气之微。再记称述吾友之希贤而希圣。以能问於不能,是弘。大节不可夺,是毅。合此五章观之,心弥小而德弥恢,行弥谨而守弥固。以临深履薄为基,以仁为己任为量。曾子之学,大体如是。後两章直似孟子气象,於此可见学脉。

  【白话试译】

  曾子说:“一个士,不可不弘大而强毅,因他担负重而道路远。把全人羣的大道来做自己的担负,不重吗?这个担子须到死才放下,不远吗?”

  (八)

  子曰:“兴於诗,立於礼,成於乐。”

  兴於诗:兴,起义。诗本性情,其言易知,吟咏之间,抑扬反复,感人易入。故学者之能起发其心志而不能自已者,每於诗得之。

  立於礼:礼以恭敬辞让为本,而有节文度数之详。学者之能卓然自立,不为事物所摇夺者,每於礼得之。

  成於乐:乐者,更唱迭和以为歌舞,学其俯仰疾徐周旋进退起迄之节,可以劳其筋骨,使不至怠惰废弛;[光案:“怠惰废弛;”之分号,东大版原作“怠惰废弛。”之句号。]束其血脉,使不至猛厉偾起。而八音之节,可以养人之性情,而荡涤其邪秽,消融其渣滓。学者之所以至於义精仁熟而和顺於道德者,每於乐得之。是学之成。

  本章见孔子之重诗教,又重礼乐之化。後世诗学既不尽正,而礼乐沦丧,几於无存,徒慕孔门之教於语言文字间,於是孔学遂不免有若为乾枯,少活泼滋润之功。此亦来学者所当深体而细玩之。

  【白话试译】

  先生说:“兴起在诗,卓立在礼,完成在乐。”

  (九)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上章言教化,本章言行政,而大义相通。《孟子》曰:“行之而不着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易传》曰:“百姓日用而不知。”[光案:“易传曰:百姓日用而不知”,东大版原作“中庸曰:百姓日用而不知”,原作“中庸”非“易传”。查“百姓日用而不知”,语出《易传》,《中庸》无此语,当遵联经版。]皆与此章义相发。民性皆善,故可使由[光案:参见本书颜渊篇第七章,,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民性不皆明,有智在中人以下者,故有不可使知者[光案:参见本书雍也篇第一九章,,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及同页钱子又按:本章“不可”二字非禁止意,乃难为意。]。若在上者每事於“使民由之”之前,[光案:“若在上者每事於‘使民由之’之前”,东大版原作“若在上者每事於使民由之之前”,“使民由之”四字无引号。]必先家喻户晓,日用力於语言文字,以务使之知,不惟无效,抑且离析其耳目,荡惑其心思,而天下从此多故。即论教化,诗与礼乐,仍在使由。由之而不知,自然而深入,终自可知。不由而使知,知终不真,而相率为欺伪。《易传》云:“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亦为民之不可使知,而谋求其可由,乃有此变通神化之用。近人疑《论语》此章谓孔子主愚民便专制,此亦孔子所以有“不可使知”之嘅欤![光案:“此亦孔子所以有‘不可使知’之嘅欤”,东大版原作“此亦孔子所以有不可使知之嘅欤”,“不可使知”四字无引号。]

  【白话试译】

  先生说:“在上者指导民众,有时只可使民众由我所指导而行,不可使民众尽知我所指导之用意所在。”[光案:“在上者指导民众,有时只可使民众由我所指导而行,不可使民众尽知我所指导之用意所在。”,三民版原作“(在上者)指导民众,(有时)只可使民众由(我所指导而行),不可使民众尽知(我所指导之用意所在。)”,“在上者”与“有时”与“我所指导而行”与“我所指导之用意所在”,四处加小括号。疑三民版句末之句号宜改放在小括号外,作“不可使民众尽知(我所指导之用意所在)。”]

  (一0)

  子曰:“好勇疾贫,乱也。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

  本章亦言治道。若其人好勇,又疾贫,则易生乱。疾,恶义。若对不仁之人,疾恶之过甚,使无所容,亦易生乱。《论语》〈先进篇〉:子路为政,[光案:“论语先进篇:子路为政”之有冒号,东大版原作“论语先进篇子路为政”之无冒号。]可使民知勇;[光案:“使民知勇;”之分号,东大版原作“使民知勇,”之逗号。]见勇为美德。孔子告冉有曰:“先富後教”[光案:参见本书子路篇第九章。],见贫必救治。又曰:“好仁而恶不仁”[光案:参见本书里仁篇第四章。],见不仁诚当恶。惟主持治道,则须善体人情,导之以渐。一有偏激,世乱起而祸且徧及於君子善人,是不可不深察。

  【白话试译】

  先生说:“若其民好勇,又恶贫,就易於兴乱。若恶不仁之人太甚,也易於兴乱。”

  (一一)

  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

  周公之才之美:周公旦多才,其才又甚美。

  骄且吝:吝,悭啬义。骄者,恃才凌人,吝者,私其才不以及人。非其才不美,乃德之不美。

  其余不足观:其余,骄吝之所余,指其才言。用才者德,苟非其德,才失所用,则虽美不足观。必如周公,其才足以平祸乱,兴礼乐,由其不骄不吝,乃见其才之美。

  【白话试译】

  先生说:“若有人能有像周公的才那样美,只要他兼有]着骄傲与吝啬,余下的那些才,也就不足观的了。”

  (一二)

  子曰:“三年学,不至於谷,不易得也。”

  谷,禄也。当时士皆以学求仕,三年之期已久,而其向学之心不转到谷禄上,为难能。

  【白话试译】

  先生说:“学了三年,其心还能不到谷禄上去的人,是不易得的呀!”

  (一三)

  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笃信好学,守死善道:信,信此道。非笃信则不能好学。学,学此道,非好学亦不能笃信。能笃信,又能好学,然後能守之以至於死,始能善其道。善道者,求所以善明此道,善行此道。或说:守死於善与道之二者,今不从。

  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危国不可入,乱国不可居。不入危邦,则不被其乱。不居乱邦,则不及其祸。全身亦以善道。然君子身居其邦,义不可去,有见危而授命者,亦求善其道而已。此皆守死善道。盖守死者,有可以死、可以不死之别。必知不入不居之几,乃能尽守死善道之节。

  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见,犹现,犹今云表现。君子或见或隐,皆所以求善其道。

  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有道而屈居贫贱,不能自表现,亦不能善道之徵。

  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邦无道而高居富贵,更是不能善道之徵矣。盖世而我身无可行之道,世乱而我心无可守之节,皆可耻之甚。

  合本章通体观之,一切皆求所以善其道而已。可以富贵,可以贫贱,可以死,可以不死,其间皆须学。而非信之笃,则亦鲜有能尽乎其善者。

  【白话试译】

  先生说:“该笃信,又该好学,坚执固守以至於死,以求善其道。危邦便不入。乱邦便不居。天下有道,该能有表现。天下无道,该能隐藏不出。若在有道之邦,仍是贫贱不能上进,这是可耻的。若在无道之邦,仍是富贵不能退,也是可耻的。”

  (一四)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本章与上章相发明。不在其位,不谋其位之政。然谋政,仅求所以明道之一端。贫贱富贵,隐显出处,际遇有异,其当明道善道则一。不谋其政,岂无意於善道之谓?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不在此职位上,即不谋此职位上的事。”

  (一五)

  子曰:“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

  师挚之始,关雎之乱:师挚,鲁乐师,名挚。〈关雎〉,《国风》〈周南〉之首篇。始者,乐之始。乱者,乐之终。古乐有歌有笙,有间有合,为一成。始於升歌,以瑟配之。如燕礼及大射礼,皆由太师升歌。挚为太师,是以云“师挚之始”。[光案:“是以云‘师挚之始’”,东大版原作“是以云师挚之始”,“师挚之始”四字无引号。]升歌三终,继以笙入,在堂下,以磬配之,亦三终,然後有间歌。先笙後歌,歌笙相禅,故曰间,亦三终。最後乃合乐。堂上下歌瑟及笙并作,亦三终。《周南》〈关雎〉以下六篇,乃合乐所用,故曰“〈关雎〉之乱”。升歌言人,合乐言诗,互相备足之。

  洋洋乎盈耳哉:[光案:“洋洋乎盈耳哉:”此处注解衔接於前注之末,混於“互相备足之。”之下,乃属误排。当另起一段,宜遵东大版。]此孔子赞叹之辞。自始至终,条理秩然,声乐美盛。或以洋洋盈耳专指〈关雎〉合乐,或以〈关雎〉之乱专指〈关雎〉之卒章,恐皆未是。

  《史记》云:“孔子自衞反鲁而正乐。”[光案:“正乐。’”为句号,且在引号内,东大版原作“正乐’,”为逗号,且在引号外。][光案:疑“正乐”乃“乐正”之误植。参见商务版国学基本丛书,《史记》〈孔子世家第十七〉,,“吾自衞反鲁,然後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又案:参见本书子罕篇第一四章,文全同。均为“乐正”,非“正乐”。若然,东大版、联经版俱误。]当时必是师挚在官,共成其事。其後师挚适齐[光案:参见本书微子篇第九章。],鲁乐又衰。此章或是师挚在鲁时,孔子叹美其正乐後之美盛。或师挚适齐之後,追忆往时之盛而叹美之。不可确定矣。

  【白话试译】

  先生说:“由於太师挚之升歌开始,迄於〈关雎〉之合乐终结,洋洋乎乐声美盛,满在我的耳中呀。”

  (一六)

  子曰:“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吾不知之矣。”

  狂而不直:狂者多爽直,狂是其病,爽直是其可取。凡人德性未醇,有其病,但同时亦有其可取。今则徒有病而更无可取,则其天性之美已丧,而徒成其恶,此所谓小人之下达。

  侗而不愿:侗,无知义。无知者多谨愿,今则既无知,又不谨愿。

  悾悾而不信:悾悾,愚慤义。愚慤者多可信,今则愚慤而又不可信。

  吾不知之矣:此为深绝之之辞。人之气质不齐,有美常兼有病,而有病亦兼有美。学问之功,贵能增其美而释其病,以期为一完人。一任乎天,则瑕瑜终不相掩。然苟具天真,终可以常情测之。今则仅见其病,不见其美,此非天之生人乃尔,盖习乎下流而天真已失。此等人不惟无可培育,抑亦不可测知,此孔子所以深绝之。

  【白话试译】

  先生说:“粗狂而不爽直,颟顸而不忠厚,愚慤而不可信靠,这样的人我真不晓得他了。”[光案:“这样的人我真不晓得他了”,三民版原作“(这样的人)我真不晓得他了”,“这样的人”四字加小括号。]

  (一七)

  子曰:“学如不及,犹恐失之。”

  学问无穷,汲汲终日,犹恐不逮。或说:如不及,未得欲得也。恐失之,既得又恐失也。上句属温故,下句属知新。穿凿曲说,失平易而警策之意。今不取。

  【白话试译】

  先生说:“求学如像来不及般,还是怕失去了。”

  (一八)

  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

  巍巍:高大貌。

  不与:此有三说:一,舜禹有天下,[光案:“一,舜禹有天下”之逗号,东大版原作“一:舜禹有天下”之冒号。]任贤使能,不亲预其事,所谓无为而治也。一,舜禹之有天下,[光案:“一,舜禹之有天下”之逗号,东大版原作“一:舜禹之有天下”之冒号。]非求而得之,尧禅舜,舜禅禹,皆若不预己事然。一,舜禹有天下,[光案:“一,舜禹有天下”之逗号,东大版原作“一:舜禹有天下”之冒号。]而处之泰然,其心邈然若无预也。三说皆可通。然任贤使能,非无预也。读下章“禹吾无间然”,知其非无为。第二说,魏晋人主之,因魏晋皆托禅让得国。然舜禹之为大,不在其不求有天下而终有之。既有之矣,岂遂无复可称?故知此说於理未足。第三说,与《孟子》“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相似,然此亦不足以尽舜禹之大。宋儒又谓:“尧舜事业,只如一点浮云过目。”[光案:“宋儒又谓:‘尧舜事业,只如一点浮云过目。’”之有冒号,东大版原作“宋儒又谓‘尧舜事业,只如一点浮云过目。’”之无冒号。]此谓尧舜不以成功自满则可,谓尧舜不以事业经心则不可。盖舜禹之未有天下,固非有心求之。及其有天下,任贤使能,亦非私天下於一己。其有成功,又若无预於己然。此其所以为大也。

  【白话试译】

  先生说:“这是多麽伟大呀!像舜禹般,有此天下,像不预己事般。”

  (一九)

  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

  唯尧则之:则,准则义。尧之德可与天准。或曰:则,法则义,言尧取法於天。今取前解。

  荡荡乎:空广貌。

  民无能名:名,指言语称说。无能名,即无可指说。

  焕乎其有文章:[光案:“焕乎其有文章”之无惊叹号,似宜依正文改作“焕乎!其有文章”之有惊叹号。若然,东大版、联经版俱误。]焕,光明貌。文章,礼乐法度之称。

  本章孔子深叹尧之为君,其德可与天相准。乃使民无能名,徒见其有成功,有文章,犹天之四时行,百物生,而天无可称也。

  【白话试译】

  先生说:“伟大呀!像尧的为君呀!高大呀!只有天能那麽高大,只有尧可与天相似,同一准则了。广大呀!民众没有什麽可以指别称说於他的了。高大呀!那时的成功呀!光明呀!那时的一切文章呀!”

  (二0)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孔子曰:“才难,[光案:“才难”,据钱子注解,乃孔子引古人语,似宜加引号,作“‘才难’”。若然,东大版、联经版俱误。]不其然乎?唐虞之际,於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光案:“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据钱子注解,乃孔子引古人语,似宜加引号,作“‘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若然,东大版、联经版俱误。]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

  舜有臣五人:此起首两语亦孔子之言,记者移“孔子曰”三字於“武王曰”之後,此处遂不加“子曰”字。[光案:“记者移‘孔子曰’三字於‘武王曰’之後,此处遂不加‘子曰’字”,东大版原作“记者移孔子曰三字於武王曰之後,此处遂不加子曰字”,“孔子曰”、“武王曰”、“子曰”三处无引号。]

  有乱臣十人:旧文或无臣字,作“有乱十人”。[光案:“作‘有乱十人’”,东大版原作“作有乱十人”,“有乱十人”四字无引号。]乱,治义,谓有助之治者十人。

  才难,不其然乎:才难,人才难得。古有此语,孔子引之,谓其信然。

  唐虞之际,於斯为盛:此两语有四说:一,唐虞之际比周初为尤盛。[光案:“一,唐虞之际比周初为尤盛”之有逗号,东大版原作“一唐虞之际比周初为尤盛”之无逗号。]一,唐虞之际不如周初。[光案:“一,唐虞之际不如周初”之有逗号,东大版原作“一唐虞之际不如周初”之无逗号。]一,唐虞之际与此周初为盛。[光案:“一,唐虞之际与此周初为盛”之有逗号,东大版原作“一唐虞之际与此周初为盛”之无逗号。]於,解作与。一,际,[光案:“一,际”之有逗号,东大版原作“一际”之无逗号。]边际义,即以後以下义,谓自唐虞以下,周初为盛。今按:唐虞与周初不相际。本章言才难,不在比优劣。惟第三说得之。盖谓唐虞之际,人才尝盛,於斯复盛,以一盛字兼统二代,於字似不须改解作与字。

  有妇人焉:十人中有一妇人,或说乃文母太姒,或说武王妻邑姜。当以指邑姜为是。

  九人而已:妇女不正式参加朝廷。

  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或说此下当另为一章,上文言才难,与此下不涉。又此语亦孔子以前所有,孔子引之,下面自加称叹。若另为一章,则此下应别加“孔子曰”三字。[光案:“则此下应别加‘孔子曰’三字”,东大版原作“则此下应别加孔子曰三字”,“孔子曰”三字无引号。]

  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若三分天下以下另为一章,此至德显称文王。若连上为一章,则於论武王下独称文王之德,言外若於武王有不满。或又曰:周之德,当兼文武言,武王其先亦未尝不服事殷,惟纣为独夫,不得不讨。此说牵强。分两章说之则无病。

  【白话试译】

  舜有贤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说:“我有相辅为治的十人。”先生说:“古人说人才难得,不真对吗?唐虞之际下及周初算是盛了,但其中还有一妇人,则只九人而已。”

  先生又说:[光案:“先生又说:”,三民版原作“(先生又说):”,“先生又说”四字加小括号。疑三民版宜改作“(先生又说:)”,即将冒号亦置入小括号内。]“把天下三分,周朝有了两分,但仍还服事殷朝,周朝那时的德,真可称是至德了!”

  (二一)

  子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

  无间然:间,罅隙义,即非难义。无间,为无罅隙可非议。

  菲饮食:菲,薄义。自奉薄,而祭祀鬼神极丰盛,盖以为民祈福。

  黻冕:冕,冠也。大夫以上冠皆通称冕。黻,黼黻之黻,是冕服之衣。黻冕皆祭服。

  沟洫:田间水道。禹时有洪水之灾,人民下巢上窟,不得平土而居之,禹尽力沟洫,使人人得安宅。

  本章孔子深赞禹之薄於自奉而尽力於民事,亦“有天下而不与”之一端。[光案:“亦‘有天下而不与’之一端”,东大版原作“亦有天下而不与之一端”,“有天下而不与”六字无引号。]事生以饮食为先,衣服次之,宫室又次之。奉鬼神在尽己心,故曰致孝。祭服备其章采,故曰致美。沟洫人功所为,故曰尽力。

  【白话试译】

  先生说:“禹,我对他是无话可批评的了。他自己饮食菲薄而尽心孝敬鬼神。自己衣服恶劣,而讲究祭服之美。自己宫室卑陋,而尽力修治沟洫水道。我对他真是无话可批评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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