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时代都有每一个时代的经济用语,名称各异,但细细考察,都可从中窥见当时经济发展的状况及其特殊之点,“鬼市子”便是一例。“鬼市子”出自《东京梦华录》卷二《潘楼东街巷》条:
潘楼东去十字街,谓之土市子,又谓之竹竿市。又东十字大街,曰从行裹角茶坊,每五更点灯博易,买卖衣物、图画、花环、领抹之类,至晓即散,谓之鬼市子。
同书同卷《东角楼街巷》条亦载:
以东街北曰潘楼酒店,其下每日自五更市合,买卖衣物书画,珍玩犀玉,至平明羊头、肚肺、赤白腰子、奶房、肚、鹑兔鸠鸽野味,螃蟹、蛤蜊之类讫,方有诸手作人上市,买卖零碎作料。
这两条史料告诉我们,所谓“鬼市子”,就是清早以衣服、古董为主要买卖的市场,附属于它的还有出售食物的小市。但为何市场冠之于鬼名?寓意是什么?《东京梦华录》则语焉不详。考之宋代典籍,南宋赵汝适《诸蕃志》有一说明:
西海中有市,客主同和。我往则彼去,彼来则我归。卖者陈之于前,买者酬之于后。皆以其直置诸物旁,待领直,然后收物,名曰鬼市。
汝适所言“西海”,为今日叙利亚等地,其货易方式自是阿拉伯民俗无疑。据此看来,“鬼市子”似乎还是舶来品,可明掌故家谢肇淛在《五杂俎》中却作了这样一番考究:
务本坊西门有鬼市,冬夜尝闻卖干柴声,是鬼自为市也。《番禺杂记》:“海边时有鬼市,半夜而合,鸡鸣而散。人与交易,多得异物。”又济渎庙神与人交易,以契券投池中,金辄如数浮出,牛马百物皆可假借。赵州廉颇墓亦然,是鬼与人市也。秦始皇作地市,令生人不得欺死人,是人与鬼市也。谢肇淛的说法,不乏荒诞成份,说穿了,它不过是早市买卖的一种景象,之所以呼为“鬼”,首先与清早曦光微露,朦朦胧胧的氛围有关系。宋代《丁晋公谈录》云:徐铉在寒冬上早朝,看见待漏院前有灯火人物,卖肝夹粉粥者,来往喧杂,此又为一证。而且这种买卖一到日出则散去,是有点鬼味。
委心子《新编分门古今类事》则记:北宋治平年间,东京甘泉坊有一妇人,每天一大早就肩负着旧衣到市场上出售。一林文叔者,贫苦无衣,这位妇人便赠衣给他。两人日久生情,结为伉俪,后生一子,这位妇人化为鬼与林文叔诀别了……委心子说的这妇人,无疑是在“鬼市子”上卖旧衣,委心子又将她描绘为鬼,这大约是为了和“鬼市子”吻合或作一依据吧?
魏泰《东轩笔录》记欧阳修曾说过——
在汉江野岸中,一天晚上,他听见歌笑语言,男女老幼特别多,其中就有交易评议,及叫卖果饵之声,好像市井似的,待天亮了才停止。第二天,欧阳修走上岸去,远望有一城基,一问才知是古代隋朝的城市。金代元好问在《续夷坚志》中又作“鬼市”说:阳武的裴择之翰林,六七岁时,曾发生这样一件事:
以大父马上抱往县东北庄,至外壕,见门南北有市集,人物皆二尺许,男女老幼,吏卒僧道,穰穰往来,市人买卖负担,驴驮车载,无所不有。以告其大父,大父以为妄,不之信也。盖三四至其处,亦皆见之。此与吕氏《碣石录》记“武平周鼎童时村居,一日,县人市集,鼎骑长耳,从父入市,时地色微,辨见道旁两列皆佛像,闭目不敢视,开目又不见”,两事大相类,但佛像之多何也?
这类说法,显见是汉唐以来志怪小说的神韵,无非是为好事者和爱听“平话”等通俗文艺的百姓的消遣,是“鬼市子”的一种变异。最主要的是,作为限定买卖古董、衣服的“鬼市子”,由于商品特殊,自然而然就罩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更何况宋代商品的发达,已经为“鬼市子”制造了这样的机缘:
北宋开国之初,东京有一“何楼”,在“何楼”下面所出卖的物品都是假货。以后“何楼”因故废坏了,可是“何楼”之语却传下来了。其源就在于造假作伪不绝,可以达到有一真物,便有一假物,甚至时间一久,只知有伪者而不知有其真者。
就像史学家评价宋代这种假货市场所说:有以伪易真者,至以纸为衣,以铜铅为银,以土木为香药,变换如神,谓之“白日鬼”。在这样的大潮冲刷下,“鬼市子”的虚伪和欺诈自不待言。宋代陈纂《葆光录》所记的“俊鬼子”一事就是这样的典型:一军人早出,见一独足者卧桥栏上,军人少壮无惧,将此人抱起,那人是鬼,要求军人放他,可给予报酬。后来此鬼差人送给人一银盏。军人妻子认为不能用神灵物品,便让军人卖掉银盏,买酒肉祭祀。祭毕,军人向妻子说:其盏像家中银盏的模样,莫不是偷我们的吗?一看,果然如此……在清早出现的“俊鬼子”,赠军人的银盏是偷来的,军人又将这偷来的银盏在市场上卖掉,这都是当时“鬼市子”曲折而又真实的写照。而且早市上的许多商贩,也是在“鬼市子”上讨生活的。由早市而“鬼市子”,由“鬼市子”而早市,编织出了一个又一个令人惊异的故事,不失为我们对“鬼市子”的一个观察点。
洪迈《夷坚三志·巳卷》记述道:
临安一位专赶早市卖熟肉的孙三,他每早出门,都要嘱咐妻子看好自家养的猫,这引起了邻居的注意。一天,那只猫突然跑出家门,邻居见这只猫周身深红,无不叹羡。孙三卖肉回来,知道猫被邻居看见,便痛打了妻子。此事渐渐传到宫廷一内侍耳中,内侍派人用高价来收买这只珍贵的“深红猫”,孙三加以拒绝,但内侍求之特别迫切,竟用300千钱买走。内侍想将此猫调驯安后,进贡给皇帝,可才过半月,“深红猫”便色泽渐淡,全成白猫了。内侍便去找孙三,可孙三已迁居了。原来这只猫是孙三用染马缨绋之法,染成深红色专骗人来买的。这是作为赶早市的商贩孙三,精熟于“鬼市子”骗术的一个杰作,这也是宋代“鬼市子”的一个注脚。
正如中外史学家所认为的那样,宋代开启了中国近世社会生活的先河,给予近世社会影响很大的诸方面中,就有“鬼市子”。我们在清代仍可找到宋代“鬼市子”的影子。如宋代的“鬼市子”是有限定意义的,它主要是点灯买卖,主要物品是衣服、图画、花环、领抹之类的古董,这种经营范围,直到清代仍然如此。《都门赘语南小市》诗,可从一个方面证实:
凌晨万货集朋侪,灿灿衣裘列岸排。
可笑蝇营成晓市,三竿日上腾空街。
从总的倾向来看,清代北京的“鬼市子”,一向也是以买卖古董、衣服等小件货为中心。《旧都文物略》曾这样述说清代北京的“鬼市子”:
每值鸡鸣,买卖者率集合于斯以交易焉。售品半为骨董,半系旧货,新者绝不加入,以其交易皆集于清晨,因名“晓市”,或谓“鬼市”,亦《点石斋画报》中古董商图喻其作夜交易耳。俗呼“小市”,误。旧传此项市场,非官设,缘有世家中落,思以动产易米柴之资,复耻为人见,因于凌晨,提携旧杂物,至僻处兜售,遂相沿成市。
清代北京“鬼市子”,有三处,一处在崇文门外东大市,一处在德胜门外桥东北河沿上,一处为西小市,在宣武门外。《京华百二竹枝词注》记此处:
摆摊售卖故物,色色俱备,真赝杂陈,入其中者,极宜留心察视。黎明交易,早九点收市,世俗或呼“鬼市”。
在清代北京,还有一种“穷汉市”,也可归之于“鬼市子”。《燕京杂记》云:“穷困小民,日在道上所拾烂布溷纸,于五更垂尽时,往此鬻之,天乍曙即散去也。”由于有旧货因素,“鬼市子”的成份很复杂,《芝音阁杂记》曾记纪晓岚的一杆能装三四两烟的大烟枪丢失,纪吩咐手下不要急虑,到“东小市”即崇文门外“鬼市子”上就能找到。果然,第二天仆人便以非常便宜的价格从“鬼市子”上购回了这支烟枪。
仅一事就可知“鬼市子”上许多货物来历不明,故许多人又直呼它为“黑市”。《谈麈》可证:都门骡马市一带,黎明时地摊甚夥,物之好丑不一,谓之“黑市”。《道光都门纪略》又证:黑市在虎坊桥一带,无物不有,黎明即散。《妙香室丛话》再证:京师黑市,大抵鼠窃辈,诈伪百出,贪贱购觅,往往被绐,亦间有获厚利者。所以有人写了《都门杂咏小市》这样的诗:
夜方五鼓未啼鸦,小市人多乱似麻。
贱价买来偷盗物,牵连难免到官衙。
又据《清稗类钞》、《旧京琐记》所言“鬼市子”上的交易:
以其不燃灯烛,全凭暗中摸索,议价互用手握手于袖中示意。物既合购者意思,可随便酬值。物品真者少,赝者多;优者少,劣者多。虽说是贸易,实际是作伪,像皮衣糟朽了,便用纸或布贴裱好出卖,所以有人用数十金买到的却是一件坏衣服。可好小利者却仍纷纷趋之,因真有以数百钱而买到貂裘的。究其原因,都是因夜盗夜售,卖者买者,都没有详细地审查其物。
方朔《金台游学草·晓市》诗,较为传神地描绘出了“鬼市子”的这种情态:
买原典者先看工,此里彼面验须重。
面坏如染原可庸,最难皮版早蛀虫。
亦有新材裁已终,价值号减花难从。
快意小家叟与童,百钱便可风帽缝。
零落剩下鞵成弓,所怕衣边紧黏封。
用银用票看人容,有时徒表亦为蒙。
众中曾见无事翁,循环上下冀有逢。
问之不答如痴聋,传说每日皆不慵。
由于“鬼市子”所具备的这样的欺骗性,“鬼市子”上的蒙诈花样是层出不穷的。晚清《诡秘奇闻录》就曾告诉我们:
一考生来北京参加科举考试,清晨进入“鬼市子”,发现一件羊皮袍,面上细纹如新,卖价四两银子。于是,他便买回,向同辈们炫耀。不想大家说:“你别高兴,京师骗术变幻莫测,你怎么就知道这不是冒牌货呢?”这位考生仔细 一看,果然是用牛皮纸做的底,然后把毛粘在上面。他非常气愤,决意再以其法诈骗他人。第二天又入“鬼市子”,把那件假羊皮袍又以六两银子转卖给他人。归来后,他得意地大笑,同辈们又说:“别太高兴了,鬼市子的骗术变幻又变幻,你怎么知道你得来的银子不是假呢?”这位考生说:“不至于吧。”但取出银子一检查,却是铅锭!买皮袍受骗
因此,作者得出结论认为:“鬼市子”,“大抵各偷儿以所销赃,乘天将明时麇集僻处求售,黠者往往以贱价得珍物,然种种欺诈之术,亦由此出焉”。这一分析极是。清代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中《骨董鬼》又可印证:在杭州,大众都将从事古董业者称为“鬼”。这是由于他们经常将赝作真,化贱为贵。以鬼蜮之谋,行鬼狐之技。还因其说彝器必商周,言砖瓦必秦汉,提字画必晋唐,丧志耗财,莫此为甚。而且,他们所卖的,都是前代手笔及从田野挖掘出来的物品,不是人器是鬼器,因此称从事古董业者为“鬼”。以此说联系自宋代以来,买卖古董一直是“鬼市子”上的主要行当的史迹,不是名符其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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