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国学秋水堂论金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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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陈敬济侥幸得全送,西门庆糊涂打铁棍

 

  (第二十八回 陈经济因鞋戏金莲,西门庆怒打铁棍儿)

  金莲与西门庆在葡萄架下狂欢,次日金莲不见了一只鞋。从一只鞋子,生发出金莲骂秋菊、秋菊与春梅在花园找鞋、在藏春坞发现了蕙莲的一双鞋、惩罚秋菊、吃蕙莲的寒醋、铁棍拾鞋、敬济得鞋、敬济还鞋、西门庆打铁棍、铁棍的娘一丈青大骂潘金莲与陈敬济、来昭与一丈青因此被发去狮子街看房子等等一系列事件。

  家人来昭的儿子铁棍儿此时已是第三次出现,作者文心深密,于此可见一斑。小铁棍儿的第一次出现在第二十四回:元宵夜,敬济与金莲二人调情,小铁棍儿"笑嘻嘻在跟前,舞旋旋的且拉着敬济要炮仗放"。敬济嫌他碍眼,给了他几只炮仗把他支走了。这时,铁棍儿已经与敬济、金莲的暖昧关系隐隐联系在了一起,正仿佛埋伏下来的一只炮仗。第二次出现在上一回卷末,春梅因给瓶儿开角门忘了关,放进了小铁棍儿,小铁棍儿从花丛中钻出来向春梅要果子吃,春梅给了他果子,告诫他说:"只怕他(按,指西门庆)看见打你",已经伏下铁棍挨打的线索。

  金莲试穿蕙莲留在藏春坞雪洞里的鞋,"比旧鞋略紧些,才知是来旺媳妇子的鞋"。既回应二十三回里面蕙莲与西门庆在藏春坞偷情、西门庆爱她脚小;又回应二十四回众人走百病儿,蕙莲把金莲的鞋套在自己的鞋上穿。人死鞋在,又生发一场小小吃醋风波。金莲不仅嫉妒西门庆爱蕙莲,更嫉妒蕙莲与敬济在元宵夜走百病儿时的调情,故敬济来还鞋的时候,居然凭空一口把醋意道破:"来旺儿媳妇子死了,没了想头了,却怎么还认的老娘!"吃醋妙,然而更妙处在于吃得横空出世,"哪儿也不挨着哪儿,"却又神情、口吻毕肖。敬济说金莲只会拿西门庆来吓唬他,金莲立刻接一句:"你好小胆儿!明知道和来旺儿媳妇子七个八个,你还调戏她,你几时有些忌惮儿的!"句句不放过,声声不饶人,金莲醋意可谓深矣,对蕙莲记仇可谓久矣;又妙在敬济任她骂,决不就蕙莲回言,决不接这个下茬。因为一方面是不好回答,另一方面也等于是默认,索性由着金莲出气的意思。

  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蕙莲、鞋、元宵夜、小铁棍儿和陈敬济,被作者的巧妙结构若有若无、若隐若现地联系在了一起。读此书,犹如春水波澜,一环接一环,一浪推一浪,往往牵一发而动全局,藕断丝连,绝有韵致。想人生本来就是如此纵横相关、前后相映,有许多剪不断、理还乱的因果关系,有许多毫无逻辑可言的事件,有许多"没有意义"的细节,杂乱无章而缺乏"秩序"。《金瓶梅》的文字一方面"摹拟"生活的众多家常细节,使读者恍然有"偷窥"之乐;一方面竭尽文心之妙,安排出春水碧波的连环纹漪,细节虽多而不乱,仿佛万水一源而又终归于海也。

  金莲与春梅欺负秋菊可谓至矣。明明是春梅开角门放进了人,春梅又明明看见了小铁棍儿从花架下钻出来,但是金莲偏爱春梅,春梅J 恃宠而坚不认范,无辜的秋菊终于不得不为此顶石头、罚跪和挨打。此回初次直接描写金莲打秋菊,也是在此回,陈敬济拿着金莲的鞋走上玩花楼,向金莲索要了一方汗巾子换鞋,这方汗巾子,遂成为两人关系进展的一个小小里程碑。而就在他走上玩花楼之前,陈敬济嘲弄了罚跪顶石头的秋菊。试问玩花楼是何等样的地方?玩花楼是第八十五回中,怀恨已久的秋菊向月娘告密、月娘撞破金莲与敬济奸情的地方也。月娘撞破奸情,遂导致春梅被卖,金莲被逐,终死武松之手。五十余回之后的文字,却在这里发端。金莲、春梅、敬济、秋菊,个个俱在,情景却已天地翻覆;秋菊一口恶气,也直到彼时方出。

  陈敬济向金莲索汗巾,不肯要别的,只要金莲袖子里面的那一方,金莲笑道:"我也没气力和你两个缠。"于是向袖中取出一方细撮穗白绩挑线莺莺烧夜香汗巾儿,上面连银三字儿都掠与他。又嘱咐不要让西门大姐看见。试对比第四回中,王婆硬逼着金莲把袖子里面的汗巾子送给西门庆做定情物、金莲百般不肯的一幕,金莲的变化可谓触目惊心。

  第二十九日 吴神仙冰鉴定终身,潘金莲兰汤邀午战

  (第弄十九日 吴神仙贵贱相人,潘金莲兰汤午战)

  一双鞋子,上一回花枝招展,这一回仍作余波:西门庆为了鞋打了小铁棍儿,被月娘知道后,甚是埋怨金莲,玉楼又借着做鞋,把来昭妻子的一顿大骂学给金莲听,金莲又告诉给西门庆,虽然有月娘劝说,没有把来照一家三口撵走,终于还是把他们赶到狮子街看房子才罢。月娘为此,更与金莲不睦了。

  那时候,缠足的女人大概从来不露出赤足,因为缠了的足原本难看得很。于是晚上睡觉时穿平底的睡鞋,白天则或穿平底鞋,或穿高底鞋。高底子一般用木头做,但是木底子大概又像如今的高跟鞋那样,走起路来会各登各登响,所以有时也不用木底而用毡子底。西门庆很注意女人的衣饰,曾经嫌蕙莲穿红袄配紫裙子"怪模怪样";上一回又嫌金莲穿一双大红提根儿的绿绸子睡鞋"怪怪的不好看",告诉金莲他喜欢女人穿红鞋。于是金莲开始做一双大红素缎子白续平底睡鞋,鞋头上绣的花样是鹦鹉摘桃。瓶儿和她一起做鞋,准备做一双大红大样锦缎子高底鞋平时穿。惟有玉楼自称"我老人家了,比不得你们小后生,花花黎黎",做的是一双玄色缎子高底鞋,"羊皮金缉的云头子",纱绿线锁边。玉楼嫁给西门庆很不得意,她既手头有钱,又不像孙雪娥、李娇儿那样缺乏姿色或者笨口拙腮,是相貌与聪明足以与金莲、瓶儿抗衡的美人,但是西门庆对她并不特别重视,所以绣像本的评论者在她改嫁给李衙内后评说道:玉楼终于遇到了赏识她的知音。这里玉楼径以"老人家"自许,半是灰心,半是看出头势,索性不与金莲争竞。也正因为如此,玉楼得以与金莲和睦相处。然而玉楼也可谓善于学舌者:近来几次赶逐仆人(来旺与来昭),都与玉楼给金莲通风报信有关。玉楼也何尝不嫉妒、不吃醋、不多事,只是善于处世,比较隐晦含蓄,与金莲动辄发恼、"粉面通红"表现得不同罢了。

  金莲早起,惦记着西门庆喜欢红鞋,找来李瓶儿、孟玉楼和她一起搭伴做鞋。当时月娘在上房穿廊下坐着,见金莲、孟玉楼手拉手往外走,便间:"你每那去?"金莲撒谎说:"李大姐使我替他叫孟三儿去,与他描鞋。"明明金莲叫瓶儿与他描鞋,明明金莲自己来找玉楼,偏偏都推到瓶儿头上。另一方面,如果我们还记得金莲刚来时的情景--每天早起,便到月娘房里,一口一声叫着"大娘",奉承月娘,不拿强拿,不动强动;如今的金莲,得宠志骄,完全不把月娘放在眼里了。月娘愚拙,也自难进入众位心灵手巧的美人之群。看她坐在穿廊下,显得颇为孤独。

  这一回中的关键是下半回中群芳会聚,由吴神仙相面,预言其结果收成。一则把西门庆与众女子的相貌神态再从一个外人眼中一一描写一番;二则暗示众人的结局与小说的结局,提醒读者即将来临的喜事和荣幸背后隐隐潜伏着的灾祸。吴神仙者,无神仙也。作者在提醒读者何当有神仙,又何当有楼、月、雪、莲一干女子,尽是作者文心弄巧,在全书的第一个三分之一处特地设一场梁山泊小聚义。因为从小说结构来说,这是全书的第一阶段告一段落,就要峰回路转了也。全书的第二个三分之一、却不是按照回数与页数计算,而必须从此回开始,到第七十九回西门庆之死为止。其中第五十九回的官哥儿之死则正好是中间的一个小休止符。

  我们在此第一次看到孙雪娥、西门大姐和春梅的容貌。在丫鬟群中,春梅是惟一被相的,可见西门庆对她的宠爱。而西门庆对春梅的宠爱,也和对金莲的宠爱息息相关:〕 吴神仙走后,月娘对西门庆说有三个人"相不着"--除了不相信西门大姐会"受磨折",从侧面写出月娘多么信赖陈敬济,其他两件事都和"生子"有关,又从侧面写出生子是月娘最关心的事情:吴神仙说西门庆有二子送终,又称瓶儿和春梅都会"生贵子",月娘心中由不得不嘀咕。但是月娘最信不过的是春梅会"戴珠冠"做夫人。酉门庆叫谓善于替妻子排解,说吴神仙一定是错把春梅当成了我们的女儿,才相她有夫人之分。西门庆与月娘的推测都是逻辑性的,但是相面一节所揭示出来的,不过只是"命运不讲逻辑"耳。

  春梅是"金、瓶、梅"之一、是全书最后一个三分之一部分的中心人物,因此在这全书第一个三分之一部分的结尾处特意把她提出来,而且周守备和身体不好的周守备娘子都隐隐出现在背景,无一不是在为春梅的龙飞作铺垫。此回之相面,独有她地位最低微而独有她相得最好,相面之后,她明知月娘不信她有"戴珠冠"之分,却并不放在心上,相当自信自负。春梅从不以"奴才"自视,也不以一辈子做奴才自期。从她身上,我们可以瞥见《红楼梦》里那个"心比夭高"的晴雯的影子(此回她给西门庆吃冰湃梅汤,也应了《红楼梦》第三十一回中晴雯要给宝玉吃冰湃的果子)。在这一回里,我们惟一的一次看到她的长相:"五官端正,骨格清奇,发细眉浓,声响神清",左口角下与右腮上,各有一点妩媚的黑痣,行步轻盈,口若涂朱。

  金莲所睡的床,是一张螺锢床,紫纱帐慢,锦带银钩。是因为瓶儿有一张同样的床,金莲才教西门庆特为她花了六十两银子买的,后来人死床空,玉楼再嫁时陪送给了玉楼。第九十六回春梅游旧家池馆,

  玉楼带来的那张南京描金彩漆八步床,于第八回中陪嫁给了西门大姐的,还有瓶儿与金莲的这两张螺锢床,都曾再出现在春梅与月娘的对话里:玉楼的八步床在大姐死后抬回来,卖了八两银子;瓶儿的床卖了三十五两银子,只得到原价的一半。春梅将来成为周守备夫人,回西门庆家来探望旧居,此回的算命不但已经预示,而且那张她怀旧不忘的螺锢床也早已从此出之。吴神仙本是来为周守备的娘子治疗目疾的,被周守备推荐到西门庆处相面。春梅的下半生,与全书的最后三十回,在这一回里已经跃然欲出了。

  这一回以做鞋开始,到了此回卷末,金莲在床上午睡,则已经穿着"新做的两只大红睡鞋"矣。而这才与她的"红绢抹胸儿"相配。"兰汤午战"一节,似乎只是为了带出这只大红睡鞋与金莲所睡的那张床而已。从葡萄架到兰汤午战,又写出金莲受宠,至此已经相当登峰造极,正因如此,才衬托出下文瓶儿生子之后西门庆对她冷落的不堪。

  (图)《仕女图》

  绢本设色画,无落款题记。

  这幅画本来呈圆形,好像团扇的模样,背景以石青填实。三个女子坐在钩金大红毡毯上,其中有两个分别身穿桔黄、朱红纱衣,手执团扇,观看中间穿苍绿衣服的女子绣花。氛围安静而富丽,好像就连这几个女子之间的空气也染上了金粉似的。金莲、玉楼、瓶儿三个人在一起所做的女红是描鞋,不是绣花。"三人一处坐下,拿起鞋扇,你瞧我的,我瞧你的",相互议论一番平底、高底、颜色、花样,从这儿慢慢地讲到西门庆打小铁棍,一丈青在后边海骂。直到说是金莲"粉面通红,恼了"才罢。然而从头到尾,只是金莲、玉楼两个人在讲话,瓶儿一直沉默着。好在有《金瓶梅》,使我们得以窥视到在安静而富丽的氛围下面,这三个女子所真正生活着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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