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声起源于何时?《史记·孟尝君列传》载:孟尝君的门客,为骗出关,学鸡鸣,于是“鸡齐鸣”。曲艺专家认为,这条史料可称得上是有关象声最早的材料。可以这样说,自先秦以来,象声的源头基本是一种以像活、像真为内容的口技性质的伎艺,如宋代《繁胜录》、《梦粱录》所说的“乔像生”、“像声”,在繁衍流传着……
这种摹拟声音的口技,在明清已成为独立的艺术样式。其特点是从单一的模仿某一种声音,发展到了汇各种声音于一炉的“象声戏”。钮琇《觚剩》对这种“象声戏”作了这样的刻画:
一音乍发,众音渐臻。或为开市,由廛主启门,估人评物,街巷谈议,牙侩喧呶,至墟散而息。或为行围,则军师号召,校卒传呼,弓鸣马嘶,鸟啼兽啸,至猎罢而止。自一声两声以及百千声,喧豗杂沓,四座神摇。忽闻尺木拍案,空堂寂如,展屏视之,一人一几而已。
在这条史料里,钮琇还提出了象声是“盖得啸之遗意而极于变者”的观点。这就是说,于魏晋至鼎盛的口哨音乐“啸”,也是象声的源头。成公绥有《啸赋》赞其魅力:“假象金革,拟则陶匏,众声繁奏,若笳若箫。”所以,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中论“啸”道:则似不特能拟笳箫等乐器之响,并能肖马嘶雁唳等禽兽鸣号,俨然口技之“相声”。的确,明末的汪京,就别号“长啸老人”,陈鼎为他立《啸翁传》,说他:能作鸾鹤凤凰鸣,每一发声,则百鸟回翔,鸡鹜皆舞。又善作老龙吟,醉卧大江滨,长吟数声,鱼虾皆破浪来朝,鼋鼍多迎涛以拜。这是“啸”给象声以影响的明证。
由于象声从啸等各种艺术吮吸养料,所以它格外迷人。康熙时的屈复,从少年起就苦苦追听象声,直到雍正元年(1723)的冬天,在北京的“兰雪堂”夜宴中,屈复才听到了仰慕已久的“俗名曰像声儿,亦名口技”的表演。表演者是一白首老盲艺人,他“垂帷而作,无不神妙”。屈复有感于“此戏自子史而外,百家小说皆所不载”,便在其着作《弱水集》中用诗歌颂了这位杰出的象声艺人高超的技艺:
中有瞽者麻目须,历历碌碌六尺躯。
主人指此前揖客,试令作技为欢娱。
独闭空房帘垂地,衣履之外一物无。
依微漫话招寻侣,往复披展通情伫。
先时两两后三三,多或十十少五五。
疾徐高下乱纷纭,阴阳少壮齐尔汝。
未睹形容只辨声,声里偏能传言语。
宾客无言灯荧荧,童仆尽倚倚罗屏。
排忧非乐参神会,不嚏不睡侧耳听。
忽闻喁喁兼絮絮,十二峰头相送迎。
云飞雨散夜将半,小儿梦中啼咿嘤。
忽闻朱门张公子,泣罢前鱼娇鸟鸣。
忽闻六街烈火燃,忽闻鸣犬叫寒烟。
举头忽见冲帘出,霜浓星淡月当轩。
四坐宾客方大笑,倾壶覆盆谁能约。
屈复用文字勾画出了一幅“象声表演图”。诗中听众对象声如醉如痴的神情,跃然纸上,令人神往。也使人了解到,达官贵人在府第开堂会请艺人助兴时,象声也可堂而皇之地列为必备节目之一了。陈森《品花宝鉴》中就有:一群公子品花宴上,在招来伺候的“一班十锦杂耍”里有“一回像声”的表演。从明清象声的艺人数量、质量等方面来说,北京是占有优势的。俞宣《挑灯集异》记万历四十三年夏,他在北京与人夜坐,仆人唤来一象声表演者,只听得:
一会儿壁后鼓乐喧奏,一会儿微闻犬吠,由远渐近,互相争食,厨人呼叱。一会儿,鸡鸣声渐,鸡乱唱,主人开笼,宛然鸡呼子,雌雄勾引,忽然鹅鸭惊鸣,与鸡声闹和,恍如从蔡州城下过。一会儿又听三四月小儿啼声,父呼,其母令乳儿含乳,咂咂作吸乳声……
在夜间也可以找到这样绝妙的象声表演者,这显示出了明代北京的象声是有雄厚基础的。清代北京,更是象声名家辈出,“车王府”单唱鼓词《风流词客》展示了一位宛平县人氏,“原籍姓马把像声装”:
尖团憨细各有各腔。学老婆儿齿落唇僵半吞半吐,学小媳妇娇音嫩语不柔不刚。学醉汉呼六喝幺连架式,学书生咬文咂字忒酸狂。学怯音句句果然像八府,学蛮语字字必定仿三江。西府的乡谈他也会打,惟有那山东话儿说的更强。常言道装龙要像龙装虎要像虎,装的像才教人越听越爱不能忘……
至于清代其他地方,表演象声技艺独特者也大有人在,如四川的《合川县志》所记:
布成小围,以竹作骨,中伏一人,变态百出;有鸟兽、昆虫声,有唤卖面声,有酣睡声,有老妪嗽声,有男妇呓语声,有辗转反侧声,有小儿尿声,哭啼声,邻家嘲语声;或盗贼入户声,或街头失火声,或众人鼎沸声,无声不备,无声不肖。
由佚名所作的《蝶阶外史》还可以看到:
山东济宁一乞丐,能作雄鸡报晓声,鸦雀争噪声,牛鸣声,犬吠声,蟋蟀声,蚯蚓声,长空雁唳声,夜鼠啮衣声,饿猫捕鼠声,苍鹰搏兔声,马嘶声,车辚声,磨室箩面声,万户捣衣声……凡世间所有,均可盈耳。最绝者,呼呼作风声,拔山撼树,骇浪惊涛,一时并举,复有千百帆樯,互相撞击,舟人撑篙把舵,竭力喊号,势纠纷而不可解。顷刻,突然一声如巨霆轰震,万籁俱寂……此人“像生”技艺之妙,使小学生沉迷不能自拨,以至“闻其人过,即逃塾听其伎”。
这种绝伎,非一朝一夕之功,更有其历史源流。明嘉靖才子李开先就曾为山东济宁一唤作“刘九”的盲艺人作《瞽者刘九传》,说他:“市语方言,不惟腾之口说,而且效其声音。”刘九以此名世,即使有久郁积忧者,只要一遇到刘九也会解愁而笑。刘与《蝶阶外史》中所提到的乞丐同为山东济宁人,他们之间是否有传承关系?尚未见文献记载,似可作进一步探索。
明代说书人
南方的象声,又别名为“隔壁戏”。范祖述《杭俗遗风》说清代杭州“隔壁戏”的表演:
横摆两张八仙桌,踏起布帏,一人藏内,惟有一把扇子,一块钱板,便能作数人声口,鸟兽叫唤以及各物响动,无不确肖。南方的象声,有一值得注意的现象,那就是它给予评书表演以有益的借鉴。张岱《陶庵梦忆》记明代评书艺人柳敬亭在说《景阳岗武松打虎》时的情景:
夬声如巨钟。说至筋节处,叱咤叫喊,汹汹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内无人,地一吼,店中空缸、空壁皆瓮瓮有声。
柳敬亭假如不像象声艺人那样练习仿效各种声响,他的说书无论如何也达不到这种程度。
顾禄的《清嘉录》又对南方表演鸟叫的象声艺人作了刻画:以扇扑桌,状鸟之鼓翅,继作百鸟之声,皆出自口中,谓之百鸟像声。
李斗《扬州画舫录》亦可证之:扬州有专门学鸟叫的象声行当。陈三毛、浦天玉、谎陈四等一批艺人侧身其间,其中佼佼者为井天章,游人经常请他在画舫中与鸟斗鸣,听众认为他可以和北京的“画眉杨”并称。
“画眉杨”是清嘉庆年间北京的一位能为“百鸟之语,其效画眉尤酷似”的象声艺人。昭梿《啸亭杂录》记载:作鹦鹉呼茶者,宛如娇女窥窗。又闻其作鸾凤翱翔戛戛和鸣,如闻在天际者。至于午夜寒鸡,孤床蟋蟀,无不酷似。
还有一次,“画眉杨”作黄鸟声,“如眈眈于绿树浓荫中”,韩孝廉因此声而起思乡之情,竟落了泪。使人欣喜的是,“画眉杨”又有徒弟继承他的技艺。
许起《珊瑚舌雕谈初笔》记一姓郎的象声艺人:作鹦鹉呼茶声,宛如娇女窥窗,年少闻之,莫不心宕神移,魂飞魄越。又作鸾凤音,翱翔天际,戛戛和鸣,令人心气和平。至于午夜寒鸡,荒郊喔喔,恍觉旅征早起,无限凄凉;如孤床蟋蟀,篱落秋虫,懒妇惊心,愁人助叹。一日忽作子规声,幽怨难名,回肠欲裂。在座者俱触乡思,因之堕泪,不能终听。
以此文与记“画眉杨”文对照,不难发现,两文如出一辙。清代文坛,辗转抄袭,屡见不鲜,此诚非怪事,但相继有人用几乎无差别的文字,为一对学鸟叫的象生师徒作录,只能从“画眉杨”影响之巨,伎艺之绝,传承之深去解释。
我们还可以从清代《望江南》词去寻求旁证,其中就有“都门好,口技擅禽鸣。锦舌澜翻江海水,伶牙慧谱凤鸾声”的句子。如果形容一个人聪明,也是以“能效百鸟声”为准,如吴长元《宸垣识略》所说的毛西河的“姬人买珠”。实际这都是从另一个方面表达出了人们对“画眉杨”之类的象声的喜欢之情。
可是,从整个象声伎艺看,许多象声表演者已不满足于单一的学鸟叫,而是要仿效各种声音,以至要描摹社会情态。如康熙年间的褚人获的老师周德新,就善于表演“演操”,自抚军初下教场放炮,到比试武艺,杀倭献俘,放炮起身,各人的声音,无不酷肖。还有陆瑞白,善于作钉碗声,群猪夺食声,僧道、水陆道场上的钹声,大铙、小铙,杂以锣鼓,无不合节,使听者都忘掉了疲劳。子弟书《鸳鸯扣》说那学鸟叫的“画眉杨”,也兼表演相声《大闹酒楼》……
由于象声是和许多不同门类的艺术同一场合演出的,如清车王府钞藏曲本子弟书《女筋斗》所说:“先是评书把场面引,紧连着响当鼓彩相声儿等等。”
在各方面的艺术熏染下,出现了集大成者:如郎瑛《七修类稿》记天顺年间的杭州人沈长子,就善为四方之音,凡遇别省郡客,随入其声,人莫知其为杭州人。就是释道诸行,舌之巧,皆能言之,而且至精入神。类似沈长子这样的象声艺人已不在少数。
清代邗上蒙人《风月梦》就展示了一位既可学“各色鹊鸟声音,并猪鸭狸猫鸡鸣犬吠,又学推小车大车牛车骡车轻重上下各种声音”,也兼学各色身份人物声情,名叫王树仁的象声艺人。他所学的人物,有七八十岁的老妇人,操泰州口音的年轻媳妇,稚气未尽的小和尚,三十余岁的山西侉男子。其间穿插年轻媳妇为老妇人捶背声,年轻媳妇学唱小曲《南京调》声,叩门、开门、关门声,拉扯打架声……
不过这种象声,为了迎合某些听众的低级趣味,往往以男女调情、偷奸等市井下流货色为主,江湖行话管它叫“臭春”。云游客《江湖丛谈》说,至清末,由于表演这种象声太缺德,各市场就全部被取缔了。
还有的是尽说俗气话的象声,清车王府钞藏曲本子弟书《随缘乐》说:“说随缘乐相声绝妙”,有人去听“说几句俗白,不过是凑趣;都是那匪言鄙语,巷论街谈”,结果“予本是乘兴而来败兴返”……
这些只是象声发展过程中一个小小的末流,不能代表象声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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