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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鸡鸣狗盗(299B.C.—293B.C.)
(一)
随着赵武灵王的死去,赵国失去了深化改革的机会,国力一直不能甚强。所以当时“世界”上的大国,仍然是秦和齐。
齐与秦这两大强国,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它们必须回答这样一个问题:是互相对峙战斗,还是握手言和。
这就好比八十年代的美国和苏联之间,是选择冷战还是和平。
秦国的领导人秦昭王选择了和平。这倒不是因为他想得诺贝尔奖金,而是时势使然。秦国的兼并扩张,必须从周边开启,也就是蚕食中原。但是东方的齐人是不会听凭秦攻中原而自壮的,那将使秦的势力一直向东推到齐国边境,最终威胁齐国安全。所以齐人必干涉秦国的军事扩张行动,就像美国入侵朝鲜半岛,苏联必来干涉一样。
因此,结好和笼络齐人,是秦人在周边地区顺利扩张的前提。这就是所谓远交近攻吧。
于是,秦人主动向齐国伸出示好的双手:秦昭王派一个弟弟泾阳君入齐国为质,存在齐国当保证金,以示决不会伤害齐国,并且希望齐国也派个大臣到秦国工作,加强齐秦两国合作。
齐国是什么反应呢?齐湣王(念“敏”)也志向远大,也打算向周边扩张,目标就是吞并中原东部的宋国。但他也怕秦国人前来干涉自己的扩张行为,因此乐得和秦国结好。
这样,两强选择了互相握手,东西遥遥,伸出手来握住,齐秦结好,以便各自一东一西地在自己的周边开疆拓土。这是两强互相妥协的结果,对各自都有利。当然这么做,夹在中间的列弱就要倒霉了,关于这一点,我们后面再说。
齐湣王派自己的相国孟尝君,前往秦国工作,担任秦国相国,时间正是公元前299年(赵武灵王死前第四年)。
孟尝君作为堂堂齐国相国,怎么能去秦国当相呢?这事现在看来匪夷所思,但战国时代却司空见惯。在战国时代,一国派自己信用的重臣去另一国工作,担任其要职——两国之间互相交换高级官员,这是两国结盟的表现,以确保两国关系和睦,对外政策上协同一致,这就像恋人之间,互相拿着筷子往对方嘴里喂饭——我在上清华的时候就很流行这个,不知现在怎样了。
但孟尝君并不愿意去秦国,这实在是个危险的差使,就像美国副总统切尼,不愿意去伊朗上班一样,哪天还不被极端宗教分子把他爆破了?孟尝君的门客们,也都劝他不要去。
但是没办法,齐湣王从大局考虑,非让他去不可。
孟尝君到了秦国,战战兢兢,满脸堆笑,先献给秦昭王了一件“狐白裘”当见面礼。
(在当时,水獭、旱獭、毛丝鼠、猸子、银鼠、飞鼠、竹鼠、树鼠、獾,这些啮齿类小动物,生来就是为了被人类剥皮的。当时还没有棉花,所以冬天的时候,有钱人就穿这些小动物的皮做成的皮裘。周朝有专门负责制皮裘的“裘官”,因官职而得姓,形成了裘姓。裘姓子孙中有名的,如裘千仞。有钱的人穿皮裘,没钱的人,只能穿短褐,短褐是兽毛纺的——都比现在穿得好。)
好的皮裘价值不菲,李白所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孟尝君的这条狐白裘,是钱所买不来的,因为它是纯白色的。白色狐狸中国罕见,只有北极才有,路太远,一般溜达不到中国来。中国的狐狸虽然不白,但狐狸的两个胳膊窝下面(所谓狐腋),却各有一小块儿白色毛皮。
孟尝君的这件狐白裘,可是造孽了,它是截取数百只狐狸的腋下白皮,才拼制而成这么一件大衣,所谓“集腋成裘”嘛。因为取材艰难(一只狐狸只有两小块儿狐腋啊),故相当昂贵,几乎算是价值连“村”,按道理只有周天子才能穿狐白裘。不过现在礼崩乐坏了,周朝的等级制度,早就被随意出入了,所以有钱的人,也能穿狐白裘。就好比现在有钱人结婚,也租用国宾车队。
孟尝君在秦国工作了一整个冬天,到了次年,有人开始变得不爽了。这人就是赵武灵王。当时是公元前298年,赵武灵王还没有死,正忙着胡服骑射,攻打中山国呢。中山是小国,但是小国也有自我保全之术,办法是跟在一个大国后面当小弟,以获得大国的庇护。这就好比捷克、波兰惹不起希特勒,于是它们跟定英法当靠山。
中山跟定的就是东边的大齐国。齐国之所以肯庇护中山,不是因为它喜欢中山人,而是它不愿意看见赵国吞并中山而壮大。赵国一旦壮大,就会直接威胁东边的齐国本土安全。
所以,赵武灵王几度攻打中山,虽然取得一定胜利,但迫于中山背后的齐国的威慑,每次都不敢深度进攻。
不久,形势变得更坏,齐秦宣布合作,齐秦各自得暇,两国为了遏止赵国的发展,从两个方向把赵武灵王看的死死的,他更没机会灭中山了。
赵武灵王认为,必须促使齐秦之间互相打起来,打起来以后,齐秦两国疲于对峙战斗,齐国就无暇救自己的中山小弟了。
然而眼下齐、秦合作,互相不打架,赵国悍然吞中山的机会也就没有了。赵武灵王必须拆散齐秦合作。
于是赵武灵王派出说客,到秦国游说,让秦昭王放弃和齐的打算,说:“孟尝君是齐国人,又是王族亲戚。他当秦国相国,肯定先替齐国人打算,暗中谋害秦国,这您可危险了!”
秦昭王于是免去孟尝君的相职,改用赵人派来的重臣。但又怕孟尝君满脑子带着政府机密回到齐家,对秦人不利。于是把孟尝君软禁在家,准备割掉脑袋,脑袋以外其它部分可以回国。
:q,SpBL`bbs.cqzg.cn孟尝君害怕了,他想走小蜜路线,派人找秦昭王的“幸姬”献上两对玉壁,请她帮忙说好话放人。“幸姬”就是受宠幸的美人儿的意思,众所周知,在古代“幸”差不多就是love的意思,尤其侧重肉体(make love)的说。
秦昭王的幸姬答应帮忙,但她跟现在的局长夫人比较像,帮忙不白帮,得有好处费。她的条件是要一件狐白裘。
“可惜我只有一件狐白裘,已经送给秦王了,怎么办啊?”
他的门客里有一个叫“狗剩”的,举手说:“主君,我有办法,我会学狗叫,把它偷出来。”
当晚,狗剩化装成狗,四条腿爬着,从狗洞钻进国家仓库,一路学着狗叫,窃走了狐白裘。咸阳城顶的月亮,一片惨白。
秦昭王的幸姬得了狐白裘,大喜,穿上去,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然后跑去向秦昭王放电。秦昭王晕菜了,上去就要求欢(“幸”)。幸姬说:“不嘛~~,人家要你先答应一件事嘛。”
“什么事啊,我答应!答应!快点吧!”
“孟尝君这样的贤人,要是被您诛杀了,天下贤士岂不寒心,就都裹足不来啦。秦国落后挨打,我们的幸福生活不就屈指可数啦?”
当时的秦昭王还比较年轻,重色指数超过智商指数,他觉得,如果孟尝君的脑袋可以换来君王的一宵浪漫,那就随他去吧。
于是,第二天孟尝君接到秦昭王发自床上的一道指令:“孟尝君一行可以离秦,发给封传。”
封传,就是一块刻有旅行者合法旅行身份的通行证,盖着大章,类似从前去深圳的边防证。孟尝君卷着行李卷立刻就走,生怕秦王变卦,带领门客跑了一天一夜,伴着次日接近黎明的星星来到东方两百公里处的函谷关。出了关就是中原啦。
四野一片空漠,天上繁星闪烁,夜风冷冷。几辆马车在星光下止住,回望咸阳,只剩下一片昏暗的影子。眼前却突兀的是关门深锁,关城巍然屹立,有如铜墙铁壁。
按照秦国“关法”规定,天亮鸡叫,才准开关放人。孟尝君披着军大衣,跺着脚,焦急万分。旁边一个门客举手:“主君,我有办法,我会学鸡叫,让他开关。”
好,不用说,我知道你叫鸡剩儿。”
“不,我叫鸡婆。”
然后这个门客就捏着脖子,咯咯答咯咯答地叫开了。旁边狗剩劈脖子给他一巴掌:“你这是母鸡!”
“噢!对。咯咯喔——咯咯喔——咯咯喔——喽!”
于是,关口兵营的公鸡全都鬼使神差地跟着打起鸣来,好些山上的野鸡也跑过来跟着叫唤起哄。函谷关下顿时鸡声鼎沸。秦兵抱关者,嘟囔着嘴,打着哈欠,查验了这帮人的封传,抱起门拴,楔开个门缝,放这一行人出去。
鸡婆
按照生物规律,不久,秦昭王“幸”完后,就后悔了。他派出追兵气喘吁吁地一路追来,大喊:“门军,门军,孟尝君来了吗?拦住了吗?大王要他的命!”
孟尝君早已出关多时,朝着东方的阳光,绝尘而去。
后来,北宋喜欢抬杠的“拗相公”王安石说,孟尝君手下门客虽然号称数千,实际素质很差,都是吃白饭的。当初孟尝君入秦,旦有一个聪明睿智一点的门客能劝阻他,何必最后如丧家之犬一样辱身于函谷关城下呢。这些人徒能鸡鸣狗盗于事后,帮着孟尝君逃脱回国而已,都是些“鸡鸣狗盗之徒”罢了。“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
王安石的结论没有错,但他的推理不对。
其实,孟尝君入秦为相,某一国人而去别国作相国,这是先秦时代的特殊现象,是两国结好的表现,就像从前秦国派张仪去魏国为相三年,促使魏人与秦结好一样,未必对于被派遣者是什么“必须劝阻之”的危险。事实上,他一个人受两国看重,在两国朝中的地位更加坚牢,对巩固他私人地位来讲是很好的。后来秦改与赵结好,就请赵国楼缓入秦为相国,楼缓一直混的不错,成了秦赵两国都尊重给面子的、国际政坛的大人物。
王安石生在太平一统的大宋帝国,不懂先秦这种诸侯国际的关系,非死乞白咧地要孟尝君的门客阻止他入秦,是兀自替古人瞎担忧。
说到宋朝,就想起秦桧。其实秦桧作为大金的臣子,入大宋工作,可能也是在两国高层首脑之间心知肚明但不挑明的事情,是为了确保两国讲和结好的。犹如孟尝君之入秦,以确保齐秦国家政策协调同步的。
(二)
孟尝君一路从秦国鸡鸣狗盗地跑回来,很狼狈。为了抒发遭秦人扣押的私愤,他就利用手中的相国职权,动用齐国资源,大举伐秦。
孟尝君派齐国宿将匡章为统帅,带领齐、韩、魏三国军队,长驱西去,驻扎在函谷关外,封死了秦人的出口,一直围打了整整两年多,付出极大物资和人员代价,终于在公元前296年,伴着新世纪哀愁的曙光,冲破了函谷关,联军直接威胁咸阳,迫使秦昭王承认失败,割去黄河沿岸的三座城池讲和。
但是,这三座城池由于距离齐国本土遥远,齐人无法接收,就都就近给了韩魏。齐国白白消耗了国力而一无所得。这是典型的近交远攻的错误战例。韩魏成了扶贫对象,而齐国当了活雷锋。虽然对齐国无利,但孟尝君却报了私仇。作为齐国相国,这么干,是对国家的不忠。
更糟糕的是,趁着齐秦两国胶着战斗,赵武灵王获得了灭中山的空隙。
赵武灵王像一个老鼠,曾经多次向东进攻中山,但一直灭不掉它,因为中山背后有齐国这个老猫撑腰。等齐国大兵离开东方,悍然兴师去殴打西边的老秦时,赵武灵王一看:好哇,大猫出门去找老狗打架了,我也赶紧溜出洞去偷油吧!于是又去偷“中山”这个油瓶,一举而灭掉中山,纳之于囊中。而当时的齐国人正在函谷关下与秦人鏖战到了第三年,消耗得士卒疲敝,精锐多死,又不敢回身营救(怕秦人打他的屁股),遂坐视赵人吞灭他的小弟,一点动作使不出来。
不光赵国白捡了土地,宋国的宋康王也积极出去抓油瓶,吞灭了齐国附近的滕国以及淮北土地(这本也是齐国的爪下之物,齐对之垂涎已久的)。宋国、赵国都自我壮大了。而他们的壮大,都是对齐国的削弱。
孟尝君远攻秦国三年,结果却是虚弱了齐国、捐助了韩魏、成就了赵人、肥大了宋国,还丢了俩油瓶——中山和滕国,真是一战而六不讨好,被后人视为“远攻近交”的典型反面案例。更大的祸患还发生在后面:三年后,秦国对韩魏实施军事报复,大举攻韩魏,齐国由于前番三年攻秦兵力消耗太大,竟无力营救盟国,坐使韩魏丧兵二十四万——韩魏搭上了二十四万颗大好头颅,还失去土地六百里。
齐国的同盟韩魏遭受了巨大削弱,这笔账也得记在孟尝君的头上啊。
潇水曰:赵武灵王进攻中山,合计前后六次,前五次都是浅尝辄止。原因就在于任何军事行动都不是局部地区的事情,国际格局总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
赵武灵王深深知道,自己抢中山几个城邑,不会有人管(因为那时局部摩擦),但如果当真要整个吞并中山,齐、秦都会干预的——因为赵国壮大了,就会威胁齐国的东极强国地位和秦国的西极强国地位,它们不会袖手坐视。这就像希特勒要入侵波兰,东边的苏联大国和西边的英法大国都不会坐而不干预的。如果德国一再扩张,势必威胁东边的苏联和西边英法的地位与安全,所以二者必然干预。于是希特勒必须先采取分割利益的办法与苏联取得默契,然后才能开始军事行动,并且采取闪击战迅速行动,以便行动完毕后迅速把主力转移到西线,以防御英法。
战国时期的格局,犹如当今世界,任何一场战争,都不是双边的事情。局部两国交锋,也将影响到全部诸侯世界的各国势力对比。所以,任何地区冲突,都将受到更广泛的关注和干预。
你想欺负自己的邻居吗?你想在周边挑起战火,扩充自身土地财富吗?先得想想,远在几千里外的其它大国(譬如齐、秦,或者当今的美、俄)是否能答应。它们是不是愿意你在扩张中获得发展呢。获得它们的默许乃至支持,是发动周边战争胜利的前提,否则,即使你入侵邻居成功了,也无法保持战胜成果(伊拉克入侵科威特失败,就是这样的例子)。
所以,赵武灵王想攻灭中山,必然会受到齐秦的干预,所以他只好挑拨齐秦关系,促使秦昭王退回孟尝君,促成齐秦互斗,自己再趁机伐灭中山。
终于,赵武灵王通过游说,迫孟尝君下岗回国,齐秦由此互斗,赵武灵王趁此天赐良机(准确地说是人造良机),带着他“胡服骑射”的骁勇战士,一举而灭中山。
截断齐秦邦交而创造灭中山时机,这是赵武灵王的一次重大外交胜利。
而孟尝君这个看似勇武实则愚蠢的家伙,不过是赵武灵王摆弄遣动的一个棋子。
(三)
其实所谓的“战国四君子”(孟尝君、平原君、信陵君、春申君),多是专权误国之人,盛名之下,其实不符。譬如这个四君子之首的孟尝君。
孟尝君获得美名,不是因为他本人聪明厉害,而是因为他有钱,收养了三千门客,这帮人到处帮他宣传炒作,他就有名了。而孟尝君为什么有钱呢?因为他是贵族出身,他从他爹那里继承了钱来的。
我们先说说孟尝君的爹——田婴。孟尝君的爹田婴是齐威王的小儿子——所以他们都算是贵族——当年齐威王还活着的时候,田婴就假装提合理化建议说:“对官员们的考核,必须加强啊,您得每天听取他们汇报工作,阅读他们的公文报表!”于是,齐威王就一天听取一个,当时齐国政治局有五个大官——司徒、司空、司马、司士、司寇,一天听取一个,五天才听一来回,又烦又累,受不了了,于是叫来田婴说:“官员的日常考核,以后你来作吧。”
田婴从此掌握了官员考核的权柄,任意挥舞,操纵朝廷,人们都巴结他。但也有人看不惯,就提醒齐威王说:“年底的上计,至关重要,您必须亲自看,否则就不知道官员们的奸佞得失。”
所谓上计,这是战国时代君王对地方官的绩效考核,据商鞅说一共要考核十三个数,比如辖区内的人口、牛马、饲料、粮食等等,非常量化,其实还不止这些,又有工业生产、商业贸易、土地垦辟等等,都是上计的内容,细致量化不必现代差。在年初,各地区和中央各部门的考核目标都列出来,写在木板上,由君王拿一份,臣子拿一份。
于是齐威王拿着自己手上这份考核指标,亲自听官员们的年底述职。田婴故意使坏,让手下人专拣琐碎小帐汇报。齐威王从早上听到晚上,饭都来不及吃,听得脑袋都大了。好不容易完事,准备明天继续听。田婴故意修改程序,要他连夜听:“大王,您加加班,给群臣做个表率,起到劝勉作用啊。”
齐威王被他忽悠着,就连夜继续听汇报,终于把自己听得睡着了。田婴赶紧吩咐手下人,偷出齐威王手上的木板,拿古代橡皮修改上边的数据。古代没有橡皮,就是刀子,直接在木板上把毛笔字迹刮掉重写就是了(所以,文吏又称“刀笔吏”)。那些愿意跟田婴拉帮结派的大臣和地方官们,田婴就把他的考核指标修改得与年底结算相符,而忤逆田婴的大臣们,自然就等着考核不及格了。
田婴通过忽悠齐威王,骗得独揽朝纲大权,成为齐威王后期的权臣。他上逼国君,下敛私财,成为齐国一大蛀虫。
后来,野心勃勃的田婴,打算闹独立,想把自己的封地“薛地”修上城墙,变成国中之国。进可以攻,退可以守。
田婴收养的门客,好些跑来劝谏,遭到了被打出门外的待遇,再来的都不许通报。最后就剩了一个人在门口发誓:“我就讲三个字,就三个字,多说一个我不是人,我让你烹了我。”
于是他小步快走,直趋堂上:“海大鱼!”说完,尥着蹶子就要出去。
“你等一下——,哎说你那!”
“我可不敢拿死当儿戏。”
“不至于,你说吧。”
“所谓海里的大鲸鱼,网拦不住它,钩牵不动它,可一旦搁浅,蝼蚁都可以到它脑袋上开饭。齐国就是您的海水,您在政府里混好了,区区薛国算个什么,您一旦失掉齐国撑腰,薛城及时修得天高,犹然无益于事呀。”
于是田婴赶紧命令停工。老百姓扔下夯土的石锤。
田婴有四十多个儿子(个人生活及其腐化),其中孟尝君的妈妈级别不高,按理说轮不到他接班。而且,最糟糕的是,她在五月五号这一天生产的孟尝君,按照当时的命理学研究成果,五月五号生的孩子,男孩会克爹,女孩会克妈。
孟尝君刚好就是个男孩,长得半大以后来见老爹。
田婴大怒:“不是让你妈不许生你吗?怎么你还出来了!”
“为什么?”
“五月五号的孩子,长到门楣一样高的时候,就要克爹!”然后赶紧比量孟尝君的身材,“都超过门楣啦!Oh, my God!我没几天活头啦!”
“人生受命于天地,还是受命于门楣?如果受命于天地,那自有天意决定,您老有什么担心呢?如果受命于门楣,把门楣增高也就行了!” 几句话说得对比铺排、纵横有理,田婴大奇,这孩子口才不错啊,还把命理学给推翻啦。于是让他招待宾客。
孟尝君还真能跟人沟通,答应使者,飘逸自如,广罗宾客,名噪一时,诸侯闻之,都派人请立孟尝君为嗣子。田婴也乐了,终于把孟尝君破格定为家族继承人,等田婴一死,孟尝君就袭受了他的封君名位,号为“孟尝君”,封地依旧是薛地。他们父子两代人在封邑里收租子,积累了很多财富。既然家里有钱,孟尝君就用这些钱养出一帮门客。这三千人帮他满世界炒作邀名。
管理学上有个名词叫“晕轮效应”,就是人的某一方面好,于是觉得他处处好。孟尝君固然辞令不错,交接宾客很有风度,但是并不意味着他有治理国家的才智。但孟尝君养的三千人整天帮他吆喝,他遂蜚声国际,让当时的齐宣王(齐威王的儿子)觉得他不错,况且他爹田婴也是一贯当相国专权的,于是让他接班也当相国,没的说了。总之,靠着上辈有权,家里有钱,硬把他堆起来,就当了相国。
孟尝君在齐国“为相数十年”,打仗很愚蠢不算,还跟他爹一样专权,上逼国君,下敛私财,还放高利贷,“荀子”先生曾把赵国的李兑和齐国的孟尝君相提并论,皆叱为“朋党比周,以环主图私为务”的“篡臣”。李兑就是那个饿杀赵主父的。并指出,“用篡臣者危”。孟尝君父子两代人,成为齐国的专权专业户。
潇水曰:有人说,专权也是好事啊,让权臣管着国家好了,谁管——国君管不也是一样?
其实非也,权臣的素质往往不高。他们作决策时,往往只为谋求个人家族私己利益最大化,浑不管这么做对国家有多大好处抑或坏处。国家是他国君老儿的,好了坏了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不太在乎国家的利益,甚至损害国家利益以挖取个人好处。比如孟尝君的爹田婴,在齐国专权时期,搞出来的“业绩”就是“齐不加广而田婴私家富累万金”。而孟尝君发出齐兵打秦国三年,是借用公家军力以报私怨。他与秦昭王的私怨虽然报了,但“一战而六不讨好”,搞得齐国大受损失,上文已经说了。
同期,赵国的权臣李兑、秦国的权臣魏冉,也是一样,净牺牲国家的利益,谋他自己家族的私。总之,权臣多数不是把国家利益放在第一位的,而是把私己利益放在第一位。历史上能够克己奉公的权臣,真是少之又少,诸葛亮也许算是罕见的一个。
权臣还有个特点,喜欢拉帮结派,打击异己,以巩固自己的权臣地位。秦桧、严嵩就是这样的极端典型。朝里有能人,但是不肯跟他结好或者跟他观点不一样,他就利用职权打击迫害,比如秦桧之杀掉岳飞。还有一些朝臣呢,即便跟他无仇,但是能力强,功劳大,威胁到他的权位,他也会迫害之。
(四)
孟尝君接了老爸的班以后,就开始花钱了。他在临淄城里大兴土木,修房盖屋,把老爹和他两代人敛的钱,都用于招待各路英雄好汉。有些杀人避仇、奔命江湖者流,也都来投奔他。
这些人一登门,孟尝君就陪着议论,屏风后面有速记员,把宾客的姓名、地址、亲戚、居处,都记下来。宾客离去,不等到家,孟尝君的使人已经带着细软礼品,馈赠到他家里和亲戚人了。这些人感激涕零,都以孟尝君为最爱。
从前我有一种误解,以为孟尝君的这种养食客,是行善开粥棚,搞社会救济。其实非也,这些人不是白养的,来了以后是要帮主子做事的。吕不韦的门客,就花很大力气,写了《吕氏春秋》;信陵君魏无忌的门客,写有兵书《魏公子兵法》;赵惠文王的门客,则全是玩命的剑客!总之,他们并不养吃白饭的人。而且这些门客还要经常替主子出使诸侯,运筹帷幄。所以,或者识文断字,或者能说会道,或者孔武有力,至少鸡鸣狗盗,总得一把刷子才行,能帮得上忙才行。老的弱的他们不养,要养就养精品的。譬如,孟尝君就曾经亲自拒绝了一个没用的老大爷。
当时,这个老头子七十多岁了,夹着纸壳板儿,从睡觉的大街上披了块皮裘,也来见孟尝君了,路都走不快了。孟尝君不想接纳,他说:“先生老矣,春秋高矣,您就算了吧。您来的话,又能教我些什么呢?”(老的不要!)
老先生大怒:“噫!我老吗?如果让我去追车赶马,投石跳远,逐鹿搏虎,那我是老。要是让我给您出些馊主意,帮你深计远谋,那我还年轻得很呐!”孟尝君逡巡避席,面有愧色,赶紧把这老的也收留了,以后有大用啊。孟尝君与这老先生的一段对白,把孟尝君招养门客的目的和标准,暴露无遗了。
实际情况是,孟尝君“招致诸侯宾客及亡人有罪者,招致天下任侠、奸人盖六万余家”,总之“招致”的都是些砍砍杀杀的马崽,或者是这老头一类的“军师”。
所谓“招致”,相当于现在的recuiting(招聘)。现代企业招人,还要看看人品。然而孟尝君主要看本事,哪怕人品恶劣,也没关系。比如他门客中就有一个好色之徒,居然跟孟尝君的正媳妇云雨开了。其他门客劝他杀了这个奸夫。孟尝君觉得这人有本事,就打马虎眼说:“目睹美貌之人而心里相悦,是人之常情,您就别管了。让他们俩好吧。”
后来这位“云雨先生”果然在外交上替孟尝君出了力。
孟尝君为了招致精品门客,把老婆都豁出去了,真有黑社会老大之风啊。消息传到国际,孟尝君的名气更大了。
终于,孟尝君家里的各路任侠分子、文武歪才和精品流浪汉,多达三千多人,天天跟着他一起吃饭,吃喝穿戴,跟孟尝君一模一样,完全打成一片,在聚义厅大碗喝酒,均秤吃肉。
这一天开晚饭,大家又开始吃,屋子里全是肥猪咀嚼泔水的吭吭声。孟尝君一边吃,一边还用手遮住蜡烛火光,怕风吹坏了烛火。于是呢,他旁边一个食客就愤怒了,误以为孟尝君吃的更好,于是怒道:“真是岂有此理,为什么让我们吃差的?还遮着怕人看见。”说罢把筷子一扔,愤然离席而去(讨饭还挑肥拣瘦哩)。
孟尝君忙追上去,端着自己的饭菜跟他比:“你看看我吃的饭菜吧!”果然吃的是一样的。这老兄一看,觉得很失面子:“孟尝君真心实意待我,我却要起疑心,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哟?” 非常惭愧,他自觉没法再在江湖上混了,干脆拔出剑,抹脖子了。这事又被他的门客们到处贴帖子嚷嚷出去以后,孟尝君从此更是名声在外,终于被誉为战国四君子之首。
这件事情说明:第一,炒作是必要的。炒作需要有“料”,还得有一帮人给你传这些“料”。第二,当时的中国饮食习惯,是分餐制,即把锅里的分到个人盘子里,个人吃个人的,每人一套餐具(盘、筷子、匙),跟现在的美国人一样。这更符合饮食卫生。而且吃多少盛多少,不浪费。
至于现代中国人的全家围坐一团吃几盘菜的所谓“伙食”,是后来宋朝时候才形成的习惯。宋朝的大儒们心眼很坏,鼓励中国人多过大家庭生活,家族聚得越大越好,内部互相牵绊,就没法犯上造反了。对家族尊长的敬畏,养成了对权威者和尊长者的敬畏,进而养成了对君父的敬畏,没有犯上反皇帝之心了。但后遗症是,大家族生活使得其中的个体没有了privacy,个人生活纳入家庭规范,个人没了个性,没了创造力,一切新东西、新想法都泯灭于对家庭规范和长辈传统的尊重之中。可恶的理学家!
(五)
门客多了,业绩有高有低。孟尝君根据他们的能耐和对自己的价值,分之为三等:头等门客吃鱼吃肉,出门有车马,住高级间;二等门客也吃鱼和肉,但出门没车马,住标准间;三等门客吃粗茶淡饭,只管吃饱,住宿舍。(孟尝君让本事不一样的人,待遇也不一样,待遇和本事成正比。这比齐宣王的滥竽充数强——有没有本事都拿一个待遇。)
一天,有个身材清瘦、衣衫不整、脚穿草鞋的中年人,自称冯谖,远道而来,想投奔孟尝君。
孟尝君对他进行了面试。——一般企业遇上这么一个打扮像叫花子的应聘者,估计就把他轰了出去就行了。但知名外企不会这样的,会非常善意客气地跟他谈。这是为了维护自己在市场上的“良好雇主形象”的。孟尝君也是如此,他也很在乎自己在国际间的“好士”的名声,所以提问时很客气,也很有文采,他问道:“这位先生,远道辱临,不知道能够教我什么?”
这句话虽然问的委婉,也很抬尊对方,但意思实际是,你有什么能耐,我这里没有免费的午餐。“教”不了我的话,不行。
孟尝君问完,不料,这个衣冠不整的穷汉,冯谖,瞪着大眼,冷冷地说:“我没有什么本事。我穷得没饭吃,就到你这儿来了。”
孟尝君奇怪了,怎么会没本事呢?他又绕了个圈子,重复提问:“客何好?”——有什么喜好和擅长的东西吗?
冯谖说:“没有!”
“客何能?”你有什么本事啊?(这回也不委婉了!直接问有没有本事了。)
冯谖说:“没本事!”
孟尝君晕菜了。你到底是说说啊,你有什么本事啊?
冯谖就是不说,只说自己穷,所以来了,而且还将了孟尝君一军,说:“我听说你喜欢招致士人,是这样吧?所以我就来了。”言下之意自己是有本事的,但就是不说。
孟尝君被噎得没话说了,只好闭了嘴不再提问。
冯谖也闭了嘴巴,再不一言。
孟尝君心想:“一般人应聘,都是往好里说自己。他却偏说自己无能无好。看来,这家伙是有点本事的,否则不敢这么傲。所谓恃才傲物嘛,有才的人都傲,傲的人都有才!嘿嘿,我还是收留他吧。”(——以后你去应聘,就拼命说自己不好,就能中!)
“而且,”孟尝君心想,“这人远道而来,若不接待他,传出去,怕对我的名声不好。”于是,吩咐人,接待他住下。但是,由于没搞清这人到底有没有本事,所以先让他住最低级的宿舍,待遇是睡草垫子。孟尝君心想,等摸清他有没有本事了,再晋升或者调整,或者,辞退!
过了十天,孟尝君急啊,这人到底有没有本事啊?别老在这里吃白饭啊!于是就急不可待地向宿舍长打听这人有没有本事:“他整天都干些什么啊?他有没有写兵书或者练剑术什么的?”
宿舍长说:“我奉命观察了他。这位冯先生穷得要命,身无别物。宝剑他倒是有一把,但却连个鞘都没有,只用绳子挂着剑柄,拴在腰里了。每回吃完了饭,他就把剑拿出来······”
“是要练剑吗?”
“就算是吧,但主要是练嗓子。他坐在地上,倚着柱子,弹其剑而歌,‘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吃饭没有鱼啊,不爽啊,宝剑啊,咱们回去吧!)
孟尝君明白了,这家伙是跟我要条件呢,条件不够高他就不露本事,于是笑道:“嫌吃的简单了。升他到标准间里,吃鱼去!”
吃了五天鱼,就听老冯大哥又唱起来了:“宝剑啊,咱还是回去吧,出门没车啊。”孟尝君闻讯,大喜,这家伙一定是个厉害角色,不然不敢横气,又跟我要条件。好!住进高级间,配一辆普桑。
食无鱼
可气的是,冯谖这家伙住进高级间,又坐了几天桑塔纳以后,依然一点本事露不出来,既写不出兵书也练不了剑,只会继续弹着宝剑嚷嚷:“长铗归来乎,没有老婆啊,没有家啊!”这回把孟尝君气坏了。这个填不饱的饿鬼,是不是来蒙事的啊,显然是个青皮,还做梦要老婆!孟尝君不悦了。
不久,孟尝君需要找人帮他收债。
要说孟尝君养着这些门客,住在生活费用昂贵的临淄,人数又多,费用该从哪出呢?这对贵族不是难题,孟尝君有一块封地,叫薛邑,有一万户居民,从那里可以收取农业者的租子,以及工业者和商人的税。靠租税养活食客,还是不够,那些桑塔纳每天的油钱也不少啊。于是孟尝君又在薛邑放高利贷,通过这种断子绝孙的买卖,赚钱养活这帮大侠门客。(当然这些大侠们也不白拿工资,他们也出去作政治业务。雎史记上说薛邑的人,连利息都还不上,可见这是一种很高利率的高利贷。)
孟尝君问:“我在薛邑放的高利贷,谁能收上来?你们谁懂会计,会算利滚利的帐。”
其实光懂会计还不够,凡是放过高利贷的人都知道,欠债的人越欠越有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能把我怎么样?特别薛邑这个地方的人,都是霸王脾气,据司马迁说“其闾里率多暴桀子弟”,就是有很多像桀纣那样的坏人,凶恶刚猛。
(这个薛邑,位于山东济南以南200公里,现在也很有名,是近代着名的铁道游击队的故乡。扒火车,炸桥梁,游击日本人,弹着琵琶唱“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鬼子的末日就要来到!”看来,一直到近代,这里的人们都是强悍任侠的。而且最近看电视上说,他们正还为了争夺微山湖湖田的事,年年械斗,年年有打死人。)
总之,谁都不敢去薛邑讨债,怕挨揍。
有个坏心眼的人就推荐冯谖说:“住在高级间的冯先生,看样子嘴皮子很厉害,骨头硬,脾气横,估计他要债,行!”
冯谖觉得自己天天吃大鱼大肉,坐桑塔纳,不干点活不好,于是硬着头皮说:“我懂会计,我去收债吧。”说完,拎着没有鞘的宝剑,坐着桑塔纳出发了。
临行,孟尝君嘱咐他:“冯先生啊,你们这些门客,全靠我放高利贷养活着(你们的桑塔纳的油钱,桑塔纳司机的工资,都是放债的利息出的啊)。但是借债的人长期拖欠,真头疼啊。凡是赖帐不还的人,您到了薛邑,好好骂骂他们吧。您不是有宝剑吗,该用的时候也可以用啊!”
冯谖漫应了一声,到了薛邑,看见很多穷棒子怒目横眉地来迎接他。妈呀,谁敢骂他们啊,我这老骨头还要不要了。我这宝剑只能当乐器用啊。(关于讨债的事,我听我老家的农村亲戚说,他们那里放了高利贷,你必须带着刀去讨债,不还就废了他!)冯谖勉强找到些脾气好的债务人,哀求着收上来十万钱,大约只够买两辆车的,其它烂帐,就再也收不上来了。
于是冯谖把穷棒子们召集在一起,供应酒食,酒足饭饱之后,叫人拿火来,把债券堆成一堆,一把火给烧了。(其实这些也不都是穷棒子,有些就是有钱也不还,估计!)
冯谖对众人说:“孟尝君借钱给你们,是怕你们没本钱做买卖,不是为了收利息。现在一把火烧了干净!”
当时的债券,不是纸的,当时还没有纸,而是一块木板,用毛笔写上借贷的合同和借贷金额。木板中间一分两半,债权人和债务人各持一份。这些债券放在火上一烧,劈劈啪啪,很火爆,好像过年放鞭炮一样。薛邑人像过年一样高兴,非常感谢孟尝君。他们映着火光,一起高呼:“万岁!”
这是中国最早出现万岁两字,意思是希望孟尝君能一直活到公元9700年。
冯谖咧着嘴哀叹:“你们高兴了,我回去等着剥皮吧。”
回到临淄,孟尝君果然大怒:“钱呢?哪去了?”
冯谖战战兢兢掏出来。
“怎么才十万,这么点儿?!”
“其他一大半,都被我烧了!他们蛮感谢您的!”
“啊?!”孟尝君大呼上当,你这家伙逼着我学雷锋啊,把债券都烧了。如果换了比尔·盖茨,一定会(用他的常用语)这样骂道:“That’s the stupidest thing I’ve ever heard! ”这是我听到的最愚蠢的事!骂“You piss me off.”也不错,意思是你尿着我了!你气死我了。
冯谖赶紧解释:“您的收入是损失了,可是我给您换回来了您最缺的东西。众所周知,您的家中是‘宫中积珍宝,狗马实外厩,美人充下栋’(这个权臣好大的奢侈!),什么都不缺。您家所缺的,就是义!我给您买来了义啊。”
冯谖的意思是:人的收入可以分为“现金收入”和“非现金收入”。讨债失败,您的现金收入减少了,但是您的非现金收入增加了——您在薛邑老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和形象,无限崇高起来,老百姓都猛呼您万岁,您非现金收入增加了。这就好比雷锋同志,雷锋捐钱给了丢失火车票的大嫂,雷锋现金收入少了,但是声誉却有了,这是雷锋的非现金收入。雷锋的现金加非现金的总收入,还是成百倍增加了。连雷锋自己在日记中都说:“有人说我是傻子,但我宁愿作这样的傻子,括号——现金+非现金收入增加几百倍。我这革命的傻子!”
但是孟尝君不懂经济学,当时老冯也找不到“非现金收入”这样的词,只能含含糊糊地说说“义”。通过冯谖的反复解释,终于使得大家都有了更加模糊的理解。孟尝君皱着眉头,恨恨地说:“诺,先生休矣!”意思是,You make me sick! 你真让我恶心!快下去吧,回宿舍!
潇水曰:所谓“弹剑而歌”,除了冯谖弹其剑而歌,子路也曾经这样“弹剑而歌”过的。在周游列国的时候,孔子被匡地的恐怖分子包围了。子路遂弹剑而歌,孔子和之而唱,一连唱了三个曲子,匡人脑瓜仁儿受不了了,解围而去。
所谓弹剑,到底是怎么弹呢?恐怕不是用手指弹剑,那大约不会有什么声响。但到底是怎么弹,鄙人还没有研究出来。
后来,“弹铗”这个词,就表示有求于人的意思。可以这样造句:萨达姆被美国打得受不了了,就向普京弹铗求助,说:“你们俄罗斯不是很恨美国吗,能不能帮帮我啊。”普京说:“帮你?You make me sick! 你真让我恶心!快下去吧!”
又及:最近有个网友给自己起名“弹剑而歌”,看上去好像很酷,其实他是把自己比喻成要饭的了。
(六)
孟尝君收养的这帮大侠,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只效命于主子孟尝君,而不是效命于国君(——因为是孟尝君私人掏钱豢养了他们)。譬如像冯谖就是这样,苦心积虑为孟尝君服务。他们聚集在临淄的孟尝君府上,三千多人,帮助孟尝君吆喝。对上威逼国君,对下膨胀田家势力,成了临淄城里一股不可小觑的的邪恶势力,武装起来足可以控制全城。靠这三千门客为自己奔走,以及身后的薛城封地作为根据地,孟尝君对上边又会忽悠,对周边又会结党(这几句概括了当权臣的基本条件),孟尝君终于独揽了齐国大权,把持齐国朝政达三十年之久,以致“闻齐之有田文,不闻齐有王也。” ——在齐国,他比王还大。
权臣当久了,就要造反了。公元前294年,孟尝君准备对齐湣王下毒手,他策划了“田甲暴力劫王”事件。孟尝君指使同族的恐怖分子田甲,拿着武器暴力绑架了齐湣王。齐湣王身子胖大,功夫不弱,一运气,硬是挣开绳子,勉强得以脱逃,然后立刻追查恐怖活动幕后指使人。孟尝君仓惶失措,被迫辞掉相位,逃往封邑薛邑。
一路上,孟尝君的鸡鸣狗盗之徒,纷纷走散,他们脚底抹油,开着桑塔纳,抛弃孟尝君而去,像猢狲一样。到了邻近薛邑一百里的地方,门客越来越少,孟尝君的肚子却越来越瘪,他对天愁叹:Everybody is a jerk! ——这帮门客真混球啊!
(这些“门客”和“主人”之间,完全是一种利益买卖关系,好比企业倒闭,员工也就散伙,原也无可厚非。)
作为食肉阶级的一员,孟尝君从来没有这么饿过。突然,薛邑老百姓冒出了地平线,他们扶老携幼相迎于道中,手里端着饭碗和烧鸡。孟尝君大喜,终于看见自己的“非现金收入”了,回头顾谓冯谖:“冯先生所为我买来的义,乃今日见之!”
冯谖说:“客气、客气。狡兔须有三窟,现在薛邑就是您避难的一窟啊。”(成语“狡兔三窟”出处)。冯谖又继续造成语道:“光评薛地这个小地方,还未得高枕而卧,我还得去魏国帮您找下家啊!”(成语高枕无忧)。
不久,孟尝君觉得薛邑也呆不得,干脆在冯谖的安排下离开薛邑,跑去魏国去当相国了。凭着自己在天下混得的虚名和巨大的面子,孟尝君当上了魏国的相国,并且继续走他专权的老路(这家伙真是个专权专业户)。
孟尝君又怎么在魏国专权,也很值得一说。
据《韩非子》记载,当时魏国有一对儿孪生子,“于王甚重,而不为孟尝君”。意思是:这俩人跟魏昭王是一派的,不买孟尝君的帐,只跟魏昭王一个心眼。孟尝君很生气,于是演出了一场杀鸡骇猴的戏。
他请这哥俩来赌钱玩,都是百两黄金作注。(有钱啊!)
正赌着呢,孟尝君的传达室干部进来报告:“报告,张老四(张季)的儿子‘张小四’,在门口求见。”
孟尝君故意怫然大怒:“张老四一直跟我作对,你出去给我杀了他儿子。”说完,抽出兵器交给传达室。(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都不要司法审判了,直接搞黑社会暗杀。)
旁边的孪生哥俩看了,吓得直吐舌头。
把他给我轰了!
旁边一个门客赶紧假装拦住,说:“不然。我听说张老四心底里其实是特忠于您的,真的是的,有什么什么事例为证。”
孟尝君一听,“好!既然张老四真把我当大哥,大哥我也亏待不了他。来人,拿我的条子,去仓库领出一千石小米,再去财务部要五百斤黄金,再叫后勤送良马固车一辆,再加一辆,两辆吧,都给张老四送去。还有,再找二十个宫中美女,一起给他。”
忠于魏昭王的那哥俩闻言直冒冷汗,回去私下对言:“我们还是不要跟孟尝君作对了吧,效忠他必有富贵,违逆他脑袋搬家,我们还是改跟着他当小弟吧。”于是都背叛魏昭王,改效忠孟尝君了。
孟尝君夺国君的权,立自己的势,手段常如此,俨然跟江湖老大、流氓大亨差不多。他财大、势大、气大、胆子大、手段辣、党从多。就这样,孟尝君成为魏国说一不二的权臣,后来魏国的对外军事行动方向,都是他说了算。而且看得出来,他要求大家(譬如这对孪生子)忠于他而不是忠于国君,说明他是把自己的利益与国君的利益直接对立起来的,为自己胜于为国。
不但对魏国利益不负责,孟尝君也恨透了自己的父母之邦——齐国。后来,他怒气冲冲想杀回齐国去,重新当权,就怂恿“五国诸侯联兵”攻打齐国,并参与其中,利用诸侯势力联兵打齐国,以名将乐毅为统率,大兵浩浩荡荡踏平了齐国,齐湣王被杀,七十余城尽失,齐国几乎亡国,从此齐国在战国历史舞台上一蹶不振,遂方便了西边的秦人吞并六合。
从中不难看出,孟尝君为了维护自己的威严和权势,可以不择手段,甚至对齐国反眼不识。作为历史人物的孟尝君,其为人是不足取的。惜乎司马迁不查,而为之树传扬名。
虽然孟尝君在豢养门客上有些可供现代企业家学习的高明手段,但不能改变他作为贵族政治大头的反历史进程的角色。
孟尝君老死薛地以后,他的几个儿子为了争夺薛地还打起来了,并且因此使孟尝君绝了后,因为——齐国和魏国,趁机合力攻灭了薛国。可叹也有讽刺意味的是,齐国和魏国,都是孟尝君先后为相的地方。看来,上帝的磨推得虽然很慢,但总归要推回到作孽者得脖子上的。
司马迁后来曾到过薛邑,看见“其俗闾里率多暴桀子弟”,和附近邹、鲁的文质彬彬大不相同。问其原因,说是孟尝君专门延揽不守规矩的人物到薛,“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六万多家”——把六万多家坏蛋们都搬到薛邑,拼命发展黑恶势力(拥护自己的)。当时齐都临淄有七万户,而薛地有六万多户,仅略次于临淄,俨然国中之国,成为黑社会的天堂。司马迁看罢,挖苦孟尝君说:“孟尝君好客自喜,名不虚传啊。”呵呵。
潇水曰:鄙人曾说过,孟尝君“对上边会忽悠,对周边会结党”,于是就当上了齐国的权臣。我们讲个《韩非子》里记录的故事,看孟尝君是怎么对上边会忽悠的。
当时齐威王的夫人死了,在他的十个二等夫人里面,需要提拔一个当正夫人的。这事情比较重大,会咨询到相国孟尝君的头上。这是个很费脑筋的事情,如果他建议错了,齐威王就会拒绝掉他的建议,在众臣面前他就会丧失威信,齐威王也会多少讨厌他,而且最主要的,那个最终被提拔的夫人也会憎恨他。所以,怎么办呢?孟尝君打造了十个玉耳环,献给齐威王。其中有一个耳环,是高级进口货。过了几天,他进宫的时候,看哪个“二等夫人”戴上了那枚高级耳环了,孟尝君就推荐说扶正谁。
于是,这么一办之后,终于推荐得正合齐威王之意,大讨了齐威王和新夫人的欢喜。
哈哈。这就是对上边会忽悠。
上边人被忽悠得好了,自然乐意把越来越多的大权授放给他。
一边在忽悠上边,一边还在拼命结党养门客,以削弱上边。譬如“孪子”这件事情,就是用恐吓和拉拢,营建自己的私人班底,削弱国君的势力。顺我的大臣得生,逆我的大臣得死。最后,所有主要大臣都顺服他了,他的势力实际可以超过君王了。
向上边会忽悠,骗得信任,向横里拉拢同僚,结成私党,然后还有一帮门客帮他们吆喝,打造名誉和声势,身后还有封邑的经济实力做支撑,最终自然权大位高且牢了,孟尝君于是专了国家大权。上边信任他,大臣们都怕他,由着他作福作威去了!
而后代魏忠贤、秦桧、高俅、严嵩这些权臣,大约也是深谙此道:先是特别会向上忽悠君王,骗得信任,比如严嵩会写青词,讨皇帝老爷喜欢;高俅、蔡京之徒弄花石纲,给他们的艺术家皇帝喜欢。于是,皇帝们就把国家大权授予他们了。他们就开始专权了。同时又善于排挤异己,营私结党,于是权位更牢了。
企业里边也有“大权臣”,其成功之道,盖言也不外乎这两条。
(七)
孟尝君,策划劫持齐湣王,事败,被驱逐。孟尝君走了,但秦国人没忘了他干过的“坏事”。
当初,孟尝君意气用事,以齐、韩、魏三国军队,经由中原,远攻秦国三年,以报其被扣留于秦国的私仇。
到了孟尝君离职的次年,公元前293年,秦国大举对韩魏实施军事报复(报复韩魏两国上次追随孟尝君伐秦三年的军事行动),爆发了着名的“伊阙大战”。韩魏献出了巨大代价,在伊阙大战失去了二十四万人头。
在这场战役中,脱颖而出了的就是着名秦将“白起”。白起号称白疯子,起身行伍,善于用兵,每次杀人以十万计,在“伊阙大战”一战成名。
伊阙位于秦人东出函谷关160公里处,这里山河壮丽,风景优美,位于洛阳以南,现有着名的龙门石窟(武则天照着自己的模样在这里凿了卢舍那大佛,我大学的时候去看过)。这里伊水蜿蜒而下,两岸香山、龙门山对峙,仿佛门庭,故古时称“伊阙”。公元前293年,白起就在这里与韩、魏联军会战。
韩国军队在这里属于主场作战(伊阙这里是韩国的地盘),但它希望从身后赶来的魏国盟军先打先锋,跟秦人斗上一场。魏军主将是公孙喜,这家伙曾经追随孟尝君南攻楚怀王,西伐函谷关,是个老兵油子,他觉得韩军虽然战力不甚强,但武器精良,希望推韩军到前面为前锋。
韩军武器确实精良,韩国冶铸业发达,位于中原偏西,是当时诸侯中的武器生产专业国。其都城“新郑”等地出产良剑,有邓师、宛冯、龙渊、太阿,都是名剑,能够陆断马牛,水击鹄雁,当敌即斩。韩卒“被坚甲,操劲弩,带利剑”,可以“一人当百”。当时一流的强弓硬弩都产自韩国,就像现在世界上的上等弓箭都出产于Korea。
一般的弩箭都是这样发射的:弩的弓干非常粗壮,需要把它放在地上,用脚踏住弓干,再弯腰,双手握弦把弓弦提至胸前,借助腰膝力量像提举杠铃那样,把弦搭在弩臂上。扣扳机发出去以后,有效射程一百五十步,是弓箭的两倍。而韩卒使用的弩则是“超足而发”。所谓“超足而发”,张艺谋的《英雄》影片里有表演:让军士们屁股坐在地上,举起两脚,蹬住弩机,好像坐在地上穿裤子那样,然后拉弦上箭。这种不甚雅观的姿势是因为韩国弩的倔强系数太大了,必须这样才能拉得开。这样上的弦,弹射力道极大,皆射六百步之外。六百步这已经是射击的极限了,因为人眼的分辨能力也就是三百步,更远就是盲目射击了。
韩国的弩箭,据说(据苏秦说)远的可以穿甲之后抵达敌人胸膛,近的干脆射穿心脏,是列国最厉害的远程武器。?
给弩上箭
韩军不但弩强,其坚甲、美盾、青铜头盔、铁幕,也都是国际一流。所谓铁幕就是用铁做的护臂,避免被自己的弓弦弹伤,所以一般放在左臂上。韩卒还有“扳指”,方便他们拉动强弓硬弩,避免因疼痛而降低弓弦拉满的程度,甚至割伤手指。总之,韩军的“劳保”用品非常齐全,惟一缺少的就是作战的勇气了。他们回头张望友军魏人,魏军也包得严严实实得:上身有皮甲,下身有甲裙,腿上有胫甲,头上有青铜大盔,好似单人坦克。
而白起的秦国步兵则只有前胸、后背披甲,属于轻甲,最多在肩膀多一个披膊,骑兵则干脆没有披膊。这使得秦人更加轻捷善斗,甚至一些不要命的干脆脱了头盔,撇了衣甲,赤膊去拼命,暴露出农民下地干活时的习性。
据史料记载,白起的秦军人数不足韩魏联军的一半儿,如何指挥自己的机动性很强但是兵力少的士兵呢?如何才能以少胜多呢?几乎所有兵书上都会这样回答: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对方。兵书上的这个结论,大约就是从白起的伊阙之战总结出来的吧。
白起站在伊阙的缓山坡上,眺望韩魏两军。他们蝗虫一样布置在地平线上,韩军都穿着高质量的重甲,每人像一个碉堡一样,魏军也是如此。韩军居前,其友军魏军的位置比韩军略错后,处于韩军侧面略后。情报部分带来好消息,韩魏两军互相推诿、各自观望,谁都不愿先与秦军交战。白起点点头,决定先设疑兵同韩军对阵,摆出要进攻韩军的架势,其实却是抽调自己精锐主力,乘魏军不备,突然向魏军发起攻击,以求以突然出击,用相对少的秦兵击溃数量庞大但准备不足的魏军。
白起按照自己的设想,挥动“疑兵”去挑逗韩国人的大阵,进行佯攻。所谓疑兵,就是堆出无数旌旗和飘带拥在阵前,令敌人眼花缭乱,误以为这是我们的主力进攻方向。韩国人看着花花绿绿的旗子不知虚实,心理素质差的甚至开始放出六百步的弩箭。侧后的魏国人则变得悠闲起来,以为老韩已经打起来了,有老韩在前边顶着,自己先打个盹吧。正这时候,就像山崩海啸一样,白起的主力各队,急趋鼓噪压来,猛陷魏军阵列。秦军精锐号称“奋击”,斗志昂扬,蹈死不顾。魏人被杀得措手不及,阵形来不及统一调度,纷纭各自为战,或奔或斗,旋即大崩。
韩人却未能援之以手,他们受眼前疑兵困扰,以为秦兵主力在前,遂不敢贸然移军救魏(一移动的话,秦军从后面掩杀,那自己就被动了。军队的屁股是最不容易保持行列和秩序的,而且自己这屁股是在运动中,那就更情等着从后面挨打了)。于是韩人终于固立不动,干等着魏军被屠杀。等到魏人已经尸横狼藉,血流成渠,被攻歼殆尽时,韩军方才知道自己势力已孤,发现秦人杀完魏师以后,拎着滴答着鲜血的兵器和人头,移师而至,来砍自己的脑袋了。韩人估量了一下,觉得没了魏人,光凭自己是打不过的,干脆不战自溃。
秦军乘胜追击,扩大战果,把韩军杀的尸横无数。白起指挥秦军,在伊阙大战共歼敌二十四万,并杀死魏主将“公孙喜”(一说俘虏之)。随即白起乘胜远进,连续拔韩国五座城池,同年白起北渡黄河,攻取韩魏在山西的部分地区。白起因功升迁为“大良造”(商鞅曾任此爵,在秦的二十等爵中列第十六级)。????
洛阳南郊的这场“伊阙大战”,确实是古来罕见的大杀戮。白起首次出山,即创中国战争史上的杀戮之最:斩首二十四万!如果用马车来装这些人头,车队会排出四十公里。如果你家就住在洛阳“龙门石窟”附近的大道边上,那么公元前293年这支血淋淋运送红西瓜回秦国请功的长长车队,要花一天一夜的时间才能从你家门前通过。
伊阙大战后续:
由于韩魏主力在伊阙大战丧师殆尽,在接下来的几年里,白起与秦国名将司马错、相国魏冉三人联翩对韩魏用兵,取魏国城邑大小六十一,并夺得韩国北部着名冶铁城市邓,以及韩国南部冶铁名都宛(宛城出产的铁制兵器惨毒如蜂蜇人,如今成为了秦人重要战略物资生产基地)。
这次伊阙大战,按理说,东方的齐国人不能袖手旁观,应该积极支持韩魏。但是,由于前一时期孟尝君“南攻楚五年,畜积散;西困于秦三年,民憔瘁,士罢弊”(苏秦语),意思是孟尝君两次行“远攻近交”的错误战略,向南攻楚五年(详见上一书末章扬子雄鳄),导致国家积粮消耗殆尽,接下来又远征秦国三年,人民憔悴,士卒疲敝。于是,当着秦人大举反攻报复韩魏之际,齐人只是呆在齐国疲劳地喘气,无暇照顾,听由韩魏受宰割。
这个时候,楚国也是可以北上营救的。可惜,老楚怀王已经在从前孟尝君胡乱对楚的远征中以及秦人先后的联翩打击下,彻底沉没了,无力北上干预秦人了。孟尝君搞垮了楚、拖疲了齐,遂使秦人在齐楚都无力干预的情况下,从容对韩魏用兵,如入无人之境,轻易成就了白起的赫赫战功,同时也使韩魏两国二十四万将士惨遭斩首。
当是时也,孟尝君已经离开齐国,跑到魏国为相了。从前他为了泄私愤而裹同韩魏伐秦,现在他闪了,留下韩魏为他买单:韩魏丢掉列城数十,以及血沃山河的二十四万军士冤魂倒在伊阙(不知道他们该不该找孟尝君报销医药费)。三年后,为了缓解秦人攻势,韩国又不得不割出山西中南部200里土地给秦国,魏国也割出山西西南部400里土地献给秦国。孟尝君对于中原韩魏的削弱,真是不得不任其咎。
(八)
与“伊阙大战”同一时期,欧洲地中海畔意大利半岛上,一个来历不明的民族正在一天一天地建立着罗马城。他们以罗马城为中心,启动了南征北战的军事扩张,并且不断修建凯旋门以示纪念。
在罗马的战事中,一次死亡一两万人,就算是空前绝后、耸动视听的惨剧了。而同时期的战国,伊阙之战,秦国人一次就杀了二十四万。
难道秦国人个个武艺超高强?个个像陕西鲁达那么猛烈??或者是上战场前吃了违禁的兴奋剂?非也,秦人吃的也是小米,体格未必更强。在春秋时代,秦穆公时代,秦人与晋国的交战,是败多胜少,说明人种也没有什么优势。
须知,在冷兵器时代,两个人手舞剑戟,正面打拼,致死对方的机会是一样的。只有当一方转身逃跑,才便于对手从侧面和后背(这两处没有盾牌兵器和甲胄护卫),一家伙搞死他。一个士气旺盛的军队,即使抵挡不过,也可以在统一指挥下有秩序地撤退,这就叫“战败”。只要是这样硬挺着败下去,虽然有死,但数量有限。而士气低落的军队,或者失去指挥的军队,则是转身大乱,争相逃命,这叫“溃败”,或者叫“败北”,那就情等着被敌人杀死了。死亡二十四万,一定是发生了大溃败。所谓兵败如山倒就是这个道理!
史书上也印证了这一点,“魏军既败,韩军自溃,(秦人)乘胜逐北,斩首二十四万”。死了二十四万,这是溃败的后果。
如果硬对硬地一直迎面猛磕,自己死二十四万,至少也可以给秦军带来十数万的死伤。
另外,秦人获得大胜,也是对士兵激励得好。
秦人以斩首为功,规定:如果一个士兵在战场上每杀敌一人,他的家庭就可获赠一百亩田地。当时的三亩相当于现在的一亩,一亩产粮一百多斤,一个人头换来一百亩刚好够养活一家人。杀敌两人,就double。依此类推,杀的越多,得的土地就越多。真是“一人当兵,全家光荣”,多杀多得。如果杀得足够多,就有幸名列未来皇权时代的小地主了。
(从前的春秋时代,是以割掉俘虏的耳朵来计数请功的,但大约耳朵很容易伪造,现在必须用原装人头了。伊阙之战,二十四万人头,折合两千四百万亩土地。中国历史上最早一批地主,就是这么血淋淋地产生的。每个毛孔都滴着血,顺着人头散乱的发髻。)
而且杀敌还可以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也就是说,每杀一个敌人,除了土地以外,他还可以获得一级爵位。杀人越多,爵位越高。
爵位有什么用呢?有了爵位,坟上的树就可以多一棵,爵越高,树越多,这样坟前树多,死了也凉快还有面子。有爵位的人,还可以申请让没有爵位的人当他的家臣,家臣每月要给主子服役六天,打仗时就跟着主子做饭、做菜,给主子洗脚、喂马(这实在是个奢侈的大兵啊)。
爵位达到四级以后,就可以申请当官,那就更有地位了,还不必再服徭役了(徭役是当时政府摊派的一种公益劳动)。第九级以上爵位,有食邑之权,划给他三百家民户,他可以从中抽取租税,属于迷你型的封君了。
有了爵位还有一个好处,未来等你犯罪的时候,可以拿爵位来赎罪。但一个爵只能赎一次罪。你积累的爵位等级越高,给自己的性命上的保险就越多。爵还可以给亲属顶罪,譬如你放弃两个爵位(叫做“归爵”),那么你做囚犯的父母(if any)就可以立即成为自由人。如果你的妻子是奴隶,也可以转为平民(就像以后的列朝列代都有奴隶一样,当时也存在着奴隶)。
可以想象,在秦军将士的眼中,敌人的头颅就是换取财富的货币。对千千万万的秦人来说,上战场不仅仅是保家卫国而且是发财奔小康的捷径。韩非子记录道:秦人听说要打仗,就急不可待,根本就无所谓生死。顿足赤膊,就往前挤。——好像等待去商场抢购一样。一旦抢到一个首级,就像中奖券一样高兴。
不过,这个奖券必须珍藏好。在利益的驱使下,士兵之间互抢敌人首级的事偶有发生。据云梦出土秦简报告:在攻打邢丘的战斗中,曾有一个秦兵斩了敌人一个首级,另一个秦兵企图杀死他,据首级为己有,却被第三个士兵发现,图谋不轨的家伙当场被捉拿归案。为了首级竟自相残杀!因为首级是硬通货啊。
最后说一句,其实其它列国也都有赏功政策。譬如当时各国都有常备军,拿工资加提成,魏国的常备军叫“奋击”,韩国的常备军叫“材士”,赵国的常备军叫“百金之士”(年薪一百斤金子的常备军),都是非常生猛。应募入伍标准也很高,比如魏国的奋击和赵国的百金之士,条件之一是能负重奔跑,一日急行军一百公里(当年解放军最快是四天三百公里)。但是生猛归生猛,却不如秦兵激励得好。譬如赵人“赏罚不信”,说了的常不兑现,所以人们打仗不卖力,除了逃跑以外,很少达到一日百公里的高速。
(九)
秦国在伊阙大战得胜之后,觉得“王”号以不足尊贵,相国魏冉就从新做了CI设计,把年轻的秦昭王包装成“帝”。帝就是上帝的意思,这个词早在商朝就有了,是商人崇拜的对象,到了商朝后期譬如商纣王,就干脆自己也称帝,是人间的上帝,与天上的上帝互相辉映。
秦昭王成了人间的上帝以后,却不太能呼风唤雨。首先,他叫韩魏的“王”们都来朝拜自己。老韩新败之余,不敢不来,魏国那里却犹豫起来。
魏昭王的臣子“周诉”劝阻魏昭王说:“我给您讲一个宋国人的故事吧(当时人讲故事,都喜欢编排宋国人,就像现在人编排可怜的河南人“董存瑞炸碉堡”之类。因为当时的宋国是前朝商人的遗民,愚顽可讪,又可笑,出过宋襄公这样的“名角”)。”
“周诉”说,有个宋国人出去念书,学了三年得到学位回来了。进门就直呼他妈妈的名字(“Marry——玛丽,接一下我的书包。”——大约是这样。这固然在现在的美国司空见惯,但在先秦却属于大逆不道——即便今天也是大逆不道。)他妈妈不高兴了,问:“孩子啊,你出去学习三年,学问长了这么多,反而直呼我名,你怎么酱紫啊(这样子啊)!”
当时“名贱字贵”,叫别人要叫字,不能叫名,譬如叫孔子就得叫他“仲尼”(字),而不能叫他“丘”(名),叫小丘就更不行了。叫诸葛亮也得叫他“孔明”(字),而不能叫“小亮”。不过他自己可以自称“亮”,表示谦虚。
“我当然学问长了啊!”孩子说,“我在学校里懂得了,人间最贤的莫过于尧、舜,我们对尧、舜都是直呼其名字。世上最大的无过于天地,对天地也是直呼其名而已。都没叫他的字。妈你的贤能应该是超不过尧舜的,大小也似乎比不过天地,我不呼你的名还呼什么啊。”这个学生很为自己的学问而骄傲,并且毫不犹豫地付诸实践,精神可嘉。(不过,这个小伙子还是把学问作错了,尧舜不是名,是称号,尧的名是放勋,舜的名是重华。当时人没有敢直呼尧舜的名的。不知道这小伙子念的哪个学校——当时既有官办的,也有民办的,譬如诸子百家都抢着招生呢——老师真是糊涂。)
他妈妈说:“孩子啊,你们老师教的,你样样都要学吗。有没有哪条可以不学的,比如这条,别再酱紫直喊我名了。”
周诉说:“如今大王事奉秦国,有没有哪条也是可以不用的,比如跑去参拜秦昭王,能不能不去参拜。”
魏昭王说:“哈哈,你是怕寡人去了秦国以后就回不来了?我国的神汉已经给我算了一卦,发誓说去秦国没问题,如果有什么危险,请砍了他的人头来殉我。”
“呵呵,臣是个卑贱的人,如果有人告诉我去蹦进万丈不测之深渊,说没问题的,出了事,我拿一个老鼠脑袋来殉你(为你殉葬)。我虽然卑贱,命不值钱,也不肯答应他的。现在秦国仿佛不测之深渊,您那神汉的脑袋好比鼠头。您想以身去临不测之深渊,用一个鼠头来担保您没危险。窃为您不取也。”于是魏昭王就假装闹重病,秦人看他病得要死要活的,就没强迫他了,从而躲过类似楚怀王的悲剧。
秦昭王自己称“帝”,胁迫韩魏入朝,赫然已成为西方的霸主。这时候的东方大齐,也不甘落后,对附近的宋国跃跃欲试,有吞之自壮的梦想。宋国号称膏腴之地(就是肥得流油),位置在齐国西南方向,山东河南交境,其着名商业都市“陶邑”,四方辐辏,交通发达,是倒爷群聚的地方,范蠡先生就曾在这里发财当了大款,在如今的山东西部的定陶,由于商人群聚,可以收很多商业税,是列国垂涎的城市,齐湣王早就想夺得这里。
但是宋国是五千乘之国(万乘是大国,五千乘属于二流大国),颇有战斗力,不是齐国一下子就能干掉它的,而且秦国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众所周知,当时的国际关系跟现代世界一样,任何一国的开疆拓土必然使自己变得强大,从而威胁到其他国家的安全,甚至影响到现有霸权国家的地位。所以,他国势力特别是霸权国家必然去干涉和扼制它的扩张。譬如伊拉克出兵占领科威特,地盘变大了,使得伊拉克一跃成为中东地区的小霸和世界第五军事强国,遥远几千公里外的其它大国尤其是美国都不干了,纷纷干涉,迫使伊拉克撤兵回来。任何国际单方面的军事行动都将受到更广泛国家的关注和干预。
齐国的壮大就是秦国的削弱,所以秦人不会允许齐国吞宋的。
秦国不会选择自己直接出兵去干涉齐国的扩张——这将是及其愚蠢的劳师袭远(类似孟尝君经常干的蠢事,得不偿失),特别据说秦国远袭齐国的话,要经过一个叫亢父的地方,是齐国控制区,非常险要,两车不得并行,百人守险,千人不敢通过,是齐国的函谷关。秦人远道而来,越中原而伐齐,一旦韩魏断起后路,那就完蛋了,所以秦人不敢冒这个险。那么,教唆别的国家前去干涉齐国就好了。
于是,秦昭王的相国魏冉跑到赵国,唆使赵国(位置我国北方,河北、山西地区)去找东方的齐国打架,从而牵制齐国的吞宋扩张计划。这种策略叫做驱狼斗虎,现代社会亦是如此。比如美国想限制中东阿拉伯势力,但自己离得远,不便直接干涉,就叫以色列去斗阿拉伯。
但是,赵国人不愿意当以色列,不愿跑到战场上去给秦国人卖命当炮灰,魏冉灰溜溜地跑回去了。魏冉想,赵国不肯打齐国,那就让齐国打赵国也可以啊。反正只要这两个国家打起来了,齐国不就无暇向东南扩张,吞并宋国了吗!(酷!)
于是,秦相国魏冉修改了自己的CI计划,改成西帝、东帝两个版本,取代从前的秦昭王独自一帝的老版本,兴冲冲地跑到大东边,找到齐湣王不怀好意地兜售自己的新版CI:“大王,我们拟定让秦昭王在西边称帝,您在东边称帝。两帝并立,试看天下谁能抵挡。”接着拿出CI设计的蓝图给老齐看,您看,这些照片多漂亮啊,新款的称帝的冕衮,多飒啊!
“称帝有什么好处呢?” 齐湣王问。
“我们东西二帝并称之后,天下唯一略强的国家就是北边的赵国了(胡服骑射之后略强),咱们约定从西、东两个方向共同伐赵,您就可以得志于北方,岂不好哉!”
齐湣王好大喜功(或者正面地讲很有进取之心),不由得不对这个计划动心,于是留下CI设计,叫人照样子设计衣裳,并同魏冉约定了共同伐赵的日期。
魏冉高高兴兴从齐国回来,看见齐湣王堕入了自己的诱骗计划,将与赵人掐架,从而实现了以赵人牵制齐人东南下吞宋自壮的目的,打乱了齐人既有的战争方向。齐人不能南下吞宋,又将徒然与赵人消磨,自然可以维持秦人西方独大的国际格局优势。魏冉,确实是个枭雄啊。
然而,他想不到,就在魏冉得意洋洋地坐着车子,离开齐国返回陕西老家去报功的时候,北方正有一个人风尘仆仆地赶路,要南下齐国,前来挫败魏冉的计划(“斗齐赵,牵制齐人南下”),促成了齐人与赵人的结好,维护了齐人南下吞赵的既有计划,使得齐人得志于诸侯而壮大,但旋即又因为“太强则折”,被诸侯群起而攻之,齐泯王身死国分为天下所笑,从而彻底实现了“这个人”破齐存燕的根本使命。“这个人”就是战国时代赫赫有名的纵横大家——苏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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