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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问鼎中原(B.C.607—B.C.590)
(一)
公元前七世纪下叶,重耳死后,子孙晋灵公、晋成公、晋景公年间,晋国霸业中衰。那么,这个中衰时期,春秋的霸主又是谁呢。让我们把目光投向南方江汉流域。
公元前613年(晋灵公九年),江汉流域的楚庄王芈侣,以声色冶游的方式登上了爸爸传给他的宝座。作为楚穆王(商臣)的儿子,楚成王的孙子,楚庄王不但没有新官上任三把火,反倒装了三年孙子。权臣“斗越椒”,斗越椒包揽了楚国的内政外务。
楚成王时年九岁,虽然号称大王,仍然不过是一些元老贵族手里的牌。他的贵族叔叔“令尹子元”,把持着朝政,九岁的小孩楚成王拿他一点办法没有
按理说,楚国一直强化王权,推行县制,抑制分封,并用“覆军杀将”这样的苛法控制担任朝臣的各卿大夫家族,不应该出现权臣“斗越椒”压盖楚庄王的后果啊。是的,楚国相对北方诸侯来讲,君权算是强的。但一个国君不可能管理好诺大的楚国,楚王必须借助自己的副手,也就是令尹来管理国家。令尹相当于后来皇权社会的宰相。宰相是很容易分掉皇帝的大权,后来的皇权社会摸索了很久,皇帝们才搞出了制约宰相的一系列办法,譬如不许同一家族世袭宰相,用建官牵制宰相。但是,楚国的十一位历任令尹中,有八个,都是来自同一个家族的,这个家族名叫“若敖家族”。这就使得若敖家族成为堪于楚王族分庭抗礼的望族。
从最早的猛将屈瑕,到后来的令尹子文,以及令尹子玉,现任令尹“斗越椒”,都是若敖家族的。可以说楚国的江山,有一半是若敖氏打下来的。若敖家族为楚国的缔造和扩张,立过恢弘的功勋。历代楚王也很宠爱他们,把大块的新占区赐给他们。于是若敖家族不但封邑广大,还自有军队(子玉就曾拉着自己的家族部队上了城濮之战战场)。发展到了楚庄王继位初期,若敖家族已经兵强马壮,不服管教。
相比之下,楚王族却在衰弱。有一次若敖家族和另外两个家族拉起枪杆子互相打,可怜的小楚庄王只够资格做旁观者,甚至一度被若敖氏绑架,像小鸡那样被劫持出城,等到若敖家族战胜另两家族之后,才得以归位。可怜的小楚庄王虽然名为大王,实为傀儡,弄不好就会被若敖家族的人把他废掉。
于是,楚庄王上台后的主要职责,就剩负责喝酒和听音乐了。他不听国政,日夜作乐,花了三年的时间,坐在钟鼓齐鸣、竽瑟狂作的宫殿上,搂着进口的外国美女,欣赏各种乐器纷然杂奏,一片轰鸣,非常过瘾。他晕乎乎地痛饮着美酒说:“寡人过得好爽啊!有谁敢进谏者,死无赦!”
可是大臣们忍不住还是想劝劝他。伍举——即伍子胥的爷爷,跑到殿上说:“我看见有只鸟,停于高阜,三年不鸣。这鸟怎么这么奇怪啊,占着树枝儿不拉屎!”
楚庄王左抱郑姬,右抱越女,从钟鼓间探出脑袋,回答说:“这个鸟的情况我知道。此鸟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伍举磕了个头:“大王英明!”,高高兴兴下去了。
然而楚庄王照喝无误。
这就是成语“一鸣惊人”的出处,还被不识字的小燕子还珠格格念做“一鸟骂人”。
精神分析鼻祖弗洛伊德大师认为,男人们做事的动机除了性冲动,就是“渴望伟大”了。伍举的话正从伟大入手,激励楚庄王。楚庄王也渴望伟大,但他另有苦衷。他上台日浅,年纪又轻,力量又孤,面对国内实力派的若敖家族根本不敢作声。若敖家族武力如日中天,跺一跺脚,楚国就要乱颤。可怜的小楚只能躲在酒杯中,像小鸡躲在蛋壳里,靠酒精和美女麻醉自己,像那个歌唱得那样“总是弱不禁风一幅孬种的样子”。但是,喝酒归喝酒,听音乐归听音乐,小楚两眼雪亮,心知肚明,偷偷寻找心腹人。
他打猎的时候,看到有人刺了虎豹,就说:“吾以是知其勇也”,看到有人把猎物均分,就说:“吾知其仁也。”三年的末期,又有人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冒死进谏,逼楚庄王振作起来。这位王才犹犹豫豫地答应试一试了。
然而这个倒霉的家伙刚要发奋图强,楚国却发生了大饥荒。戎族乘机攻击其西南境,贯穿楚国纵深,一直扎到湖北北部的房县。另一部戎族则攻打楚东南边境,进逼阳丘,侵入湖北枝江。同时,麋国人与百濮人也抢占枝江一带,紧逼一百公里以外的郢都。庸国人又在湖北西北的竹山揭竿而起。楚国四境皆警,蛮族合聚闹腾,形势非常严峻。楚国北方靠近“巴尔干”的申、息两县,北门都不敢打开,生怕中原诸侯乘机破楚。
这些制造混乱的戎族、百濮什么的,在楚国人眼里,是更落后的“群蛮”,由于楚国的强大而被压制在西南一隅(后称西南夷)。楚庄王很好地利用了这些个西南夷兴风作浪的时机,他以抵御外敌为名接触兵权,像现在的小布什那样,压制住国内的矛盾和各家族势力的不同声音,获得战时的独裁。一般来讲,有外敌入侵的时候,国人和各方面势力,都会更迁就国君,倾向赋予国君更大的权限。
楚庄王说服了逃跑派,首先攻击庸国人,与庸兵接战七次,次次都假意败走。庸人骄傲,孤军冒进。楚庄王分两队夹击,在秦国人和巴人的配合下灭掉庸国。其他各地的戎族和百濮帮闲叛乱份子,见势不好,一哄而散。
通过这次用兵,楚庄王抓到了一些军权,可以同嚣张的若敖家族分庭抗礼了。回到国都的楚庄王从戎车上跳下,明显地比以前晒黑了。这个曾经躲在蛋壳里的小鸡,他伸了一个懒腰,对着天空喊道:“哈哈——我要打鸣啦兮!”
于是楚庄王进行快刀斩乱麻的一番改革,对阴云密布的楚国天空进行大清洗,诛杀一百多人,任用一百多人,遍布朝野上下的豪族悍将都换成了乖乖虎——把他讨厌的人,都换成了他喜欢的人。
楚庄王喜欢了,若敖氏却不喜欢了。若敖氏家族的掌门人——令尹“斗越椒”见势不妙,也猛烈反击,刺杀了楚庄王任命的重臣“蒍贾”(是孙叔敖的爹)。但是,这并没有吓倒楚庄王,他继续毫不留情地翦除若敖家族势力。
斗越椒自觉境遇可危。先人的伟大与庄王的猜疑,终于使他迈出了挺而走险的一步,公开叛乱,带领彪悍的若敖氏武装,进攻与之不共戴天的年轻楚庄王。
鉴于若敖氏的家族部队都是精锐,久经沙场,声势浩大,楚庄王被迫采取妥协的办法,说把我王族里面几个有面子的人,送到你们若敖家族当人质,咱们两下罢手,好吗?
但斗越椒冷笑着拒绝了。斗越椒即使不是个骄狂已极的人,也不会到这时候再和谈了,和谈就不怕秋后算帐吗?还是打吧。让机关枪和大炮去辩论吧。楚庄王遂与叛乱的令尹“斗越椒”军展开激战。
楚庄王的战车上,载着战鼓,他立于鼓旁,亲自举棰,擂动战鼓。斗越椒从正前方,向着楚庄王连射两枚重箭,疾劲有力。第一只箭穿过楚庄王的两匹辕马的马耳正中间,疾行划过跪坐的驾驶员头顶,透破鼓架,铛地一声凿在战鼓后边的铜钲上,激溅起的火花,都抱在击鼓的楚庄王的胸前。第二枝箭随后跟到,经过马头车辕,直奔楚庄王面门,紧贴着他的脑顶,穿破头顶伞盖的中心骨架,使伞盖“咯喳”一声像一个大人头,歪栽下来,盖住楚庄王。保镖们大为惊恐,两边士卒变色,楚庄王左右战车开始后退,总体阵形波动,眼看就要演成溃败。
楚庄王爬出盖子,擦着脖子上的冷汗,检查自己的脑袋还在之后,急中生智,大喊:“先君楚文王攻灭息国的时候,曾经得到三支利箭,斗越椒偷走两支,现在全射完啦,大家不要害怕。重新给我上兮——”
王军听见楚庄王还活着,而且敌人的核武器已经用完了,阵脚方才略微稳定。楚庄王猛擂战鼓,王军奋勇进击,终于杀溃叛军。
这都是史书上的真实记载,斗越椒发出的那两枚超级重箭,铛地一声把铜钲敲起多高,那铜钲的回响,透过史书,仍然萦绕在二千四百年后我们的耳边。
斗越椒战败,他的一家老小及旁门亲戚全被灭了族。也就是说,整个若敖氏家族被灭了。这一积累了几百年的庞大家族,绝户了。若敖氏的先人们在天上流浪,没了后人从地面上祭祀之,就都成了饿鬼。“若敖之鬼”这个词就是打这来的。专指没有后代的老光棍的意思。可以这样造句:中国再照这样破坏环境下去,子孙们早晚得死光光,我们都得成为若敖之鬼。
关于这段平叛战斗,明朝的话本小说里另有一番描绘,除了“催马来战,敌将通名”的那一套并不符合春秋车战的评书打法以外,话本艺人还让楚庄王手下的小将养由基,和斗越椒,进行了单挑,隔河比试箭法。
单挑,即一员大将单对一员大将,是《三国演义》里那种“阵上鏖战貔貅将,阵下摇旗鸦雀兵”的打法,而不是在中军指挥全场。古代战争即使真有单挑,也屈指可数,关羽万敌丛中取颜良首级,算是有史可稽的单挑,其他我就不知道了。
按话本艺人的安排,养由基和斗越椒约定,隔河互相对射三箭,“躲的不是好汉”。
斗越椒第一箭射过去,养由基用弓轻轻一拨,那支箭掉在河里。接着第二支箭又来,养由基身子一蹲,箭从头顶擦过去。斗越椒嚷:“不许蹲,不许蹲!”养由基说:“好!这回我就不蹲。”说完第三枝箭就来,养由基不慌不忙,用评书里常见的那种套路,张嘴一口咬住来箭,取出来搭在弦上,嘣地一声射回去,正中斗越椒的脑门子。
春秋第一神射手养由基由此一箭定乾坤,换取了“养一箭”的外号。
养由基的箭法据说感天动地,连动物界都知道。传说楚国曾有一个白色的神猿,楚国善射的人没有一个能射中它。楚庄王就请养由基去射,没等射呢,老猿先就哭了——它都知道小养射技如神。果然一箭出去,白猿应声坠落。
另据《吕氏春秋》说,养由基也曾射过石头,箭羽没入石中,简直难以置信。李广射石头的故事,估计是司马迁或者当时李广的fans们根据《吕氏春秋》此事而抄袭捏造的。
(二)
公元前606年,楚庄王看见国内初定,就驱师北向1200里,远征陆浑戎人(距洛阳不到一百公里,在嵩山少林寺那一带,现有陆浑水库)。楚庄王把陆浑戎人压成齑粉以后,大兵直接威胁洛阳。
年轻人的好奇心使楚庄王很想摸摸老周天子那摸不得的屁股,何况自己的胜利之师离洛阳已是那么近了,简直扒上墙头就可以看见老周在屋子里哆嗦。于是,楚庄王把队伍开拔过洛河,到洛阳近郊,检阅三军,展示自己的肱二头肌。
周定王慌了——这时的周天子没钱没兵没权,地位已经降得跟联合国秘书长差不多了,他派大夫王孙满出去看看。王孙满就是21年前崤战时候,从门缝里观秦兵,判断秦兵“无礼而脱,必败”的那个聪明孩子。现已长大成人。伶牙俐齿的王孙满来到楚庄王军里。
楚庄王问:“我知道大禹从前铸了九鼎,三代相传,是你们洛阳城里的镇国之宝。我们楚国也有鼎兮,但不知你们的鼎兮有多大,有多重?”
好哇,这蛮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敢询问鼎之轻重大小,说白了就是窥伺国器,野心不可告人,大逆不道。但是楚庄王心想,齐桓公早死了,宋襄公早死了,晋文公早死了,秦穆公也死了,四大霸主都死了,多么好的时机,天下还有谁堪与我争锋。楚庄王此时取天下如同拾起一只草芥,鼎有什么不可以问的?
但王孙满回答说:“我们大周朝所看中的,是德行,而不是鼎。从前,大禹的夏朝很有德,于是诸侯进贡青铜,铸成九鼎,象征九州,上面有鬼神风物,保佑子民不受魑魅魍魉的迫害。夏朝末年,夏桀昏庸,失去了德,于是鼎迁到商人手里,保佑了商朝六百年宗祀。商纣暴虐,鼎迁于我大周。周成王占卜得知,上天保佑我们要传三十代周王,七百年基业。现在周德虽衰,但天命未改。鼎之轻重,你们是不可以问的。”一席绵中带刺的话,把楚庄王说得自讨没趣。
实际上,这尊贵无比的九鼎,国宝中的国宝,四个世纪后,在被称为“羞愧之王”的周赧王手里,被陆续变卖。他是为了维持穷困的政府,不得不向商人借债(成语“债台高筑”就是说这位王呢——他被逼急了,就逃到台子上躲债)。据说他悄悄把九鼎熔化,改铸做成铜钱还商人的债。等大周朝被秦王灭掉时,九鼎已卖了个净光。
这就是楚庄王“饮马黄河、问鼎洛水”的故事。作为长江流域的人,能饮马黄河,也是很了不起的。大约相当于成吉思汗打到莱茵河边上去饮马吧。
楚庄王问完鼎之后,带着自己的悍兵强将,押着陆浑俘虏以及成串的耳朵,在中原碧树青青的美好原野上,回奔自己统治的疆土广大的楚国。
一路上,楚庄王还在想着问鼎受挫的事。他心里悻悻地说:“哼,你们的九鼎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大楚国的长戟,折下戟的小枝,合熔起来,也够铸成你那九鼎兮。”
附注:楚庄王提到的长戟,是春秋最流行也最具杀伤力的青铜兵器。它是矛和戈的杂交产物。春秋时候的矛,长度接近3米,到战国时代更达到4米。矛头的样子,大家都知道,类似体育课上的标枪。如果在矛头的基部,再横铸出一枝去,那就是戟了,呈“卜”字形,具有勾啄与直刺两种功能,其实是合并了矛和戈的两种功能(戈的样子是象一把镰刀,可以啄你的脑袋,矛是扎你的肚子。哈哈,对不起,不扎)。楚庄王说要铸鼎,就是利用这些戟的横枝(小枝)。
总之,戟是戈矛联装的兵器,既可以冲刺,又可以勾杀,是当时最厉害的家伙。战车兵的戟长,步兵的戟短。戟一直是车战的主要武器。骑兵兴起后,青铜戟又成为步骑兵的利器。河北省藁城出土物中,有一件戈和矛联装在一个木柄上的长兵器,是最古老的戟,那其实是简单地把戈和矛捆绑在一起的玩意儿。西周以后才出现了整体铸造的戟,有些戟甚至还在长柄上横着联装了两件或三件戈头,等于是一个矛尖,横着自上往下有三个横枝,横枝可以啄,可以钩,比如去钩人柔软的脖子。
战国末年,随着冶铁技术的不断发展,铁戟诞生了。由于铁的质地比青铜坚韧,铸成的戟刺尖锐细长,也更好看,逐渐取代了青铜戟。西汉时,戟已成为军队主要装备。曹操帐下第一勇将典韦,就是使用一双短戟,重八十斤,叫做手戟,可用于投掷。吕布也是用戟,辕门射戟的故事,就是吕布把他的方天画戟插在营门,跟袁术的部将打赌,一箭射去,正中戟的小枝(即旁侧的横枝)。于是解了袁术的围兵。
随着盔甲质量的提高和劈砍类武器的流行,戟最后慢慢不时兴了。戟后来的命运,是做成木头的,样子也花哨,举着,当宫廷和军队的仪仗了,欧洲也是这样。
但是,如今美国人的警棍仍是戟形的,而且用途多样。曾经有过一位警察巡逻时候,用警棍伸到饼店的橱窗里面,拿警棍上横生的小枝,挑出一个多纳圈(Donut)来吃——那个戟枝正好可以穿进多纳圈的中心洞子。不料这事被饼店的摄相机录下来了,这警察为偷一个饼而丢了饭碗。
最近看新浪新闻,河北定州发生村民遭二百暴徒袭击的事,四人致死。暴徒还“自制了一种长短不等的钢管,一端磨尖,管侧焊有镰刀”云云——这,不就是戟吗,今人跟古人一也。哈哈。
(三)
商代和周代的人比现在惨,那时候一天只吃两顿饭。大约在早上7点到9点中间吃一顿丰盛的早餐,叫大食。下午3点至5点吃简单的午餐,叫小食。此后,太阳下山就睡觉了,跟现在的农村一样(当然,现在的农村也不这样了,晚上还要搓麻呢)。总之当时没有晚餐。这主要是因为当时灯不多,没法晚上吃饭。硬去晚上摸黑吃饭,很难受,是瞎吃。
出考古上看,到了春秋末年,油灯的灯具才开始多起来。春秋末年,铁器的使用,提高了生产效率,人们晚上也有活干了——技术进步反倒使人更加忙碌了。因为晚上要工作,所以点灯就频繁了,而且干活需要体力,也就要吃晚饭了。每天吃到三餐了。
但是楚庄王是在春秋中期,晚餐还不普遍,喝酒也是白天喝,夜里不喝,这主要是由于商纣王喝酒而亡国,所以大圣人周公发布禁酒令,喝酒不许乘夜。
楚庄王灭掉了若敖氏,又问鼎了中原,非常高兴,于是大摆庆功酒,庆祝自己开始打鸣。那时的酒主要是黍子酿造的,因为没有蒸馏技术,所以酒精度数也不高,还容易变酸,一次必须使劲喝(否则剩下的就都浪费了),直到喝得酩酊大醉。
楚庄王因此要求大家使劲喝,敞开了喝,往醉里喝。君臣们一直喝到点灯时分,天都黑了。
当时的灯,虽然没有电,但外形满漂亮的。灯油都是植物油,味道很香,纯天然,无污染,“兰膏明烛”一词说明灯油中还有香料呢,清香如兰,十分养鼻。在灯火摇曳时刻,众人闻着灯油香以及酒香,个个喝得肚子爆炸,酩酊大醉。(古人也有古人的快乐啊。)
楚庄王大乐,为了表示对臣属们的感激,他专门请出礼仪小姐——自己的小妾许姬,亲手为大夫们把盏。
“哇塞,更好了!Welcome!”
只见这个许姬,五官秀美,身材苗条,肌如凝脂,腰似春柳,是楚后宫里第一美人。晚宴的烛光,把本来就令人消魂的许姬照得更加妩媚。斟酒的她来回穿梭于烛光暗影之中,恍若仙女下凡。红酥手,黄藤酒,许姬的纤纤细手,许姬的淡淡体香,几乎令人不能把持。
突然刮起一阵大风——秋天傍晚的风啊,难道也这么多情!——把宴会上的烛火全部吹灭了。哇,可得着机会了,一个饱受撩拨的醉汉在暗地里一把扯住许姬的纤纤细手。许姬却是个练家子,熟练女子防身术,一招“燕子八翻翅”,反手揪掉那人帽子上的缨络,然后轻移“凌波微步”,来到楚庄王面前报告:“报告!有人非礼臣妾!”
宫人正在重新点灯,楚庄王说:“不要点,同志们,黑着灯喝酒舒坦,都不要点灯。并且,请各位把帽子上的缨络摘下来,咱们都绝了缨痛饮。”——这就是后来搬上戏台的《绝缨宴》。大伙于是黑着灯喝酒,跟现在酒吧里一样,偷快地喝酒,其乐无比!
事后,许姬出于女权主义立场,责问庄王为什么不揪出那个流氓示众,以便严肃君臣之礼,端正男女之别。
楚庄王笑着说:“按规定,喝酒不能过量,也不能没日没夜。但我让群臣可劲滥饮,出了事,不是他们的责任,是我的责任。我怎么能惩罚他们呢?怎么能伤国士之心兮?”楚庄王真是让人佩服啊,宜其霸也。庄子说:“君子不为苛察。”大约就是说楚庄王吧。用人不要求全责备、不要计较人才的小节微瑕。后来的西晋时期,建安七子中有一个人,因为该磕头的时候没磕头,仰脸偷看了一下曹丕的媳妇,结果被免职。唉,世道人心的变化真是有云泥之分啊。
而那个调戏许姬的将官,胆大包天,名叫“唐狡”——是我知道的第一个姓唐的人(姓唐的注意啦)。唐狡在后来的攻郑战役中,出效死力,所向披靡,扭转了楚军被动的战局,报效了楚庄王当初“绝缨会”饶他不死的恩遇。
比起“大耳贼”刘备摔阿斗的收买人心,楚庄王“绝缨”的这一招来的怎么样呢?我觉得庄王襟魄更出于自然。当然,刻薄的人会说,庄王再大方点,干脆把许姬给唐狡得了。
(四)
就在楚国人摘掉冠缨喝酒的那一年,同年的郑国也在吃饭。
郑国的国君刚刚继位,名字叫郑灵公。是凡叫灵公的人,都是不得好死的。这个郑灵公收到楚国人送来的一只大鳖,请他吃,为了祝贺他当政。大鳖在那时候哪里都有出产,但楚国的云梦鳖,鳖体肥大,肉味鲜美,不含激素,是送礼的好品。
有鳖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郑灵公决定跟臣子们一起开开荤,用吃一顿的方式,庆祝一下新时代的来临。
大鳖,于是乎被请进了厨房里。该怎么庖制它呢?据说,原始人,直接把肉放在火上烤。但这很容易烤焦,所以就用泥巴涂抹包裹,然后再烤,香味全留在里边,一点都不浪费——就像现代的“叫花鸡、纸包鸡”那样(二鸡的吃法很有古风)。
后来不用泥了,进化成往肉上浇油脂,以免烤糊了,又香又不糊。
但是,对于鳖这种野生动物,烤不是办法,最好是煮,营养和滋味一点都不流外人田。煮需要在鼎里进行。鼎的样子,我们都知道,就像鼎这个字本身写得那样。最早的鼎,带有支脚,下边可以容纳柴禾,等于自己既是锅又是灶。春秋以后,独立的灶台发达了,鼎的支脚就不必要了,或者支脚很短,可以把鼎直接坐在灶台上(至于灶台的样子,两千多年来没什么大变化,几乎就是现在农家还在沿用的那种)。
鼎可以煮粥、煮肉、煮菜羹、煮鳖,真是个好东西。当然鼎也可以做得更大个,搬出去给老祖宗在天之灵煮肉吃——那就成了国家神器了,鼎身雕饰上精美的龙纹、夔纹、鸟纹、象纹、饕餮纹,就是祭祀的宝鼎,也就是楚庄王在洛阳问的那个东西。
鼎在厨房里还有一个同僚,那就是架在另一台灶上的甑。甑里蒸着的是小米饭,和鼎不同的是,它底下有小孔,肚里有屉布。甑架设在盛水的容器上,水的蒸气可以透过小孔将米炊成饭。
公元前605年,郑国的御用厨房里,咕咚咕咚地,大鳖放在鼎里,愉快地煮着。旁边,是它的同僚,蒸在甑里的小米饭。这个大鳖确实不同凡鳖,它一边被煮着,一边把一种特殊的信号,散发到了郑都城里。许是接收到了这种信号,郑国公子宋的食指,突然动了几下,他根据以往经验判断,肯定要有好吃的啦。
金庸大侠在《射雕英雄传》里说,老叫花洪七公看见黄蓉炒出的人间美味,就要“食指大动”。“食指大动”一词的出典就在这里。
果然,公子宋的食指预兆准确,郑灵公邀请大家吃饭了。在盛大宴会上,臣子们登堂,围圈坐好。堂下拐角的厨房里,则坐着好几只鼎,鼎们愉快地吹着哨,里边煮着好些好吃的东西,依次有牛,有羊,当然,还有那只沸腾大鳖,都煮烂成了所谓的羹了。《仪礼》上说,“大羹须热”,意思就是说,肉羹应趁热吃。郑灵公的伙夫们七手八脚,把肉连同煮肉的鼎,用一根穿过鼎耳的杠子,从灶台上挪下来,扛上堂,预备给贵人们吃。
扛至堂上的鼎不只一个。摆了好几个鼎吃饭,这就是列鼎而食了。据说,“天子九鼎、诸侯七、卿大夫五、士三”——天子请客用九鼎,里边装的食物以牛为首,其余依次是羊、豕、鱼、腊、肠胃、肤、鲜鱼、鲜腊;诸侯国君用七鼎,只有牛、羊、豕、鱼、腊、肠胃、肤;卿大夫和士,自办宴席的时候,当然就得胃口再小点。
作为臣子,列鼎而食的时候,你不能直接伸嘴到鼎里去吃,这倒不是因为它不合礼仪,而是因为那样会烫坏舌头。郑灵公的仆人,会拿大铜勺子,一份份地把鼎里的肉羹分给大家,放在每个人面前。你高高兴兴地等着就行了。
列鼎而食同时还要奏乐。在钟鼓乐中,国君和大臣们围着堂上的一圈案子坐好,和谐的音乐和着编钟敲击,伴随着下巴有节奏的咀嚼,人生的幸福全部实现了。
每人的案子上边,还放着盛菜的笾豆,饮酒用的尊、爵,以及酱、醋、盐、蜜等蘸肉用的调料盘碟。你别光顾吃肉,还要用用这些调料、蔬菜什么的。那些蔬菜多是生的,营养没破坏。
那个时候的人有个性,吃饭直接拿手抓,跟现在的阿拉伯人差不多。吃菜和肉才用筷子,以及双齿或三齿的叉子,还有可切、可刺、可舀的匕——但吃米饭则直接用手抓。这是因为当时的主食小米饭颗粒松散,不团结,很难用筷子夹取。我国周代青铜鼎上的“飨”字(念“响”),样子就是两个人相跪对食,一个人伸手抓取盘中食物,这是当时抓食吃法的真实写照。
公子宋,可能是抓饭抓得有经验了,食指产生了灵异功能,将有好东西吃时,就会自己弹动。
最后一道好菜,大鳖,终于冒着热气,也装在鼎里抬上来了。食指大动的公子宋,哈哈直搓手,跟同僚们夸炫说:“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我手指一动,就要吃好东西啦。”
但是,郑灵公故意使坏(这个国君也真没领导样,太顽皮)。他故意让仆人给大伙分鳖羹的时候,一人分一勺,偏偏分到了公子宋面前,鳖羹就分完了!
郑灵公哈哈大笑:“你说你手指头灵,我看还是没我灵!哈哈!”(是啊,你灵,要么你怎么叫“郑灵公”呐!)
当众出丑的公子宋腾一下子就站起来,满脸通红。他跳到装鳖汤的大鼎旁边,拿手指在鳖汤里一抄,举起来嘬了一口(“染指”一词出处),然后气囔囔地跑出去了。边跑还边嚷道:“我这不是吃了吗?谁说我吃不到!!”
感谢公子宋,一天之内为我们创造了“食指大动”和“染指”两个有趣的成语。都是用他的食指创造的。
公子宋跑回家以后,怕郑灵王找他算帐。他染指鳖羹,不辞而别,都是无礼的举动,类似先轸当着国君的面往席子上吐唾沫,属于大逆不道,非常不给国君面子。公子宋越想越害怕,完了!郑灵公肯定会找我的麻烦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我先下手为强。他遂串联了国家执政官子家,把郑灵公给找机会刺杀了。唉,吃饭吃出人命来了。
前两天看网上消息,“中央社”报道,一个美国人研究了中国饮食,最后发现中国菜阴阳调和、水火既济,有蒸、炒、煮、炸等做法,最讲究五味调和。因此,这个老外认为,中餐对“本拉登”这种极端份子会有调和作用,对付恐怖份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建议他们多吃中国菜。哈哈。可是我们自己人还在吃着最调和的大羹而弑君呢。
潇水曰:公子宋为了吃鳖打架而弑君案,也影射出了,春秋时代的君权有多么的不强化,卿大夫杀国君,好比宰鸡。这固然是分封制导致卿大夫有土地财产而势大欺君,也是由于孔子先生还没给我们创出忠君思想的毒药来麻痹臣僚。等有了儒家思想横行,大臣们都成了奴才,皇帝的权威才建立起来。别说皇帝为了吃鳖这么个小事捉弄大臣两下,就是再大的污辱他也不会闹的、不会反的,他只是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罢了。然而在春秋时代,人们思想自由健康,质朴激烈,可杀而不可辱(为我们今天所敬仰),所以公子宋为了人格尊严而不惜铤而走险,亦可叹哉。春秋人个性张扬,珍惜个人尊严。“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这样可耻的儒家坏话,在清纯美好的春秋时代,还没有发明起来。
另外,分鳖羹这件事情,也一方面说明了春秋时期实行的是分餐制。就象吃西餐一样,一人一份,比较卫生。否则的话,不至于分到公子宋那里就没有鳖羹了。到了中国后代,才改成大伙围一个碟子吃饭的“伙食”,互相夹菜,闹哄哄挤在一起。这种围着圆桌合餐的难受制度,是宋朝以后才有的事,是为了束缚个性,用合聚的大家族来训练人的忍耐美德的。善于忍耐了,也就服从大家族,服从大家族的尊长,服从君父,最终服从皇帝,从而根本想不起来造反犯上了。
(五)
又过了几年,时光流转入到公元前七世纪的末尾。旧一世纪的历史烟云,家国兴衰,都将翻作了永不重复的从前。
这公元前七世纪的末尾是以妖娆女郎夏姬的风流韵事作为绝响终曲的。
春秋四大美女,依次是文姜、息妫、夏姬、西施。文姜天性活泼,搞死了鲁桓公;息妫(桃花夫人)无限漂亮,搞亡了息国;夏姬妖娆风流,搞死陈灵公,亡了陈国;西施不用说了,搞死了夫差,亡了吴国。所有这四大美女的共同特点是性感漂亮,而且每人都有两个以上老公,每人都把一个国家弄亡了,把一个以上国君搞死了。跟她们谁也甭想塌实过日子。
现在要隆重推出春秋第三号美女——夏姬。她原产地郑国,是郑穆公之女,终生被风流韵事和绯闻缠绕,她具有息妫(桃花夫人)的美貌,更兼文姜的活泼,骊姬的狐媚,并且得到过异人的临床教学,学会了一套“吸精导气”“采阳补阴”的办法(确实是临“床”教的),所以人到三十多岁,依旧美艳娇嫩宛若少女,皮肤细腻可亲,容颜惹人怜惜——“面似海棠春月,目若朗星秋波,朱唇半吐樱桃,眉似初舒杨柳”——明朝的古典色情小说就是这么描写她的。
明朝古典色情小说,和同一时期的维多利亚时代的伦敦黄色手抄本,都是人类精神遗产的奇葩(念趴)。
其中的明朝艳情小说《株林野史》,就是替夏姬“扬善”的一部黄书,里边很多这样的好句子——“夏姬只叫爽快,不觉直弄到四更以后,方才收云歇雨。”可以和《金瓶梅》媲美。欲知详情,搜索网上明代艳情小说《株林野史》即可(少儿须在家长指导下阅读)。在明朝,夏姬和潘金莲一样出名(也许这不算是恭维)。
如今,夏姬的名气被淡忘了,我觉得很愤愤不平,很想做些宣传,恢复她的名誉,或者准确地说,恢复她的“不名誉”。
大体说讲,夏姬本是郑穆公的亲女儿,是郑国人,即上文吃鳖的郑灵公先生的妹妹。作为国君的公女,她嫁到巴尔干东南,嫁给了陈国夏邑的主宰大夫,当时她才是破瓜年纪。(注:破瓜年纪是指16岁。“瓜”字剖开为两个“八”,二八一十六岁。)
夏邑是这个大夫的封邑,他领导着夏邑,乃市长一个级别的人物。夏姬也就跟着他姓夏。这也是夏姓的起源。年轻的夏姬和老夏结婚以后,朝朝相狎,夜夜欢淫,终于丈夫纵欲而死。具体细节这里就不写了,总之“被翻红浪,帐摆流苏”,折腾很厉害,把老公折腾死了——这是《株林野史》上的说法。当然夏大夫未必是这么死的,这是小说家言。但夏大夫死了,却是真的。
夏大夫死了以后,从此,夏姬闲着也是闲着,就跟陈国大夫孔宁私通,让丫鬟引着,在床上迎接孔宁,俩人继续“被翻红浪,帐摆流苏”。摆完以后,孔宁还要了一件她的性感内衣,揣在怀里。
孔宁后一日饮酒,向同僚“仪行父”炫耀夏姬的好处,身材窈窕,异样风流,蛾眉莺眼,交接起来,枉眉含嗔,非常欢畅,起合妙处难与君说。仪行父也是个酒色队里打锣鼓的,听得浑身骨酥,反问道:“但我听说她已经三十多了,恐三月桃花,未免改色矣。” (注:北京三月桃花刚红,但中原河南地区,热得早,三月已败矣。当时的节气,都是按照中原河南的标准走的。)
孔宁立刻辟谣:“夏姬熟谙房中之术,容颜鲜嫩,如十七八岁好女子一般。”仪行父闻言,没有任何犹豫了,迫不及待也跑去找夏姬,没费多大劲,也高高兴兴拿到了办事纪念品——一条夏姬绣花内裤。
俩人有美不敢自专,就一起上报领导,向国君陈灵公推荐“尤物”夏姬。陈灵公(也是个“灵”字的)也是个不正经的人,大喜,找了个借口去夏姬家民访。夏姬盛装迎候,娇滴滴地像新莺巧语,毕竟曾是郑国国君之女,动止高雅,娇美可羡。
陈灵公视其容貌体态,真天仙一般,后官姬妾罕有其匹。陈灵公命夏姬除去大礼服,引着他到园中畅游。夏姬于是改换一身淡妆,如月下梨花,雪中梅蕊,别是一种雅致。晚上,夏姬正在明灯独坐,如有所待。忽然陈灵公钻了进来,夏姬刚要娇啼,被一把抱住,拥入床帷。给夏姬脱去香汗衫,解去罗裙带,只觉夏姬肌肤柔腻,触体欲融……后面只好删去若干字了。
最后,“民访”工作完毕,陈灵公咧着嘴甜甜睡去了。醒来,夏姬也抽出自己的贴身汗衫,穿在陈灵公身上,说:“主公见到这个汗衫,就如同见妾本人了。”
随后,按史书记载,孔宁、仪行父、陈灵公这哥仨,每人一件,穿着夏姬赠的内衣,在朝堂上跳舞,乱蹦。大夫泄冶规谏:“要蹦回家蹦去!”被陈灵公杀死。
从此,夏姬跟三人一同上床,“大战群英”,非常快活。三位政府要员的脑子里,再没有一点儿治理国家的意思了。
夏姬作为一个着名的颠倒众生的人间尤物,通过放浪的性关系一再颠覆东周的礼仪制度和中原的政府大员。夏姬的儿子气不过了,于公元前598年,把陈灵公同志干脆杀了(夏姬也是有儿子的,是她和从前的夏先生生的)。
具体杀人的过程是这样的,三个“群英”在夏姬家里饮酒,酒酣耳热之后,陈灵公仗着官儿大,指着旁边夏姬的儿子对仪行父说:“我看夏姬的儿子有点儿像你,莫不是你生的?”
仪行父说:“他长得也像您啊。”
陈灵公刚要再说,孔宁从旁边插嘴道:“主公,这事没定论了,他的老子最多,是哪一个所生,已经搞不清了。”
“哈哈——!”三人拍掌大笑。
夏姬的儿子闻言,心中羞恶,嘿嘿一笑,带着几个家丁,吆喝一声,冲到堂上就喊捉拿淫贼。
陈灵公掀翻了案子往马厩那边跑,被埋伏在那里的一支强弩发箭射死。
这就是记载于《左传》的发生于中原东南部地区陈国的桃色新闻弑君案。时间在公元前598年。
在明朝人的这部艳情小说的末尾,又画蛇添足地写了仪行父和孔宁的结局:他俩被带到了地狱的阎罗殿去——先秦时期还没有佛教和地狱,但明朝人还是硬把先秦人拖到了地狱里——仪行父和孔宁被明朝人拖到地狱里以后,被阎王爷各打了四十大板,又拿钢叉,插到油锅里,立刻烹死,直烹得腿儿直挺挺的,方才了事。算是验证了“因果报应”的大法。明朝人的精神生活,因此也获得了和谐和圆满。(真是健康的很啊!)——实际上,这俩人是逃亡去了楚国的,并没有恶有恶报。
夏姬的儿子敢杀国君,是因为当时还没有儒家的忠君思想来约束人。但是,国君是不能随便乱杀的,即便在春秋时代君权柔弱,也不能随便弑君。消息传到楚国以后,楚庄王大喜。这么长时间以来,有称霸之心的楚庄王,一直在寻找一个敌人以建立和维持他楚国国际警察的身份,现在好不容易找到机会了。楚庄王立刻约齐几家诸侯,联合兴兵北上干涉陈国内政——这样打陈国既能竖立自己的国际警察形象,又能在这几家诸侯中建立自己的带头人霸主地位。
楚庄王的诸侯联军,顺利攻破陈城,进去之后,抓住夏姬的儿子,不由分说,就地正法,以正其弑君之罪。这位夏姬的儿子,杀死老妈的情夫陈灵公,属于老百姓杀当官的,有理说不出去,最后被正法,也够可怜的。
楚庄王正法了夏姬的儿子,匡扶了陈国君的尊严,本来应该就此撤兵打道回府——就像美国推翻了伊拉克独裁政府,就应该立刻撤军一样。但是,楚庄王一时贪心发作,命令大兵呆在陈国不走,并且把陈国灭了,变成了楚国的一个县——陈县!
这就不乖了。这就好像美国借口阿富汗出现恐怖分子“拉登”,前去派兵征剿,灭了拉登以后,顺手把阿富汗变成美国的一个州一样,说不出理去。楚国的大臣们,都前来祝贺,说灭陈是一大喜,唯独申侯反对这么做。申侯还讲了一个“蹊田夺牛”的成语来加强自己的论点,他说:“如果一个人的牛,不慎从牛棚出去乱跑——这是很有可能的,牛有时候是很牛的。牛跑出去以后,去田野里蹦迪斯科,踩坏了别人家的几颗庄稼。作为惩罚,对方田主把牛给没收了。这个惩罚,是否有点过分,是不是显出了田主的贪婪。大王您以讨伐陈国的弑君犯为倡议,征兵诸侯。诸侯云从,协助您出兵,是因为您以义伐之。伐完之后,您自己却占领了陈国,让诸侯都知道您实是贪图它的土地而来的,那您以后还怎么号令天下诸侯?您还想让诸侯奉您作霸主,还有戏吗?”
楚庄王听了,立刻醒悟,下令给陈国复国。他找到陈灵公的太子,扶为国君即位。随后楚军撤出,圆满完成了这次维和任务,为楚国提高了国际声誉。申侯不愧有远见卓识者也!
孔子后来赞叹此事说:“贤哉,楚庄王!轻千乘之国而重一言。”——看轻千乘之国陈国的土地利益而看重一言的真理。其实,楚庄王是看淡短期利益而看重长期利益。
不但陈国的土地他不沾边,楚庄王也没有贪恋夏姬的美色,而是由组织上牵线,把夏姬改嫁给了楚大夫“襄老”,后者没一年就被她克死了,牺牲在“邲之战”的战场上。
夏姬就像旷野的玫瑰,用骄傲的花蕊,想摆脱四季的支配。而楚国人则正在拼命为了她而吃醋。楚大夫“巫臣”又被夏姬的美色弄得crazy了,而令尹“子反”也来争风吃醋。巫臣脑子聪明,说:“您贵为令尹,搞这样的女人工作,影响多不好啊。”子反觉得有道理,于是把夏姬从自己宫里放出来。巫臣立刻拐了夏姬,带着夏姬,连自己的老婆孩子家产都不要了,一起逃到了晋国。
令尹子反气得要命,把巫臣一家老老小小,抄家,灭族。
夏姬以残花败柳之姿,还能使巫先生舍家追随,真牛。
不管怎么样,夏姬可以称得上乱世佳人了。他使我想到了同时期希腊的抒情王后萨福(约公元前612年出生,正是楚庄王三年不鸣的时候,长大后与夏姬同时代)。她是个歌颂爱情、自然的伟大女诗人,女同性恋者,有很多被当代大学生深爱的诗歌传世。“女同性恋”的英文词lesibian即来自萨福所生活并和她的美丽女伴群交的“勒斯波斯”小岛。
陈灵公、孔宁、仪行父三人活着的时候,经常开车,晚上到夏姬家去,一风流就是一宿,次日早上才走。老百姓们看不惯,就拍着手,编了个歌儿讽刺他们:“胡为乎株林?从夏南!匪适株林,从夏南。驾我乘马,说于株野。乘我乘驹,朝食于株!”
歌词大意就是:
株林在哪里呀,
株林在哪里,
株林是夏大夫的封地。
那里有鲜花呀,
那里有绿草,
那里还有三个穿着夏姬内衣的老赖皮。
这首歌后来被收进《东周流行歌曲三百首》里,也就是《诗经》一书里,具体诗名叫做《株林》。从此“株林”就成了成人俱乐部或者色情聊天室的代名词——难怪这本明朝黄色小说也叫做《株林野史》,呵呵。可惜现在沈阳人不懂,他们大东区有个小区就叫株林小区,我还路上看见过,不知道怎么想的。
按照《株林》一诗的记载,“乘我乘驹,朝食于株”,说明孔宁、仪行父、陈灵公这三人的早饭,都经常在夏姬家里吃——可见是胡闹腾了一宿。呵呵。《株林野史》里的“群英大战”,非虚言也。
(六)
公元前七世纪最后一年,楚庄王平灭掉了许多舒姓诸侯(今安徽舒城、庐江、巢县一带),把疆界从湖北省一直向东推进到了安徽腹心地区,并与更东边的江苏浙江吴、越两国取盟,使后两者当上了自己的附庸,每年上缴保护费。楚在长江中下游地区实力巩固,随后全力向北征战。
时光进入公元前六实际,在新世纪曙光照耀下,公元前597年的春天,楚庄王再次向中原地区的中心国家郑国进攻。
这都不需要什么战争借口了,打郑是每年的固定功课。十几年来,晋楚两国为了郑国频繁出兵。谁控制了郑国(位于中原最中间)就等于基本控制了中原,所以它们各自打郑都在十次以上,平均一年0.8次。这一次楚国打郑打得非常之狠,合围之后攻了十七昼夜。郑国人仗着背后有晋国,指望晋人来救,拒绝投降。
楚庄王终于攻破一处城角,但听城内哭声震天,楚庄王心里忽然不忍,出于人道主义考虑,不愿太伤及平民,遂下令撤退。郑国人误以为是晋援军已到(不然楚人为什么撤退啊),立刻堵住缺口,男男女女蜂拥到城上继续作战,城内每一条街巷都预留了一辆战车准备巷战到底。楚军大怒,再次强攻三个月,郑国陷落。旷日持久的围城战,这算是首例吧,当然,随后还有更长的,长达九个月。
楚国的这次行动,引起了晋国的动议。对于晋国人来说,郑国是晋人南渡黄河进入中原后的第一个落脚点,没有郑国,晋人就无法在中原立足。每次这个滩头堡失陷给楚国之后,晋人都要再来打一仗,把郑国抓回来。(就像美日反复争夺中途岛,以求独霸太平洋海权一样。)
于是,当年,公元前597年的夏天,晋景公派出他的援郑军队,在一片蝉声喧嚣中赶到郑国以北的黄河北岸。但是,慢腾腾的晋军发现,郑国已经缴枪不杀了。楚军已经攻破郑都,迫使郑襄公光着膀子,左执茅旌,右执鸾刀,出宫迎接楚庄王,口喊楚庄王作老大。楚庄王宽赦了他,并且没有兵占郑都,而是说服了大臣想报复劫掠郑都的提议,后退三十里在郑都外驻扎。最终,确认郑国已臣服了自己之后,楚军自动班师回国。
晋国救兵赶来时,楚人已走在返回湖北老家的半路上了。
晋军要不要追上去打上一架呢?
楚在蔡国设有战略前进基地,便于支持中原持久作战。所以,即便在围郑四个月有了人员消耗之后,楚军仍然得到补充,保持着强劲战斗力。而且,跟从前的城濮之战遍地都是杂牌军不同,这次楚军出动的全是嫡系楚国人,内含左广、右广的王族警卫军,都是精锐。楚军主力悉出,非常雄悍。而晋国远征军四万人,兵车六百辆,战斗力不足以当之。晋军现在最聪明的办法是进行回避,打道回府。晋元帅荀林父因此也说:“郑已降楚,我们救援失时,战楚无名,徒劳扰民,还是回家去吧。”
荀林父的主张遭到他的副手——“中军佐将”先谷的激烈反对。先谷是先轸的孙子,仗着是大家族的,傲气得很,叫嚣道:“怕敌人的非大丈夫也。”然后擅自率兵渡过黄河前进。
荀林父犹豫不决,怕先谷出事,被迫下令全军渡河跟进,一起渡到黄河南岸,由此走上被动交战的道路。
楚兵看见晋军过河,立即把南下回国的战车车辕全部调向北方,做出决战态势。晋楚双方遂在河南荥阳地区的“邲地”(当时属郑地,黄河南岸)进行对峙。
这时候,晋军仍有机会撤退回国,但架不住一再出现的意外,终于使大战无可避免。
当时最希望两国狠狠打上一仗的就是郑国。郑襄公心想:如果晋楚两国彻底决个高下,我从此唯强是从,死心塌地跟定,岂不总比总师朝秦暮楚好?从前是楚国来打一趟,结个盟,回去了,晋国不高兴了,又来打一趟,又结个盟,反复十一个个轮回,郑国自己都觉得麻烦了。(看来世界上从来没有绝对的主权平等,弱小的国家为了生存,实在太费脑筋了。)
于是郑国的使者来到晋军司令部,怂恿晋军出战。他拼命埋汰楚军,说楚军如何笨蛋,而且已经在围郑战役中打得老疲了,你们应该开营出去,揍他们一顿。灾星先谷一听:“你瞧瞧,你瞧瞧,我说对了吧。连郑国人都说楚军是笨蛋。”
晋“下军佐将”栾书不同意,栾书说:“楚军并不如郑使者所讲那样‘骄’、‘老’、‘不备’,特别楚国左右两广锐利非常。我们还是撤退吧。”栾书还说出“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成语,夸奖楚国人当年创业精神的伟大。
旁人都各抒己见,有赞成打的,也有不赞成的。
元帅荀林父犹豫不决,根本统一不了大伙的意识。这个荀林父最早是晋文公重耳的驾驶员,论资排辈升上来的,因为是给领导开小车的,不一般,被提拔的机会很大,后来积累年头多了,就当了元帅。作为驾驶员出身的他,管马还可以,管人就不行了。荀林父的“父”字,应该读三声,是老先生的意思。
正在进退不决之时,楚庄王的使者进一步前来迷惑晋军。使者用谦卑的语气和愧疚的态度说:“我们楚国人自知力量有限,只是想‘训定’郑国而已,并没有把战争升级的意思啊,请大国息怒吧。咱们讲和吧。”(楚庄王是想决战,但是故意放出讲和的烟雾弹,以松懈晋军的准备和斗志。)
晋“上军将”士会有脑子,也迷惑对方,鞠躬给楚使者说软话。先谷这个灾星又不满意了,上去就把楚国人呵斥了一顿。晋军将帅内部的分歧,直接暴露在楚使者面前。
(先谷后来因此役中的蛮泼表现,在回国之后,被灭族。老先家从“先轸”传到“先且居”又到“先谷”,荣耀了四十年,到这里就完了。看来,富贵不过三代,再好的特权家族也会腐坏败落,这是个自然规律,因为特权使得他们骄奢而无能。另外,先谷小名儿“彘子”——猪仔儿的意思,不知是怎么想出来的。)
下边列出了在黄河南岸邲地对峙的晋楚两军出动的将帅序列:
晋军 楚军
中军元帅 荀林父 楚庄王熊侣
中军佐 先谷 警卫队“左广”御者 彭名
司马 韩厥 车右 屈荡
中军大夫 赵括 赵婴齐 警卫队“右广”御者 许偃
车右 养由基
上军将 士会 令尹 孙叔敖
上军佐将 郤克 幕僚 大夫伍举
上军大夫 巩朔 大夫 潘党
韩穿 乐伯
下军将 赵朔 中军主帅 沈尹
下军佐将 栾书 左军主帅 公子婴齐
下军大夫 荀首 右军主帅 公子侧
赵同
鉴于晋军内部犹疑不决,楚庄王就又派出将军“乐伯”,以“许伯”为御手,“摄叔”为车右,单车向晋军壁垒进行挑战,逼迫晋军出战。
挑战,即旧小说所说的“讨敌骂阵”,但实际上并不需骂街。
楚将乐伯与许老大、摄老三,三位大侠驱单车上路。晋、楚两营驻扎得很远,中间有一段野路。半路上,仨人商量如何挑战。
驾驶员许老大说:说:“我听说,挑战,对于御手的来讲,就是要偃旗息鼓,驱车疾驰,从从容容迫近敌人营垒。”
乐伯执弓,是车左(站立在战车上左位,通常使用弓箭),他说:“我听说挑战,车左需要从左位猛射敌营,同时代替御手执辔(念配),让御手下车,从从容容地把两匹中间服马并列排齐,把两匹边上的骖马也排齐,再调整一下马脖子上的颈带的松劲,以显示我们的傲骨和对敌人的无限轻蔑。”
摄老三是车右(使用矛戟类长兵器,站在车上右侧),他说:“我听说,挑战,站我这个位置的,需要跳下车,劈入敌军营垒,抓住一个俘虏,从从容容割掉他的耳朵,抓他回来。”
于是这驾挑战的单车,直驱晋营,车上的三个战斗员,都履行了他们所说出的挑战的法则。《左传》上就是这么侧面描写的,非常高明。给人感觉三个人都是大侠,要什么打什么。如果挑战的定义是冲入四万敌军,取荀林父人头,他们也会毫厘不爽地给你实现的。呵呵。
然后,三位大侠,驾车,押着那个缺了耳朵的俘虏,不紧不慢往楚营回去。不料,晋军也不是吃素的,三人挑战的单车正在往回溜达,晋将鲍癸带领一个小队蜂拥追击。左传上说“晋军逐之,左右角之”——晋军的车队在追击中摆出角形队列,左右呈突出牛角状,猛追乐伯单车,境况非常严峻。角形是典型的追击队列,从左右两侧包抄乐伯单车,进而围歼之——乐伯,尔往哪里跑?
乐伯左射马,右射人,使晋军的两角不能再进。追兵的中路眼看就要追上,乐伯手里射得只剩一枝箭了。刚好,路上冒出一只麋鹿(这一点都不奇怪,当时植被茂密,禽兽出没。如今美国的高速公路上,还经常有鹿给车撞死呢。北京到了公元2080年环境治理好了以后,也许也有野鹿)。乐伯一箭发出,麋鹿应弦而倒。
摄老三(车右)放下大戟,从右边跳下车,扛了死鹿,奔到迎面而来的追军那里,对追军主将鲍癸说:
“不好意思。因为打仗,军粮都不怎么好吃,送你们一条鹿尝尝鲜吧。”
晋将鲍癸一看,这箭正射在鹿背的龟起处。射中这里,鹿的四肢运动神经被阻断,但鹿却不死,保持新鲜——这是古代田猎的上好箭法。鲍癸看罢颇为赞叹,就对手下人说:“咱这么多人追他们一个车,也够欺负人的。他车上左边那个人善射,右边这个人说话有礼,中间那个驾驶员带着墨镜也很酷,都是君子啊。我们放了他们吧。”
于是乐伯三人顺利完成任务,带着射光了的箭袋(其实战车上可以贮放很多箭只,但挑战不允许多带),回营向楚庄王交差。
春秋人的有勇和知礼,独到的作战方法,真是世界无二啊。
既然楚国挑战的单车都已经欺负到咱们家门口了,晋军大夫魏锜(念乙)和赵旃(念沾)也要求前去挑战,给楚国人一个回敬。
这个魏锜和赵旃,最近都在闹情绪。魏锜是从前八袋长老魏仇的儿子,魏仇因为烧死“僖负羁”一家,被重耳废掉官职,他儿子魏錡想重新申请个公族大夫当当,一直没批,所以恨晋国领导人,希望晋军战败。赵旃则是想进入三军六卿序列,领导也没批,所以也在闹情绪,也想把晋军搞垮。
这俩人明明看出来晋军不利于决战,但是为了捣蛋,这俩偏请求去挑战。荀林父还在犹豫,倾向于不打,于是不许他俩挑战。
这俩小子就说,那我们去请盟。
荀林父说,请盟可以。于是放他俩出了晋营。(荀林父是个傻瓜。)
这俩小子顺着小道走了老远,来到楚营。俩人根本不是想请什么盟,而是在楚营的军门外面设下临时指挥所,铺好席子。当时已经夜色深沉,他俩坐在席子上,指挥自己的部卒,钻进楚营里去,杀人放火,彻夜骚扰,制造混乱,以激怒楚人。待至天色黎明,楚庄王亲自坐着“左广”,出营门,驱逐赵旃。
一般的国君坐一辆战车,楚庄王却坐两辆(可能因为他屁股大),分别叫做左广和右广。左广右广是王族警卫队,每广三十辆战车。两广轮流驾驶,一个上午开,一个下午开。左广元首车上的保镖是屈荡;右广元首车的保镖,正是神射手养由基。
楚庄王亲率左广三十乘追击赵旃。赵旃弃车逃跑,奔入松林。楚庄王车上的保镖屈荡带着人下车搜击。赵把自己的甲裳挂在树梢上,吸引对方火力,然后轻身逃脱。屈荡只搜到了一副牛皮甲胄。(后代评书里常沿用这种逃跑伎俩,从《左传》这里学的吧。)
这时候,晋总司令荀林父不放心俩活宝一夜未归,派出自己的侄子荀莹乘坐一队軘车前往接应。
荀林父也是混蛋,这种軘车不是作战兵车,而是防御用的战车,体积大,带起尘埃无数,飞扬甚高,楚军从老远就看见了,以为晋兵主力倾巢出动,立刻向楚大本营报告。
这时候,楚庄王并不畏惧,还在饬令“左广”继续前进,30乘警卫队车驰马奔,向前迎击。楚大本营里闻讯之后,担心楚庄王兵力太少,有被晋军包围的危险,忙饬令三军精锐全部出壁垒。出壁垒以后,楚三军列好阵,单等晋军的烟尘滚来,好相迎战。
楚令尹孙叔敖气坏了,大喊:“给我前进!向前攻击!宁可我薄人,不可人薄我!”——薄,就是迫近的意思。他要求主动出击,不要像懦夫那样鹄立着。他说先发制人可以夺敌人之气魄。
由于孙叔敖官儿大,楚三军只好听他的。于是,楚三军朝着晋军烟尘滚动的方向迅疾前进,迫近一看,不过是一小股晋軘车罢了。楚三军乐了,和楚庄王的左广一起,咬住了晋人那些不中用的軘车(防御型大车),狠打,唏里哗啦,车全碎了。晋荀莹自己也被俘了。
随后,楚三全部作战人员,马不停蹄,继续攻击前进。工尹齐率领楚右军,唐侯率领楚左军,楚庄王左广居中军,潘党机动战车四十乘,在战场外围游击,随时补阙吃紧部队。楚三军编成一部杀人机器,车驰卒奔,蜂拥直冲晋营。
晋军元帅荀林父在大营里还呆着等消息呢,对楚兵全无戒备,这时候突然遭到敌人的全员进攻,手足无措,竟发出“全军撤退、先渡河者有赏”的逃跑命令。晋军在一片惊慌混乱之中,连忙北撤,抢渡黄河——欲往北边山西老家逃。
山崩一样溃败的晋国兵士狼狈奔窜,跳进黄河,争着攀住急流中的船舷,刹那间三十几艘渡船竟被攀沉。荀林父下令:“攀船抓桨的,砍断手指。”霎时,血淋淋的手指像无数小鲫鱼一样掉到船里,船上的兵士们一掬一掬地把它们捧着抛进黄河(骇人听闻)。
这就是发生在公元前597年的,晋景公三年,楚庄王十七年的“邲之战”——地点在郑国邲地,黄河南岸,今河南省荥阳地区,上距“城濮之役”36年,是晋楚第二次大交兵,楚庄王尽雪爷爷楚成王之耻,一战而霸,成为春秋时代最后一位大恐龙。
(七)
“邲之战”这场悲哀的战斗没有太多可说的,因为晋军的主要任务是逃跑。但是,晋军在战斗中,或者说在逃跑中,还发生了许多有趣的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关于荀首的。
下军大夫荀首本来已经逃上渡船了,听说自己儿子荀莹(就是那个带领防御型軘车的)被楚庄王俘虏了,心疼得不行,立即闹着要下船去救儿子。这位荀大爹的人缘还不错,一些好不容易抢上渡船的下军士兵,也闻讯下船,跟随荀大爹反身攻入楚军,土气反而比初期旺盛。
楚军正忙着抢拾晋军遗弃的车辆、甲帐等好东西,混乱当中不防荀大爹的兵车突然袭来,个个张惶失措。
荀大爹开始向楚军射击,每次从箭囊里摸到一只好箭,都留着不用,交给副官把着,特别搞笑,而是先拿普通的箭射。副官急了:“大爹,你也太贪了,看来人老就是贪。(看见好箭就舍不得用。)咱们晋国的董泽,有无数蒲柳,可以打造无数好箭,省什么劲儿的啊。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儿子还要不要了!”
荀大爹呵呵一乐,说:“我必须省出好箭,留着好箭去射死敌将,交换我的儿子啊。”——坏箭也许能射伤敌将,但未必能射死。射伤他就跑了。必须射死之,用其尸体交换自己的儿子。话音刚落,就见楚将“连尹襄老”赶到(夏姬的现任老公,去年结的婚)。副官指着说:“这···这···这官大!上身都是高级绶带!”荀大爹赶紧接过副官递上来的好箭,一箭把这个新郎官给射死了,下车抢了他的尸体,随后又在副官协助下,活捉了楚公子谷臣。
荀大爹掰手指头算了算账,够份量了,一个死的一个活的,合着够换回我的儿子了,打马急驰而去,奔回黄河。
这是我见过的最有趣的战斗场面。只是苦了那个新郎官“连尹襄老”, 他刚死了前任媳妇,续弦了夏姬,不到一年,自己先光荣了。他的尸体多年以后以骨头架子的形式回到楚国,交换回了荀大爹的儿子。他的老婆则很快归了别人,被楚大夫巫臣拐着去了晋国。(所以从时间上看,他的body和他的媳妇,曾经有一段时间是共同呆在晋国的)。
荀大爹回戈反攻楚军,获得小胜,规模虽然有限,给楚军的损害也不大,却起到了掩护晋军紧急渡河逃跑的作用。
实际上,楚庄王以仁义为怀,命令大军不许竭力追杀,停止对渡河的晋军继续压迫。使得晋军有一夜的时间,四万人慢慢渡河而去,实现“敦刻尔克”小撤退。
逃跑中发生的第二个故事,是关于捣蛋鬼赵旃的。就是那个嘴上说去请盟,却跑去楚营挑战,又把衣甲挂在树梢上,钻树林逃跑的晋将。
这家伙从树林里绕出来以后,好嘛,自己的战友们正在撒丫子往黄河边上逃跑呢。赵旃特高兴,觉得自己给晋军的捣蛋成功了,活该,谁让你们都不批我当卿的!
没等高兴完,后面楚军“汪汪汪”地撵着屁股追上来了。赵旃喊:“妈呀——等等等等,我也跑——!”光着脚丫子也跑。
正好前面有晋军的一辆战车。赵旃认得车主,赶紧喊:“逢大夫,逢大夫,是你吗?逢大夫,逢大爷!救命啊!——”
逢大夫的战车正载着自己和俩儿子逃跑,事先他嘱咐俩儿子,不许往回头看,否则你一回头看,有人求救,那就不好办了。
俩孩子不懂事,偏回头看,一看就看见了赵旃在后面跑着喊救命呢。
俩孩子说:“爹,他在后面喊呢,喊逢大夫呢,您是逢大夫吧!”
逢大爹气得要命,PIA PIA给俩孩子一人一嘴巴:“叫你俩不许回头——偏回头,这回有人求救了,怎么办!”
孩子说:“怎么办?”
“没得办!你俩就死在这儿吧。”
逢大爹让俩孩子下车——车不能载人太多,载多了就跑不快,一旦楚兵追上全玩儿完。俩孩子哭着下去以后,逢大爹告诉说:“你俩看准那棵树了吗?回头我就上那儿去给你俩收尸。”说完招呼赵旃上车,后者呼哧呼哧从后边爬上车来,开车逃跑。
战斗结束后,逢大爹回到战场收尸。俩孩子都死在那棵树下了。俩孩子都挺听话,临死爬到树下等着爹来收骨头。这样爹能好找些。唉,春秋人的性格情操,我们真是敬佩赞叹啊,现在再也找不出这样的人了。
《世说新语》里边也有类似的故事可以跟这个参照着看,司徒王朗(就是被诸葛亮骂死的那个),跟华歆坐船出行,后边有个逃命的人请求搭船。王朗赶紧让上船,华歆不同意,但扭不过,还是答应了。果然,后面有仇家追杀,纷纷往船上射箭。王朗又赶紧说,快把这人撵下去吧,要不连累了咱们。华歆说,刚才我不同意就是怕这个,现在上来了,你怎么能再撵下去。最后,这条船还是逃掉了追杀。世人已此定华歆与王朗的高下。
然而春秋逢大夫的故事却没有太多人传为一段美谈或苦谈,所以录在这里,供来者感慨。
晋军逃跑中的最后一个故事,是一帮晋国战车兵,车子坠入土坑里了,怎么推也推不出去。楚国的追兵上来了,瞅着晋国人推车,越瞅越着急,心说你们晋国人真笨啊,把俩车轱辘中间那个当车闸用的横木卸下去,车不就好推了嘛。(该车闸受坑壁挤压,抱死了车轮。)
楚国人就教晋国人怎么摘掉车闸。
好不容易车子从坑里出来了,马却累得不行,蹒跚着走不动。楚国人帮人帮到底,教晋国人如何把车上大旗拔下来,卷起来放平在车厢上,这样可以减小风的阻力。
晋国人终于可以逃跑了,临别还回头向楚国兵喊呢:“吾不如大国之数奔也!”
这可恶的晋国人说话太可气了,意思是,“我们不像你们伟大的上邦楚国经常溃败逃命,所以才这么知道摘闸卷旗的逃跑窍门!逃跑是你们的长项啊!”
这个故事不知道是不是《左传》作者杜撰的,作战双方怎么能够互相帮着推车呢?楚国人难道也有宋襄公那种“不伤二毛”的仁义精神吗?我不知道。也许是晋国的车子堵住了楚兵前进的道路,所以帮忙推开,方便后续追击吧。不过楚人确实憨直,当时是北方人狡猾,南方人鲁顿。北方晋国人最精明善诈。八百年后,五胡乱华,北方人口大量南迁,才把南方人也教精明了。而北方呢,此后多被胡人金蒙异族盘踞,反倒性情上形成了现在北方人的爽直。
总体上看,春秋的军事战斗,就是这样很有古风的,乃至是迂拙的,点到而止,并不残酷,要不怎么叫“观兵”呢。兵观起来,都是正规的阵地战,不搞诈谋。双方摆好战车,鸣鼓一冲,谁胜了算谁。发生上述的帮忙推车故事,不是不可能。在后来的晋楚鄢陵之战,晋将见到楚共王,还在战斗中下车,向楚共王脱帽施礼呢!因为他是臣子见到君王。这就是当时的“为战以礼”。春秋时代的打仗,不算甚残酷。
潇水曰:“邲之战”晋国失败的原因,在于领军的各卿大夫各有主张,自行其是。元帅荀林父根本管不了大家。最后他只能使唤自己的亲戚荀莹。荀莹被俘后,他爹荀大爹立刻带领一部分下军回去救,这虽说是勇敢,但也属于目无元帅正让三军渡河的指令。在战斗爆发前,上军将“士会”在山前设了七道埋伏,中军大夫赵婴齐准备渡船,这虽然都方便了随后的战斗,但都是私下布置的,未经元帅的统一布署,属于各自为战。至于先谷私自率部卒先渡河,赵旃私自把请盟改成挑战,那更都是儿戏一般,悍然违抗帅令。可见,晋军中,各部将任意自为,元帅成了个空摆设。这样的“无头”军队岂能成功。
这也反映了晋景公的君权失落。他所任命的元帅管不了下属的卿大夫军队,等于说他国君也是没权势的。
根本原因,还是在于分封制的弊端。在分封制下,各卿大夫家族自有封邑、军队,所以往往不听号令,带着自家军队乱跑,别人也没法管他。比如先谷带着自己的部属私自先行过河,胆大包天,元帅亦管不了他。这跟国民党部队一样,国民党的军队都是官长的私家属有物,于是部队派系林立,互不合作。打仗靠的是整体一部军事机器的密切配合,如此焉能不败。
而楚庄王的胜利,得益于他从前灭掉了斗越椒及其若敖氏家族,加强了王权专制,从而加强了对国家和军队的统一指挥和战斗力。“邲之战”楚胜晋败,再次体现了强化君权的楚国,相对于分封制下君权不稳的、卿大夫各行其政、军队也被分散到不同大家族手中、各家族自行其是的北方诸侯如晋国,在对抗时的优势。这几乎已经成了一个规律了,未来的秦国,或者大汉武帝,无不是如此。专制和强权,固然扼杀了下面的民主和自由,但有时候是会带来战争优势的。
(八)
晋军残部七月间回到绛都,荀林父没有回避责任,向晋景公请死。景公同意说:“你可以死!”
土会进谏,提到了“城濮之战”后楚成王杀死败将子玉,自毁长城,引得这边的晋文公重耳大喜的事情。意思是杀掉荀林父,也是长敌人志气。又说荀林父平时能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失败如日月之食焉,何损于明”。于是荀林父继续担任原职。
就在这时,赤狄乘着晋国新败,连年侵袭晋地。邲战中的灾星先谷,还勾结赤狄攻晋(这不找死吗,晋景公把他杀了个二罪归一,灭族)。公元前594年,赤狄发生内乱。晋趁机展开大反击,晋荀林父带兵,大败赤狄于山西潞城,灭了赤狄的潞国,算是为自己挽回了些面子。荀林父退休以后,士会担任三军元帅,又灭掉赤狄多部,直至赤狄完全灭亡。同时,晋国还和秦人交战,这中间还有个“结草衔环”的故事,具体不说了,查查词典就会知道。
再把目光回到中原。邲之战,楚国大获全胜,楚庄王那“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尖利凤啼,从此清脆地传彻在中原大地上。郑、许两国的主子高兴了,终于知道可以铁定当谁的跟屁虫了,纷纷跑到楚国表示归附。中原诸侯遂多数被号召在楚国的凤旗之下,对着楚国人摇尾巴。
但是也有特例,中原巴尔干东部地区的宋国,就相当顽固,从宋襄公时代起,一直跟楚国叫劲,死活不肯就范。当时人谓“郑昭宋聋”,就是宋国非常顽固,是个聋子,而郑国则会见风使舵。当然这是站在楚国人的立场上说的。
既然宋国这么聋,楚庄王决定,也许打它一顿能提高它耳朵的分辨度。
楚国遂派出大夫申舟访问齐国,并下令不要事先向宋国借路。
申舟经过宋国时,因为事先没有获得签证,属于非法入境,被宋国执政官华元捕杀,从而给了楚国一个战争借口:为申舟同志报仇。——这个借口,固然是给国际上的诸侯们看的,也是给楚国国人们看的。
该消息刚传到楚国时,楚庄王正悠闲地把手揣在衣袖里,一闻此讯,脸上大怒:“哼!要打仗啦——!”
他振袖而起,光着袜子就蹦出去了,捧鞋的侍从追到庭院中才给他穿上鞋,捧剑的侍从追到宫门才给他佩上剑,驾车的驾驶员追到街市上才让他乘上车(成语“剑及履及”出处,表示行动坚决迅速,可以这样造句:看见日本鬼子来了,士兵们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大有剑及履及之势)。
楚庄王带好剑,穿好鞋,乘车直入军中,调兵遣将,挥师伐宋。公元前595年秋天,楚庄王包围宋国都城,长达九个月之久。宋城危机,粮食吃光了,人民大批饿死,作父母的都含着眼泪互相交换对方的儿子,切一切,煮到锅里蘸着酱油吃,而吃剩下的骨头刚好晒干了当劈柴,下一顿时烧火用。这就是“易子而食、析骸而炊”了。“易子而食”,吃对方的儿子,比吃自己的儿子,好下口一些。口味也经常换。
(宋国都城商丘,这个地方真是命苦。1300年后,唐代张巡死守睢阳,死人无数,也是这个地方。)
城外的人想攻进去,城里的人想攻出来。关于围城和守城,学问很多。攻城的人,不便于往上射箭——射箭也射不毁一座城啊,最节省成本的办法是搭云梯上去。但是城上的人会用“撞车”的撞锤,像和尚撞钟似的,把搭过来的云梯撞趴下。
楚庄王做了一辆巢车,是一种用来了望敌情的高架车辆。它下边有八个轮子,中间竖起一根高杆,高杆顶上是一座板屋,四周开有了望孔,外形极像鸟巢。高杆可以像船上的桅杆一样,放倒和竖起,当队伍转移和行军时,就放倒,使用时候就竖起来,再用辘轳把板屋提升到20米高的杆顶,以窥城中,也可以据之向城里射击。
到了第二天春季,宋国人实在受不了了,赶紧向从前的“老大”晋国告急。晋国人要救早就去救了。它在邲战新败给楚国之余,不敢轻举妄动,怕出征又再挨揍。但是也不能没有一点表示啊,人家毕竟还喊你作老大呢。晋景公只好派了一介大夫,出点口惠,去安慰安慰宋国人。晋景公就派出了一介大夫,出点口惠,去安慰安慰宋国人。这个倒霉的大夫叫“解扬”,还没等到宋国,半路上先被楚军俘虏了去,被撵到巢车上,向宋城里的宋军喊话劝降。
这位解扬大夫颤颤危危往巢车上爬,爬到杆子顶,钻进板屋。从板屋向下了望(这是古代最早的“蹦极”),解扬看见,地面上的人像一粒粒瓜子,而宋城里,一点儿人气儿都没有啦,只有大群大堆的苍蝇和老鸹围着成堆的死尸盘旋。
楚人递给解扬一个草稿,让他照稿子念。解扬临时变卦,往城里大喊:“宋国兄弟们——你们辛苦啦,晋主席一直关心着你们呐——,晋主席就要打过来啦!——你们坚持住啊!——”
解扬突然的大叫,像神谕传到城里,把老鸹和苍蝇都吓了一跳。宋国人倍受鼓舞,立刻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晃晃悠悠上城战斗。
楚国人气得要命,拉下解扬就要枪毙。楚庄王说:“算啦,饶了他吧,这个人对他的主子忠心耿耿,不辱使命,我就佩服这样的人。”
(楚庄王表扬解扬,等于趁机给自己的大臣作了一次忠君思想的教育——强化君权啊!)
到了夏季五月,楚庄王眼看要围城一年了。不知什么原因,他突然心灰意冷,争霸的事情很精彩,争霸的事情也无奈。他打算撤围回国算了。
楚大夫申舟的儿子却不高兴了,拦住马头吵吵道:“难道我爹过境被杀,就这么白死了吗?白当了战争借口的牺牲品了吗?
楚庄王无奈,只好留下又继续围城。他命令军士们在城外种地,表示这辈子就住在这儿了,结婚生孩子,扎根儿了。
城里的宋国人更害怕了。
宋执政官华元决定铤而走险,他半夜缒城而下,一直摸进楚司马子反的寝帐(由此可看出子反戒备的松懈)。华元蹲在床头——那时候床很低,才到脚面。华元用匕首抵住子反的咽喉,说:“起来了起来了!”
子反啊地起来,赶紧又趴下了:“有刺客!啊呀——”
华元说:“闭嘴!——Shut up!——不然要你的命!”
“What?——”子反闭着嘴说。
华元说:“实话告诉你,我们宋国已经易子而食,析骸而炊了。我们可以投降,但是你们必须先行撤退三十里,使我们外表上看起来像是体体面面地跟你们结盟,而不是投降。”(宋国人——商朝的遗民,永远就是讲面子的。)
子反没什么出息,他其实可以不同意,华元也未必竟会杀他。但司马子反答应了华元的要求。俩人在床边帷幕下跪下来盟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俩小偷呢)。俩人还发誓说:“我子反承诺退兵,你华元承诺投降。我无尔诈,尔无我虞。”——你不骗我,我也不骗你,咱俩谁也别骗谁!(成语“尔虞我诈”的出处。)
华元如释重负地喘出一口长气,又反身潜出营寨。
子反天亮赶紧找楚庄王汇报:“报告,昨天半夜宋国元帅华元跑来告诉我——”
“怎么啦?”
“他们已经易子而食,析骸而炊啦。”
“好啊!那你怎么说,兮?”
“我说,我们也就剩七天的粮食啦。”
“啊——!你有病啊?”
“大王息怒。我想,区区宋国,还有不欺人的臣子。我们堂堂大国,难道还要骗他?我已经答应跟他们讲和了。”
楚庄王说,“华元,君子兮!”
于是楚庄王解围撤退,宋国投降,宣布加入楚联邦。为了加强楚、宋结盟关系的牢固性,华元入楚做人质,六年后因表现好而释放回国。
伴随着骨头最硬的宋国都向楚投降了,中原诸侯就几乎全部听命于楚国了——“天下大事尽在楚矣”。楚庄王彻底取代了晋国在中原的霸主地位,成为继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秦穆公之后,青铜时代恐龙战争中的第五大霸主!
同一时期,希腊城邦国家中的“蛮族”——坚韧英猛的斯巴达人——可以与楚人相提并论的,也是通过三十年的战争,以武力组成了南部城邦“伯罗奔尼撒同盟”,在击败了以雅典为首的北部城邦“提洛同盟”之后,成为希腊众城邦的霸主,成为希腊说一不二的强宗。
又过了八年,称霸八年之后,到了公元前591年,非常可惜的是,当政二十三年的楚庄王去世了!壮年而殇,不足50岁,葬在郢都郊外。今天,楚庄王和他夫人樊妃的墓在江陵城西北,仍然可以看到。春秋最后一位霸主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五大恐龙完成了他们全部的历史角色。
整个春秋前半期的风云烟火,至此也全部在我们面前漂浮过去了。
(注:在宋国人被围的时候,他从前的“老大”——晋国人,不能相救,只好创造了一个“鞭长莫及”的成语来解释自己的无动于衷。晋国大夫伯宗说:“虽鞭之长,不及马腹。”意思是势力再大,也有达不到的地方。宋国离得太远了,我们的远征军帮不上忙,还是算了吧。这就是“鞭长莫及”一词的出处。
晋景公为了面子,逞能还是想去救宋国,但这是不自量力的。伯宗安慰他耐心些,伯宗说:“上天和自然界有这么个规律,川泽这么秀美的地方,也会含纳着污染物;山林里边也隐藏着非典病毒;美玉宝石里边隐匿着瑕疵。作为国君,忍辱负重,是符合天道规则的。您就这样再忍几年吧。”——川泽纳污,山薮藏疾,瑾瑜匿瑕,国君含垢,天之道也。这也是“藏污纳诟”一词的出处。但这个词尚不是贬义的,它是含有道家思想的,意思是像美玉、川泽忍受污垢、瑕疵那样,学会在不顺利时忍辱负重。
所以才会有那么一句话:“吴越乃报仇雪恨之乡,非藏污纳诟之所”,藏污纳诟是隐忍装孙子的意思,故而和报仇雪恨对讲。是到了今天,它才变成了包庇窝藏坏分子的意思。这其实并不是他的本义,这是后人对这个词的误解。后人望文而生义,竟将错就错地把这个词的意思改了。它道家的含义竟也没了。
伯宗这个人很了不起,一席话发明了两个成语。由于他太聪明了,他的晋国同僚们后来只好害死了他。他的后人跑到楚国去,他的孙子的儿子就是伯嚭。(夫差驾下的那个!)
(九)
我们曾经一直把晋国的流浪汉重耳比作丐帮帮主,如果这么比是合适的话,那齐桓公就是桃花岛的东邪,秦穆公是独霸西垂的西毒,楚成王是南帝(他毕竟自称王嘛),而中原善于搞笑的老顽童就非宋襄公莫属了。这同时代的五大高手,统治着我们可爱的祖国。有好些现代人在回顾历史的时候,向往生活在美丽的春秋时期,但需要搞清楚,具体想生活在哪位高手的地盘呢?估计楚国的云梦和性开放的齐国会人气最旺。接下来中原地区也集中了天下三分之一的人口。为了平衡一下人口密度,我会愿意去晋国,其实那里并非满眼土疙瘩和猫脸似的窑洞(窑洞是近几百年来树木砍光以后才复兴的穴居生活)。
晋国类似如今的美国,是个移民国家,狄人戎人“巴尔干”人楚国南蛮人,都在晋国混生活。那里没有盘根错节的公族势力,外来打工者很容易在官府找到个饭碗(晋献公当年杀光了群公子,给异姓能人腾出了地方)。而如果你去齐国,只能当个抱关击柝拣垃圾炸油条的或者建筑队的小工。去楚国也不太好,王权集中,有点类似未来的皇帝专制,没有个人的自由空间。
去秦国的人估计也不多,因为那里是西部,当时的“西部”还没有“大开发”,据说春秋时代的秦国落后的连货币都没有,动不动就搞人殉。
下面是追星族。如果你是一个追星族,在春秋五霸里,不知你会追谁?这里郑重向您推荐楚庄王。
楚庄王同志,一生戎马倥偬,南征北战,并国二十六,开地三千里,称霸中原,威播四方,霸业鼎盛,是个事业有成者。
从个人魅力来讲,楚庄王不像齐桓公那么没正经,不像宋襄公那么固执,不像秦穆公那么憨讷,也不像晋文公重耳那么爱记仇——难道不是吗,重耳把他出亡时期欺负过他的国君全部狠狠揍了一遍。楚庄王也不好色。齐桓公说“寡人有疾,寡人好色”,连自己都承认了;重耳也一样,娶了无数老婆,到一个地方娶一个,越老娶得越多,连侄子的媳妇怀嬴也要了。
而楚庄王没有什么色情故事,他抓到“四大美女”中最妖娆的夏姬,也没有自己留下,而是赐给了臣子。他的许姬被人调戏,他也没有计较。而齐桓公的小蔡姬改嫁,齐桓公就冲冠一怒,发兵去打老蔡,眼睛红得像得了疯牛病。
总体感觉,楚庄王同志是仁厚可爱的。围郑国,看见郑国人哭他就缓攻,攻破郑国之后,他并不入郑骚扰,而是开出城外三十里驻扎;围宋国,也不杀胡乱喊话的晋使者解扬。陈国被他灭掉以后,他听人劝,又把陈国复国。叛而伐之,服而舍之,不愧是春秋五大霸主之第五。在后来的“邲之战”,晋军狼狈逃窜,楚庄王认为“止戈为武”(“武”字写法),不动干戈才是有武力,于是下令鸣钲收兵,勒马停车,放晋军一夜渡河回家。最后,又拒绝了“把晋军尸骨收筑为参观景点”的建议,深感自己“使二国暴骨,暴矣”。
如果你是女的,你一定更喜欢楚庄王,因为他长得比较帅,虎背熊腰,少年即位,当政23年,比齐桓、晋文、宋襄、秦穆都年轻英武。楚庄王还基本上和秦穆公一样,都是憨厚人,是模范丈夫,还非常懂得音乐欣赏,这位音乐发烧友曾经花了三年时间听各种音乐,并且收藏古琴。楚庄王拥有一架“绕梁琴”,琴声袅袅,绕于梁间,循环不已,楚庄王弹弄起它来,七日不听朝。他这个“绕梁”、 与齐桓公的“号钟”、司马相如的“绿绮”和蔡邕的“焦尾”,被誉为上古世界名扬四海的四大名琴。
楚庄王也讲求生活情趣,他喜欢养宠物——就是个头有点大,是一匹大马(哈哈)。不过楚王宫很大,就是养鲸鱼也装得下。
楚庄王那匹雄壮骏逸的大马,穿着五色锦衣,住在富丽堂皇的房子里,睡在设有帐幕的床上,吃的是切好的蜜枣,用五十个人伺候它,最后,它得了肥胖症,胖死了。爱护动物的楚庄王非常伤心,决定用大夫礼仪安葬这匹胖马。宫廷演员“优孟”听到这件事,走进宫殿中,号啕大哭:“听说大王的爱马过世,我好痛苦啊,哇~~~。我听说,大王要用大夫礼仪安葬您的爱马,我认为,凭我们这样的大国,只用大夫礼仪安葬它,太草率了!请大王用君王礼安葬它,这样一来,天下诸侯都知道大王是一个贱人而贵马的人啊!”(看轻人而看重马)。
楚庄王恍然大悟,立刻鞠躬,请求改正。楚庄王最大的好处是听劝。好领导重要的是听劝。
下边要说说楚庄王夫人,夫人樊姬女士是个绿色环保主义者,她怕丈夫耽于射猎,会荒废政事,也会出危险,就改吃素食,不要庄王出去弄兽肉给她吃。楚庄王很感动,立她为夫人。
这位上了《列女传》的夫人还有一个事迹:当时,楚庄王老跟令尹子沈在朝堂上谈论国事,一谈就到大半夜。樊夫人问他们都谈什么了。楚庄王想了想:“呀,似乎也没谈出个什么来。”(类似子沈这样擅长谈话能开会的领导,现在还多的是咧。)
樊姬女士说:“我主持后宫,积极发掘国外美女,到郑卫之地(美女扎堆儿区)挑选才人,引到后宫,我还从来不吃醋。而令尹为政这么多年,从没推荐过一个贤能的人,大王你说他是称职吗?”
楚庄王把媳妇的话学给令尹,令尹吓得直冒汗,赶紧推荐了海边陪着老妈过苦日子的孙叔敖。孙叔敖的爹蒍贾曾是国家科委主任(“工正”),被当时的权臣斗越椒干掉了。他和妈妈只好流落民间。有一次,小孙叔敖去村头完,看见一条两头蛇——按当时迷信说法,看见两头蛇的人必死。孙叔敖看了蛇,知道自己马上要死了,还追着把蛇砍死,以免别人看到也死。孙叔敖大有公益心,受到妈妈的称赞,也在普遍缺乏公益意识的中国人历史上获得了令名。
孙叔敖得到推荐后,担任楚国令尹,举贤赏劳,发展生产,整顿吏治,以法治国。终于搞得“道不拾遗,门不闭关,而盗贼自食”(强盗们自己种粮食吃?),为楚国称霸中原奠定了坚强的物质基础。
孙叔敖最主要的本事还是修水利,他在安徽淮南主持了“期思陂”水利工程。这个工程较魏国的西门渠、秦国的都江堰和郑国渠分别早了二三个世纪,是我国历史记载最早的大型水利工程,树立了后来水利工程的榜样,也为大面积水稻生产提供旱涝保收的条件,也说明了楚国科技文明的先进。这个工程至今还在当地(安徽寿春)发挥作用。
孙叔敖还特别简朴,妻不衣帛,马不食粟,家里穷得叮当响。他死了以后,老婆孩子需要自己砍柴烧火。于是,那个优孟又出来了,穿着孙叔敖的衣裳,戴着孙叔敖的帽子,摇着脑袋,模仿孙叔敖又唱又跳,像吃了摇头丸一样。楚庄王吓了一跳,以为老孙又复活了,请他继续当官。“孙叔敖”唱道:“不想当官了,不想当官了。当个贪官吧,家财万贯,奴仆成群,可是闹不好会杀头。当个清官吧,一贫如洗,死后老婆孩子没个立锥之地,唉呀呀……”(看来这个矛盾早就有了。)
楚庄王赶紧抚恤孙叔敖家属,给了其子女一块封地。(当时当官俸禄不多,全靠经营自己的封地和其它渠道来钱。楚庄王为了加强君权,不给令尹封地,孙叔敖生前又廉洁自爱,于是把自己搞得很穷。)
这就是所谓“优孟衣冠”,是古代最早的一场名人模仿秀。
这也反映了楚庄王热爱文艺,热情豢养宫廷戏子。而希腊在晚了一百年以后更有了“三大悲剧家”,祭神的日子里,出现了万民围观《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俄狄浦斯王》和《美狄亚》的热闹场面。他们的大剧场环山而建,至今保留着,是一层层类似足球看台的石台阶。希腊,也是个有文化的地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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