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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三) 读江永《乡党图考》
清儒考论孔子事迹,自崔述《洙泗考信录》之后,有江永《乡党图考》,其首卷亦备论孔子生平历年行事,自先世迄于其卒,略如崔氏之书。而文辞简质,立论谨慎,不如崔氏之博辨,而所失亦较少。如其叙公山不狃之召,曰:“不狃与阳货共谋去三桓,故《论语》以为畔,其实未尝据邑兴兵也。”言简情核,较崔氏所辨远胜。其叙佛肸事,据引《史记 世家》,曰:“佛肸为中牟宰,赵简子攻范中行氏,伐中牟,佛肸畔,使人召孔子”云云,明其事在赵简子时。崔氏必谓其事在赵襄子时,虽据《左传》,然无以必见《史记》之为误。因欲必定《史记》之误,乃连带疑及《论语》。此亦不如江氏书之不失谨慎之意。又江氏书博采同时稍前他人之说不为人所注意者,其用心良宽良苦,然其间亦尚有得有失,姑拈两事为例。
其一,《檀弓》有云:“孔子少孤,不知其墓,殡于五父之衢。人之见之者,皆以为葬也。其慎也,盖殡也。问于郰曼父之母,然后得合葬于防。”江氏说之曰:
此章为后世大疑。本非记者之失,由读者不得其句读文法而误。近世高邮孙邃人 孙着《檀弓》论文,谓不知其墓殡于五父之衢十字当连读为句。盖殡也,问于郰曼父之母两句为倒句。甚有理。盖古人埋棺于坎为殡,殡浅而葬深。孔子父墓,实浅葬于五父之衢,因少孤不得其详,不惟孔子之家以为已葬,即道旁见之者亦皆以为已葬。至是母卒,欲从周人合葬之礼,卜兆于防,惟以父墓浅深为疑。如其殡而浅也,则可启而迁之。若其葬而深也,则疑于体魄已安,不可轻动。其慎也。盖谓夫子再三审慎,不敢轻启父墓也。后乃知其果为殡而非葬,由问于郰曼父之母而知之。盖唯郰曼父之母,能道其殡之详,是以信其言,启殡而合葬于防。盖殡也,当在问于郰曼父之母句下,因属文欲作倒句,取曲折故置在上。如此读之,可为圣人释疑,有裨礼经者不浅。
江氏此条,颇受后人信从,朱彬《礼记训纂》亦采之。然核之《檀弓》之文理,参以当时之情事,江氏之说,两觉未允。果如其说,应云不知其父墓在五父之衢者为殡,乃明其所欲辨者之为殡与葬。今云不知其墓殡于五父之衢,则所不知者似乃其墓地之何在。且殡与葬乃成墓以前事,墓则殡与葬以后事,故墓殡墓葬皆不得二字连用。且叔梁纥在当时亦一大夫,其卒,何为殡而不葬,迄于孔子母死,已及二十年之久,此仍无说可解。及孔子母卒,孔子欲其与父合葬,既不先知其父葬之深浅,与其可以迁动与否,则又何为为其母先卜兆于防。此亦无说可通。前人所疑,特疑孔子圣人,何以不知其父葬处。然《檀弓》又引孔子之言曰:“吾闻之,古也墓而不坟。今丘也,东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以弗识。”既其墓不覆土为坟,自不易识别,此自无足深疑。读古书苟有疑,当尽可能先求种种之解释,不当径弃其所疑之本书,而别引他书以为说。如崔氏疑《论语》佛肸事,即据《左传》弃《论语》,不知为《论语》别作一解,则《论语》《左传》皆可通。江氏此条仍本《檀弓》本文,与崔氏取径不同,而强为他解,乃不知其较之旧解为更无当。可知考古辨伪之事非不当有,贵能本之于审慎之心情,衡之以宏通之识见,固非轻疑好辨之所能胜任也。
又一事云:
按年谱:哀公十年,夫人幵官氏卒。昔人因《檀弓》记伯鱼之母死,期而犹哭,夫子谓其已甚,因谓孔子出妻。近世丰城甘驭麟绂着四书类典赋辨其无此事云。《檀弓》载门人问子思曰:“子之先君子丧出母乎?”此殆指夫子之于施氏而言,非谓伯鱼之于幵官也。初,叔梁公娶施氏,生九女,无子,此正所谓无子当出者。《家语》后序所谓叔梁公始出妻是也。此说甚有理。施氏无子而出,乃求婚于颜氏,事当有之。其后施氏卒,夫子为之服期,盖少时事。门人之问明云:“子之先君子丧出母”,是谓夫子自丧出母,非谓令伯鱼为出母服也。子思云:“昔者吾先君子无所失道,道隆则从而隆。”此语尤可见孔子虽有兄孟皮,妾母所生,则孔子买为父后之子。在礼,为父后者为出母无服。圣人以义处礼,父既不在,施氏非有他故,不幸无子而出,实为可伤,故宁从其隆而为之服。设有他故被出,则当从其污,不为之服矣。所谓无所失道者也。若伯鱼之母死,当守父在为母期之礼,过期当除,故抑其过而止之,何得诬为丧出母也。甘氏说有功圣门,特表出之,并补其所未尽之说。
江氏善言礼,此条辨叔梁纥出妻,孔子非有出妻之事,虽引据甚简,叉皆片言只辞,而加以会通,为之说明。破后代之讹说,发古人之真相,考据疑辨之功,亦何可废。真积力久而用功深,自可犁然有当于人心,如江氏此条是也。
江氏之后,清儒考据之业日盛。然考孔子生平历年行事者,或据《论语》,或本《左传》,或辨《史记》,率皆逐句逐条疑之辨之,解之释之,求其综合终始而备为之说,如崔氏、江氏之书者则鲜。间亦有之,然皆不得与崔氏江氏书媲美。今亦不再缕陈。其逐条逐句作为疑辨解释者,虽亦精义络绎,美不胜收。然或则各持一偏,或则相与抵牾,今欲会通众说,归于条贯,汰非存是,勒为定论,以为孔子作一新传,其事亦甚不易。抑且汉宋门户之见愈演愈烈,义理考据一分不可复合,既为识趣所限,能考孔子之事,乃不能传孔子其人,此尤为病之大者。窃不自撰,最近作为《孔子传》一书,抑有其意,亦未必能尽副其意之所欲至。姑举胡氏、崔氏、江氏三人之书而略论之,非欲进退前人,乃庶使读吾书者,知其取舍从违之所在,知其轻重缓急之所生。知其荟粹群言,而未尝无孤见独出之明。知其自本己意,而未尝无博采兼综之劳。特以补我自序己书之所未尽。若谓吾书出而自宋以来一千年诸家述作考辨皆可搁置一旁,则断断非吾意之所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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