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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回 属同穴一时丧礼盛,守孤灵夜半口脂香
(第六十五回 吴道官迎殡颁真容,宋御史结豪请六黄)
这一回,又是我们的《金瓶梅》作者显现他的大手笔的一回了。这个横空出世的才子,中国小说的莎士比亚,在这一回里,他以声色娱我们的耳目,以人性的深不可测再次震撼我们的心灵。他给我们把人世尽情地看一个饱--先是一个妙龄佳人的污秽的病与暗淡的死,这里却又写她辉煌的出丧。至于她的情人,她为之出卖和害死了一个丈夫、赶逐了另一个丈夫、忍受了他的马鞭子、冷遇和侮辱的情人,一方而在她的灵前和他们死去的孩子的奶妈做爱,一方面每天呜咽流泪,恨不得和她一起死去。如果按照这部小说之绣像本的佛学思想背景,说这些都只不过是人生的幻象,那么它们真是强有力的幻象,因为一不小心,我们就会被它们昏眩了眼日:我们将看不到真正的感情可以和自私的欲望并存,而那似乎是淫荡的只不过是软弱而已。瓶儿的丧礼,极一时之盛。光是本家亲眷轿子就有百十余顶,就是三院鸭子粉头的小轿也有数十,"车马喧呼,填街塞巷",街道两边观看出殡的"人山人海"。迎丧神会者表演武艺、杂耍,看得"人人喝彩、个个争夸"。死本是最孤独寂寞之事,却演变成一个公众盛典,而在这鼓乐喧天的公众盛典当中,人们可以经历一场集体的心理治疗与安慰,忘记死的悲痛、恐怖与凄凉。
瓶儿出殡之后,搭彩棚的工匠准备拆棚,西门庆道:"棚且不消拆,亦发过了你宋老爹摆酒日子来拆罢。""宋老爹"摆酒,是为了请东京来的六黄太尉。同一彩棚,分为二用:一者事死,一者事生,然而二者又都是炫耀与铺张。把这两件"盛事"并排放在一起,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它们共有的虚幻。
在丧礼和酒宴之间,有一段凄清的文字,衔接起两件"盛事"。西门庆来到瓶儿屋里,物在人亡,而床下依然放着她的一双小小金莲。西门庆"令迎春就在对面炕上搭铺,到半夜,对着孤灯,半窗斜月,反复无寐,长吁短叹,思想佳人。有诗为证:
短吁长叹对琐窗,舞莺孤影寸心伤。
兰枯楚碗三秋雨,枫落吴江一夜霜。
夙世已违连理愿,此生难觅返魂香。
九泉果有精灵在,地下人间两断肠。
白日间供养茶饭,西门庆俱亲看着丫鬟摆下,他便对面和他同吃,举起着儿道:'你请些饭儿。'行如在之礼。丫鬟养娘都忍不住掩泪而哭。"
然而,紧接着这一段伤心的文字,我们便看到这一天夜半西门庆与奶妈如意儿的初次偷情:"两个楼在被窝里,不胜欢娱。"次日,西门庆打开被吴月娘锁起来的瓶儿床房门,寻出李瓶儿的四根簪儿赏她,"老婆磕头谢了"。
唉,《金瓶梅》的作者是怎样的一个人,才能有胆力、有胸怀面对这样复杂的人间世,才能写出这样巨力的文字!这样的文字,又怎么允许以轻薄的、浅陋的、淫邪的、狭隘的、道貌岸然、自以为是的眼光读它看它!有感情的人,往往流于感伤,极力地描写悼亡深情之后,断不许夹杂情色欲望;又或者那对世界充满讽刺的人,便只能看到一切都是假,一切都是破败,于是又会放手描写情色欲望,讥刺西门庆的庸俗、势利、浅薄。然而《金瓶梅》的作者,他深深知道这个世界不存在纯粹单一的东西:如果我们只看到西门庆对瓶儿的眷恋,或者我们只看到他屈服于情欲的软弱,都是不了解西门庆这个人物,也辜负了作者的心。从官哥儿诞生而招如意儿为奶娘,西门庆见如意儿何止千百次,但从来没有动过心,从来没有一言调戏。惟有现在,瓶儿这里人去楼空,他虽有心为瓶儿守灵,但是他是这样一个软弱的、自私的、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向来不能为爱一个人而牺牲任何个人乐趣的,如何能够忍受这种孤独寂寞哪怕只有几天几夜?喝醉了,走进瓶儿屋里,"到夜间要茶吃,叫迎春不应,如意儿便来递茶,因见被拖下炕来,接过茶盏,用手扶被"。就是这么一点点对他的注意和关心,便足以令西门庆心动。这种屈服,不让人觉得他可鄙,只觉得他是一个人,一个软弱的、完全被感情与情欲的旋风所支配操纵的人罢了。然而,《金瓶梅》中的人物,又有哪个不是如此?他们沉沦于欲望的苦海,被贪欲、慎怒、嫉妒、痴情的巨浪所抛掷,明明就要沉溺于死亡的旋涡,却还在斤斤计较眼前的利害,既看不清楚自己的处境,也对其他的沉沦者毫无同情,只有相互猜疑和仇恨。一个年青美丽而有钱的女人,不到短短一个月,便痛苦而污秽地死去,死前,丰腆的肉体瘦得剩下一把骨头,屋里充盈着污血的臭气。这真是吴道官在丧礼上的文浩中宣读的:"苦,苦,苦!"然而,这样的苦--不仅是感情的,更是肉体的--也还是唤不醒这些充满怨毒的灵魂,只是在丧礼的热闹中,在新鲜肉体的温暖中,挣扎,躲闪,逃避。《金瓶梅》最伟大的地方之一、就是能放笔写出人生的复杂与多元,能在一块破烂抹布的肮脏褶皱中看到它的灵魂,能够写西门庆这样的人也有真诚的感情、也值得悲悯,写真情与色欲并存,
写色欲不只是简单的肉体的饥渴,而是隐藏着复杂心理动机的生理活动,写充满了矛盾的人心。
在丧礼描写之间,穿插众官员借西门府第在十月十八日宴请六黄太尉;太尉被写得势焰熏天,派头十足,"名下执事人役跟随无数,皆骏骑咆哮,如万花之灿锦。"巡按、巡抚、以及山东一省官员都来参拜陪坐。然而究其来头,不过是一个奉命迎取花石纲的太监而已。在极力描写太尉势要、宴席丰盛、众官供伺、鼓乐闹热之后,我们看到太尉率先离去,众官员谢过西门庆,便也一同离开,作者紧接着下了八个字:"各项人役,一哄而散"二收场冷隽,妙极。
众人散去之后,西门庆留下几个亲戚朋友饮酒--我们读到这里,情不自禁地微笑:西门庆宴请黄太尉,花钱费力,都是不得已的应酬趋奉,根本谈不上个人乐趣,只有在应伯爵、吴大舅、傅伙计、韩道国这些人当中,他才能"如鱼得水",享受到一些快乐。这班人以应伯爵为首,纷纷回味黄太尉多么欢喜,巡抚、巡按两个大员多么"知感不尽"--重温方才的光荣,延续了已如烟花一般消失的热闹,为主人带来新的满足。应伯爵说:"哥就赔了几两银子,咱山东一省也响出名去了!"西门庆这一席酒,何止要花费上千两银子?他是做买卖起家的人,怎么能不心疼?伯爵的话,偏偏抚慰在他的痛处,伯爵真是千古清客之圣!而酒宴上这种种情景,不知怎的,令人觉得像西门庆这样的人,就算巴结上了,还是可怜。
在酒宴上,正当酣畅快乐之际,西门庆命小优儿唱了一支《普天乐· 洛阳花》:"洛阳花,梁园月,好花须买,皓月须赊。花倚栏干看烂漫开;月曾把酒问团亲夜。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时来也?"
这真是一支极伤感的曲子,西门庆听得"眼里酸酸的",被伯爵看见,一口道破:"哥教唱此曲,莫非想起过世嫂子来?"又劝:"你心间疼不过,便是这等说。恐一时冷淡了别的嫂子们心。"先说破心事,再软款劝慰,伯爵的确是"可人"!偏偏被潘金莲在软壁后面听到西门庆与应伯爵的对话,回来告诉吴月娘,妻妾由此议论起瓶儿的丫头养娘,特别是如意儿被"收用"之后发生的变化:"狂得有些样儿?"金莲最担心的,是如意儿得宠生子,则好容易去了一个李瓶儿和官哥儿,又来一个李瓶儿和官哥儿;月娘最担心的,是西门庆把瓶儿的两对簪子赏了如意儿,则月娘一直凯觑的瓶儿之财,不免要和如意儿分惠,于是各自暗怀心事,不做欢喜。
这一回之中,我们必须注意作者下笔的次第:看他写一层势利热闹,写一层孤寂凄凉,再写一层情色欲望;又一层势利热闹,又一层酸心惨目,又一层嫉妒烦难。层层叠叠的意义,并不相互排斥,而是相互渗透,相互依托。死亡的利齿,何尝能够解开这难解的生命之密结?
绣像本此回回目,完全把六黄太尉略去,只是强调"死愿同穴"的痴情与"半夜口脂香"的淫乐之间的对比与张力,强调"孤灵"与"丧礼盛"之间的对比与张力。强调"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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