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国学青铜时代的蜥蜴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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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祸起萧墙(555B.C.-545B.C.)

 

  (一)

  楚共王和晋悼公的死,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南北争霸结束了,两国渐渐都无力染指于中原。为什么呢?楚国在接下来的年代里,被东边的吴人吸引了火力,最终被吴人打残废了,一直完蛋下去。而晋国这里则发生了君权旁落、六卿内斗的悲哀局面,对国际事务就关心的少了,霸业也随之走向颓势。晋、楚两国都成了笨蛋,从此金盆洗手,互不相问,南北诸侯间的百年战事,永远消停了。

  现在让我们把目光瞄准到北方的晋国内部。关于晋国的君权旁落,正是我们本章的主题。

  其实早在晋景公、晋厉公时代就已有这个苗头。晋景公灭赵氏,晋厉公灭三郤,就是维护君权的举措,但已经说明君权开始摇动了。不触动分封制的根本,卿大夫家族势力的膨胀,单靠几次灭族,是不能打压下去的。

  当晋悼公死后,把位置传给了儿子晋平公,却没把权力传下来,权力都滞留在卿大夫家族(六卿)手里了。卿大夫家族自有封邑,累代积累,羽翼十分丰满,晋平公无论如何只能等着受气了。

  (注:所谓“六卿”,在晋国国君下面,有两个小型班子:一个是政府班子,类似内阁,内含六个卿;一个是军队班子,管着国家军队,设置三军,每军各有将、佐,合计也是六人。两个班子其实是一套人马。三军将佐的合计六人,同时也就是内阁的六卿。这体现了当时文武合一的特色。各大家族的掌门人,就分散在这套“形二实一”的班子里任职,是为六卿。)

  君权旁落,六卿就要内斗,晋平公的办公室,成为大臣们跑来打架的战场,根本不拿领导当回事。有一次叔向跟不同政见者吵起来了,撩起衣服就要动手,在殿上拔剑过招。晋平公还很乐:“大臣们为国家的事这么动真格的,责任心蛮强的嘛!”瞎子师旷在旁边冷笑说:“敢当着您的面在这么神圣的朝堂上打架,恐怕您要靠窗站了,形同虚设了。大臣们不是斗智而是斗力,六卿之间就要内讧了。”师旷说的不错,晋平公正在失去了驾驭各大家族的权柄与威严。大家族不但要向上打他,而且家族之间的内讧,也拉开了帷幕。

  众所周知,晋国执政官从郤克、栾书、韩厥、智莹、中行偃、范匄一路下来,各领风骚五年上下,很有“民主内阁首相制”的味道,大家轮流坐庄,不搞干部终身制,这种好传统保障了晋国国力一直最强,但“轮班制”靠的是各大家族之间的默契而不是依据宪法,所以打破默契,展开窝里斗是迟早的事情。比如范氏与栾氏就在晋平公时期发生了生死之搏,借用孔子的话,可以叫做“祸起萧墙之内”。

  关于范氏和栾氏是怎么结下梁子的,需要回顾从前的一次对秦战役——叫做“迁延之战”。当时晋兵跃过黄河,进入陕西去教训秦国人(因为秦国人曾协同楚国出征,帮助楚人对付晋人发起的三驾之战,还把闺女嫁给老楚)。不料“西毒秦景公”使用大规模杀伤性生化武器,在泾水上投毒,也许是致病微生物。晋军人马在泾水被毒死很多(泾水就是“泾渭分明”的那个泾水,不过,估计这两条河现在都污染了,都不分明了)。晋兵一边拉肚子一边前进,斗志低靡。元帅中行偃没办法,向士兵发出指令:“明天起早点儿啊,鸡鸣而驾,唯余马首是瞻!”(成语出处)。

  栾家的“栾黡”(念“原”,栾书的儿子)是个缺乏团队精神的高干子弟,听了以后一撇嘴:“这算什么鸟命令,到底是打还是不打?一点儿作战计划都没有。什么叫唯你马首是瞻,你算什马东西!跟着你的马头乱走?我的马头偏要向东。”说完,栾黡带了自己的下军,拨转车辕开回晋国老家去了。三军看看栾黡撤了,更泄气了,车马轰隆轰隆都掉头回家了。

  但是栾黡的一个弟弟有志气,说我们晋国人从来没有无功而反过,于是叫上范家的范鞅,领着部属冒死向秦人进攻,由于寡不敌众而死。范鞅没有他那么死心眼,逃了条命回来,被失去弟弟、为人霸道的栾黡堵住了大骂:“我弟弟本来不想打,都是你小子怂恿他,一起去打秦国人。结果你把他弄死了,自己活着回来,我今天非——!”吓得范鞅抱头鼠窜去了外国,从此范家与栾家结下梁子。

  范鞅的爹是范宣子(注意不是台湾的那个范小宣——唱歌的。不过,范小宣估计是范宣子的后人。中国所有姓范的,都应该是从范宣子一脉出来)。范宣子其实就是那个在鄢陵之战曾雄心勃勃地叫嚣:“平灶填井,扩大作战回旋余地”的小将范匄,现在已经不小了,变成一个老油条,还有一个儿子范鞅。看见儿子范鞅被驱逐在国外不得回来,心里气得鼓鼓得。后来,范宣子成为晋国三军元帅兼执政官,在写完一部知名的刑法之后,范宣子开始利用职权打击栾氏一家。

  怎么打击呢?蛮横自用的栾黡,此时已经死了,打击不了了,但是他的儿子栾盈还活着,活的还挺好,是栾氏的掌门人。与老爸不同,栾盈是个优秀青年,经常深入群众,了解民间疾苦,想方设法为群众办实事,受到当地人们群众的好评。栾盈天真纯净,负着拯救苍生的责任,不惜破费家资周济落魄群众和三无人员。很多缺吃少穿的大侠和三无人员,都来投奔他。在他家里吃,在他家里住,帮他花钱。

  整天傻呵呵地勤于公益、乐善好施的栾盈成了公众人物,知名度快要赶上执政官范宣子了。本来两家就结了梁子,现在两家更加敌对了。范宣子为了维护本家族的利益,保护本家族的持久强大,避免被栾氏压倒乃至侵吞,就不管什么国家利益了,立刻跑去找现任国君晋平公(晋悼公的儿子)造谣,说:“雪呀,一片一片一片一片,在天空静静缤纷,眼看春天就要来了,而我也将,也将不再生存。” 这是台湾那个“范小宣”唱的,不过范宣子说的意思也差不多。

  晋平公吓了一跳:“爱卿,不至于吧,我看你挺硬朗呀,天天还跳健康操。”

  范宣子说:“不是。我听说栾盈到处收买人心,乐善好施、豢养大侠,早晚不利于国君您啊。很多三无人员都去给栾盈捧脚,栾家人气指数贼高,危及您也危及我,我们赶紧想对策吧。人多少都有些坏习惯,今天这样,明天这样,怎么办!我建议,杀一儆百,不惩罚惩罚栾家,大家都想弑君啦。咱给栾盈来个调虎离山吧,让他到外地组织筑城施工去吧。”

  范宣子说的这些东西,有真有假,栾盈乐善好施是真的,但没有反心也是真的。

  但是作为“三不领导”,晋平公腰板不硬,说话不灵,地位不稳,都是六卿说了算。既然执政官范宣子是这个意见,晋平公也乐得看这些卿大夫们之间互相仇杀,自己坐山观虎斗,没准君权还能趁机强大起来。心想,你们愿意互相打架消耗,就消耗去吧。晋平公于是把栾盈调往外地修城。

  栾盈带上施工安全帽前脚刚走,范宣子就宣布栾家罪大恶极,发出三百名警察,发扬连续作战精神,挨家挨户,捕杀栾氏党人。一夜之间,栾盈手下的大侠箕遗、黄渊、羊舌虎等十一人,遭受突袭,寡不敌众,都给杀死在被窝里了。这些不明不白掉下来的脑袋,挂在新绛城的城门上,干枯以后,吸引很多野鸟跑来筑巢。

  无辜的栾盈还不知道呢,他头戴安全帽,正在外地指挥修筑城墙,却看见野鸟从空中衔来好多自己党人的脑袋。他没辙了,准备往楚国寻求政治避难。但是,爷爷栾书指挥鄢陵大战,砍掉过好多楚国人的脑袋,现在自己跑过去,不等于送脑袋吗?他只好横穿华北大平原,山程水驿,一路坎坷,往大东头的齐国跑。当他路过周天子的洛阳时,洛阳郊区的一伙强盗把他抢了一空。栾盈慷慨陈辞了半天,说自己是坏蛋,你们抢坏蛋的东西,是平方级的坏蛋。周天子听说了,赶紧追缴失物,承认没管好群众,抢东西是不对,特别抢你这样坏蛋的东西就是“效尤”。效尤这个词,就这么来的。(栾盈说自己是坏蛋,乃激愤之语。因为晋国驱逐了他,视他为坏蛋,故而也自称坏蛋。其实他不坏,是个好青年。就是命苦点。)

  周天子派人护送栾盈出境,顺利到达齐国。栾盈在齐国坐立不安、终日不笑,陷入深沉的抑郁煎熬。齐国的女孩儿们都说,我们国家来了一个很酷的山西人。

  齐国女孩终于有了帮忙的机会。齐庄公有几个美女要送到晋国去,具体原因是这样的:

  当时,江苏的吴王诸樊正在选王妃。而吴、晋两国一贯结盟联手,为了加强两家关系,自然吴王诸樊决定去娶晋平公女儿为夫人。拿两家儿女们结亲,当然可以加强两国关系的友好。按照买一赠多的原则,其它友好诸侯国家也要送姑娘去作陪嫁,这是春秋的惯例,也是为了加强友好联盟的。吴、齐也是友好国家,于是,几个漂亮的齐国女孩被齐庄公选出来了,坐车前往晋国集合,预备与晋平公的女儿一起,往江南吴国去找吴王诸樊过日子(真是美死诸樊了)。

  齐庄公这人有聪明,把栾盈也偷着藏在姑娘的车子里,一路往晋国送过去。然后,齐庄公倾巢出动,大军远远地跟着花车,他想让栾盈当先遣队,趁栾盈先在晋国闹起来,自己跟进在后,追上来给晋国致命一击,最后称霸北方。

  “伴郎”栾盈坐在花车里,一路闻着女孩们的轻香,像一个去女生宿舍串门的人,感觉心猿意马。他们跃过中原(河南省),向北登上山西黄土高原,到达晋国曲沃,这里是栾盈从前的封地。栾盈从花轿里出来,舒展了几下坐僵了的腿,立刻召集曲沃城里的老部下开会。

  会上先有人发言:“如果胡汉三回来,我们愿不愿跟着他干?”大家振臂高呼:“愿意!愿意!我们世受栾家恩德,栾家被姓范的无罪灭族,我们不服,愿意跟着他去复仇!”

  栾盈一看大家还忠于自己,赶紧从幕后转出来,满眼含泪:“同志们,我现在还活着啊!”

  同志们都吓了一跳,十分激动。

  “我们栾家历代对晋国有大功,范宣子无故驱逐我们,我死如何能瞑目。如果能得到各位相助,重入新绛城,铲除朝廷坏人,死我也瞑目啦。”

  大家非常感动,踊跃参军,凑出曲沃的几百辆兵车,约期出发。栾盈的队伍像一条小蛇,游向西北一百里外晋南明珠新绛。战车马屁股上烙着“栾”的字眼。

  注:栾盈家族的封地曲沃,是晋国君族最早的发祥地,从前这里有曲沃武公,抢到君位后即晋武公,是晋献公的爹爹。汉朝以后这地方改名叫闻喜。此地有两样宝贝,一是闻喜煮饼,跟平遥牛肉、洪洞羊杂烩齐名(我都没吃过),二是这里出产宰相。闻喜的裴氏是我国的宰相专业户,出过宰相59人,大将军59人,刺史211人,尚书55人,侍郎44人,太子妃4人,王妃2人,附马21人,公主20人。最知名的是唐代名相裴度(派李塑雪夜入蔡州捉吴元济的那个),还有裴行俭、裴济、裴德裕、裴矩、裴世清、裴光庭等等,擅长画古代地图的裴绣也在这,给《三国志》作注的裴松子,做《崇有论》的魏晋清谈家裴頠,都是裴家的名流。

  (二)

  俗话说,秦桧还有俩朋友呢。栾盈人缘比秦桧强多了,他在新绛城里当然更有朋友,就是魏舒。魏舒的爹叫魏绛,是赵魏韩的魏国先人。魏舒受过栾家小恩小惠,所以两家关系好,支持栾盈。魏舒现掌管新绛防卫,于是他撤掉城门守御,掩护栾盈族人在大白天轻而易举进城,并跑步向范宣子家前进。

  范宣子听说好多反政府武装盔明甲亮,正往这里跑呢,立刻懵了,在院子里大呼小叫。别人说:“赶紧挟天子以令诸侯啊。”他明白过来,飞跑进了公宫,把晋平公捞在手里,带往一个叫固宫的台殿“保护”起来,给自己垫背。

  这个固宫,是重耳时代为防备恐怖分子而留下的,顾名思义,它建筑在一个高台上面,台上起宫殿,修得异常坚硬,固若金汤,内存三年粮食和全套守具,没有现代化的穿甲弹是攻不破的。范宣子把各家大夫纠集到固宫里边,关上大门,既是保护他们,又是防范通敌。范宣子又派儿子范鞅,单车赶奔魏家,深入虎穴,揪拿魏舒,避免魏舒跟栾盈纠结一起。

  范鞅风驰电掣赶到魏家,魏舒的私甲车队已经列阵待发,准备响应栾盈共同对范氏发难。魏舒打仗很牛,搞过有名的“魏舒五阵”。院子里兵器寒光闪烁,魏舒站在院中给栾盈打手机:“喂!到哪儿了?还不快来!”忽听外边一阵嘈杂,有人大呼:“栾盈造反,主公走避固宫。奉主公命,请魏舒过去!”

  呼声未落,范鞅右手执剑抢身而入,大踏步跳在近前,揪起魏舒的腰带,不由分说,拉着他分群而出,登车叱马,绝尘而去。整个过程不到十五秒钟,只剩下一帮目瞪口呆的魏家兵将,省不过味儿来。魏舒就这么糊里糊涂被缴了械,光身儿一人被劫到固宫,战战兢兢,不敢多嘴。范宣子赶紧安抚,许诺把栾盈的曲沃给他——等灭掉栾盈以后。魏舒本来爱贪小便宜,一听说给个大便宜,旋即背叛栾盈,改当范宣子的fans,还把手机关上了。

  栾盈在空荡荡的大街上乱跑一气,到处找仇人范宣子,范宣子已经转移到固宫了。除了鸡飞狗叫的声音,街上什么都没有。栾盈打手机找“内应”魏舒,但怎么也打不通(魏舒已经不在服务区了)。

  虽说单掌难鸣,但栾盈不准备从虎背上下来,他要做生死一搏。根据消息线索,栾盈迅速摸到固宫,将车马聚在固宫台子下面。他把自己乐善好施时期收容的大力士“督戎”(念荣)叫来,感慨地说:“你的武力独扫千军。听你的名字,国人无不战栗,今天我们的成败性命,就系在你一人身上了。”说完,抚摩着督戎后背。

  督戎眼里湿润:“主人放心,督戎绝不独活!”说完,登车率兵攻打固宫。督戎有万夫不挡之勇,仿佛斑斓猛虎一样,固宫下面的守御早闻其名,吓得赶紧跑散。有俩将官前来过招,被督戎挥戟断喝,做成了一盘叫“拍黄瓜”的菜。

  督戎威风凛凛站在战车上,横戟指画,教士卒抬土推石,填充壕沟,跃沟来到了故宫台下。然后搭起云梯,开始仰攻。固宫顶上,范宣子吓得俩爪发麻,屁股扭扭,脖子扭扭,耶你们这帮人别这么坐着啊。可是谁也不敢下去。正发慌呢,他家一个叫斐豹的官奴,请求出战。

  斐豹以前是个劳改犯(估计也没犯过什么大罪,可能偷了老乡一个鸡蛋),因而判为奴隶。他主动向范宣子请缨,出宫跟督戎单挑。范宣子打量了一下这个孔武有力的家伙,随即应诺。既然他是劳改犯,武功应该了不得(加里森敢死队的人不都是犯人吗?)。

  俗话说,锤棍之将不可力敌。说明使椎的人力大无比。我们认为,奴隶斐豹没经过军事训练,最简单的长椎就是他的最好选择:一条木棍子,一头套上长圆形青铜的棍头。这类砸击型的兵器是钝器,对付身披犀牛甲、甲片上钉有青铜片的大力士督戎最是好用。大力士督戎的皮甲上绘有彩画,像马蜂那样色泽耀眼,画的都是怪兽,吓人心胆。他的头盔顶上也浇铸成凶恶咆哮的虎首状,用来吓敌人一跳。

  “劳改犯斐豹”与“大力士督戎”,两只黑煞神,就在固宫下面单对单地性命相搏起来。

  格斗双方小档案:

  中文名:督戎??

  身份:大力士??

  呢称:史大龙(不是史太龙)

  身高:1.83米(男模身高)??

  体重:190公斤(210公斤,饭后)??

  最崇拜的人: 宋国大力士“南宫长万”

  武器:青铜戟

  坐骑:驷马战车

  最喜欢的人:栾盈(他是我老大)

  最讨厌的人:老大所讨厌的人??

  最喜欢的一句话:豁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最自豪的事: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最喜欢的颜色:血色

  最惭愧的事:IQ<45

  中文名:斐豹??

  身份:奴隶??

  呢称:李大龙(不是李小龙)

  身高:1.69米(三等伤残人士)??

  体重:69公斤(轻量级)??

  最崇拜的人:Bruce Lee——李小龙,虎虎生风的两截棍

  武器:青铜椎

  坐骑:两条人腿

  最讨厌的人:很多(都是大款,不知道选哪个)????

  最喜欢的事:给东家的太太烧洗澡水

  最后悔的事:偷了老乡一个鸡蛋,被罚为奴隶

  最喜欢的人:林肯(废奴主义者)

  最喜欢的一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格斗双方呼呼怪叫,一个力比大猩猩,一个轻捷似猿猴,声声高亢的啸叫刺人双耳,兵器的猛烈撞击更是揪心震胆。双方把千钧椎、戟,运转如飞,搏击之势使人想起“许褚裸衣战马超”。栾盈属下的督戎两膀一晃,两只手戟转动如轮,吼叫连连,声震屋瓦。范宣子的奴隶裴豹毫不示弱,一驰一骤,腾挪推挡,斗得酣畅淋漓。几十回合以后,奴隶斐豹毕竟无名,有力气却不会使,被督戎的戟翅上下翻飞,刮得浑身是血,就像被实习理发师刮出的下巴。斐豹看看不行,干脆撒开两腿,一瘸一拐就跑。大力士督戎杀气腾腾,一声长啸,撇下战马长嘶的后队,单身追赶。追到一堵断墙后面,裴豹不见了。督戎左扭脖子右扭脖子找不着他。人哪去了?人哪去了?出来!正说着呢,忽觉后脖颈冷风习习,一只大椎抡圆了,“砰”的一声闷在了他的脑袋上。

  督戎眼花缭乱,心问:“怎么这么早星星就出来啦?”身子左摇右晃,大戟咣当掉地上了,人却还站着,捂着脑袋。

  “你晃什么?”奴隶斐豹从短墙后出来,问他。

  “我在找北——”

  斐豹又上去“砰——砰砰——!”抡圆了补了五十多棍,督戎终于软软地旋转着倒下去了,砸起了很多尘土,像放倒了一棵大树。斐豹把对方脑袋割下来,发现已经被大椎给“砰”瘪了,像踩坏了的旧草帽。

  固宫上边一看栾盈所倚仗的骁将督戎已死,齐声欢呼,士气大振,都敢站起来了,拼命向下面的反政府武装射击。栾盈一派殊死仰攻。族人栾乐单手执盾,攀登云梯,率先登上高台,跳进去杀出一条血路,又顺台阶下去从里边打开宫门。范鞅带领士卒赶紧阻击,栾乐毕竟人少,硬被从宫门撵了出去。栾乐返身再攻,固宫里边大队兵甲一拥而出,迫使反政府武装节节败退。栾乐看看没办法,也干脆上车,且战且走,往后撤退。但他光顾了瞄准放箭,车轮撞在了大槐树根上,胳膊跌了个骨折,被乱军大戟扎死。

  栾盈被残兵败将裹着退回曲沃。他像热瓮中的游鱼在城中混了俩月,一夕三惊,终于被晋军攻破曲沃。巷战不利,栾盈被俘。临刑时刻,他怀着未能吐尽的怨仇,当着久等未至的春天,回顾自己三十几年的人生,记忆中传来阵阵花香——那是当初坐在姑娘们花轿子里,从山东旅行到山西的这一段坐看云卷云舒的清闲时光,这也许是他一声中真正快乐的部分吧。栾盈的族人、党人,全部在曲沃掉了脑袋。

  其实栾盈犯了什么罪,什么罪也没犯,只是威胁到了范宣子家族罢。他本是个优秀青年,乐善好施,但命运一直追逐捉弄着他。

  栾氏就算绝户了。如今只剩下栾这么个姓,以及“栾书铜缶”一件精美文物。栾书铜缶出土于晋国国都“侯马地区”,是迄今发现的最早的错金、错银青铜器(在青铜器表面以金丝、银丝打造图案,这个技术据说失传了。后代的景泰蓝工艺有点接近它)。“栾书铜缶”的主人是栾盈的爷爷——栾书,曾担任三军元帅指挥鄢陵大战的那个,我在天安门旁边的国家博物馆里,还看见了这个缶——这是栾书曾经摸过的。一时间非常错愕,好像书本上一个抽象的人,突然蹦在了你的面前。

  (三)

  栾盈死了,干净了,别人还要跟着他受罪。那些跟老栾家沾亲带故的人,都被一片一片一片一片,从人堆里蒸发出去了,连他的同性恋朋友也不放过。帅哥“叔鱼”是栾盈的“同志”,被绑在朝外候审,一同陪绑的还有他同父异母的哥哥长舌男“叔向”——捆在那儿顾盼神飞,谈笑自若,还摇头晃脑背诵书本上的“优哉游哉”成语,好像在等待记者拍照。

  鸭哥叔鱼说:“哥哥啊,咱就别这样了,您看咱俩都快死了,就别乐了。快看,那边有人过来了,赶紧求求他,让他找主公说两句好话,没准儿能放了咱。这人可是主公面前的红人儿呐。”

  叔向说:“啊呸,什么叫红人儿——主公说是,他就说是,主公说不是,他就说不是,这样才能当红人儿。这种人能帮助我们吗?你说!”

  鸭哥叔鱼不信,向那人哀求了半天。那人进去,果然一会儿出来宣布:“主公说不审了。”鸭哥大放异彩:“谢谢谢谢!”

  “不用谢不用谢,那谁,直接把他们下狱吧!”

  啊!是这样啊?鸭哥差点哭了,你没救我啊!鸭哥使劲挣扎,大骂黑暗势力腐朽。

  “不要急,我们先去监狱住吧。祁奚大爹自然会救咱们的。”叔向讲。

  “没有道理呀,祁奚咱跟没交情啊。”

  “看看就知道喽。”

  祁奚就是那个“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的老家伙,这时候退休赋闲在家抱孙子,听说叔向、叔鱼因为栾盈的事陪了绑,觉得这事不讲理,心里看不过去,于是去找范宣子理论。他连夜从老家出发,咯咯吱吱坐了公共汽车,一早就跑进了都城。当时的公共汽车有两种,一种叫“传车”,是慢车,一种叫“驲”(读做“日”),是快车,停站少,速度快。祁奚就是乘驲而来,救人事急啊。

  他对范宣子说:“古代的鲧,治水失败,脑袋被割了。他的儿子大禹却得到继续任用。管叔、蔡叔和周公,都是周文王的孩子,管叔、蔡叔谋反,周公前去平定。这些例子都说明,骨肉亲戚之间,都有好有坏,不能一概株连。栾盈犯罪,但叔向好谋能断,是社稷的根本,怎么可以随便株连呢?”

  精辟。范宣子鼓掌,马上放了叔向和老鸭哥叔鱼。祁奚的话高明,就在于暗把范宣子比为大舜。大舜杀鲧用禹,如果范宣子也灭栾氏但是放叔向等人,岂不是大舜一样的功德。范宣子能不爱听吗?为了免于祁奚他老人家再坐公共汽车颠簸,范宣子赠他一辆私家马车,让他高高兴兴返回老家。祁奚临走,别人问他:“祁大爹,要不要去瞧一眼叔向,既然您专为他而来?

  “不要,没有必要,我跟他也不熟。”

  叔向和鸭哥出狱以后,听说果然是祁大爹搭救了咱,鸭哥喜不自胜,要去登门道谢,叔向却说没这个必要。鸭哥硬去登门道谢,结果吃了祁大爹的闭门羹。祁大爹说:“我救你俩,不是为了你俩,而是为了公家,我无恩于你们,你们也无谢于我。”古怪的祁大爹是有点儿个性啊。君子之交淡如水,叔向跟祁奚自始至终,不交一面,也不交一语,但是生死之际,却能够倾力以助。春秋时代的古人性情,真是格调优美啊。如果你哪天去山西“祁县古城”玩,还可以想起祁奚,那里是他的家族封地。

  但是,鸭哥叔鱼还是没有得到好死,他后来当了代理法官,给巫臣的两个儿子裁定土地纠纷案。其中一个儿子有点理亏,就以“礼”换“理”,送叔鱼以贿赂(贿赂品是一个大闺女。鸭哥叔鱼还男女通吃)。叔鱼于是袒护贿赂一方,另一方就急了,在朝廷上当着晋平公的面动武,杀了叔鱼。叔鱼死后被判为“贪墨”罪,这是有史记载的第一例贪污受贿案,也是“贪墨”一词的出处。

  (四)

  这些栾盈、范宣子你打我杀的故事,头绪纷乱,要想理清它,我们必须分析一下当时的社会性质。这段分析粗读起来吃力,其实有趣的紧。

  我们说,大周朝有六类人。站在金字塔尖上的周天子是第一类人,周天子分封诸侯,形成第二类人——封建诸侯国君。这两类人之间的权力冲突导致周天子日益肾虚。周天子管不了他们了,他们之间就互相掐架,就是我们的列国兼并争霸战。

  诸侯国君再往下分封,形成第三类人——卿大夫家族,这帮人经常上侵诸侯国君的权力,就像诸侯国君经常上侵周天子的权力一样。这是分封制的特色。当然,国君被欺负得受不了的时候,也会反咬卿大夫家族,比如从前的三郤灭门案,就是晋厉公干的。

  当然,这第三类人——各卿大夫家族之间也常爆发内讧,比如这次“栾盈之乱”,就是“范氏”与“栾氏”间的争斗,并且掀起了六卿内讧的序幕,六卿斗得不可开交。

  晋国的很多卿大夫家族,比如赵同赵括家族、三郤家族、羊舌氏、祁氏、范氏、中行氏、智氏都是在卿大夫的内斗或者晋国君的辣手下被整族整族地从史书上抹去。

  上面说的这三类人——周天子、诸侯国君、卿大夫家族,全算是贵族,白吃饭的家伙,即孔子所说的“君子”。当时是贵族政治。政坛和朝廷空缺都被这些贵族垄断世袭了,布衣士人(比如孔子)没有进身机会。这三类贵族之间,都是分封的关系,即周天子分封土地给诸侯,诸侯颁赐采邑给卿大夫。这是典型的封建制度(Feudalism),跟西方中世纪一样。

  西方中世纪是封建社会,被分封的领主也经常上侵国王的权力。比如法国国王下边就是五十多个公国侯国,它们彼此割据,各行其是。西班牙的领主也是上侵国王的权力,领主们在南美洲扩张,抢的金子都不交给他们那即将破产的国王。英国也是封建制的,英国国君也是受气包。有势力的贵族们干脆联手搞起了一个议会,逼得国君一点脾气都没有了,成了窗边族,直到了今天都是这个样子,只不过贵族议会的席位慢慢被平民占去罢了。

  我们在先秦时代的分封制下,看到的也是这种现象:天子、诸侯、卿大夫,一层层权力下移,一层受下一层欺负。天子和国君虚弱无力,政出私门。但我们从秦朝以后就不存在这种现象了,所以秦以后是皇权专制社会,而商周则是西方意义上的封建社会。

  潇水曰:封建制(西方中世纪的),或者分封制(中国先秦的),共同点都是权力下移,下层贵族掐上层贵族,甚至弑君,这是它的坏处,但它的好处是:下层贵族对上层贵族的抗争意识,创建了春秋时代一种“自由”精神。

  春秋时代的人,特别是那些大家族子弟(贵族),他们性情激烈,思想自由活泼,意识形态多元,个性自由耿介,无拘无束,发明创见激增,比起后来皇权时代猥猥琐琐的大臣们(如鸡小拦之辈),更有真直性格和个性自由的光辉。

  大周朝的金字塔向下第四类人,是“国人”,即城市平民。打仗是他们的权力,遇上战事就参军,平时在城里各司本业,跟现代的城里人状态也差不多,都是打工族。但他们参军的时候,多数是拎着武器在车下面走,当徒兵,当不了战车兵。战车兵是卿大夫家族的子弟来担当,他们美其名曰“士人”。而国人中的佼佼者,也可以叫“士人”,如曹刿、督戎、孔子什么的,这些士人也有资格当战车兵。

  第四类人是“国人”,即城市平民。打仗是他们的权力,遇上战事就参军,平时在城里各司本业,跟现代的城里人状态也差不多,都是打工族。但他们参军的时候,多数是拎着武器在车下面走,当徒兵,当不了战车兵。战车兵是卿大夫家族的子弟来担当,他们美其名曰“士人”。而国人中的佼佼者,也可以叫“士人”,如曹刿、督戎、孔子什么的,这些士人也有资格当战车兵。

  第五类人是“野人”,也叫“民”,就是乡下的农民,他们一大宗族合在一起,天职就是种地,是当时社会的主要阶级。他们人口数量最大,种地的事都是这些人身体力行,从而使我们有理由确定大周朝决不是奴隶社会。

  第六类人才是少量“奴隶”,比如“斐豹”。斐豹想出战,还需要经过范宣子特批,这是因为奴隶没有打仗的资格。在军队中,奴隶只能当炊事员,干杂役,负责搬运道具,发盒饭等等。奴隶们平时都干什么工作呢?奴隶不种地——花钱买奴隶种地,不经济。一定要奴隶数量极其充裕,价格极其便宜,奴隶才会涌入农业——因为农业是个低成本低获利的行业。怎样才能使得奴隶充裕、价格低廉呢?那就要像同期的希腊人那样,通过战争去捕捉,或者像美国那样,贩奴。希腊的雅典人口四十万,奴隶占了二十万。美国建国时有70万奴隶,占全人口六分之一。中国,无论商周,都远远达不到这个奴隶比率,所以根本谈不上是奴隶社会。

  在史书记载中,周朝奴隶主要在城里工作,给主子家里干活(相当于后代的家庭奴婢),出门也负责抬轿子,睡觉也当性奴,这从他们的称谓中可以看得出(舆隶、仆妾、僮)。手工艺场里也会使用少量奴隶,负责其中简单粗糙的工种,但主体还是一种叫“百工”的职业工人。

  想去从事“奴隶”这种很有前途的职业吗?一个自由人怎么才能变成奴隶呢?答案是有三条路。一是打仗的时候你当了俘虏,比如鄢陵之战的楚国俘虏,献给周天子,周天子安排他们在官府或大臣家里当奴隶。另一个当奴隶的办法是申请破产,卖身为奴,签几年奴隶合同,以劳役的形式还完债就恢复自有。第三个是去犯罪。当时监狱修得不多,犯人及其家属经常被变成奴隶,发给卿大夫家和官府,进去干活,时间长短不等。这就像请黑五类分子的子女去扫大街一样。

  (五)

  栾盈在晋国伏法了,掉了脑袋,齐庄公非常失望。他本来偷送栾盈当伴郎进入晋国,乘晋国之乱,殴打晋国,可是计划落空了。他气撒不出来,就带着军队回山东找附近的莒国人打架。费了好大力气,死了好几个参与作战的勇猛的士人,才践踏着鲜血汇成的小沟,攻破了莒城,却被莒国人一箭射在他大腿上,疼得哇哇乱叫。患有多动症的齐庄公这才算舒服了,一瘸一拐回了老家。

  这位齐庄公志大才疏,每每以大蜥蜴自况,他最喜欢的人就是大侠,门下养了一大帮闲人,都是一个人一把西瓜刀杀出一条街的主。这些人在他家里较力斗剑,天天叮叮当当,天天都有人丧命,每吃一顿饭都会少掉几个。齐庄公还创造了一个螳臂当车的成语,他有一次出行,一只愤怒的螳螂挥舞着大刀挡在路上。齐庄公笑着说:“咱让道吧,这家伙张牙舞爪的,是个勇士啊。”这个事迹使得投奔他的真假大侠更多了。

  从齐庄公身上,也看出了齐国人好勇好胜的尚武风俗,来源于东夷的,在介绍齐顷公“鞍之战”的时候,我们说了够多了。

  栾盈从前从晋国流亡过来时,随身也带了包括大力士督戎在内的几个武林高手,其中“州绰”(念辍)最勇。在前不久一场晋齐大战里边,州绰曾一人抓获两员齐国大将。当时州绰攻到了临淄城门的门洞里,他冒着箭雨,迎着齐车,在敌人飞舞的戈戟中,一边搏斗,一边还伸手去数齐国城门上的金属门钉(防火防破坏的),以表现自己的勇敢和对敌人的无限轻蔑。这场战斗晋军把齐人杀得大败。

  齐庄公因此非常喜欢他,硬把他抢来,封在自己的“勇爵”里。

  这位山西大汉州绰,被封在“勇爵”里之后,表现得跟山西人关羽一样,傲气的很,对齐庄公手下原有的那班高手动辄喝骂。“食肉寝皮”这个成语,就是他叱骂的原话,说你们不老实我吃了你们的肉,剥了你们的皮当睡觉的褥子。(注:被州绰骂的两个齐人殖绰、郭最,曾在晋人攻齐战斗中被州绰射伤。用打猎来比喻,这两个人等于禽兽,已经被州绰猎来,吃了其肉,睡了其皮子了。州绰反对齐庄公把这两个人也封在“勇爵”里,所以这么发表评论。)

  州绰虽然勇,但不久也找到了自己死亡的归宿。

  齐庄公喜欢大侠,又患有多动症,在国际社会到处惹是生非,齐国大夫崔杼看不过去了,想换上一个塌实点的领导人。崔杼于是拿自己的LP(LP就是老婆的意思,Lao Po)当糖衣炮弹,猛轰齐庄公。崔杼的LP善于调情,是个小花狐狸,二婚,屁股一扭一扭,在齐庄公面前晃:“我是女生~~~~,女生~~~~,漂亮的女生~~~~腰妒杨柳发妒云的女生。”于是她当上了老齐的马子。

  齐庄公经常在八位大侠的护卫下,公开出入崔杼府第,包下崔杼老婆当二奶。绯闻爆光以后,舆论普遍同情崔杼。齐庄公的伟大形象遭到了恶心。不久,莒国的领导人来齐国朝拜,齐庄公在城里设宴招待。北国柳丝的风,伴着捉弄人生的恼人的雨,在如醉如痴的忧愁中,宣布齐庄公的末日快来了。

  崔杼没有出席这次宴会,他隐忍在家,说:“我病了,浑身上下脑袋疼,不参加国宴了。”

  齐庄公在宴上喝了两杯酒之后,就欲火中烧起来,想起了崔家的LP,正需要寡人的抚慰哩。他说:“我去看看崔相国的病吧。摆驾!”齐庄公歪歪斜斜的脚步,进到正在磨刀的崔杼家里,大门随之就在他身后锁上了。他的八个保镖(含有猛士州绰),叉着膀子跟着齐庄公进了正堂。崔杼正在堂上歪着呢,站起迎接。齐庄公说:“好凉快的屋子啊,醺得什么香啊?椒兰吗。老崔,有病就不要硬挺着了,先下去歇着吧。我跟贵夫人聊聊就行了。”

  崔杼老婆赶紧出来陪笑,引着齐庄公往内室去。熟门熟路的,又不是第一次,齐庄公说:“你们几个保镖就别进去了,在外边保着吧。”

  八个保镖接令,叉胳膊立在门口。

  在门口立了一会儿,先是听见里边有男女私聊,偶尔咯咯地笑,后来齐庄公唱起了流行小曲儿,一边还在打拍子,手敲着柱子。哼唧到第二个小曲儿上时,就听轰轰隆隆一阵乱响,有兵器撞到墙上的声音。州绰、贾举从外边大喊:“不好!有恐怖分子!”四掌拍出,“砰”地击在门上,震得屋瓦乱颤。

  “攻进去,护主。”州绰大叫。

  霎时,无数装甲保安,咔咔咔咔拎着大戟跑进院子,从背后围攻这帮保镖。保镖们没有长兵器,盔甲也没有,凭着肉掌对付崔家甲士。州绰能征惯战,曾在千军万马之中横冲直撞,当然最猛。他抱起一块上马石,和崔家保安殊死搏斗,扫倒了好一片。但其他保镖却成分复杂,既有游士、战将,也有家臣和同性恋伙伴,不乏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者,花拳绣腿了几下,就倒地吐血了。

  屋子里则在上演老鹰追小鸡的好戏:崔家一帮如狼似虎的保安,拎着棍子把齐庄公追得从窗户跳了出来,又蹿上了墙。齐庄公也喜欢耍剑弄棒,力气很大,所以能破窗而出,轻功也不错,大伙都上不了墙,就他一人蹿上去了,想往墙那头跳,跳出去就是院子外边了。州绰、贾举大喊:“主公出来啦,出来啦,别攻门啦。出去——护主!”可是墙那头也有崔家保安,剑拔弩张,蹲着向齐庄公瞄准,像记者拍照那样。齐庄公不敢蹦了,赶紧猫在墙头喊:“不要射,不要射,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保安喊:“你叫他们住手,放下武器,不放下武器就射。”

  “放下武器,叫你们都放下武器。”齐庄公对自己的保镖们喊。

  活着的几个保镖赶紧把武器放下了,州绰也扔掉上马石,看着庄公。齐庄公蹲在墙头:“我已经放下了,该你们了。快放下!我是你们的主子,听我的命令。”

  保安的头儿说:“只有崔大夫是我们的主子,崔主子有令,只管抓贼,谁认得你是谁?”

  “别开玩笑了。老崔在吗?去叫他来,我向他发誓,放我走,我绝不会加害于他的!今天的事就算大伙谁都有错。”

  “崔主子有病,不能来!我们不敢自作主张放你!”

  齐庄公开始闻到死亡气味,哀哀求命:“我错了,对不起了,行了吧?放了我吧。”

  “不行。”

  “那就——好,我有罪,我知道,请容许我到祖庙里自裁,以谢老崔如何?”

  “想得美,还想耍我们。你还想出去搬救兵?”

  无可奈何的齐庄公看看没戏了,决定铤而走险,捂着眼睛就往保镖圈里跳。下面乱箭齐发。“不要啊——” 齐庄公一头栽到墙下,左大腿中箭。浪头一样的甲士们端着武器涌上来,像一帮抢新闻的记者围住了他。等记者们抢到新闻再次散开的时候,恃勇好斗的一代多动症“顽主”齐庄公,已被乱矛刺死。

  活着的保镖们,失去了主心骨,乱打了一气,全部毙命(分别是贾举、邴师、公孙敖、封具、铎父、襄伊、偻堙)。州绰把自己脑袋在大石头上磕了三四下,石破头裂,也舍身殉主了。消息传出以后,齐庄公家里还有两个大侠也闻讯自杀,另有一个大侠,私下祭奠齐庄公被杀;余下两个侠客逃亡他国,伺机复仇。这些都是士人在国君或卿大夫家族里作事的风范,是未来战国游侠精神的先声。(注:安阳的商代大墓出土过一件扁平石块,雕刻着一对老虎花纹。卿大夫上车一定要登这石头,故“乘石”也是当官的代名词。州绰抱着抡的就是这个玩意儿)

  勇武爽直的齐庄公本来想做一番彪炳的大事业,却像浪子一样死在二奶的家里。莺啼鸟啭,草木生芽,从前的风采荡然无存,只剩十几只苍蝇围着他躺在墙角的body飞翔。

  崔杼把齐庄公的尸体扔在那里不管,而是抓紧时间进行了重点清洗,杀掉齐国西部的平阴守将,换上了自己的人,以防诸侯从西边攻过来干涉。

  齐庄公活着的时候,很会办案子。有一个案子三年没审清,齐庄公最后找来一只独角羊。当庭陈述完了,让羊跑过去往人身上顶。顶谁谁就算输。

  倘使你好久不洗澡,身上带咸腥味儿,那就倒霉了。羊非顶你不可,还要咬。齐庄公办案,大致如此。

  其实这也不荒谬。这叫“神物裁判法”,西方也有。比如让被告手捧一块炽热的铁走三步或九步,三天后检查,如果手上没有水泡,就判其无罪,否则有罪。也可以把一只手臂浸入滚开的热水中。还可以把九个烧红的铁犁铧隔一定距离排成一列,让被告蒙上眼睛赤脚踩热铁。

  还有一种适合大嘴巴的人的裁判方法,如果能把一大块面包一口吞下,就算无罪,哈哈。其实,“神物裁判法”有实际用意。每当审判官裁决时找不到法律依据,就会利用“神物裁判法”上下其手,达成其心目中合理的裁决。比如齐庄公知道诉讼双方谁没理,但是没有完备的法令或者举证不能齐全,他就使用羊顶这个简便的方法,直接嗾使大羊顶他认定的坏蛋就行了,总比喷着唾沫无休无止地辩论爽快。

  (六)

  齐庄公死了,他的生前好友闻讯后都不敢露头。惟独晏子大夫灯蛾扑火似的急惶惶跑来看热闹。底下人问晏子:“主子爷,您去是要自杀殉主吗?”

  晏子是个小矬子,只有潘长江那么高(所以后来能钻楚国城门狗洞),他不想死,嘴上却硬:“国君不仅仅是我的国君,国君是大家的国君,大家自杀,我就自杀,大家不自杀我也不自杀。再说了,国君是为社稷死,我就殉死,为私情死,那跟他相好的人应该殉死,我怎么敢抢这风头?”

  “那您是要出逃吗?”

  “又不是我杀的人,我跑什么?”

  “又不死,又不跑,那咱回家吧。”

  “不行,我要进去看看。”

  “啊?不等于送死吗?”

  崔杼没有想到晏子坦然闯入杀人现场,还不顾一切地趴在齐庄公尸体上痛哭不止,又把庄公脑袋倚在腿上,抚摩两下,然后晏子站起来,跺了三次脚,不顾而去。

  “晏子也太猖狂了!敢跟您叫板。”崔杼的狗腿子说,“我追上去杀了他吧。”

  “这个人群众基础较好,又是大家族来的,又点势力。算了,饶了他吧。”崔杼未动声色。崔杼也是惧怕晏子的大家族出身,晏家世代也是齐国的望族。对于没有厉害家族背景的齐国学术界带头人,崔杼就颇能张牙舞爪发其淫威了:齐国史官被崔杼拖出去杀了,因为他在史简上写:“崔杼弑其君。”接着,史官的弟弟接班照写不误:“崔杼弑其君。”崔杼勃然大怒:“拖出去,再杀!”

  崔爷,你把我也直接杀了吧,我写不出别的。

  老三也过来了,还是“崔杼弑其君”。字更大了。杀!连杀了三个,老四来了,说:“崔爷,您把我也直接杀了吧。我写不出别的。”崔杼杀得自己都有点哆嗦了,这回算是服了:你们知识分子骨头又穷又硬,我怕了你们!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吧!

  旁边一个诸侯国的老太史,生怕齐国太史都死光了,没人写“崔杼弑其君”了,也抱着一箩筐竹板儿,慌慌张张跑到齐国来,准备接茬写。一看崔杼已经屈服了,才笑呵呵地抱着竹板儿回去。

  怎么着,没人了?我来接茬写。

  崔杼杀齐庄公,本来无可厚非。齐庄公这条疯狗,生前逮谁咬谁,死也死得风流。但崔杼遭受后人唾骂特别多,原因就是他杀了三个齐国太史,惹怒了知识分子界,这可捅了马蜂窝,世代遭受口诛笔伐,满脖子满脑袋落了唾沫。同时齐国太史不畏强权,万死而无悔的精神,深深激励着后代的知识分子。其实,不是有了知识就可以叫“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更重要的标准是:为自己抱定的理想和主义而活着、而死去。符合这个标准的人,古往今来,能有几个呢?

  崔杼和庆封策划了一下,决定让齐庄公的同父异母弟弟齐景公即位,因为觉得他比较乖,没有好动症。崔杼自任右相,庆封为左相。然后让大夫们在警察虎视眈眈注视之下,在姜子牙的庙里集体宣誓:“我们要是不效忠崔杼、庆封,我们就不是人养的。我们要是不效忠崔杼、庆封,生孩子没屁眼儿。”

  大家纷纷跟着喊叫,轮到晏子了:“我晏子要是不效忠社稷,就不得好死!”说罢,一口喝下血酒。崔杼气坏了,命令晏子重新喊。晏子翻着眼睛不说话。劝架的连忙打圆场:“使不得啊!崔相爷,您效忠的正是社稷,大家效忠您,跟直接效忠社稷不都一样嘛。”崔杼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杀晏子。崔杼也不能树敌太多。何况崔杼是大家族,晏子也是大家族,大家族就像势均力敌的刺猬,互相保持距离,必要也会相互取暖。于是,晏子玩的这些高难度系数的动作给他邀来了更大的名誉,等崔杼、庆封倒台以后,他成为齐景公朝上的红人儿,也成了排在管仲后面齐国最有名的执政官。

  宣誓仪式一结束,晏子的驾驶员打马飞跑,生怕崔抒变卦,追杀上来。晏子一边擦汗一边给自己打气:“急个啥儿?跑快了也不定能活;慢了也不定死。鹿跑得快,鹿肉还不是给送进了厨房?跑有什么用!”

  晏子的这个驾驶员,也是一个有趣的坏人,他跟现在给领导开小车的司机一样,气焰骄人。这家伙拥华盖,策四马,赶起车来“意气扬扬,甚自得也”。 他媳妇就劝告他:“活该你命贱。人家晏子身长不满六尺,却身为相国,名显诸侯。他老人家坐在车上,恂恂自下,低头思索。而老公你身长八尺,男子汉大丈夫却只会给人家当司机,还意气扬扬,自鸣得意,真是满瓶子不摇半瓶子晃。我不跟你过日子了!”那时候办离婚手续很简单,立个字据就完了。老婆这么一闹,司机傻了,赶紧反省,补习文化知识,弄了个专升本,再坐在驾驶位上时,仪态谦逊,常若不足,颇像个教授什么的,终于被晏子提拔为大夫。

  这个故事是讽刺某些人的,本来落后贫穷,却自我得意,自我感觉比富强成功的人或国家还好。

  齐国的大权被崔杼掌握以后,他的副手庆封就心怀妒忌了,也想坐第一把交椅。这种事如果搁在美国,可以通过竞选来实现,但是在两千五百年前的齐国,只有流血才能帮助他。但庆封毕竟是文雅的老狐狸,他装病不上班,蓄时待机,静观其变,通过打猎喝酒搞女人的行为来松懈崔杼对他的警惕。就这样假痴不癫地等了三年,终于崔杼自家出乱子了。

  崔杼的儿子崔明(好像现代人的名字,一般当个销售代表),为了争做继承人,就在崔家两个大管家的协助下,使劲抓他同父异母的哥哥的小辫子。崔哥哥被抓急了,就在庆封的调拨离间之下,率领保安,拿短剑把崔家两个大管家给花了,崔府内一片混乱。崔杼正在跟人玩下棋(当时已有围棋),一听说家里出人命了,怕误伤上自己,就赶紧往外跑,就跟躲地震似的。跑到临淄大街上以后,天云皱着眉头,月亮老大老圆,崔杼惶然不知所从。盘算了一下,他就去了他最不该去的地方——庆封家。

  庆封赶紧把他让进客厅,端上水果,问:“出事了吗?大半夜怎么想起串门儿来了?”

  崔杼说:“家里诈尸了,几个小子打起来了,保安也都上手了,管家给花了俩。”

  庆封说:“亲兄弟间能动手,也就不会认爹了,您跑出来是对的,要是回去的话太危险了。这样吧,我派人先去把孩子们拉开。”于是他派了自己的甲士,中间还裹了一两个从前齐庄公的保镖,跺着脚齐步跑到崔杼家。一看,大门开着,崔家的人已经不打了,仆人们正在打扫战场,擦地板。少爷们在用布头塞住流血的鼻子。庆封家的人说:“先不要着急收拾,接茬还得打呢,最后一起收拾吧。”说完一挥胳膊,甲士如狼似虎,跳进崔家大院,黄鼠狼抓鸡似的就开杀起来了。呱呱呱呱,崔家被杀得鸡飞狗跳。

  前齐庄公的保镖为了给旧主子报仇,杀得最卖力气,把崔杼的妻儿老小以及宗族亲属全部杀光,烧了崔家大院,然后兴冲冲跑回庆封家报告崔杼:“崔司令,已经把他们都杀绝了。您大儿子的人头在这儿,二儿子的在这儿,都还热乎呢,您摸摸。”

  崔杼惊得魂不附体,嗥叫:“你……你,谁让你杀的。”

  “不是您少爷造反了吗?您说的。”

  “你……你!”崔杼举着手指头,差点儿背过气去,“我让你杀人了吗?不是说去拉架吗!”赶紧下堂,鞋也来不及穿,光着袜子跑回家。一看,人呢,全没了。崔杼放声大哭,这才知道中了庆封之计,自己作为鸡竟然给黄鼠狼拜年。求谁不好,怎么跑去求庆封了。

  赫赫相府一夜时间灰飞烟灭,万念俱灰的崔杼手端着残烛,在家里和鬼影一起游荡,他想了半天,越发绝望,就找了截绳子,上吊自杀了。外面微云淡月,正是清宵良景,人生无限美好。(崔杼到底是个感情脆弱的人啊,这要换了勾践,出门接茬找人“弹棋”去,根本不当回事儿嘛)。

  被崔杼、庆封扶立的齐景公第二天听说崔杼全家死了,装出悲伤的样子点点头。于是,庆封从副司令升为正司令,齐景公照样当傀儡,深以为苦,就故意给庆封使坏。他偷着削减大臣们在朝堂上的工作餐,从一人两只鸡(古代人饭量够大啊)降成一人一碗鸭子汤,说这是庆封的意思。大家吃不饱,纷纷埋怨庆司令。

  庆封对管理国家没什么兴趣,他喜欢享受:早上坐着车子转,中午吃着盘子转,晚上抱着裙子转。渐渐地,目中无人的庆封跟当初的崔杼一样麻痹自大了,在一个风花雪月的早晨,他搞完妇女工作,就拉着一帮发烧友又出城打猎了——这也是东夷族的遗风,齐人痴迷于打猎。

  庆封前脚刚走,临淄城里的陈、高、鲍、栾四大家族,就各自凑了些家族武装,去抄庆封的家。费了吃奶的劲儿,却怎么也打不过庆封的儿子。庆封的儿子有拔山扛鼎之力,据守高台奋力还击。齐庄公从前的两个保镖突然从他身后跳出,大喊:“我是卧底——!”一剑刺中他的后腰,另一个用戈卸掉了他的左肩。庆封的儿子疼得仰脖暴叫,抓住柱子,一用力,撼倒了房顶。屋梁掉下来拍死好几口子。接着他抓过青铜祭器,又砸死一个敌人,方才力竭而亡。好恐怖啊!——齐国尽是这样的“隆技击”的好勇之士。当时如果搞全国武术比赛,山东绝对的垄断第一。

  庆封装了好多车野货,猪啊羊啊地往回走,听说临淄城里出事了,儿子们都被围歼了。赶紧往城里冲,想看个究竟。他攻打临淄西门,不克,绕了一圈打北门,冲了进去。庆封跑回家捡了些东西,又上街列阵骂战,但是谁也不敢出来。庆封像疯狗似的在城里乱冲了一气,猛攻内宫(齐景公)不下,就落荒而逃,往南跑到鲁国去了。

  庆封把一辆漆得华美得可以照出人影的车子送给鲁国执政者(这辆车,从手工艺的价值上讲,也许比现代的一辆奔驰还贵)。老鲁很高兴,收留了庆封。旁边的鲁国人大摇其头,他们说道:“开好车就一定是好人吗?”果然没几天,齐国来人了,责备鲁国。庆封只好再逃跑,去吴国,因为吴国比较远,安全。他的狗腿子说:“如果您这脾气不改,跑什么地方也不安全。”

  庆封到了吴国,吴王很高兴,认为这是中原人士到这里插队扶贫,欢迎!吴王天天跟着庆封学普通话,并把朱方(江苏丹徒)发给庆封当食邑。庆封在朱方混了几年,充分利用中原文明优势,通过技术转让,搞活经济,也富裕了自己,日子过得竟比齐国时还阔气。但是,落下的花朵不能重上枝头,庆封的脑袋已成为未来世界宪兵构求的对象。

  (七)

  晏子因为在崔杼、庆封之乱时期表现得刚强忠贞,得到齐景公信任,被任命为新的相国。晏子最大的特点是身高不足一米五,而且性格刻板,寒酸悭吝,天天穿旧衣服,一件皮袄穿了八百年。(当然,后代更穷的士大夫,还羡慕晏子呢:毕竟晏子还有件皮裘呀,我连皮裘都没有。)晏子祭祖,猪肘子块头微小,连祭器底儿都盖不过来。他出门坐二手车,驾一匹瘦马,让人感觉国君好像从来不给他发俸禄似的。去晏子家里一看,更寒碜,地势卑下潮湿,外面喧嚣聒噪,家就在农贸市场围墙外边。

  有马千驷的大富豪齐景公趁晏子出差期间,把他的家给搬了,离开农贸市场,换到高爽寂静的富人区。晏子回来气得要命,硬把新房子毁了,就剩一间破屋子住。齐景公无奈,又派人把农贸市场的一部分税收送到晏子家里,增发给晏子相当于两个采邑赋税的工资。看到晏子的老婆又老又丑,齐景公又把自己的女儿赐给他。所有这些,都被晏子一次次婉言谢绝了。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晏子违逆人性,猥琐小气,喜欢过原始穴居生活,开历史的倒车,这真让人讨厌。其实他很有钱,但偏不肯花,也没有去接济穷人。据他自己讲,钱是都给了亲戚们。亲戚长辈们拿了他的钱,都肥马轻裘了,他为家族做了贡献,自己却装作清廉自守。本家族得到了实惠,他自己得到了名声,真是一举两得。只可惜了他的老婆,一天只有一顿饭里有肉,且只是一盘,还不准穿丝织品。晏子的老婆,活得真像在地狱里一样。晏子这么干,不表明他清廉,只说明世故,是个老油条,他是被“崔杼、庆封”家败人亡的故事吓出恐惧病来了,所以物质生活上,格外装孬种。正因为如此,他才历事三代君主,从政长达五十余年,执政将近四十年,成为长命的“不倒翁”。

  从前管仲当相国的时候,排场很大,乘坐彩车,身穿美服,照样得到人民爱戴。排场显示国君的恩宠与大国的威严;身边狡童美姬,丫鬟奴仆,烘托着相国的权势。管仲敢这么干,是自信能把国家搞好,不担心别人指摘自己奢侈。晏子未见什么政绩,只是一味装穷作秀。这个中国古代第一虚伪人得到了好报,当政四五十年——不知这算是齐国人的幸事还是不幸。我们不禁要问,晏子老霸占着茅坑,别人怎么拉屎?贤人哪有提拔空间?而晋国就很好,晋国在春秋时代一共有72名执政官竞争上岗,平均任期3—5年,更相交流经验。齐国则好不到哪里去,出现了晏子执政四十年的怪现象。

  晏子执政这一时期,齐国没有恢复霸业,反倒民生悲惨,政治腐败,家族哄斗。当然,在《晏子春秋》中这些责任都被推给了齐景公,说他昏庸腐败。关于晏子的政绩我们看不到什么,看到的却是他曾经扑杀人材,就是着名的“二桃杀三士”。据晏子自己在《晏子春秋》中交代: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三人是齐国的勇士,号称“齐人三杰”,都能赤手空拳打死山东老虎(现在,全国的野生老虎合计起来,也就剩几十只了)。

  有一天,晏子从这“齐人三杰”身边经过,这哥仨可能一贯看不起晏子,或者干脆就没有看见晏子,所以都没有站起身来打招呼。于是晏子老羞成怒,找齐景公告状,说这哥仨无礼,不讲究长幼之序,简直是祸国殃民,不如除掉。这样的小事,齐景公不会有什么异议,因为这三个人是士人,级别很低,几乎没有官职(依附卿大夫家族过活,打点工,作办事小官什么的),当然就由着相国看着办了。于是,晏子送了俩桃子给这哥仨,说:“国君说了,你们哥仨按功劳大小,挑吃桃子吧!”

  公孙接仰天长叹:“晏子果是聪明人啊。我不要桃子,那是不勇敢;我要了桃子,别人又怎么办呢。不管怎样,国君命令我们按功劳大小吃桃子,我别无选择。那我就先说说吧——我第一次打死过一只野猪,第二次又打死过一只母老虎。像我这样的功劳,可以吃桃子。”于是,拿了一个桃子啃。

  田开疆说:“我独自一人,挡住大批敌人两次冲击,把他们击退,我够资格。”于是,也挑了一个桃吃。

  古冶子说:“我保着国君横渡黄河到晋国去,一只大鼋(念原)咬住了我们的马,把马拖下水。我跳下黄河,逆流潜行百步,又顺流起伏九里,才抓住那大鼋,把它杀死。我左手握着马尾巴,右手提着大鼋头,像仙鹤一样跃出水面,渡口的人惊讶呼喊,都以为见到了河神。像我这样的能耐,理应独吃一个桃子。”说完就站了起来。

  前面那俩人说:“还是你厉害!我俩的勇敢赶不上你,能耐赶不上你,拿桃子却不谦让,这就是贪婪啊。知耻不死,算什么勇敢?”于是,这俩交出了桃子,刎颈自杀了。

  古冶子说:“其实你俩合吃一个桃子,我独吃一个,就可以了。可惜你俩都死了,唯独我活着,这是不够哥们。羞辱别人,吹捧自己,这是不义。自我悔恨,却不敢去死,这是无勇。”于是也放下桃子,拔剑抹脖子了。

  晏子真毒啊,真缺德啊!“齐人三杰”深明大义,从容蹈死,气度宏远,令人仰慕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可恶的晏子却硬说他们祸国殃民之人。晏子这“二桃杀三士”的损招,对君子有效,于小人无效。这哥仨中招,就说明他们是君子——君子热爱荣誉,讲原则,所以二桃能杀之。小人自私爱命,才不会为了俩桃子而着急呢。从三人的对话中,三人都是泱泱君子、慨然侠士,哪是什么坏人!晏子却偏要杀这样的君子,这就是其政治污点。好人都活不长啊。说晏子迫害人材,一点都不冤枉他。后人把对三士的哀怜和对晏子的鞭挞,写在古诗《梁甫吟》之中:

  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

  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

  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又能绝地纪。

  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

  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晏子残杀“齐人三杰”,看得出来他对当时贤人、能人是压制限制使用的态度,这也是他老人家得以在政坛鬼混四十年而不倒的原因。我们如果生活在他那时的齐国,等着受气去吧!

  (八)

  说完齐国相国晏子,再说说他的领导齐景公。齐景公这人有骨气,继位之初就想跑到国外去抢滩。他在访问晋国期,叫嚣“与君代兴”,意思是我想取代你们晋国称霸。

  为了打击齐景公,晋国出动战车四千辆(简直是天文数字,武王伐纣时才三百辆,春秋五大战役一般单方面不过几百辆),气焰如火如荼,跑到齐国的家门口去大阅兵。齐景公嘴还硬,还是不服。晋国人以威严的辞令将齐景公吓唬住,并把旌旗顶子加上飘带,表示将要用兵。齐国方才恐惧。

  齐景公从此明白,当霸主是要拿出行动来的,于是他找来了司马穰苴,训练齐国陆战队员。司马穰苴是个兵法家,在一本知名的兵法《司马法》中贡献了很多篇章。不过这本书现在只剩五篇了(原来一百五十五篇),而且真假难辨。司马穰苴主持军事以后,一度赶走了一小拨晋国骚扰者和燕国入侵军,但由于他是新兴田氏家族的亲戚,齐景公遂对他限制使用,没多久就革掉了他的职,使他悒郁不乐,抱病而死。

  齐景公为政到了第三十个年头时,也不想“代兴”,也不想“争霸”了。他开始懂得享受:大造宫殿,广聚狗马,厚敛重刑,穷奢极欲,残酷盘剥贫下中农。据《晏子春秋》里说,野有饿殍的季节,齐景公后宫的马儿却吃着香喷喷的小米,睡着文绣绫罗的台阁。国君仓库里的好东西,多得吃不了:牛马老死在栏牢里,牛肉都硬得嚼不动,酒都放酸了,小米变成土块块,衣服也多得穿不完,长了虫子。

  而齐国的滥刑却到了戏剧化地步,被刖(念月,砍脚)的老百姓太多了,只好买假脚装上。市场上的真鞋很少有人问津,假脚倒是非常走俏。走在临淄的穷人区里,鬼影比人影还多,鬼们衣衫破烂,面黄肌瘦。鬼孩子瘦骨嶙嶙,瞪着大眼;老年的鬼佝偻着身子在地铁口乞讨,晚上就睡在建筑物的排气孔旁边(对不起,那是纽约,不过齐国也差不多)。

  晏子于是在《晏子春秋》中劝齐景公说:“咱们收的税太重了,老百姓太穷了。政府必须厉行节俭。据晏子说,齐景公当即表态:“以后少砍些人脚,多砍些政府预算”。可是没过两年,齐景公又要大修宫殿了。

  接着,晏子又在书中给他的国君扬恶,以衬托自己的贤明:齐景公是越老越喜欢饮酒,有时候招人聚饮,连饮七天七夜。饮一阵,乐一阵,睡一阵,房事一阵,朝廷政事全荒废了。陪酒的官员和宫女们都累坏了,齐景公醉得摇摇晃晃,还毫无收场之意。大夫弘章以死相谏,齐景公不以为然,哈哈大笑,说:“弘大夫,来,跟寡人一口闷。”

  晏子拱手对弘大夫说:“恭贺大夫啊!你刚才进谏,有幸遇上的是我们贤明的国君。如果你遇上桀纣那样的暴君,你早就身首异地了。”

  齐景公一看晏子把桀纣都抬出来了,酒吓醒了一半儿,认识到了错误的严重性。齐景公改正,不喝酒了,改出行了。阳春三月,风和日丽,齐景公带着小老婆和宦官们前呼后拥,笙歌乐舞,到鸟语花香的世界游玩,不料遇上一堆白骨,骷髅们正笑嘻嘻地咧着嘴。齐景公大喊晦气。晏子说:“大王每次出游,方圆几十里的老百姓,都得交出车马供您驱使,献出财物供您消费;而他们自己却在饥寒交困中化为白骨。如果老百姓造反闹事,诸侯乘机入侵,国家就完蛋啦。”

  齐景公赶紧谢罪,收敛白骨,赈济百姓,还给自己下禁令,三个月内不许出游——晏子的能耐,也不过就是叽叽歪歪地提点意见。作为相国,像管仲那样拿出一套政治经济的强有效体系来推行是正经。提点儿意见,不过是谏官的职责。难道他这么写,是想证明自己充其量是个谏官的料吗?国家闹到这个地步,首先是晏子的责任,这家伙不知引咎辞职或者兴利除弊发动改革,而居然只是在书中一味挖苦自己的老板。

  晏子说,齐景公为人不正经,常哄自己小儿子嬉戏。齐景公口衔着绳子,学做牛,让小儿子牵着走。儿子跌倒,齐景公的门牙全部拉折(这就是“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出处)。这个老顽童还找人做了一双腐败的鞋,鞋带是黄金做的,上边嵌银,联缀以珠宝,鞋孔是上乘的玉石,鞋长一尺,美不胜收。他穿着这双大鞋上朝,因为太重,能抬起脚却迈不开步。齐景公的后半生,大体如此。

  据说齐景公还是个美男子,有一天发现有人色迷迷地盯着他偷看,就抓起来盘问。这人是个gay(同性恋者),齐景公打算处死他。晏子又来了,劝道:“压抑人的正当性欲是不道德的,仇视人之所爱也是不吉利的。”齐景公觉得有道理,不但赦免了这家伙,还命令他服侍自己洗澡,随便看,免费看,还可以摸。(晏子天天不干正事,不去上班,只是处处时时盯着齐景公随时准备提意见,还能干点别的吗!我觉得他是当太监的料。)

  另外,同性恋不是我们的专利,同时期的古希腊也盛行同性恋。富家儿子年满十三岁就被托付给一个大男人,由他用全部智慧去关爱培养,包括一起睡觉。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柏拉图都有同性恋事迹。老柏的“精神恋爱法”其实就是针对同性的。据说,斯巴达军队很少战败,原因之一就是士兵之间盛行同性恋,有“爱人”在身边,宁愿战死也耻于退缩。

  由于齐景公整天奢侈昏聩地混日子,相国晏子又不好好上班,天天陪着他浪费时间,俩人就把齐国搞得乌烟瘴气,直接导致君权旁落。晏子于是惊叫:“齐国快要完蛋了。”(那还不是你搞得,首先就应该追究你相国的责任,还好意思喊!)

  晏子非但没自我反省,反倒在出使晋国期间,向晋国的叔向拼命埋汰自己的国家并透露情报给晋国说:“我们齐国的社稷多半都转到了田氏手里。在我们齐国,老百姓把三分之二的收成上缴国税(很高的税!)。国库里的东西都堆得腐烂了,老百姓却冻馁啼号,很多人没有房子,也没有鞋,因为他们已经没有脚了——我们的刑法太滥。趁这个悲哀局面,田氏抚恤百姓,散发家财。田氏大斗借出,小斗还回(注意,是大斗借出,小斗还回),让借贷的人白占便宜,从而收买人心。陈家卖的木材,市场价跟山里价一样。陈家卖的鱼虾鲍盐,也跟海边产地平价。陈家这是赔本赚吆喝,老百姓敬爱他们如同父母,追随田氏好比江河。所以说,田氏快要接管齐国了。田氏祖上的鬼,已经附在我们的宗庙里了。”

  其实,田氏开明进步,有新家族的朝气,一百五十年后,田氏代齐。晏子身为相国,除了跑出去抱怨,难道对田氏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下一章我们会看到,鲁国那边也发生了三桓专权的状况,鲁国的孔子、阳虎与之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付出失业的代价。而晏子对于田氏只有哀叹罢了。他不敢碰田氏,只求官位稳当。唉!选他当相国,真是齐景公的悲哀啊,姜子牙、齐桓公的在天之灵瞎了眼了。当然,国家没弄好,我们也不要过多责备晏子。身为相国但是没干好工作的人多的去了,何必单单责备一个晏子。但古往今来把晏子当作知名贤相来崇拜,是大错特错。希望历史教科书上改正过来。)

  齐景公时代的齐国虽然一塌糊涂,但这家伙为政时间极长,长达58年,创下了世界记录。无论如何,我们为了鼓励他,还是封他为春秋第六大蜥蜴——“老不死蜥蜴”吧。当然,他越老越怕死,曾经向晏子慨叹道:“生活啊,多么美好!要是古来都没有死,该多好啊。”晏子宽慰他:“要是都没有死,一代代的老国君都健在,怎么轮到您享福啊。”再次证明了晏子的本事不过就是个侍卫性的弄臣罢了,像纪晓岚那样给乾隆提点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鸡毛蒜皮意见罢了。

  虽然幻想着再活五百年,“老不死蜥蜴”齐景公还是死了,用六百匹活马做了陪殉,非常阔气和浪费。现在都挖出来了。在山东临淄附近的高速公路下边。可以去参观,场面宏伟得紧,都是马的白骨和石化了的车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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