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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苏秦之死(288B.C.—279B.C.)
(一)
当我们回到乱云飞渡、兵火连绵的公元前三世纪,中华历史上最惨烈的一个世纪,我们会看见在中原地区的伊阙,秦国新兴名将白起,以一半之兵力,与韩、魏两国大兵血战,斩首二十四万。这次血腥大战(伊阙大战)之后的第五年,通向山东齐国临淄的大道上,有一个人坐着马车,风尘仆仆地赶路,时间正是公元前288年。
国道两旁放眼望去,中原大地景色凄清。飞鸿满野,麋鹿游行。这个人望着十分养眼的大野景色,微微露出笑纹。这人就是,战国时代的纵横大家,苏秦!
苏秦早年住在洛阳城,小区的名字叫“乘轩里”。“乘轩里”大约常有乘轩的贵官经过,因而得名。(轩是带遮阳圆伞的车,当官才能做的。现在的车敞蓬为美,当时的车有伞高贵。)
当时的洛阳城,不像秦国那样搞农业,也不想楚国宛城那样大炼钢铁制造业,而是纯商业大都会,是当时中国的大上海,这跟它地处中原四通八达的地理位置有关。就像苏秦的嫂子说的那样:“周人之俗,治产业,力工商,逐什二以为务”——以追逐十分之二的商贸利润为目的。
商业发达的地方,咨询业也就出来了。苏秦的大哥、二哥,都是知本家。他俩奔波列国,靠给人瞎出主意过生活。苏秦是老三。苏小三很羡慕俩哥哥的事业。
俩哥哥有什么事迹呢?举个例子来说吧。有一次,赵国(河北省南端)打算向北进攻燕国(河北省北端)。苏秦的大哥苏代就跑去出点子,对赵王说:“我在来贵国的路上,看见一只鹬(就是鹤之类的东西)跟一只蚌搏斗。鹬啄住了蚌的肉,蚌夹住了鹬的嘴。鹬说,几天不下雨,我就渴死你个小样的。蚌说,几天不松手,我就夹着你的鸟嘴饿死你!正闹着呢,渔人过来了,把战斗的哥俩都给抓进笼子里了。如果贵国向北攻打燕国,我恐怕强秦就要从西边扮演渔夫的角色,得志于你们赵国领土了。”于是赵国终止了攻燕计划。苏代也就从燕王那里拿到了奖赏——咨询费。
还可以再举个例子。当时大周天子,虽然已经十分没落,但仍然没有忘记窝里斗。他的两个王子为了争夺玉玺,分裂成西周、东周俩小国(地点都在洛阳地区)。
这两个周之间还互相掐架,于是给了知本家挣钱的机会。当时东周要种稻子,西周就堵塞水源,不让贵如油的东西流到下游去。把东周气死了。苏秦的大哥或者二哥(具体是谁没说清出)跑去出主意,教西周人放出了水。东周人大喜,纷纷跳到大田里插秧种水稻。水稻们长到了半熟未熟、青春期正浓郁的时候,苏家老大(或老二)又教西周人突然把水闸一关。没水了,下游的东周水稻全部变成干尸,颗粒无收。气得东周人跳脚骂娘。知本家却挣到了咨询费。
这个事情是够缺德的,好在一般来讲,知本家们并不这么缺德。
苏秦到了三十来岁年纪,在咨询业混得并不行,除了娶了一个媳妇以外,尚无别的成就。他准备像大哥学习,把自己包装一下。
现在作咨询的人都知道,见客户必须得有一套行头:假冒名牌西服一套,几根劣质领带,外加笔记本电脑。苏秦也给自己弄了一件黑色的貂裘(深颜色的衣服比较像智者)。他还需要一辆马车,但没有私家马车可坐,于是就让马车坐他——他弄了一辆桑木车轮的小车,自己拉着出发了。
车上当然不能装商人的俗气的金玩玉器,当然也不能装农民的大粪。按《战国策》记载,苏秦车上装了一箱子书。他没有珍贵的漆器木箱,就用草编了一个草箱子。此外还有一个口袋,里边是必要的细软。当时的口袋跟现在不一样,叫做“橐”,也就是把一个布筒,两头都扎上了口,就是橐了。我想,这也是穷人因陋就简的做法吧。
于是,苏秦离开了生他养他的“乘轩里”,到最南边的楚国和最西边的秦国这俩知识稀薄的地方去骗客户。一般做咨询的人都明白,要到缺知识的地方去兜售知识才能拿到项目——比如北京的咨询师都是往河北、山东这些周边的地方跑,上山下乡去作项目。在知识密集的北京,反倒是吃不开的。
于是苏秦长途跋涉来到楚怀王那里拉项目。楚怀王很不好见,苏秦说:“您的谒者难得见如鬼,王难得见如天帝。”——传达室的干部比鬼还不容易露面,见大王更好比去见God。
苏秦做了好几个项目建议书,送进去,内容大约总脱不开人云亦云的“任用贤人”之类,跟现在咨询顾问常说的“以人为本”这样的废话差不多。楚怀王觉得它的言论都是隔靴搔痒,没有聘请他立项的意思。
苏秦就抱怨说:“楚国这地方真不是人待的,粮食贵得像玉石,烧火的柴薪贵得跟桂树一个价,妈的,我不伺候了。”于是,离开了楚国,往知识稀薄的西秦碰运气(虽然没谈来项目,但苏秦毕竟为我们创造了“食玉炊桂”这个成语)。
苏秦于是来到秦国,秦国这里也不是人待的。他在旅馆里累计写了十篇presentation(项目建议书),献给秦王,要求作项目,但都无回声,直拖到盘缠花光,无可奈何,才被旅店主人客客气气地赶出了客房。
此时的苏秦,双轮车已经不见了,马夫也没了,黄金全部用光了,貂裘也因为花不起钱请人干洗而敝旧了。他只得自己挑起书袋子,往回家路上走。
当时穿联各大诸侯国的是国道,上有公共汽车,叫传车,但是给官人用的。苏秦是个布衣,没资格坐,他又穷,没有私家车,只好步行。战国策上说苏秦日行百里,当时100里合现在41.5公里,他倒真能走的。这么多走是为了少住店。史书上说他形容枯槁,面目黎黑,脚上都磨出了老茧。为了走得好,他还打着绑腿。
正当他走得懊丧的时候,嗷嗷叫的肚子向他展开了另一个难题。他想找点塞肚皮的,逆旅客店小菜下锅的声响,诱惑着他。他把肩膀的行李换了换肩膀,虽然眼睛早就准备着,不往挂着猪肉牛肉干儿的那边看。但熟肉散出的浓味,还是诱出他的舌尖,把嘴唇舔了两舔。苏秦发誓,等将来腾达了,一定要把牛肉干吃胀了自己才算。
当时道上的旅馆分两种。一是官办的,官人们可以免费住,但这不适合苏秦。适合苏秦的是私营旅馆,叫“逆旅”。由于虱子多,每天早上苏秦从逆旅起来,都要浑身散抖,好像跳hip hop。
对未来功成名就的高度关注,使苏秦拥有无穷的耐力,可以忍受诸种际遇,并且把辛酸苦难一笑了之。这大约就是胸怀大志吧。有时候苏秦赶路累了,就倒在路边睡下(这更节省了旅馆钱)。苏秦裹着忧愁,幕天席地,睡得大有野趣,直到次日黎明一头过路的毛驴或者野狗突然在他脑袋边大声喊叫,叫醒他起来继续走路。
行道靡靡,中心摇摇。苏秦小腿酸疼,好像战场上退下来的败兵。
洛阳快到了,近乡的人心情更胆怯了。
回到乘轩里的苏秦,里门上的“乘轩”两个字,再次把他刺激,使他顿感羞愧难当。自己不但没有乘轩,反倒连出门时的双轮车都没了。困顿狼狈的苏秦,展现在兄长妻子面前,已经跟鬼差不多了。他家里惟一的不动产——就是他娶来的媳妇,根本不搭理他,兀自在缝纫机上操作,低着头。他的嫂子根本不给他点火做饭,而是埋怨说:“我们洛阳人自来都是做生意的,追求20%的商贸利润,是我们的本业。而您释根本而事口舌,放着好好的产品不卖,偏去卖知识,如今大困,不亦宜乎!”
苏秦喟然长叹:“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我完蛋了!”
既然妻子不以他为夫,想必睡觉时也不许他上床。看见媳妇用被子死死地裹着自己,苏秦只好到客厅里去睡。夜半无聊,他就在堂上翻出些旧书来看。
苏秦决定不再怨天尤人,他反躬内省,决定穷且益坚,知耻而愤发。他按着战国七雄的地图和书籍,反复揣摩,苦心深研。他一边研读,一边“引锥自刺其股,流血至足”,为我们兢兢业业地创造“悬梁刺股”的成语。他的苦心深研,把他头发上的虱子都感动了。
这匹虱子是从逆旅带回来的。由于苏秦把头发悬在屋梁上吊着看书,结果很多头发都被弄掉了。随着学问与日俱增,脑顶上也越来越秃。那匹虱子在苏秦的头顶散步时,带着自己生下的小孩,感慨地说:“孩子们啊,光阴似箭啊,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这里才是一条小路呢,现在都变成了广场了!”
苏秦读书
(二)
《太公阴符》这本书很神秘,大约是姜子牙写的。苏秦从箱子底里翻出了它,伏而诵之,茅塞顿开。书的开篇一句话是:“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具体意思含糊不明,有点九阴真经的味道。接下来,“圣人知自然之道不可违,因而制之”,这是泛泛庸俗的语句,无甚可取。接下来,书中的句子多数都迂阔而远,对于富国强邦,看不出有什么帮助。突然读到,“阴阳相推,而变化顺矣”,这一句令他眼睛一亮。苏秦大约就是读到了这一句才开始醒悟,他激动地拿起手上的锥子猛扎自己,高呼:“此真可以说当世之君也!”
他急忙打开天下的地图,冥神猛想,在这句话的启发下,立刻一拍大腿,萌生了如何给北边的燕国作项目的思路。
苏秦为什么想到了燕国呢?大约天下知识稀薄好卖的地方,楚和秦,他都去碰过壁了,就剩北边的弱燕了。而刚好燕昭王正在发出求贤令,请人作项目。
当时有一个项目做得很差的家伙,叫做郭隗,由于做得差,燕昭王不打算给他咨询费。他就急了,编了个千里马的故事忽悠燕昭王:“Long long ago,有一个国君,想花一千斤黄金买一匹千里马,三年都没有买到。后来经马贩子介绍,找到了线索,结果去得晚,这匹宝马已经死了。但是采购员还是花了五百斤黄金买来马骨交差。国君大怒:‘我要的是活马,你怎么买死的!’采购员说:‘死马尚且花了五百金来买,活马就更不消说了,天下人一定认为您是真正爱马的,千里马不久就会摇着尾巴来到。’果然不出一年,千里马就买到了三匹。”
“您什么意思啊?”燕昭王问。
“大王如果真要想找人做项目,不如就把欠我的咨询费给我,天下有名的咨询师知道了,就会想:连区区郭隗这么个‘junior consultant’都能混到好多钱,那我们这些‘senior consultant’岂不就更能发财了吗。于是必然蜂拥而至!到时候您国富兵强,指日可待啊。”
于是燕昭王把黄金都从国库里搬出来,招致天下贤人。他筑了一个高台,上面摆满黄金,放出话去,谁有能力做咨询项目,都尽管来吧。于是大将乐毅跑来了,苏秦也跑来了,邹衍、剧辛也跑来了。
邹衍是个了不起的人,创造了五行学说和大九洲说。他所谓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构成世界,黄帝是土德。大禹是木德,木胜土,大禹的夏代替了黄帝时代。商汤是金德,金胜木,商代替了夏。周文王是火德,火胜金,周代替了商。邹衍试图用阴阳消长、五行相胜理论,来说明旧的王朝必然灭亡,新的王朝必将出现。这种理论很符合战国诸侯们的需要,用以说明周代的灭亡,势出必然,成为战国七雄争胜的舆论工具。于是,邹衍成了当时的大红人。他来到北方偏僻的燕国做项目时,燕昭王激动地拿起扫把,一边躬身扫着地,一边倒退着迎接邹衍进门——燕昭王把自己比喻成臣妾奴仆,真是礼敬无以复加了。后来,邹衍的“五行学说”萧条了,堕落为迷信道士看风水之类的工具。
燕昭王为什么要这么卑躬屈膝,敬事贤人呢?他是被逼得没办法。燕国在二十年前发生“子之之难”,燕王哙鬼迷心窍,把王位传给相国子之,导致国内大乱,齐宣王趁机一举灭掉燕国,后来在列国的干预支持下,勉强复国。
燕昭王登上王位时,正是满目疮痍,土地荒芜,人民离散,一派战后的凄凉景象。于是他高筑黄金台,招贤纳士,以收拾残局,欲振兴燕国,报仇雪恨,以齐人为报仇目标。
潇水曰:燕昭王的黄金台很出名,是知识分子向往的地方。“南登碣石馆,遥望黄金台,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这是唐代诗人陈子昂的诗句,大有古今兴废之感。陈子昂这么叫唤,是希望唐朝皇帝重用他,赏他黄金。古代中国文人,都是这样的,巴望着燕昭王这样的明主,抬举他,可惜他们除了作诗以外,治国的本事大多迂阔。君王们真用了他,才算冤大头呢。
燕昭王接见了苏秦,对苏秦说:“从前齐国乘我国内乱攻破我国,目前我们国小力弱,不能报仇。请问先生,我该怎样雪先王之耻辱。有很多先生都来教导我,但我都不甚得要领。苏子,请问您的教导,和别的贤人们的项目,有何不同?”。
苏秦说:“他们只是出一些鬼点子罢了,一时可以得志,对国家并无大益。而我做的咨询项目跟他们不一样,我是做战略咨询的。”于是他为燕昭王先做了一次SWOT分析: “燕国带甲数十万,车七百乘,骑六千匹,粟支十年,这可以勉强算是你们的Strength(强项)。不过你们的田地不够肥美,特别是北部地区农夫不事田作,全靠吃大枣、板栗过活(我的老家就出“迁西板栗”,看来有年头了),这是内部的Weakness。至于外部,我看到的全是threat(威胁)。你南边的赵国如果想进攻你,发号兴令,不到十日,数十万之众就可以渡过易水、滹沱河,再四五天即抵达你们国都。
“还有更大的威胁来自齐国。齐国名列万乘之国(有一万辆战车的国家),目前正打算吞并其东南邻国宋国,倘使齐吞宋,那就是两倍的齐国了,再加上其附属国鲁、卫的力量,绝对是‘强万乘的国家’(more than万乘的国家)。夫以齐国一国之强,燕犹不能支,若以三倍的齐国以临弱燕,再加上可怕的赵国也来,那您燕国不就完蛋了吗!”
燕昭王出了一身冷汗:“是啊,寡人早就知道,燕国是北方弱国,却和齐国大国有血海世仇。我自嗣位以来,吊死问生,与百姓同甘共苦,昼夜思想报复齐国。寡人寝居不安,食饮不甘,亲身削制皮甲的叶片。我的媳妇也不闲着,昼夜搓捻编结皮甲的丝绳(地下兵工厂!)。我有深怨积怒于齐,一定要报仇啊!”
苏秦说:“按您这种办法,是报不了仇的。天下战国有七,燕国独处其最弱,硬打怎么能行呢?我听说,有本事的人能做成大事,在于‘转祸而为福,因败而成功’。什么意思呢?挑战就是机遇,你的threat 也正是你的opptuinity。齐人如今想并吞其东南边的宋国,这正是您的机会。它攻宋疲于战斗,国力必然大耗。所以您应该派兵助齐人攻宋,装出一副孬种的样子,拼命让齐国到南方宋国战线上去消耗。到时候齐国消耗得不行了,您再随后绝交于齐,率天下之兵以伐齐,不出几次大小之战,齐国必然覆灭,这就是我的弱齐强燕之道,就是我给您设计的战略啊!”
燕昭王闻言,不禁佩服万分,击掌赞叹。
苏秦接着说:“这就是所谓因其强而强之,乃可折也,因其广而广之,乃可缺也!——齐国有个大力士,名叫‘乌获’,能举起千钧之重,但他一旦老了,行年八十,走路都要别人扶,这时一个女子都能打得过他。这正是齐国的写照啊。我们就是要消耗齐国,让它由壮变老。”
苏秦制定的这个策略,跟当年的勾践如出一辙,都是以柔克刚的路子。苏秦谈话中也提到了勾践(说“勾践栖会稽之山,而后残吴霸天下”)。燕国与齐国的关系,也跟越国与吴国没什么两样。历史真是不断重复的啊。
苏秦想出这样的路子,大约跟他在家发愤研读《太公阴符》有关。《太公阴符》里面那句“阴阳相推,而变化顺矣”,可能极大地启发了他。《史记》上说,苏秦读这本书的时候曾经高呼:“此真可说当世之君矣!”我想,他大约当时就是读到了这一句而高呼。
“阴阳相推”是中国道教思想的精髓。阴阳这一对矛盾势力互相激化,推动事物向激烈尖锐的反面发展。齐国目前是强国,养之使之更强,强而必折,折而变弱,强弱转换,阴阳相推。所以,是凡要攻强国,必养之使之更强,益之使之更张,太强必折,太张必缺,从而使它走向强的反方向。
一条正确的战略救活一个国家。燕昭王决定派苏秦“阴出使”于齐。所谓“阴出使”,就是从事间谍活动。燕昭王为苏秦准备了一百五十辆豪华马车,封苏秦为武安君,爵位上卿(秦国有二十等级爵,东方诸侯则依旧是传统的上卿、卿、大夫等级爵)。燕昭王为苏秦准备停当之后,就命苏秦开赴齐国去当间谍,其公开使命是代表燕国“循齐”(加强燕齐两国友好程度),向齐国表示臣服,许诺以燕助齐伐宋,实际则完成“促齐伐宋、弱齐强燕”的间谍任务。苏秦独入虎穴的勇敢和智慧,最终将成就他中国历史上的第一名间谍的美誉。
潇水曰:鄙人写到这里,为糊口所迫,就没有继续写,因为跑到石家庄来了。但是我也有收获,知道古人走路的速度了。从北京开车到石家庄的滹沱河,花了四个小时,合计250公里。苏秦说赵人军队用五天可以从滹沱河赶到燕国,可以推算,古人日行五十公里。
前面苏秦又说他自己挑着书袋,日行一百里。当时一百里合现在41.5公里。
上述两个数字,基本使得我们得出古人日行四十公里左右的速度,基本上跟现在坐车行一小时的距离相当。古人走一天,等于现在车行一小时。当然我不是说开高速。也就是说,如果哪天你从譬如杭州坐三小时车到上海,那么古人就是三天就是了。
另外,说苏秦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着名间谍,还不严谨。其实伊尹和姜子牙早就干过这个了。伊尹奉商汤之命,到夏桀那里活动;姜子牙衔周文王使命,入纣王那里去搞颠覆。姜子牙就是“太公”,他的间谍思想,想必充斥于《太公阴符》一书,给了拿着锥子看此书的苏秦以极大启发。
(三)
苏秦时年四十来岁,疾行在驶往齐国临淄的国道上。在他的身后,一百五十辆豪华的马车跟随着他。车子上都涂着光可鉴人的漆,漆上又有画,画着鸟兽鬼怪。苏秦结驷连骑,车多币重,富贵骄人,拟于王者。相比于从前他遨游数年却天挫英雄的坎坷时光,真可谓云泥分判。当初他肩挑书袋,犯尘蒙霜,独自日行百里,是多么的艰辛焦枯啊。
苏秦,据说还一度抽时间回了一趟洛阳老家。亲戚们一起跑到郊外迎接,都侧目望着他的豪华车队,不敢仰视。这些人为了巴结苏秦,还事先洒扫了道路,又带了乐队班子和酒食迎候。等苏秦下车以后,乐队班子赶紧演奏迎宾曲,亲戚们都趴俯在地上,必恭必敬地向苏秦递奉饮食,还有擦脸毛巾。既想殷勤,又怕得战战兢兢。
苏秦的媳妇从前笑话苏秦、不理睬苏秦,现在则手捧着托盘,跪侍在地上,垂着颈子,不敢举眼看老公苏秦,回到了初恋时的羞涩状态。她手举着盘子,等着收脏毛巾,服务态度一千分(满分100)。
苏秦的嫂子最搞笑,她比别人趴俯得更贴近地面,好像委蛇一般,手上高举食品盒子,像举着炸药包匍伏着前进。苏秦笑曰:“这位高戚太夸张了吧!”
嫂子说:“◎#¥%※※!”
苏秦不解地问:“嫂子啊,你倒是说话啊。何故前倨而后恭也?”——以前你对我腆着个肚子,为什么现在像个鼻涕虫呢?
嫂子赶紧以面掩地(把脸紧紧扣贴在地上),连拜了四次(国际标准也就两次),鼓起勇气,说:“因为今见季子位高而金多也!”因为看见老三你当了官还有钱啊!——嫂子真直率啊!不愧是商业城市人的说话风格。如果换了北京人,一定会讲:“因为你为社会作出了巨大贡献。”
苏秦喟然而叹:“假如当年我在洛阳有负郭之田二顷,那,也就不会有今天了哈!”
这是苏秦的辩证法。所谓“负郭之田”,就是在城墙外面紧挨着城墙根的田地,那应当是最容易升值的土地了。如果苏秦当初有这样一块地,也就忙着当个开发商,做个土财主去了。正是当初没有钱,没有产业包袱,才逼得自己发愤励志,成就了今天啊。这就叫“阴阳相推”啊。
苏秦轻轻舒出一口春天的气息,他散掉一千斤金子,以赠宗族朋友。那些从前跟苏秦一起混的,都喜笑颜开了。其中有一个放债的,当初曾借给苏秦一百钱,作为苏秦赴燕国揽项目的路费,苏秦竟回报了他一百斤金子。还有一个家伙,当初不肯与苏秦合伙闯外,苏秦也笑着最后赠赐了他。
当然,我们说,从政的风险比经营土地高。苏秦散出去的每一块金子——以及腰间还剩下的几吨金子,都不会是白来的,都将以他危险的间谍生涯作为交换,乃至交出宝贵的个人性命。
(这里,苏秦和他嫂子还联手创造了两个成语:“位尊多金”、“前倨后恭”。可以这么造句:是凡请客吃饭,有资格坐首席的家伙,大都属于位尊多金之辈。卡扎非看见伊拉克被打得够惨,也就对美国变得前倨后恭了。)
(四)
关于苏秦进入齐国以后的事迹,历史上有种种不确的传闻,甚至司马迁把他与张仪混为了同一个时代的人。其实苏秦开始活动的时候,张仪早已经死了。
1972年,我国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了好些写在帛上的书信,叫做帛书。整理成为《战国纵横家书》,其中有十三篇就是苏秦去齐国当间谍期间写给齐湣王和燕昭王等等诸侯王公的绝密信件的抄本。当时传阅范围很小,很少有人知道,其历史价值不可估量。如果司马迁有幸看过这些东西的话,他的《史记》相关部分就要改写。
遗憾的是,这些帛书颇有残破,甚至有抄错行的地方。这个抄书的人也太不严肃。不过也不能怪他,他是从“简策”上抄写到“帛”上的。所谓“简”,是竹简。在一片片竹简上,写完字,再用丝绳串连起来,就叫做“策”。所以“简策”,就代表着当时的书。把竹“简”串联成“策”的时候,一不小心会串错顺序,于是导致某信的内容串到另一封信里边去。而这个家伙从“简策”上向“帛”上抄写的时候,也就糊里糊涂地错抄过去了。当然,这个瑕误好恢复,可以根据上下文文意矫正过来。
而最大的问题在于,这十三封信上都没有时间落款,使得十三封信,谁在前,谁在后,都不能明确。每封信,都像一个独立片断,你把它们按不同顺序排列组合,就得到不同的故事情节,仿佛蒙太奇的电影一样让人模不着头脑。不同学者给出了十三封信的不同排序,众说纷纭。
不管怎么样,借助十三封信,我们可以探究到苏秦入齐后的一系列支离破碎的片断镜头。
苏秦入齐前的历史背景,是这样的:当时,齐国看见秦国向中原的韩魏扩张(以五年前的伊阙大战为高潮),自己也不甘落后,把目标瞄准宋国。宋国在中原河南省东部,山东、河南交界,齐国的西南方向,号称“膏腴之地”,肥的流油。
但是宋国是五千乘之国(万乘是大国,五千乘属于二流大国),颇有战斗力,不是齐国一下子就能干掉它的,而且秦国也不会坐视不管的。众所周知,当时的国际关系跟现代世界一样,任何一国的开疆拓土必然使自己变得强大,从而威胁到其他国家的安全,甚至影响到现有霸权国家的地位。所以,他国势力特别是霸权国家必然去干涉和扼制它的扩张。譬如伊拉克出兵占领叙利亚,地盘变大了,使得伊拉克一跃成为中东地区的小霸和世界第五军事强国,遥远几千公里外的其它大国尤其是美国都不干了,纷纷干涉,迫使伊拉克撤兵回来。任何国际单方面的军事行动都将受到更广泛国家的关注和干预。
齐国的壮大就是秦国的削弱,所以秦人不会允许齐国吞宋的。但是秦国离得远,无法直接干涉齐国。那么,教唆别的国家前去干涉齐国就好了。
于是,秦昭王的相国魏冉跑到赵国,唆使赵国(位置我国北方,河北、山西部分地区)去找东方的齐国打架,从而牵制齐国的吞宋扩张计划。这种策略叫做驱狼斗虎,现代社会亦是如此。比如美国想限制中东阿拉伯势力,但自己离得远,不便直接干涉,就叫以色列去斗阿拉伯。
但是,赵国人不愿意当以色列,不愿跑到战场上去给秦国人卖命当炮灰,魏冉灰溜溜地跑回去了。魏冉想,赵国不肯打齐国,那就让齐国打赵国也可以啊。反正只要这两个国家打起来了,齐国就无暇向东南扩张吞宋了!
于是,秦相国魏冉兴冲冲地又跑到大东边,找到齐湣王不怀好意地兜售自己的计划,怂恿齐国攻赵。齐湣王不知是计,只见了攻赵的好处,傻乎乎地同意了,并且跟魏冉约定了伐赵日期。
为了忽悠齐湣王高兴,魏冉还奉送了齐湣王一个“东帝”的名号,秦昭王继续当“西帝”。“帝”是比“王”更高的称号,比周天子(王)官还大,而与天上的“上帝”一个等级。这样人间就有两个“上帝”了。东帝、西帝并立,是齐秦结好的表示,两国准备联手攻赵。
魏冉高高兴兴地离开齐国,等着看齐赵掐架,从而实现了以赵人牵制齐人南下吞宋的目的(魏冉,确实是个枭雄啊)。
然而,魏冉想不到的是,就在他得意洋洋地坐着车子,离开齐国返回陕西老家报功去的时候,北方正有一个人风尘仆仆地赶路,他从燕国南下齐国,前来挫败魏冉的计划了。这人就是战国时代最大的纵横家——苏秦!
苏秦,衔燕昭王之命入齐从事“弱齐强燕”活动之前,先给齐湣王写了一封信,算是打招呼,也为了促使齐湣王隆重地接待他。苏秦的信是这样写的(据《战国纵横家书》):
“现在,某些大国(暗示就是秦国)很有自己的想法,令大王有所忧虑。(意思是,秦国想结盟齐国,一起去打赵国,齐要伐赵)。赵国也积极欲与您向打。赵国中的一些极端份子,甚至打算邀请燕国入伙,一起跟您们齐国干仗(——赵想联燕的事,也许是真有的,但也不排除苏秦危言耸听,故作姿态以吓唬齐湣王,从而使燕国的立场的选择变得举足轻重。真会为燕国造势啊!)。我想说服燕王,阻止他对您造次,他肯定会认真考虑(开始为自己造势)。我打算到您们国家来谈谈(这就迫使齐国必须善待苏秦。否则连苏秦这样唯一一个主张以燕结齐的人都得罪了,那就整个失去燕国了)。希望您以隆重的诸侯礼仪接待我,我也愿意约上一百五十辆华丽的车子出行(打广告),天下人看了必然说:‘看!燕国主动去找齐国,齐人也使燕国使者大为尊贵,看来两国结好啦,燕国不打算加入赵国攻齐的队列啦’,从而挫败燕赵联合以斗齐的蠢蠢欲动计划。如果您不肯善待贵遇我,那我也就只用五十辆车子出行(以后咱两国的事,也就难说了)!”
这信写的真是让人咬牙切齿,齐湣王除了欢迎苏秦大驾以外,别无其它选择。苏秦唯恐火力还不够,又搬出齐国从前的老恐龙说话:“从前,齐国的管仲不断向齐桓公要条件(号称仲父什么的),那不是管仲为了自身享受,而是为了提高身价,以利开展齐国政府工作。所以齐桓公一切都答应他了(还把临淄农贸市场三分之一的商业税收都给了管仲当工资)。我认为您比齐桓公更贤能,我不敢妄想请求您能答应我的要求,以尊贵礼仪待遇我!(实际还是‘请求’了啊)。”
这信写完,齐湣王能不当齐桓公也不行了,事实上,他在宫殿大张宴席迎接苏秦,他的相国韩珉则跑到内城门口等待苏秦的到来,亲自爬上苏秦的车,拿起鞭子当司机,为苏秦驾马赶车(类似鲍威尔亲自为沙龙开汽车,以示两国结好,这迎接的规格实在是太高了)。
苏秦的到来,宣布了齐燕合作正式开始,从而保证了燕国的安全(不受齐人攻燕的威胁)。苏秦初步实现了保全燕的暂时安全,当然离“弱齐强燕”的根本目标还差很远。
潇水曰:苏秦,趁着齐赵欲相争的当,一下子就把燕国的国际地位给抬高了,并且引得齐人来结燕。我们不得不说,苏秦可谓慧眼犀利,熟谙多极国际关系原则,他事前写的这封信,字字见血,词词命中要害,真是历史罕见的外交辞令大家。像这样的信,苏秦合计写了十几封甚至更多。
在临淄盛大的迎接宴会上,齐湣王接待了苏秦,并且以请教的口气给新来的苏秦出了道难题:“嘻!苏子来得正好。秦国的相国魏冉,也刚刚离开了我们这里。他劝说我们伐赵。我已经答应他了。苏子以为如何?”
齐湣王已堕入魏冉的计中,尚不自觉,多亏苏秦点拨他道:“不要打赵国,赵国是块硬骨头,不好啃。秦国这么劝您,显然别有用心。我建议您向南打宋国,宋国是膏腴之地,得宋国一里土地,相当于得他国十里。宋国的“陶邑”四方辐辏,交通发达,是倒爷群聚的地方,从前范蠡先生就在那里经商当了大款,可以收很多商业税,值得您去占领(在今天的山东定陶)。而且您一旦有了宋国,就可以向西威胁中原的魏国;向南与楚人争淮北之地;向北则威逼赵国。从此天下诸侯谁敢不听您。总之伐宋之事,令您国重名尊,此汤武之举也!”
这番话坚定了齐湣王取宋的一贯信念。他赶紧修改了被秦人拉偏了的主攻方向,不跟赵人缠斗,而是全力南下攻“肥的流油”的宋。这可把旁边的相国韩珉气坏了。
韩珉是亲秦派的,奉行魏冉政策,是秦国派在齐国的特派员,现担任齐国相国,主张促齐攻赵,从而防止齐人吞宋。
韩珉是个老虎型,立刻在宴会上咆哮起来,叫道:“打宋国固然好,利处很多。但是赵国在我们北方,它如果从背后干涉我们,那我们怎么吞宋啊?所以当下考虑,还是要先打赵国,让赵国人服气了,我们再安安全全地南下伐宋!”(他还是希望促成齐赵相打。)
苏秦则讥讽他不懂变通:“您光知道伐赵,把伐赵作为终极目的,却不知道我们的终极目的是在攻宋。至于赵国,只要它服了我们就行,不捣乱就行,我想······”
“要想让赵服了,除了打他以外还有什么办法?不打,他能服吗。所以当今之计,还是伐赵!”韩珉大叫。
“非也非也!我们可以用外交手段,促使赵人服气,何必动武于赵!”
韩珉一下子没词了,气得干吹胡子:“那好,你有本事,你去找赵国去,让他服。也算你了不起!”
齐湣王听到这里,作了总结发言:“好吧,寡人不愿意再与秦人东西称帝了。他这是诓我的,用‘联合称帝和打赵国’为诱饵,怕我伐宋的。秦国它愿意称帝,它自己称吧,我也不跟着他打赵国了。我们还是伐宋去。因为,显然,还是伐宋的利益更大,就像苏子说的,得宋国一里土地,相当于得他国十里土地。吞宋也是我一贯所梦寐以求的。而不要去打什么赵国。”
这话就等于宣判了韩珉在齐国政治生涯的结束,因为他是亲秦派的,督齐伐赵,以保全宋国,替秦国人着想的。韩珉听后,咬牙切齿,手抓几案,却无从发作。
“当今之计,”齐湣王说,“还是回到老路上去——攻宋。但是就像韩相国说的——”
韩珉赶紧又把脑袋抬起来看,以为有了什么转机。
“——我们去伐宋的话,赵国如果捣乱,我们就难以得手。苏子,你能不能替寡人走一趟,说服赵人与我们结好,这样齐赵两国相安无事,寡人方才可以得志于南边的宋国。”
苏秦拱手:“敬诺!”
潇水曰:魏冉所策划的、韩珉所督促落实的“齐与秦结好,东西各自称帝,秦人劝说齐人共伐赵国,以便遏制齐国吞宋”的闹剧,在苏秦的三言两语之间,被彻底粉碎了。魏冉傻眼了。齐相国韩珉也被苏秦三言两语,轻易扳倒了。齐人违逆秦人的意愿,积极南下准备攻宋,算是与秦人绝交了。齐国也并不讳言于此,它干脆撤掉帝号,让亲秦派的韩珉辞职,换上了反秦最卖力气的“周最“担任齐国相国。秦人气得干瞪眼。
两个月后,秦人也觉得很无聊,就把“上帝”这个名号也撤掉了,乖乖地继续当王。
这里有个疑问,苏秦为什么偏不让齐国打赵呢?而偏要让齐国打宋呢?齐国打赵国,不是一样也可以消耗齐国的国力,一样可以实现苏秦、燕昭王约定的“弱齐存燕”的战略目标吗?
其实,听任齐国打赵国,还是不好的。齐国一旦侵占赵国,与燕国就更加逼近了。而留下赵国,可以使得齐燕之间有一个屏障和缓冲,没了赵国,燕国就要唇亡齿寒了。
总之,苏秦希望把齐国人的战火引向南方(去打宋)。
另外,苏秦这么作,还有一个更大的理由。就是,即便齐国攻宋,有所消耗,以燕国的小兵,想乘机“阴阳相推”,攻破齐国,也还是痴心妄想啊。所以,苏秦必须调动天下的所有力量一起攻齐,才有可能一举破齐存燕。而秦国是最佳人选。唆使齐国攻宋,正好可以触怒秦国(秦国处心积虑不愿意齐国攻宋,而是想保存宋国,怕齐国得宋而自壮。秦国把宋国几乎当成了自己的小弟)。齐硬去吞宋,秦国必然愤而兴兵干涉。所以,苏秦建议齐湣王攻宋,目的正在于促使齐秦关系恶化,离间齐秦邦交,促使秦国未来参与燕国等诸侯发起的攻齐战役,并从中担当主力作用,一下子把齐国打垮。而齐湣王眼下光看见宋国肥沃,利益可贪,居然也赞同苏秦的吞宋建议,不惜冒着违逆秦人、遭秦人报复和干涉的风险,实在属于利令智昏。
为了让齐国顺利实现攻宋,还必须给齐国南下攻宋创造无忧的战争后方环境。于是,苏秦要奉齐湣王之命去北方找赵国,促使赵国与齐国结好,让赵国默许齐人攻宋。这就是要实现齐赵关系相“循善”——齐赵结好。但是,等未来秦人、燕人联手攻齐的时候,苏秦还要挑拨齐赵关系,“离间齐赵”,使赵国也参与到秦国等诸侯的伐齐大联兵中来。所以,既要先结好齐赵,又要随后离间齐赵,这就给他的外交带来更大难度。(唉,结驷连乘,黄金满腰的待遇,不是那么好挣的)。
但是,燕昭王不理解苏秦的苦心,他派人前来指责苏秦,表示自己的不悦:
“你让齐赵结好?!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燕昭王的意思是,如果齐赵结好,势必对北方的我燕国构成极大威胁,因为齐赵都是我南方的邻居,邻居联起手来,就要来我家的篱笆里抢东西了!(确实,燕昭王的担心有道理,任何国家都不希望自己的邻居国家们互相铁硬地结盟在一起。)
苏秦在回信中做了含糊的解释,苏秦写道:“虽费,无齐赵之患。”——马王堆帛书上的这句话令人费解,我揣测许久,它大意是想说:齐赵即便结好,目的也是使齐国南下放心灭宋,而不是北向骚扰燕国。所以,燕国也没有“患”,没有“齐赵”攻击它的“患”了。而且,最终,苏秦还要负责“离间齐赵关系”。
同时,苏秦作为燕昭王的代表,到齐国去的目的,就是宣布燕齐结好的。说得详细一点就是,苏秦去齐国的目的和公开身份,是代表燕昭王,去建立燕齐两国联盟关系,并留在齐国以促进和落实之。齐国选择接纳了苏秦。因为从齐国的角度讲,齐国也需要与燕国结好。齐必须与北方的燕国和赵国都结好,才能放心南下攻宋。所以此时齐国是不可能有打燕的想法的。
燕昭王看了这封信以后,也不知道能否明白,但他还是选择了信任苏秦。
(五)
苏秦衔齐湣王之命,向偏北方向去找赵国(河北山西部分地区),想说服赵国不干预齐国的南下灭宋计划。而齐国灭宋,又正是苏秦“促齐攻宋,消耗齐国,弱齐强燕”的间谍使命的既定步骤。
几只燕子飞快地变换着队形,轻轻地掠过苏秦的脑门。苏秦来到了河北邯郸——赵国都城。赵国这时候的大当家的,是权臣李兑。七年前,李兑伙同公子成饿杀了赵主父,从此李兑专了赵国之政,贵为封君,号奉阳君。 《战国策》上说奉阳君李兑甚不取于苏秦——意思是feel sick at 苏秦,对苏秦很讨厌。苏秦想改变这种局面,于是在抵达赵国之前,先派人传话给李兑说:“我苏秦是代表着燕国利益的。如果我们燕国投入齐国的怀抱,齐燕合作伐赵——从东、北两国方向夹击赵,你们赵国就孤立危险了。只有燕国与齐国对抗,你们赵国才安全,是不是这个道理!而您却feel sick at我,这等于逼着我燕国去跟齐国结好。我私下认为您不够聪明啊!所以,不管你李兑喜欢苏秦也好,讨厌苏秦也好,最好都要善遇苏秦。否则齐燕结好,你们就被动了!”
李兑听完,觉得有道理,赶紧大张旗鼓迎接苏秦,作出亲近燕国的姿态,以示燕赵有意结好,目的在于恐吓齐人不得轻举妄动。
苏秦大模大样来到赵国以后,下了豪华马车就开始骂李兑:“你以前饿杀赵主父,天下人都知道,按道理你是该灭三族的。一旦你的政敌以此借口来整你,你还有活路吗?你的情况,危如累卵啊。如今听我的话则生,不听我的话则死。”
李兑气得要命,恨恨地问:“你有什么话可以指教我!”
苏秦转而和颜悦色,说道:“您现在有权,还不怕。但您春秋已高,未来退休了,别人计较起你饿杀赵主父的事,那就危险了!所以,你退休以后最好避到别的国家去。去韩魏那里也不好,韩魏距离贪婪的秦人太近,不安全。去楚国或燕国呢,倒是偏远安全了,但是又太偏了,生活没意思。去中山之地呢,那里又土地太贫瘠。最好选在中原偏东的宋国的陶邑,那里富得流油,倒爷群聚,商业发达,抽的商业税够您吃几辈子的。您如果夺得它当封邑,退休以后闲居那里,岂不又安全又发财。”
“陶邑是宋国的大都市,怎么能成为我的封地呢?”
“我教你啊——如今齐王正想向南吞灭宋国,您如果与齐结好,助齐灭宋,有大德于齐,齐王就可以把陶邑送给您作为回报。而宋国的国君又是昏君,您帮着除去了昏君,替天下作了好事。齐国又感谢您,您又替天下做了好事,自己还得到肥的流油的封地。这么好的事情,一百年也遇不上一次啊!”
李兑没话说了,于是默许齐国攻宋。作为回报,李兑将得到宋国陶邑。
三言两语,苏秦就实现了“结齐赵”的计划,举重若轻,这是纵横家的牛叉之处啊,不得不服。苏秦非常善于调动和利用矛盾(他恰当地利用了赵国内部的矛盾),以达到自己的目标。。
既然得到赵国默许,于是齐湣王放手发动了第一次的对宋战争,在公元前288年前后。
潇水曰:李兑为了个人私利,不惜让赵国与齐妥协,这正是权臣误国之处啊。也就是说,作为权臣,李兑制定赵的对外政策时,不是从国家利益出发,而是参谋个人私家得失。古时历代权臣,莫不如此。
(六)
现在我们说说宋国,这个即将挨齐国打的国家。
宋国国君宋康王,如苏秦所说,确实是个昏君,有的史书把他与夏桀相比,称之为“桀宋”。他表现出来的精神病症状是“射天笞地”。具体做法是把一袋子牛血挂在竿子上,给它穿上铠甲戴上头盔,高高地悬挂起来当作天帝,用箭射,表示天帝被他射得大出血了。这固然有哥白尼精神,是人定胜天的豪举,但当时人普遍说他是污蔑神灵,极其狂妄。
宋康王为什么这么狂躁呢?因为宋国的祖先是商朝遗留贵族,按照当时的理论,上帝已经放弃了商朝(“天之弃商久矣”),所以他憎恨天帝。此外他还憎恨列国诸侯。宋康王有一个超常之处:就是铸了诸侯之像,让它们在厕所里侍奉他。他方便完了以后,就揪着诸侯人像的胳膊瞎摇晃,拿脏东西弹诸侯的鼻子。这是他的精神胜利法。
所以苏秦说他是“此天下之无道之人。伐之,名则义,实则利(可以占其膏腴之地)”。
还有一件事,宋都城墙的拐角上,有一只老家贼(就是小雀啊)怀孕了,生了一个大老鹰,全城人轰动——可能是小雀被老鹰强暴了。宋康王叫史学家占卜,史学家占卜后的结论是:“小而生巨,必霸天下。”宋康王大喜,于是趁着孟尝君发动那场着名的“齐人远征秦国三年”的愚蠢战争——齐军主力胶着于函谷关一线,宋康王趁机发兵灭掉了邻近的滕国,于是乃更加自信,好勇而不好仁义。
公元前288年,齐国在苏秦的唆使下,以及赵国的默许下,派大兵向东南方向的宋国压过来了。
宋康王虽然骄横不可一世,却在齐湣王的“汤武之举”面前败下阵来,被迫割让淮北之地以讲和。这是齐国第一次伐宋之战。
燕昭王也派出了将军“张魁”率燕军二万,自带了粮食,参加了这次战役,协助齐军。这跟当年越王勾践派遣三千军队追随夫差进攻齐国是一样的,目的都是为了怂恿对方去前线消耗实力。
但是张魁却没有范蠡那样的素质。范蠡入吴,侍奉夫差的时候,假装尽忠尽责,惟妙惟肖,连夫差都被感动得都要收留他为臣。张魁嘴巴里虽然也是对齐湣王惟命是从,但身体语言却调整得不好,传达出很多忿恨的信息。是啊,从前齐湣王的老爹齐宣王灭掉燕国,没少祸害燕国人民,后来齐湣王又在“权之战”覆杀燕国十万大军,燕军全军尽没,真是两代世仇。张魁的表情和身体语言不断背叛着他的嘴巴,于是齐湣王就高高兴兴地把他杀掉了,从而冻结了他的可恶的身体语言。
燕昭王闻讯之后,“泣数行下”——好几行眼泪从好几个眼睛里掉了下来。昭王哭了,抬眼命令:“我下令,全国整顿兵马,喂马磨兵,以攻齐国,为张魁报仇!”
他的属臣凡繇上前劝阻:“大王不是一个贤主啊,我不想追随你了,请接受我的辞职申请!”
燕昭王一愣:“您这又是为什么啊?”
“从前国家遭乱,先王(就是您的死爹)死于齐军之手,大王您悲痛异常却仍然忍辱事齐,就是因为报仇的力量不够。现在张魁死了,而大王准备全力攻齐,分明是把张魁看得比你爹还重要了。所以,我申请辞职而去。”
以燕国的虚弱,是根本没能力打过齐国的。燕昭王沉吟半晌,决定停止自己的鲁莽行动:“可是,我该怎么办呢?”
凡繇说:“请您身披缟素(就是丧服,表示自己罪该万死),避舍于郊(离开宫殿,去郊外找个草房子住着),派个使臣卑躬屈节地去齐国谢罪,说,‘这都是寡人的罪过,寡人用人不当,派张魁这个身体语言不好的家伙出使佐齐。您齐湣王是天下贤主,从来不杀诸侯来使的。为什么惟独杀张魁了呢,一定是这家伙不是好人,才被您杀掉。是蔽国用人不当,派人不良,择人不善。燕王愿意变更请罪,请您宽恕。’”
燕昭王心说:“这可真是比勾践还够贱啦!”于是,他穿上白色丧服,住到茅草房里请求齐国宽恕。
燕国使臣把话语转达给齐湣王的时候,据《吕氏春秋》记载,齐湣王正在“大饮”,左右都是官吏,齐湣王哈哈大笑:“好听!你们大王真是会讲话!来,再给寡人重复一遍。”
使者鼓着嘴又重复了一遍,他又哈哈大笑,全不知道已经堕入燕人促齐伐宋以消耗齐人的计策中了。他在左右官吏和诸侯使节面前出尽了风头之后,然后说:“好啦,告诉你们大王,不要再住在草房子里了,回宫殿去住吧。”
齐湣王特意派了“小使”(地位卑微的使者,以示羞辱,科级干部),至燕国宣布自己的旨意,令燕昭王“复舍”(回宫)。
齐湣王志大而骄,是其性格中的死穴。
张魁之死,令苏秦深感不安。齐湣王今天敢杀张魁,迟早也敢杀我。于是他派人报告燕昭王,请求不再在齐国当间谍了——掉脑袋的风险啊。
燕昭王回复说:你小子休想!你离开齐国,将对燕国极为不利。
苏秦只好冒着生命危险留了下来,继续从事地下工作,“以死之围”——冒死进入四面敌围的齐国。后来苏秦在信件上回忆这件事,说燕昭王是“强之齐”——强迫苏秦留齐。“强迫”两字,反映出燕昭王有点像勾践那样“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荣乐”的一个狠人的样子。后来,燕昭王又有一次“强之齐”,强迫苏秦在被齐人揭发怀疑的危险当口还硬往齐国去,苏秦只好“以死任事”,冒死去完成任务,虽然完成了任务,但最终还是死在了齐国。看来,燕昭王比较以自我利益为中心,并不太体恤他人的死活,并非黄金台上赤诚地散金求贤那样纯粹的大好人。
(七)
我们有理由相信(这句话通常表示我们正在推测,但是推测是接近真相的):齐国第一次攻宋后,未敢深度击压,旋即撤兵,是因为担心西方秦帝国主义的干预。
我们知道,一国的开疆拓土必将打破它所在地区的均势,从而遭受干系国的武装干涉。这是齐湣王和苏秦都深知的铁一样的规律。现代社会也是如此,美国人把这个叫做“均势”原则。秦国人不希望齐国吞宋而壮大,破坏齐秦间“均势”的力量对比。
潇水曰:所谓均势理论,就是维持地区均势。美国为了维护自己的独霸局面,所以非常关心世界其它角落内,每个地区中的各种势力保持均衡。为此它不惜支持英国,以英国来遏制欧洲众蝎,避免欧洲大陆中有哪只蝎子长成霸主与美国抗衡,从而保证了美国的安全和霸位的持久。当然,如果英国强大了,它又会支持欧洲大陆的某国家制约英国。
所以,当二战结束后,德国战败,但是美国人反倒积极帮助德国工业重建,目的是想让德国壮大起来,以牵制英国和苏联,保持地区均势。美国扶植日本的目的,也是如此,避免中国国力无限制地激增。总之,美国希望每个地区内部都势力均衡,互相制衡,没有某一独大疯长的势力,以免自己遭到挑战。这就是“均势理论”。
在隋唐时期,朝鲜半岛有新罗、百济、高句丽三个诸侯国。其中高句丽国势迅猛发展。隋朝和唐朝的皇帝为了维护自己的霸权,必须保持朝鲜半岛呈现均势状态,于是隋唐皇帝几次不惜付出巨大代价远征高句丽,直到把高句丽灭掉了才心里踏实。这就是“均势”思想在起作用。虽然灭高句丽没有多少财货收入,甚至军队消耗大于战争所得。
当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的时候,英法两国要求推倒腐朽的慈禧太后,支持光绪亲政。这就是为了让光绪能够有所作为,适度提高中国的国力,从而起到牵制附近的俄国的作用,避免俄国在远东独霸。英法的意图,就是一种地区均势的考虑。而俄国人当然不希望出现有竞争能力的邻居,于是极力保护慈禧,希望晚清维持一个懦弱腐朽的状态。
再比如,英美扶助支持蒋介石这个peanut,也是出于一种亚洲均势考虑,以此制约苏联的发展,倒不是因为它喜欢老蒋的光头和小胡子。当时,一贯轻视中国的美国人,在二战后期,开始极力扶植蒋介石,不但给蒋军事援助,还劝说自己的盟友(甚至不惜采取要挟的方法迫使自己的盟友)接受把中国列入“美、英、中、苏”四强之一,目的就是希望二战后,蒋介石当时领导下的中国可以成为一股强大力量,用以牵制苏联,“将来成为抵消苏联的平衡力量”(罗斯福语)。所以在政治上,美国也力挺中国。在开罗会议中,罗斯福让蒋介石与自己和邱吉尔平起平坐,让他出镜,把他列名《开罗宣言》四强之一。在美国的连拖再拉下,中国成了“战后四大强国”。同时,美国又不顾英国和苏联的极力反对,硬是把中国拉成了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当时中国本没有实力成为五大常任理事国之一,美国硬拉中国坐了上去,目的和前面的种种扶植中国的措施的用意是一样的,即扶植中国在亚洲地区抵制苏联。当然,我说的这是蒋介石政府时代的中国。
跟美国对待欧洲、亚洲的“均势原则”是一样的,战国七雄之间也很注意“均势”,会对自己的竞争对手的扩张进行遏制,以便求得对手所在地区维持“均势”状态,避免该地区诞生霸主,或者避免该地区既有霸主势力进一步扩大。所以秦人不愿意看见齐国吞宋,不愿意齐国吞宋壮大后成为东部霸主。于是秦人竭尽全力阻挠齐人灭宋,并且力求保护宋国。前番,秦相魏冉打算促齐赵相斗,从而牵制齐国,使齐国无暇灭宋,但是被苏秦挫败了。但是秦人贼心不死,又在蠢蠢欲动。
为了根本防止秦人的干预,苏秦想出了一个极为奇谲的高明主意:假如我们能以齐、赵、魏、韩、燕五国主力合纵攻秦,势必把秦国压迫得抬不起头来。趁秦人与五国群殴,秦国气沮,无力干涉之际,齐国第二次大举兴师灭宋,就可以一鼓而得志了。
这个伟大的设想可以说是战国时代最大的一个阴谋(或者说阳谋,因为齐国的动机对五国并不保密)。苏秦把这个大阴谋讲给齐湣王听的时候,两人都激动得浑身颤栗。谁能实现这一伟大阴谋,促使五国攻秦呢?那当然只有战国时期最伟大的外交家、纵横家——苏秦同志了。
于是苏秦奉命,开始了他穿梭五国的口舌外交征程。“孔席不暖”、“墨突不黔”,这两个词是形容古代盲流的,形容苏秦也合适。孔子周游列国,刚落脚一个地方,席子还没焐热了,就卷起来又走(孔席不暖)。墨子也是个大忙人,天天到外面办业务,家里不生火做饭,也不回来吃,所以烟囱都没黑烟子(墨突不黔)。苏秦也是一样,他奔走列国,“遍事三晋之吏”,向“三晋”(魏、赵、韩)的当权者——魏国权臣孟尝君(相国)、赵国权臣李兑(相国)和韩徐为(赵将)等人陈述厉害,促使他们合纵攻秦。
但是这些人私下都与秦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让他们与秦国绝交,好比让他们不吃饭一样难。谁肯跟秦国闹僵啊,以后自己还怎么混啊。
所以苏秦曾比喻说,当年黄帝与蚩尤大战,黄帝的近邻们都不肯出面帮黄帝,因为不愿与蚩尤闹僵关系。想说服诸侯攻秦,就像黄帝说服各部落帮他攻蚩尤一样,这事连黄帝都会觉得难办。但是,苏秦做到了。
苏秦做到了,是因为他的主张顺应了当时天下大势。
现在我们说说当时的天下大势:
当时中国的天下,是东西两极强国对峙的局面:齐和秦一东一西,势均力敌,对峙战斗(犹如从前的苏联和美国)。夹在齐秦中间的,是一系列弱国,从北向南排列,依次是燕、赵、韩魏、楚。
南北是一系列弱国合纵
如果齐、秦两强互相对打,对夹在中间的诸侯列弱来说,是相对安全的国际环境。两强互相牵制,都不允许对方肆意攻击周边诸弱以自强。列弱得以喘息。甚至列弱可以趁机发财。譬如当年孟尝君组织齐、秦对打时,中间的赵国和宋国,就蠕动兴兵,各自灭掉了中山和滕国,发了一把小财。总之,两强对峙的局面,利于中间弱者求得生存,这是一贯的道理。这个道理,放到当代,也是极其适用的。譬如,正是趁着二战时候,英德这些列强互相打架,第三世界国家,譬如殖民地的印度,才乘机求得了独立。再譬如在冷战时期:苏联与美国对峙,夹在苏美之间的列国,就成为苏美争相引诱而不是攻击的对象。一旦某一弱国被某一强国攻击,另一个强国必来干预和救护。譬如美国攻击朝鲜半岛,苏联必来援救。再举个例来说:美国曾入侵越南,这是我们都知道的时候,它折腾了很多年,最终却铩羽而归。这不是因为越南人比美国人还厉害,而是因为越南依靠了身后的苏联和中国撑腰。苏联不希望美国在越南得志。有苏联和中国撑腰,越南人成功地撵跑了美军。同样,苏联也曾经攻击和占领阿富汗,但阿富汗最终却摆脱苏联侵略军的魔爪,使苏军灰溜溜地从阿富汗退出。这是因为欧美不希望苏联扩张进入阿富汗,所以它们支持阿富汗,最终打退了苏联人。
而一旦苏联破灭以后,世界上美国一极为大,国际局势由对小国有利的两极变成了不利的一极。伊拉克这样的小国冒然挑衅美国,终于遭受灭顶之灾,就是因为萨达姆缺乏对世界大势的了解。他对国际局势的观察理解力,比不上两千年前的苏秦啊。
不管怎么样,齐秦两大强国保持对峙,是当时天下弱国的共同呼声。苏秦说:“齐秦不合,天下无忧”,就是这个意思!(两强为保持力量均衡,都不允许对方肆意攻击周围诸弱,天下于是无忧。)
这句出自《战国策·魏策》中苏秦说的话——“齐秦不合,天下无忧”,是世界上最早关于“均势理论”、“两极稳定理论”的阐述,比Waltz阐述的同样的“苏美冷战两极稳定理论”早了2000多年,虽然是简单的一句话,却比Waltz 的洋洋十五条分析来得都更精辟、更言简意赅。
但是,一旦齐、秦两强连横结好,对中间弱国来说,就是灾祸了。就好比希特勒和苏联签订互不侵犯条约,东西结好,夹在中间的波兰就立刻倒霉了,很快被德国灭亡掉。美俄关系改善,美国就敢打海湾战争,把伊拉克击溃,也是这个道理(而从前美苏关系不睦时,美国连年累岁打越南,却迟迟打不下来。不是美军的军事技术前后有了多大的变化,是国际形势使然)。
战国时代也是如此,齐秦和好,就是诸侯们的坏消息:齐秦和好,势必就相互的攻伐行动达成谅解,划分势力范围,瓜分中间的列弱,进攻中间列弱中被划给它的国家,而对方守约不来救,大家就等着倒霉了。前一时期,齐秦两国结好,秦人遂大肆出兵,以伊阙之战为高潮,猛烈地削弱了周边的韩魏一把,而齐国守约不来救,就是一个例子。
所以,战国时代的中间诸侯各国,都乐意看到齐秦对峙,所谓“离齐秦之交”。苏秦让他们在齐国的带领下合纵攻秦,正合了他们“离齐秦之交”的愿望,有利于自己的生存乃至壮大。于是苏秦游说三晋的事业,显得举重若轻,就是因为苏秦熟谙了天下之大势,选对了符合列国利益的主张去行事,因而事半功倍,顺利促成了五国攻秦之势。
看来,光评舌头,没有脑子是不行的。
苏秦凭着自己敏锐的洞察力、超越的想象力和出色的韬略与机智,一番穿梭外交,终于使赵相李兑、魏相孟尝君都宣布与秦绝交,同意发赵、魏兵攻秦。韩国是最弱国,唯赵、魏马首是瞻,不敢有自己的主意,也出兵赞助。燕国人当然更听苏秦的,擦干眼泪,再次以两万大军,裹了粮食,自费助战。于是,五国军队凑齐。他们声势浩大,旌旗猎猎,战马嘶鸣,在中原河南的成皋地区会合,准备伐秦。一切都尊苏秦调度。
《战国策》说:“当此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决于苏秦之策。夫贤人(苏秦)在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从。”这是当时人对苏秦的描述,内中也带着艳羡。
苏秦一介布衣,在没有任何家族背景支持下,却能跻身诸侯庙堂,预决天下大势,转驷连骑,炫熿于道,“山东之国,从风而应”,真是不可想象。而苏秦凭着自己的才学和智识实现了这一点,岂不伟哉。
潇水曰:苏秦在一番促成五国攻秦的穿梭外交活动中展现出来的高屋建瓴的视角和卓然智慧,使得他与其他泛泛之辈的说客,卓然有质的不同。他为我们一笔洗刷了战国游说之客只会掉摇口舌、翻云覆雨、招摇撞骗、专谋私利等等偏见印象。苏秦决不是我们传统观念中所认为的招摇撞骗、油嘴滑舌之辈!
苏秦对国际关系和外交准则的深刻理解,使得我们现代的外交家和政治家们,并没有什么新东西能超过他!
1985年,邓小平宣布裁军三百万,为什么中国要裁军三百万呢?就是因为当时美苏之间推行新冷战,两大超级大国关系紧张,使得中间的中国变得舒服了,甚至当时美苏都来争取中国,中国乃至敢于裁军三百万。这和苏秦说的“齐秦不和,天下无忧”的道理是一样的。
现在中国希望世界走上多极化,而不是美国一极化的路子。因为多极化对弱国有利,可以利用多极大国之间的矛盾而谋求自己的安全与发展。所以,中国希望欧盟能壮大起来,成为挑战美国的一极,这跟战国列弱希望“离齐秦之交”是一样的。
(八)
公元前287年,五国军队决意伐秦,浩浩荡荡开至成皋地区,作出发狠西向的样子。“成皋”就在洛阳以北,位于“豫西走廊”的出口处。
所谓“豫西走廊”,如果你搞一张中国地形图就能看出:从河南省中部起,往西,地势陡然抬高,耸立起连绵不尽的“熊耳山”等山脉。黄河在这片群山高地中冲出一条走廊。这条走廊成为陕西(秦国)进入中原(河南)的惟一通道,就叫做“豫西走廊”。走廊的西端起点就是着名的秦国要塞函谷关;走廊东端终点就是成皋地区(在河南洛阳以北),着名的虎牢关就在这里,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后来项羽、刘邦的长期鏖战,也是集结在成皋地区。控制了成皋,就控制了豫西走廊东口,可以行经走廊,直杀函谷关,趋奔秦国本土。
五国军队屯兵成皋以后,作出发狠西向的样子。走廊另一头——函谷关内的秦人腿肚子开始抽筋,被迫屈服:不但不敢再干预齐人灭宋,而且还苦着脸“破财免灾”:归还以前侵占魏国的温(河南温县)、轵(河南济源地区)、高平(济源地区),归还侵占赵国的另两个地方。秦国遭受了不大不小的一次挫折。苏秦也因此盛名如雷——不但燕国已经给了苏秦“上卿”爵位、“武安君”封号、相国职务,齐国和赵国也封苏秦为武安君,爵位上卿。这就是后世所讹传的“苏秦掌六国相印”的故事,其实最多是两个国家的相印(燕和齐的)——那也不少了!——再加上三个“武安君”封号。
所谓“武安君”,就是一种封君,意思是“以武力安抚天下”。苏秦本是一介穷困的布衣。据说他是“穷巷掘门,桑户棬枢”之士。所谓“穷巷掘门”,就是在陋巷中,家门像地窟一样。“桑户棬枢”,桑树的材料很软,根本不好用,大约蚕们吃完桑叶,桑树干没人要,于是给苏秦拣去当门板,再随便抓根树条勉强当门轴,实在是环保而且简陋的穷家啊。
苏秦像好莱坞自我奋斗而成名的影星一样,成为当时天下人艳羡的对象。被时人艳羡的苏秦是这样的:“并受六国相印,革车百乘,绵绣千纯,白壁百双,黄金万镒,以随其后。约从散横,以抑强秦;横历天下,廷说诸侯之主,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能伉!”
从前文的分析我们看得出来,苏秦所成功组织的这次五国合纵攻秦,不是《史记》上描述的那样,为了六国的生存,是免于被秦人各个击破而采取的积极联合自救活动。非也!其实,当时的秦国力量还达不到一统天下的火候。五国合纵的目的,是驱狼吞虎,打击秦人,使秦兵无暇干涉齐湣王灭宋,以便齐国在宋国的餐桌上开饭。
深层里,苏秦还隐含着一个更大的阴谋:由齐国主倡五国攻秦,可以使齐秦关系极度激化,把齐秦关系推到万劫不复的深渊,最终可以吸引秦人在适当时候(当齐国因攻宋而被消耗得很疲惫时)参加燕国攻齐的联军,从而最终击溃齐国,实现“弱齐强燕”的根本目的。
这里苏秦就和齐湣王发生了意见冲突。在老齐的脑子中,五国攻秦的目的,实为恫吓,主要心思在于取宋。所以,当五国大兵囤积成皋时,老齐就虚晃一枪,调拨主力杀奔他可爱的宋国去了。而苏秦则是希望齐兵深入攻秦的,使齐秦关系刻骨激化,达到万劫不复的程度才好。所以苏秦非常着急,从魏国大梁(开封)写信拉齐湣王回来,说:“现在五国攻秦之兵刚刚聚合,您却大举攻宋,天下之兵看见了,也不傻了,也都跑去与您抢攻宋国,那岂不糟糕。”
但是,这封信似乎没有奏效,齐湣王仍然不肯加力攻秦,只叫苏秦“你给我顶住!”——他要苏秦继续呆在三晋那里组织攻秦,却不肯发齐军主力相助。苏秦无奈,只好约束成皋的五国之兵,去跟秦人寻战。
但是,看见老齐不肯卖力攻秦,魏国也跟着心猿意马起来。魏相国孟尝君想离开成皋,转身跑到宋国去抢地盘。(注:孟尝君是从齐国政变失败,罢相出走以后,到了魏国当相国的。)如果大家都这么纷纷跑掉,那合纵攻秦的事就泡汤了,苏秦离间齐、秦关系的目的,也就达不到了。
于是苏秦再次写信请求齐湣王给孟尝君好处,他说:“请您以宋国城邑‘平陵’来收买孟尝君。答应打下宋国的平陵以后,封给他,以勉励他在这里安心攻秦。否则的话,如果他们攻秦意志动摇,反倒都会争相投奔秦国,到时候列国与秦合一,您还怎么灭宋啊。您自身都危险啦!”
当时有一些舆论者在劝说齐湣王不要收买孟尝君。舆论说,一旦三晋(指赵魏韩,下同)攻秦成功,三晋地位随之崛起,就凌驾于齐国之上。三晋就会骄横于齐国,甚至发生变乱,跑去与齐国争夺宋国。
苏秦生怕这种论调影响齐湣王,于是在信中反复批驳这一观点说:“三晋攻秦,还来不及有什么成果,而您已经攻下宋国,并安定了那里的百姓,所以没什么好怕的。再加上我采取措施,保证燕国侍奉您,三晋必然无变。如果三晋有变(指背叛齐国),您可以依靠燕国,此外还可以结好秦国,以切断三晋后路。三晋岂敢对您骄横呢?而且我在这里看着三晋,三晋有变,我一定会事先知道。三晋有变,您就结交燕国,联络楚国以及西边的秦国,三晋必定会被打败。为防备不测,我已采取一百多种防范措施(牛啊!),如果您坚信我,按照我的要求,把齐燕关系搞牢固,三晋就不可怕。我不惜生命要干成这一番大业,并不只是为了您,也是为我自己。因为您给我面子,从不谋攻我所代表的燕国,我对燕王有了好交待了,我也有了自矜于世的资本,虽死不丑(死了也不难看,死了也光荣!),所以我也愿意帮您!”苏秦最后几句可谓肺腑真情。于是,坚定了齐湣王促使三晋攻秦的既有打算。
潇水曰:同时在这封信中也看得出来,苏秦并不讳言自己维护燕国利益的立场,所以他也不是百分百的现代意义上的间谍。他其实是公开宣布代表燕国利益赴齐工作的,是燕齐结盟的标志性措施。不是完全的私密的间谍。他代表燕国利益,在这一点上他并不欺骗齐国。他是通过一系列分析和策划,以理折服齐人,让齐国人觉得他指出的方向有道理,对齐国有好处,也符合盟友燕国的利益,于是愿意跟着苏秦策划的一系列活动走。所以他不是那种完全隐瞒身份的特工、间谍,而是一种公开身份的纵横外交家,或者“间谍”外交。
齐湣王最终批准了苏秦的要求,答应给孟尝君一个宋国封邑,以此稳住孟尝君。孟尝君暂时不闹了,五国合纵之势既往如旧。
可是,刚把孟尝君稳住,三晋中的赵国权相李兑又动摇了,偷着打算跟秦人媾和。攻秦之事又出波折。于是苏秦赶紧又去说服李兑。
李兑为什么要跟秦讲和呢?李兑一直是支持齐国吞宋的,因为齐国吞宋以后许诺给他“陶邑”作为封地。然而为了实现助齐国吞宋,需要李兑带着赵人去拦住秦国,也就是参与五国合纵攻秦。李兑不得不去,但攻秦又不肯太出气,因为他不想跟秦国把关系搞得太僵,于是表面上在成皋攻秦(以对得起齐国),暗地里却向秦国卖好,说自己攻秦不是他李兑本人的意思,他是被胁迫从之的。
李兑一这么干,韩、魏也急了,赶紧也偷着给秦人递话,说攻秦不是自己的本意。五国合纵攻秦之事,眼看又要泡汤了。
苏秦可急坏了,你们不能散伙啊。我还指着你们攻秦来掩护老齐打宋国的,而且你们必须攻秦才能彻底离间齐秦关系。于是他赶紧跑去赵国见李兑,说:“您可别再私下捣乱了!天下如果纷纷离散而事秦(结好秦国)。秦国必然从函谷关里伸出脑袋,一路轻松地去阻止齐人灭宋。说不好,秦人会占据宋国。秦国相国魏冉,也是盯着宋国陶邑这块肥肉呢!魏冉若得了陶邑,还有您地份儿吗?现在齐国正在攻宋,您三晋只要再坚持一下,挡住秦国,不久攻下宋来,宋的陶邑就是您的了(以前承诺 过的)!您哪怕得了陶邑,再跟秦人解释、讲和,也不晚啊!所以现在还是打秦国吧!”
苏秦接着又开始吓唬(他知道李兑最怕吓唬),苏秦说,“如果你们三晋先散伙了,不帮齐国攻秦了,那齐国就会采取报复措施:恢复与秦人结好。齐秦结好,夹在中间的国家必然完蛋,又是齐秦相约伐赵的老路。你们赵国不就完蛋了吗!现在五国攻齐,固然是替齐国吞宋而挡着秦人,更也是为了促使齐、秦打起来,以维护你们中间这些列弱包含赵国在内者的安全啊!”(哎呀,这些国际局势,真是乱透了,不比现在的中东简单。)
苏秦接着摇舌鼓动:“如果你们跟秦国讲和,秦国会有什么反应呢?秦国会有六种动向······”苏秦一口气分析了秦国的六种反应,有的是进攻齐国,有的是结好齐国,有的是进攻魏国,有的是结好魏国,有的是结好赵国,有的是恢复中山以牵制赵国,每种反应苏秦都把它推导出好几步,最终都将以对赵国不利、李兑得不到陶邑而结束。苏秦纵横排比,气势滂沱,说得李兑直翻白眼,哪还有话了。于是五国攻秦之势依旧。
苏秦的这六个推论,每个都直推三四步不等,中间交互搀杂其他列国诸侯的反应,连各国行兵路线都预测分析了(瞧把苏秦累的)。其推导的复杂和逻辑的蜿蜒,使得鄙人在这里是没有信心把它说清楚的,有机会您还是去《战国策》看“五国伐秦无功”一篇自己揣摩吧。估计当初苏秦阐述这些道理的时候,一边用手指划着地图,一边口水都几乎浸湿了地图。李兑一定会连连说:“等一下,等一下,重新说,重新说!”
就这样,苏秦一个人督着齐、赵、魏、韩、燕五国攻秦,实现着离间齐秦、护齐伐宋,最终激化齐秦矛盾,消耗齐国,弱齐强燕的最终目的。在错综复杂的列国矛盾中,真是够累啊。能不累吗!腰里那么多的金子,真不是容易来的。
(九)
公元前287年,经过五国攻秦一番热热闹闹的折腾,苏秦觉得,齐秦的关系,也算是“离间”的差不多了——因为是齐国带头攻秦的,所以齐秦关系已经大为紧张。而且齐人一味漠视秦人的警告和意愿而攻宋,更招惹秦人恨它。苏秦的目的实现了。而表面上这对齐国的意义却是:五国挡住了秦国,以便齐人南下侵宋,咬到了大肉。
苏秦则加快了私底下的计划,在齐秦关系已经被离间的基础上,再进一步离间齐、赵关系,乃至离间整个齐与三晋(赵魏韩)的关系,促使未来三晋与秦人、燕国合伙来攻齐,最终实现“弱齐强燕”。
三晋肯调转枪口,跟着苏秦打齐国吗?
苏秦首先来离间魏国与齐国的关系,让魏国打齐国。这正中了魏国当权派孟尝君的下怀。当初孟尝君在齐国专权,与齐湣王矛盾很深。孟尝君跑到魏国以后,昼夜思索着报复齐国,想杀回老家齐国去“复辟”。
所以,当苏秦提出三晋与秦国燕国一起攻齐的要求时,孟尝君第一个响应,并且指点苏秦说:“如果想让魏国打齐国,魏国这里有我盯着,是没问题的,但是魏国兵力不如赵国。赵国李兑贪图齐人许诺给他的陶邑,却是不肯攻齐的。”
“那怎么办。”
“必须让齐国先背叛赵国。赵国人寒了心了,齐、赵关系遂破裂。赵势必就跟着我们合纵攻齐了。”
苏秦称赞了孟尝君的阴谋诡计:能对自己的父母之邦齐国想出这样的坏主意,也算是智胆超人了。
于是苏秦写信对齐湣王进行了一番危言耸听的误导,故意吓唬齐湣王说:“合纵攻秦的诸侯中,赵国如今信心动摇,有阴谋与秦讲和的意思(这是假话)。如果他们讲和了,您齐国就孤立和危险了。当下之计,您最好抢先与秦国讲和。赵国慑于齐秦结合的形式,就不敢图谋您了。岂不最好。”
齐湣王接信,果然接受苏秦误导,打算跟秦人讲和。这就等于背叛了赵国(赵国正在替你压制着秦国,你却偷着与秦讲和),赵国势必被激怒,齐赵关系(遭苏秦离间而)恶化,赵国将调转枪口伐齐。
齐湣王与秦国讲和的蠢蠢欲动,很快被赵国的李兑探知。李兑大怒,好你个齐国啊,出尔反尔。说好了我们一起攻秦,以便掩护你南下吞宋,你却偷着跟老秦眉来眼去,给你自己未来留后路。你这不是“晃点”我们吗!倘若你们齐秦未来再结合,势必又要拿夹在当缝中的我们赵国开刀了!
于是,赵国李兑与魏国孟尝君的意见统一了,谋划着攻齐。韩国是赵、魏的尾巴国,自然不敢另有主张。燕昭王那里闻讯,当然大喜,在群臣一片攻齐报仇的叫嚣声中,急迫地加入了列国联合谋齐的计划中。于是,成皋五国大兵,本来说是西攻秦国的,这时候经过苏秦、孟尝君的秘密策划,其中四国(赵魏韩燕)全都反水了,调转枪口,向东攻齐了。
苏秦的一条舌头,确实有摇撼天下群兵的力量啊。
但是,燕昭王是个大嘴巴,他在朝廷上跟群臣昼夜谋划攻齐,风声走露。齐湣王得到消息,立刻警觉起来,马上缓攻宋国,以防备身后的燕国,并且极力拉拢赵国,以瓦解诸侯攻齐之谋。怎么拉拢赵国呢?齐湣王派人向赵国李兑解释自己并无与秦讲和之意(其实是曾有),也无谋赵之意。最后齐湣王又重申了把未来攻下宋国后,将肥得流油的“大上海”——商业城市陶邑,封给李兑的旧愿。李兑听了这些解释,甚悦,决定退出攻齐联盟,不攻齐国了,并且愿意再次督促三晋五国之兵,为齐湣王攻秦效劳,以便齐湣王继续攻宋。于是,公元前287年,齐湣王第二次伐宋时,他身后各诸侯国对齐国的这一场危险的联手偷袭阴谋,暂时化解了。
这是苏秦出世以来,第一次失手。
苏秦失手了不要紧,燕国那里却吃紧起来。齐湣王发觉燕国君臣曾经在朝堂上叫嚣谋划攻齐,遂决定兴师问罪,前去惩罚燕国。倘如此,那燕不就完蛋了吗!
于是苏秦赶紧再次写信,替燕国说情:“大王,从前,我代表燕国入臣于齐,保证燕国终臣一生不敢谋划攻齐。齐燕结好,齐国没了后顾之忧(意思是北方不受燕国骚扰),以此图取天下,岂不最好。然而最近有人造谣中伤,说燕昭王和群臣在朝堂上谋划攻齐(其实是事实),您却相信这样的谎话。须知,从前燕国派两万人的军队自带粮食随您攻宋;近来,燕国又派两万人随同五国以攻秦。这样的忠心您看不到,居然还听信那些中伤燕王的言语。燕昭王甚苦之。臣希望大王能够安抚燕昭王之心,燕、齐循善,燕当您的小弟,帮您,大王何患无天下。”这是苏秦从成皋地区写给齐湣王的信。
就这样,苏秦一方面替燕昭王表现得委曲求全,一方面晓齐湣王以天下形势(一旦齐燕动武,燕国在北方牵制齐国兵力,齐国北境不宁,将对齐国南下攻宋的大事不利),促使齐湣王不得不善遇燕国,避免了燕国可能遭受的齐国报复性攻击。苏秦亦可谓一语批中要害,片言而折干戈,数语则转燕国之危为安,正有纵横家驰骋口舌之本色。
(十)
苏秦所活动的这一时期的国际形势(公元前287年前后),真可谓风云诡谲,错综复杂,在整个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八月以后,天气转凉,苏秦乘坐着“温车”,从大梁到赵国的邯郸去。温车是设有卧铺的车子,像个会走路的火柴盒,左右还开着两个小窗。秋雨浇在温车的侧窗上。透过窗子,苏秦看见两旁闪晶晶的山野上,偶尔有蹿出小鹿和野猪的道旁密林。当时的中原,跟现在的美国差不多,旅行时,总能看见路边的野鸟,比如大雁。白颊白腹黑颈的褐背的大雁,在路边吃草,就像一只大肚儿的乐器,偶尔也鹤唳两声,回荡于丛林。大雁和苏秦一样,都是游徙无根的人啊。
有时还会有一群戴绿帽子的野鸭,被苏秦车队的脚步赶着,一群群转移飞翔:野鸭总是低飞,当车队走近它们时,就扑的一声抖翅飞掉了,又重复在车队前面落下,像一团莫名其妙的预言,似乎在说明着什么。
苏秦一行到了邯郸,立刻证实了野鸭那不祥的预言:赵国扣留了他。
具体原因是这样的:苏秦曾先后试图离间齐与秦国,齐与赵国的关系,以便促成赵、秦等国联合攻齐的目的,一系列的捣鬼活动,被一些明眼人所觉察,并报告给了赵相李兑,说苏秦曾试图离间齐赵关系(这是事实)。李兑因为想从齐国那里得到自己的“大上海”——陶邑,所以不愿意有人离间齐赵关系。于是他派属下韩徐为直抵苏秦的旅馆,当面指控苏秦为间谍:“我们已经得悉可靠情报,一直以来在暗中离间齐赵关系的,就是你苏子!”
证据面前,苏秦没话了。韩徐为声色俱厉,言语极恶,甚至恫吓要派兵围住苏秦,以免苏秦再出去离间齐赵关系,耽误李兑的“大上海”。苏秦开始焦虑、恐惧,在旅馆里作恶梦。
苏秦只有一个办法了:拿出一块木板(因为当时没有纸),用毛笔在上边写信,发给燕昭王,请求组织上援救。但是“组织上”已经对苏秦这个孤胆间谍,也充满了猜疑和冷眼。苏秦虽然忠贞不二,为燕国利益而奔走,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但长期离外,燕昭王属下的群小遂用冷言恶语中伤他,说苏秦被齐湣王腐蚀拉拢,变节向齐了,甚至曾阻止燕国攻齐。
不管怎么样,苏秦写给燕昭王的求救信,命笔十分为难,他说道:“我的身份被赵国人识破。他们知道我离间齐赵关系(注:苏秦离间齐赵是为了让赵人等诸侯攻齐),李兑异常怨我(注:李兑为了得到“大上海”,不愿意有人离间齐赵关系)。我被扣留在邯郸,我快完蛋了。如果我的死,可以更深一步离间齐赵关系,让齐湣王恨赵国,(注:因为苏秦是齐湣王信用的大臣,赵杀苏秦,老齐势必恨赵国。)促成齐赵互斗,乃至最终形成赵国等五国伐齐,以弱齐存燕,那我死也不足患。但是,如果赵国扣留了我,另派他人去与齐国结好,那齐赵离间的计划就泡汤的。更可怕的是,齐赵两国合作,就会对燕构成危险(齐赵必然联翩攻燕,燕国就完蛋了)。”
苏秦嘴巴就是硬,明明自己要死了,却不肯屈尊喊“救命”,而是将了燕昭王一军:我死了将对燕国安全不利,看你救不救。他自信燕昭王必救自己,所以语气镇定自若,还说了一些骈文排比:“···人总有一死,以尧舜这样的贤人,都有死;大禹、商汤这样的开国者,也死了;孟贲之勇、乌获之力,身体那么好的家伙,到头来也都死翘翘了。生之物固有不死者乎?我何必怕死呢,但我的担心是,我死了以后,齐赵关系没人再去离间,齐赵两国恢复结好,那就是对燕国最大的祸害和威胁了······”
这封信送出去以后,燕昭王却没有什么反应,完全不理会苏秦的处境安危。他不但不搭救,还不许苏秦私下逃离邯郸,他回复说:“不许逃离赵国,否则不利于燕国,且我忧之。” 大约燕昭王觉得,苏秦是以燕国的相国身份在列国活动,他从赵国不辞而逃,会损害燕赵关系。他只忧虑于燕国,而不忧苏秦。
苏秦非常伤感,在接下来给燕昭王的第二封信里,吐露了自己的愤懑:“智能免国,未能免身。”这是自嘲也是对燕昭王的委婉的谴责。苏秦还哀叹道:“死亦大物也,不快于心而死,臣甚难之。”都是牢骚。苏秦在这信中一再声明自己的危险,他们已经要派兵围我的住处,“臣甚患赵之不出臣也”。苏秦甚至点名要求燕昭王派某某两位使臣,前来赵国搭救自己。看来苏秦确实急了,开始叫唤上了(没有骈文排比了)。
在这封信里,苏秦还透露了赵国这边的最新形势:齐国派来使臣“公玉丹”,许诺攻破宋国后,加送给李兑另一块封地——蒙邑(河南商丘附近)。这等于是齐湣王在继续拉拢李兑,以稳住以赵国为首的三晋攻秦之势,方便齐国南下吞宋。如果齐赵按照这个势头进一步“循善”下去,齐、赵合作,列国就不能合纵伐齐,无法弱齐强燕了。并且齐赵合作,未来必然一起害燕,燕国就更危险了。苏秦在信中还说,他在严密拘禁下,没有计较燕昭王对自己的绝情寡义,而是冒着风险,尝试着去见齐国使臣“公玉丹”,试图说服他不要给李兑送封邑来。但是由于这一封信在“马王堆汉墓”里被历史的力量所侵削,接下来好几十个汉字脱落了。苏秦是否说服了赵使,无从读知。但从后来的事实上看,苏秦是没有机会成功见到赵使并说服他的。
这一新的情况,使燕昭王意识到了:倘若齐国真把蒙邑送给了李兑,齐、赵必将更加紧密结合,而燕国攻齐复仇的计划就会破产。燕昭王极为担忧,为此很需要苏秦到齐国去活动,阻止齐人给李兑封邑。燕昭王这才同意帮苏秦设法脱离赵国虎口。
燕昭王终于不再拖延,派出苏秦点名要的两位使臣“田伐、使孙”,跑到赵国,对赵国当局拘留苏秦的行为提出严重抗议,他说:“苏秦是寡人的相国,派到齐国联盟工作的。不管怎么样,他是寡人的臣子!你们扣留寡人的臣子苏秦,犹如免寡人之冠也!” 在当时,有身份的人要戴冠——冠不是帽子,没有防风护发的作用,它只是个奇形怪状的条条,插在脑袋顶上,类似选美小姐戴的水晶冠,是区别身份的标志。成年贵人必须加冠,不加冠的只有平民、小孩、夷人、罪犯和女同志。由于罪犯不冠,所以自行免冠表示谢罪。而免去他人之冠,则是一种污辱。你们免寡人之冠,岂不是揪寡人的头发,蹬寡人的鼻子和大脸。
在苏秦接下来的第三封信里,透出一点灿烂的阳光:“您派来的两个使臣,甚善。现在李兑、韩徐为对臣的态度逐渐转好,甚至露了点口风,答应我可以离开赵国了。”但是这缕阳光很快又被另一片乌云掩盖:“齐湣王得知我被困于赵的消息,对赵国的行径勃然大怒。他特意派来使臣叱责李兑。还威胁李兑说,假如李兑不释放我,他就跟秦国结好,夹攻赵国。(齐湣王是个讲义气的糊涂人啊!)但是,齐湣王前来骂街,却好心办了坏事:他这样骂赵国,反倒让李兑归罪于我,怀疑是我到齐湣王那里告他状了,使得齐湣王如此生气,如此憎恨李兑。李兑很生气。派人质问我,问我是不是私下又有离间齐赵、挑拨齐湣王和他李兑关系的言行。我答以‘I don’t know’。李兑气得没法。我恐怕再拖下去,前景甚为可怕,我将没救了。请您派人反复言说,必毋使我久留于赵。” (注:李兑生气,是因为齐湣王一旦生了李兑的气,就可能不给他“大上海”了。)
苏秦这前后三封陈情书、求救信,文辞因时而变,时而激扬牢骚,时而幽微曲折,别有风格,算是中国最早最好的书信体散文了。终于,在燕、齐两国的联合压力之下,赵国宣布放人。苏秦捱过了前后数月的拘留,脱离了赵国的虎穴,从一场恶梦中全身而出,扬鞭策车,逃奔回燕国。
一路上,苏秦望着车辙所压过的残雪,看见雪中冒出的草芽,心中涌起一些哀伤的念头。天气已经从来时的八月,变成了残冬的末尾,自己在邯郸被拘留,一呆就是半年啊。那些国道两旁远处的深林里,绝无人迹。傍道的大河,半结了冰,河水在冰下缓慢地运行。依旧是那些大雁它们肥重的躯体,在冰上飞掠。它们收翅落足的瞬间,动静却伶俐地很。更多的大雁则在雪中寻草,它们似乎比人类更加自由。
这个生逢其时的中年人——苏秦,剩下的日子将更加艰难。
潇水曰:苏秦虽然脱离了邯郸险境,但是燕昭王对苏秦的不信任也与日俱增。由于听信了谗言,燕昭王终于用特派员“盛庆”来通知苏秦,让苏秦收拾收拾东西下岗,另派他人接替苏秦的职务。苏秦感到自己很委屈,就写了一封长信给燕王,申辩冤情:
“臣受王命任齐以来(注意:这里苏秦喊燕昭王为“王”,电视剧里一口一个“大王”地喊,好像山大王一样,其实不对。古人的真实的情况是喊他们作“王”,只有在极个别的情况下为了加强语气才喊“大王”。苏秦从前甚至呼燕昭王为“足下”。现在形式窘迫了,快下岗了,不敢自负再呼“足下”了)——自从我奉命进入齐国卧底以来,齐兵数出,未尝谋燕,甚至撤走邻近燕国的北部边防部队——用到攻宋方面。这是我的功劳啊,使得燕国处境安全了。
“臣赴齐开展地下工作之前,知道必然有人中伤我:如果我在齐国混的好,贵重于齐,燕国的大夫们必然怀疑我叛变。如果臣在齐国混得差,职务低下,燕国臣僚必然又轻看于臣。如果我在齐国混得好,就又会对我不断提出更高要求。齐国一旦对燕国有什么指责和进攻,燕人就又必然归罪在我身上。如果天下诸侯不进攻齐国,就又说我善于为齐谋划,替齐人着想。一旦天下诸侯攻齐,燕人又会和齐国一起抛弃我。我的处境,危如累卵啊。(确实不好干啊。如果要下岗,就下岗吧,这也不是什么好差使。)
“大王曾经对我说过:‘寡人一定不听众口造言,寡人坚定不移地信任你。你带上家属全去齐国,以取得齐王的信任,寡人也不会计较。’(看来,苏秦的家属都被扣在燕昭王手中当人质呢,呵呵!)
“现在,大王听了众口造言,以我为有罪,我感到很恐惧。当初我困在赵国,大王为了救我,派人对赵国嚷嚷:‘扣留苏秦,犹如免寡人之冠!’臣之感激大王,深入骨髓。臣甘死乐辱,以报大王。”
这封信写的情真意切,没有纵横家文章一贯的那种铺排驰骋的气味,都是平朴真率的肺腑之言。
大约经过苏秦的一番情真意切的话,燕昭王暂时放弃了替换苏秦的想法,让他继续留他在齐国当间谍。然而不幸的是,最终燕昭王还是对苏秦颇多忌讳,后来苏秦英勇牺牲于齐国以后,燕昭王竟没有给苏秦以应得的荣誉。这都是后话不提。
(十一)
苏秦脱离赵国的扣押,回到燕国以后。燕昭王很担忧齐湣王宋蒙邑送给赵国李兑的事(注:怕齐赵从此和善,未来无法实现以赵为主的诸侯联合攻齐了)。于是他让苏秦去阻断这件事。但是苏秦觉得现在再去齐国势必非常危险,前番自己身份已经比较暴露了(李兑必定也在拼命向齐湣王揭发自己),去齐国凶多吉少。但是燕昭王非让苏秦去不可,再次对苏秦进行了“强之齐”。(估计包括拿苏秦的家属当要挟)。
苏秦没办法,去了齐国以后,终于成功地说服齐湣王不把蒙邑送给赵国李兑,使齐、赵邦交一下子彻底恶化。
李兑一看齐人出而反而,说话不算数,“大上海”跟自己无缘了,异常暴怒,正式宣布跟齐国断交,并且在公元前287年、286年,连续两次以“赵梁、韩徐为”为将,攻齐。
齐赵关系,至此已经“恶”了。五国大兵合纵攻齐形势,初具规模。
而齐秦关系,通过前番苏秦导演的以齐国为首的五国合纵攻秦,以及苏秦引导齐国攻打秦国所想极力庇护的宋国(并创造有利环境使得齐国攻宋在客观上变得可能),终于使得秦人把齐国恨得痒痒的。齐秦关系也被“离”了。五国联手攻齐的客观环境,已经成形。
但是稍等,这里我们还插叙一段非常体现苏秦纵横外交能力的故事。
那就是,在齐秦关系被“离”了之后,曾一度缓和乃至交好过。过程是这样的:
齐国为首,发动五国合纵攻秦,目的是为了掩护齐国南下灭宋,以便秦人无能力来干预,这是前文已述尽人皆知的事情。但是受各种原因影响,齐军的两次攻宋都没有实现彻底吞并宋国的目的(第一次攻宋是由于宋人的顽强抵抗而没有达到预期目的;第二次攻宋,由于燕国等诸侯欲从背后偷袭齐国,齐军遂迅速从宋国撤回)。
齐湣王为了彻底灭宋,最后改变了策略。他改采取妥协的手段,派使臣去秦国讲条件。当时秦国正有攻打山西的计划,目标是魏国人的地盘安邑(山西夏县),但是怕齐人前来干涉,于是齐秦两国达成默契,短期讲和,暂时结好:秦昭王宣布,同意齐人攻宋,作为交换条件,齐国也必须默许秦人攻魏之安邑。
于是,这一“罪恶”的瓜分弱国计划,开始付诸实行。(“齐秦一合,天下有忧”啊!)
可是,当齐人真的开始第三次大举攻宋时,宋国岌岌可危,秦昭王还是忍不住了,心疼宋国这块肥肉要被齐国独吃了,于是到处发牢骚,打算去救宋。
苏秦立刻亲自跑到秦国那里,阻止秦昭王变卦,苏秦说:“您不费一兵,不杀一人,安安稳稳就可以割占魏国的安邑。这不是我们齐国给您的致敬礼吗?”接着,苏秦阐述了齐秦两国东西交好,是各自应该奉行的基本国际关系原则,苏秦说:“普天下的说客,都想离间秦齐之交。那些三晋的说客,坐着马车伏轼西驰(去秦国)的,没有一个号称自己跟齐国关系好的;那些伏轼东驰(去齐国)的,没有一个人会说自己是秦人的铁哥们。他们都不欲齐、秦结合。为什么呢?齐秦对峙,对中间弱国有利。齐、秦结合,必图三晋燕楚,中间弱国就完蛋了。所以,当今之计,在于齐秦结合,才能最好地扩大各自利益,瓜分天下。”
经过苏秦的宽慰,秦昭王不牢骚了,觉得还是按原计划,东西两国结好好,各自瓜分事先约定好的对象。于是他立刻发兵,前去攻打魏国在山西的重镇安邑。
可是魏国人胆子小,一看老秦来打,腿就软了,打算主动让出安邑。这可不是好事,一旦秦人感觉拿到安邑这么容易,那秦国何必花出那么大代价以默许齐人攻宋以作为获得安邑的交换条件呢,势必将不再默许齐人攻宋,那齐湣王攻宋就难办了。同时,也只有魏人跟秦人使劲打,拖住秦人,才能为齐湣王灭宋赢得宝贵的时间空挡。总之,一旦老魏服软,齐湣王就没有机会攻宋灭宋了。齐国不能灭宋,不能自我消耗以及激化秦国等天下诸侯反齐,那苏秦“弱齐强燕”的最终战略目标不就落空了吗。(唉!公元前三世纪初期这一段,国际事态之变幻,真是急剧莫测,处置之棘手,真是极费心机啊!弄明白都不容易,更惶谈纵横其中了。当然,也更衬托出苏秦外交艺术的高超深邃。)
苏秦立刻赶奔魏国大梁,亲自阻止魏昭王与秦人讲和,不让魏国献出安邑。
苏秦说:“你们知道秦国是个什么样的国家吗?我给你们举个例子。刚刚秦昭王刚刚教导我们齐国说,请你们强力攻打宋国,宋国即便讲和,献出土地,你们也不要心软,拿了土地,继续强兵进攻它,直到吞灭它算了。秦人一贯就是这样如虎如狼的。我的意思是说,你们魏人不要指望通过献地就能讨好和阻止秦人的进攻——从他刚才对宋国的态度上就能推测出这个。您献了地以后,秦人还会继续用武力进攻你的。这是他的一贯国策,从前他对楚国就是这个策略:一打一拉,打完就讲和,而当楚国跟它讲和的时候,楚国势必需要背弃其它诸侯(譬如齐国)才能与秦讲和,而背弃其它诸侯,就会使得楚国陷于孤立,秦国就更放肆了,敢于继续发兵又打楚国。就这样,打了又讲和,讲和又使你孤立,于是又打你。打了又讲,讲了又打,直到把你老楚打死(苏秦对秦人的观察和评价可谓一针见血!)。所以,秦国用心深不可测,秦国言而无信。替大王考虑,您不能同秦国讲和,那将使你在同盟国中陷于孤立,也就没人救你了,秦人也敢放肆地使劲打你了——即便你已经跟他讲和。”
苏秦说得颇有道理,非常深刻,全是事实。魏昭王于是接受苏秦意见,不跟秦人讲和,顽强抵抗秦军。苏秦真是能言善辩,但确实句句在理。这就是苏秦跟张仪的最大的不同:张仪靠诓骗,苏秦则全是精湛有力的分析,以理服人,促使对方顺我意志,为我所用,并且往往对对方眼前利益也有利!
但是纸里包不住火——当时没有纸,但竹简也包不住火,竹简上的口舌之辨也掩盖不了事实。秦国人默许齐人攻宋,以及齐人默许秦人攻安邑,这个互相交换的罪恶交易,终于被魏昭王的信息员收集到了。啊,原来,你们让我跟秦人使劲打,让我们给秦人带来压力,而你们齐国却故意不救,把这个作为换取秦人默许你们攻宋的一个筹码啊。而且我们使劲拖住秦人,也是为了给你们齐人吞宋创造时间空当啊——你们好坏啊!苏秦一下子大窘,立刻被魏昭王拘留了。这是苏秦第二次被扣押。
苏秦并不惊慌,对魏昭王充满了藐视,因为他看透了各国领导者的心理,因此充满了大无畏的革命精神。苏秦派自己的大哥——另一个纵横小家——苏代(一说苏厉),胸有成竹地前去游说魏昭王,叫他放人。
苏代说:“大王,听说你把我家三弟给扣了,哈哈,好呀。齐国目前正在攻宋,还许诺把攻宋所得部分土地封给秦国贵族泾阳君,以便让秦人默许自己攻宋。但是秦国不接受。秦国不接受,不是因为它讨厌土地,而是因为秦人不敢信任齐国,还没有彻底打算决定齐秦结好。现在,您扣押了苏秦,齐魏关系闹得如此之僵,是逼着齐国进一步去结好秦人。一旦齐秦互相信任,两国结好,秦国将默许齐人攻宋。宋国就是齐国的了,秦国也能从中分到一杯羹(指给泾阳君的),但您魏国却一点好处也从宋国占不到。大王您不如释放苏秦,以表示齐魏结好,这样,秦人将更加不信任齐人。如此,齐秦不能联合,齐人遂不能得志于宋,您就有了自由空间,还可以照旧在宋国侵占些地方。”
正是利用了魏人一直惦记着向东抢些宋国的地盘的由来已久的欲求,苏秦派大哥说动了魏昭王。看来,不熟谙各国领导人的心理和行动计划,是不行的。苏秦终于被释放离魏,逃出了人生中的第二次被扣押。并且,魏昭王接受苏秦意见,拼命抵抗秦军。
大约人一辈子的运气也只有三次,苏秦已经用掉了两次。
(鄙人插叙的上述这一段齐秦魏的故事,如果您未能透彻理解,那也无关紧要,反正它不影响我们已经讲过的其它部分内容。未来有机会,您再详细研读吧!)
(十二)
由于苏秦的斡旋,秦人攻占了魏国安邑,并且守约,不对齐湣王的攻宋行动进行干涉(而且,由于苏秦促使魏人使劲抵抗秦军,拖住了秦人,秦人也无法事实上去干预齐国灭宋)。终于,齐湣王得志于宋国,在他的第三次攻宋战役中,彻底端掉了宋国。宋国,这个一度商纣王后代遗民的着名大国,终于亡了。
宋的灭亡,彻底激化了秦与齐的关系。秦人从根本上来讲,是决不能容忍齐国安然吞下宋国而自壮的,两国关系到了冰炭不能互容的地步。(注:刚才秦人允许齐国攻宋,只是出于交换考虑,以便自己攻安邑的,是短期行为。)于是,秦在夺得安邑之后,立刻就变卦了,它“先出声于天下”,叫嚣“有齐无秦,有秦无齐,必伐之,必亡之”,派大将蒙武越境攻打齐国,夺下九座城池。秦国明白,光靠自己的力量是不行了,于是“以齐饵天下”,纠集赵国、燕国、魏国、韩国这四个与齐国积怨已深的国家,组成豪华阵容的五国联合,联手伐齐。
潇水曰:这伐齐的五国,都是深恨齐国的。其中,秦与齐之间的恶,是苏秦一手促成的(苏秦通过创造外部环境让齐国从容灭宋,从而激化了一直不让齐国灭宋而把宋当作自己小弟的秦国与齐国之间的矛盾)。而赵与齐之间的怨,也是苏秦一手促成的(苏秦忽悠齐湣王自食其言,不给赵李兑封邑——“大上海”以及曾经“晃点”赵国等原因造成的,前文已经讲了很多)。
而燕与齐的怨,则是历史使然(齐国曾经灭燕,燕昭王恨齐国恨得不行)。
魏与齐的怨,则是地理使然(魏、齐两国是邻居,是凡邻居,关系没有好的,他俩之间为了吞宋而互相嫉妒、争抢。同时,魏相孟尝君一味要借助魏人力量报复祖国齐国,也是魏人出兵伐齐的重要原因)。
总之,这五个国家都对齐有程度不同的深仇大恨,他们的联军伐齐,多是苏秦促成的。而苏秦这么做的根本目的,又是根本为了完成燕昭王“弱齐强燕”的最终使命。
公元前284年,五国联军声势浩大,直接逼近山东济水西岸,以燕国大将乐毅为上将军及联军统帅。齐国的挽歌唱响了。
这时候,好大喜功的齐湣王刚刚发动并结束了他的第三次攻宋——完全吞并了宋国,自己也被消耗得元气大伤,再加上从前孟尝君五年伐楚、三年攻秦(都是没意义的远攻,白白消耗齐国国力,导致“士死于外,民残于内”,国力大屈),于是齐国已经不堪与五国联兵周旋了。
齐湣王非常恐惧,迫不得已,派大将田章把章武(今河北沧州东北)献给赵国,并派遣“顺子”(不是唱歌的,是齐湣王的儿子)入赵作人质,向赵求和。赵惠文王打算接受,可秦国不同意,并加派秦军四万甲士,合军攻齐。赵惠文王受秦压力而放弃接收。
燕昭王也牢牢抓紧机会,亲赴邯郸,会见赵惠文王,谋划联合攻齐之事,最后确定了攻齐分工:燕国调动全国军队,以乐毅为燕国上将军,赵将廉颇带领赵国大军,同秦将白起、韩将暴鸢(yuan)、魏将晋鄙等威震诸侯的名将,组成五国联军,击鼓直趋齐国。其中,乐毅似乎也是五国联军总统帅,下边还有“白疯子”白起,以及暴鸢(暴鸢曾追随孟尝君攻楚伐秦,算是久经战阵),再加上廉颇、晋鄙等人,真可谓名将荟萃,是亘古未有的豪华阵容。群星耀眼、气魄夺人,齐国哪能招架!
五国伐齐,已成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齐湣王指望济水这条天然屏障保护自己。他动员齐国全部兵力,派“触子”为大将,“达子”为副将,迎击浩浩荡荡的五国联合军于济水以西。
触子打算凭河固守,而齐湣王急欲触子出战,派人威胁说:“如果不出战,寡人就歼灭你的宗族,剜了你的祖坟。”触子感到难办,竟然置国运大局于不顾,消极出战。等双方发生激战,触子居然鸣金退却,并乘坐一辆战车,独自逃亡,下落不明。于是五国联军猛扑上来,齐军主力被歼。
副将达子收容齐国残兵败将,狼狈向国内退却。
联军战胜于济西之后,都不欲深入齐境再战(主要是因为不怎么与齐国接壤,得地难守)。惟独乐毅带领燕军,孤自深入齐国腹地,对齐人穷追不舍——这是因为燕齐有世代深仇啊。
乐毅一直抵达山东中部,逼近临淄地区。齐国败将达子,退守临淄以西的壁垒——“秦周”,企图保守临淄。
达子要求多发赏金以鼓励士气,齐湣王不肯,结果一战又是大败,达子战死。乐毅大兵直趋临淄城下。所谓乐毅“率天下之兵,大战一,小战再,顿齐国”,就是这回事情。大战一,就是济西大战,小战再,就是秦周之战。秦周之战,是乐毅率燕人独立作战,燕人也算是战力不俗的啊。史料说燕国“士卒乐佚轻战”,大约是多年养精蓄锐,很想打仗了,并且地处北方,身体蛮悍——张飞每每大叫:“燕人张飞是也”,大约燕人是个光荣彪悍的词,可以吓唬敌人。
不过,在其他的史料上,乐毅的武功就没有这么显赫。首先乐毅没有参加诸侯联军从西边发起的“济西大战”,而是独自带着燕军从北方而来。苏秦则为了配合北边乐毅的进攻,劝说齐湣王把主力调往西边的济水防范诸侯联军,遂使齐国北方出现空档。接着,苏秦两次请令,带领齐兵北上抗燕,自然是出工不出力,故意被乐毅杀得两次大败,接连丧地,导引燕兵南下,直抵临淄。
两种说法不知谁是谁非,如果是后一种说法成立的话,乐毅不过是因人成事,白拣了苏秦的功劳。即便是第一种说法成立,对于五国联军的成形,苏秦也是功排第一,乐毅不过是个武夫,是战场上的大棋子。
不管是从西来,还是从北来,当燕军直抵临淄,兵临城下时,临淄城中已是一片慌乱,齐湣王等人只想着逃跑。苏秦登城一望,但见燕军旗帜如林,戈矛生光,不由得心头阵阵高兴,多少年辛苦经营,在敌国的心脏里战斗,总算有了结果:报答了燕昭王的知遇之恩,为燕国复仇破齐,迎来了黎明。于是他转身回到自己的府第,清理来往的密件,准备溜之大吉。
这时候,齐湣王犹如从梦中惊醒,意识到五年以来,深受苏秦的欺骗,搞得自己众叛亲离,诸侯来伐,国破兵残。苏秦口口声声说担保燕人忠于齐国,如今燕人就在城下叫嚣呢!你苏秦怎么解释!齐湣王命令,把苏秦给我抓起来!
苏秦被捕前的最后一刻,在做什么呢?也许他是忙着销毁与组织上往来的秘密信件吧。火盆里冒着青烟,外面是临淄夜幕下的月亮,奇怪地又大又圆,静静无声。信件烧了一会,外面就浇浇地下起雨来,落在石板路上。
逮捕苏秦
刚刚是六月,雨水下落的姿式和声响,已刷刷沙沙的,如盛夏壮年的雨的味道了。
月亮也不见了。
外边突然闯进一大队警察,青铜兵器碰撞的声音夹杂着杂沓的脚步,压住了雨声。齐湣王的警察部队,端着王室宝剑,排门而入。
苏秦一愣,端着竹简问:“请教警察先生这是何意?”
“奉大王之命,收缴奸细!”
火盆里正冒着青烟,人赃并获,还有什么说的。
苏秦无奈,带上蹲监狱需要的衣服,又把给其他地下党同志看的花盆,顺手摆在窗台上,这才整理了一下头发,从容地走出了自己的家院。
后半夜,临淄的雨渐渐停了,月亮像一个逃犯一样,在雨水停后,又被抓回了夜空这个黑乎乎的拘留所。而这时候的苏秦,也住进了班房,距离生命最后一刻,只剩不足一个黎明了。
次日,苏秦被押赴刑场。久病初愈的北方天气,涤浣肺腑的人生激动,这一切都要失去啦。苏秦走到了临淄农贸市场的砧板上,躺下,等待处以车裂的酷刑,周边是看热闹的群众(农贸市场是个很好的教育群众的地方啊)。苏秦抬眼怅惘,天空上正有一群大雁结队北归。大雁就要回归自己的故乡。大雁的呼唳,唤不动苏秦的归程了。故乡,只在梦中回归罢。
苏秦望着燕国的方向,目光中流露出恋恋的悲情。春天高低不平,禽鸟南北飞翔。活着多么美好,今天却走进了愁城的尽头。苏秦大呼了一两声悲壮的口号,面朝燕国的北方,被五马分身而死:肢裂血喷,鲜红尽染,从而完结了一个布衣寒士者出身的人慨慷凄婉、花开花落的异样人生。
中国历史上罕有其匹的纵横大家,为了燕国利益矢志不渝的忠贞臣子,起自草根的布衣士人,曾经佩带“燕、齐”两国相印,拜受“燕、齐、赵”三国武安君封号的孤胆英雄,冒着生命危险长期奔走列国从事地下工作的外交大家,我们历史上第一名着名的成功的王牌间谍——苏秦同志,最终为燕国实现了“弱齐强燕”的战略总目标,自己却面朝北方,死在了凯旋的前夜,未能迎接胜利的朝阳。
潇水曰:苏秦同志血溅齐都,生的伟大,死的光荣。死后却没有被燕昭王追认为烈士。当燕昭王跑到济水上慰问攻破临淄的得胜大军时,他犒赏将士,封乐毅为昌国君,却没有提苏秦半字,似乎已经把这个苦胆间谍完全遗忘了。看来,燕昭王最终还是相信了谗言的泼污而猜忌了苏秦。
苏秦,这个孤胆英雄,他纵横外、弱燕强齐的成功,使得燕国获得喘息、压碎齐国。苏秦对于燕昭王交给他的间谍使命可谓一诺千金、忠信不移、终身不二、舍身以报,乃至最终献出了自己的宝贵生命,绝不是那些进言者所说的“反覆不信之人”。苏秦的一切运作谋划,都是以保全燕国和壮大燕国为核心的。
而乐毅“将五国之兵以伐齐”,浪得天下大名,连诸葛亮都自比他,其实乐毅不过是坐享其成,沾了苏秦的余光,浪得了虚名罢了。都是前边苏秦斡旋捏合成的攻齐之势,乐毅所谓因势而成就者也。
公元前288年-284年这一时间段,国际事态之风云变幻,外交政客的纵横错综,当局者迷,旁观者亦不清,非有睿智灼见、大智高勇,难以应对,更衬出苏秦的高超深邃。苏秦忠贞思想鲜明,并非一般游食四方,摇舌无原则,只求获得个人私利之人。其境界、功业和对国际关系的深刻研究,都超出在从前的张仪之上。
但是,苏秦导演的五国合纵攻齐,客观上打破了秦、齐两极左右天下的格局,齐国从此一蹶不振,为秦国统一全国扫除了一大障碍。
苏秦死的时候,公元前284年,在地中海畔西西里岛,刚刚诞生了着名科学家阿基米德,就是发现了着名的杠杆原理以及阿基米德原理的家伙,他认为:物体在液体中所减轻的重量等于它所排出液体的重量。他带着这个原理发明从澡堂子里跑了出来。几何学中着名的“阿基米德螺线”,也是他发现的。阿基米德设计出一种“大数体系”,根据这个理论,即使整个宇宙中都填满了细小的砂粒,也可以毫不费力地计算出砂粒的总数目。他还计算出圆周率的值在223/71和22/7之间。他还利用杠杆原理制造了一套复杂的滑轮装置,用来把一艘三桅船移下水。最后他在我们这本书的末尾被意大利半岛上扩张至西西里的罗马人所杀。
阿基米德的一生,就是伴随着罗马人开始崛起,取代和继承发扬从前希腊地区璀璨文明的的时代。
与此同时西方还有另外一名大贤,时年则是46岁,跟苏秦年纪差不多,这人叫做欧几里得。他着有《几何原本》共13卷。除了勾三股四弦五以外,《几何原本》的多数内容,都是领先中国的。欧几里得,是原希腊地区的明珠雅典人。
都是一时的才俊啊。
(十三)
马克思说,资本家为了30% 的利润,可以铤而走险。所以商人脑子灵,属于不安分阶层,在中国古代遭到长期压制。但是在齐国这里,商人得到人们艳羡,这是从前商人出身的管仲所定下的传统。齐国有个想得到金子的人,到农贸市场卖金子的人(鬻金者)那里,抓住金子就夺了过来。“市长”(农贸市场的“长”)把他抓起来,问他:“人都在这里,你就抓取人家的金子,这是为什么?”他回答说:“我根本没有看见人,只见到金子罢了。”这是齐国人拜金的写照,也证明了黄金在当时的市场里待售。
苏秦刚到齐国的时候,曾向齐湣王赞扬说:“临淄,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走狗、赌博踏鞠。临淄大街,因为堵车,车轴互击,人肩互摩,举袂成幕,挥汗成雨。”一派商业繁荣城市的奢靡自在景象,和西部咸阳秦国人艰苦朴素、节制娱乐的农耕社会,相映成趣。
顺便说一句,临淄人口七万户,至少三十万人,而1300年英国伦敦才3-4万人,临淄可能是当时全世界人口最多的都市,并且是当时世界上面积第二大的城市。而苏秦所谓的临淄人的“踏鞠”游戏,就是踢球,国际足联的“布拉特”因此认定:“足球发源于中国”。倘如此,可以以手加额、奔走相庆了。不过鲁迅又说:“唐宋时的踢球,久已失传,一般的娱乐是躲在家里彻夜叉麻雀。”那又要气沮了。
不管怎么样,临淄城作为东方大都会,代表了齐国商业的兴盛发达,如果未来是“齐始皇”统一中国而不是“秦始皇“统一中国,那中国可能走上一条农商并重的路子,而不是大秦朝的重农抑商。
可惜的是,我们齐国这位惟一有资格可能当上“齐始皇”的人,如今正像一张给风兜着的废纸,跌跌撞撞地在路上惶惶出逃。他就是齐湣王。在齐湣王的身后,乐毅已经攻占了临淄。
乐毅是通过焚烧临淄的西门(雍门)而攻入临淄的,然后尽取“齐宝”。
(所谓“齐宝”,就是齐国收藏的奇珍异宝。齐兵除了抢宝贝,还“相与争金于美唐”,美唐是齐国的金库,齐兵在这里互相抢金子。另外还烧毁齐国宫室、宗庙。诸种史料证明,乐毅在临淄犯下烧杀抢劫之大罪,连他在自己着名的《报燕王书》中也承认:珠玉财宝车甲珍藏尽输送于燕,连大吕这种体积庞大的钟,也搬到了燕国宫台上,真是巨细靡遗。这位诸葛亮所第二自比的人,成为诸葛亮所第一自比的管仲的罪人。)
国破财亡的剧痛折磨着齐湣王,由于情绪大起大落,齐湣王的更年期提前来临了。他逃到卫国以后,就开始大发脾气。
卫国是中原北部一个不争气的国家,地点在河南濮阳,从战国初年起,就沦为魏国的附庸国。卫国国君采取夜郎自小的策略,把自己从公爵贬为侯爵,又进一步贬称为君(类似武安君、孟尝君这类封君了)。而且宣布中立,像瑞士那样,军人都骑着自行车。这种“千万别把我当人”的自残做法,确实保证了卫国国脉的长久,后来比秦始皇的命挺得还长。
齐湣王带着老母逃到了卫国,就像一个输光了裤子的赌徒,回到家以后要打老婆一样,他也没有放过拿卫国国君撒气的机会。好在卫君装孬种有经验,把自己的宫殿腾出来给齐湣王住,端着餐具给齐湣王上菜,口中自称“臣”,生怕触彼之怒。齐湣王哼哼了半天,压住了怒火。
不过卫君底下的人却看不惯国君如此低三下四,他们翻脸了,一起嚷嚷,骑着自行车把齐湣王轰出了濮阳。
齐湣王被打跑了,跑到山东南部的鲁国和邹国。这俩都是礼仪之邦,其中鲁国趁着齐国新败,抢占了孟尝君从前的齐国封邑薛城,怕齐湣王怪罪,闭门不让齐湣王进来。邹国也是一样,挂起了“齐国人和狗不得入内”的牌子。
齐湣王无奈,只好流落到了附近的莒国(莒国原本是个独立的小国,后被齐国吞灭)。在这里,齐湣王遇上了将影响他后半生的人,带给他幸福又结束了他性命的人,这就是“淖(音‘闹’)齿”。
由于齐湣王一向跟楚国关系不错,所以楚国是战国七雄中唯一没有参与合纵伐齐的国家。楚国甚至派来了援军(大约万人)救护齐湣王。援军统帅就是“淖齿”。齐湣王赶紧任命“淖齿”为相国,指望抓住楚国这跟稻草。
潇水曰:其实我早就说过,楚国对齐国的国家安全有重大的战略襄助意义,一旦秦人等诸侯向东伐齐,楚国可以北上牵制秦人,拦腰击秦兵之腹。所以,齐国应该注意联络交好楚国。但是从前的齐相国孟尝君这个没头苍蝇,却兴兵伐楚五年(沘水战役,见“鳄鱼战争”),自己远攻近交捞不到好处,还导致楚国在齐、秦的联翩打击下,雄鳄断气,一蹶不振。如今楚国来帮齐国,但却已是南风无力了。
有时候,来帮忙的人也未必都得到喜欢。楚国的淖齿和齐湣王随后发生了矛盾。这个矛盾更多是齐湣王手下的幸臣所挑拨的。幸臣们怕淖齿受宠,而自己失宠,于是这些目光短浅的家伙就想法赶走淖齿:“大王,现在国家已定,社稷已安,您何不派人谢于楚王,让淖齿他们回去。”
大约还有其他一些挑拨离间的话,加上淖齿本人也确实可能不善于自律,强占齐国人的便宜,所以齐湣王开始厌恶淖齿。淖齿野心也很大,在齐国有反客为主的打算,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发动政变,一把抓住了齐湣王,以酷刑处死之。随后,他打算和乐毅一起,瓜分齐国的土地和财宝。
齐湣王所受的酷刑,恐怕是古来君王中最惨的了:淖齿把齐湣王的筋活生生抽出来,拿筋当绳子,把齐湣王悬吊在宗庙的房梁上。筋的尾部大约还在肉体里。齐湣王疼痛无以言表,“宿夕而死”(就是从傍晚一直吊到次日黎明,才活活疼死)。齐湣王是个胖大的人,史料上说他“颜色充满”,即便在流亡的过程中还“带益三副”(腰带大了三围),这样大的身躯,靠一根筋恐怕是吊不住的。所以,我们不知道淖齿是抽了他多少根筋出来,才吊他在梁上。齐湣王好像一个线牵木偶。
齐湣王被痛吊着,欲死欲活,淖齿还对他进行了拷问和数落:“齐国高青、博兴这两个地方,数十里的地面,下起了血雨,血水沾湿了人的衣裳,王你知道吗!”
齐湣王哼哼:“不知。”
“齐国另一个地方,大地开裂,直至黄泉,你知道吗?”
“不知。哎唷~~疼死我啦!少说点罢!”
“有人在王宫殿前哭泣,求之不得,而闻其声,王你知道吗?”
“不知。那~~又~~怎么了!”齐湣王有气无力地喘出微弱的几个字。
“呵呵!”淖齿说,“天雨血,沾人衣湿,是天在警告你;地裂至泉,是地在警告你;有人当殿而哭,是人在警告。天地人都在警告你,而你不知,还在胡作乱为,怎能不受诛杀?”这固然是淖齿为自己弑君找虚无迷离的借口,但也折射出齐湣王不恤民力,外战频频,对苍生的残耗,以及民间的怨气。当然,齐湣王对外不停地作战,也是原齐相孟尝君和后来的燕国间谍苏秦前后推动唆使使然。
齐湣王已经没辩解的力气了,为所有罪孽承担责任。他耷拉着头,喘着气,等着“宿夕而死”,血一点一点地滴答着。
莒城庙堂里,公元前284年的这一夜,断断续续传来的,是齐湣王临死前受煎熬的哀呼。
潇水曰:
齐湣王早年曾经罢斥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欲振奋作为,而且确实颇有作为,击楚、伐秦、败燕、吞宋。后来他一贯好大喜功,最终变成丧家之犬,身死人手,为天下笑。
齐湣王的一切败亡,都是以吞宋为转折点。
该怎么看待齐国吞宋这件事呢?难道不应该吞宋吗?德国人“克劳塞维茨”在其着名的《战争论》一书中指出:“进攻要适可而止!——因为,占领区的扩大、交通线的延长、战斗伤亡和疾病减员的增多等,都会削弱进攻的力量,所以进攻者必须掌握时机,量力而行,适可而止。进攻者应该在自己尚能组织有力防御而敌对势力的反攻力量尚未形成之时,立即转入防御,这就是进攻的顶点。如果超越了进攻的顶点,就会招致敌人比自己力量更强大的反击;如果过早地停止进攻,则会减少应该取得的胜利。正确判断进攻顶点是非常重要的。”
齐湣王的问题就在于没有把握好进攻的顶点。他一味勉强吞宋,超出自己的防御能力,当列国干涉部队纷纭来攻的时候,齐国已经力弊兵疲,无力防御,不但宋国守不住(立刻被诸侯瓜分),连齐国本土都被突破得七零八落。
老是战胜,漠视“进攻的顶点”,是危险的。所以要提防“唯战胜论”。
在朝鲜战争的后两次战役,就是因为志愿军推进的距离超过了进攻的顶点,打到三八以南几百公里,补给和对占领区的防御都不够,结果在敌人的反击中吃了大亏。
从前,夏桀灭有缗而亡其国,纣王克东夷而陨其身,吴王夫差屡战屡胜而丧其命,日本在二战中屡屡战胜却最终残废,都是“唯战胜论”导致了其失败。频频“战胜”虽好,却把国君的胃口诱得更大、更贪、更想出去打仗,于是又出去频频打仗,对国家的消耗也越来越厉害。终于把自己消耗得不行,最终失去防御强敌的能力,由胜转败。这就叫“屡战屡胜而亡国”。日本在二战中的发起和败亡,就是这么个规律。“战胜”像一个女妖,诱惑着它,加快了走向自我灭亡的步伐。
齐湣王也是这样,在历年的伐楚、伐秦、伐燕中屡战屡胜,从无败北,于是志大意骄,欲壑难填。在他这种狂、贪的状态下,自然更容易受苏秦的诱惑,一听苏秦说伐宋的油水大,巴不得立刻就去,终于三次伐宋,累得半死,在频频的战胜中把自己消耗得不行,还得罪了赵魏这些邻居,最终进攻超越了顶点,失去防御强敌(以秦为首、邻居们为辅的强敌们)的能力,国破身死,俱完蛋了。
“战胜”是一种双刃剑,可以杀人,也可杀己,这是战争的辩证法啊,也就是道家所说的“太强则折,月满则亏”吧。
我们看古典建筑房檐上,常有一个仙人和九个动物排列着。那个排在最前面的骑凤小仙人,据老人们说就是齐湣王。“小仙人”齐湣王的位置已经非常领先了,若再往前迈一步,就会掉下房檐来摔得粉身碎骨,可是他却不知道持盈保泰,非往前跑。这个小塑像真是寓意深刻,正是齐湣王一生的写照。
唉,说是这样说,可谁又真能当着春天的迷醉时,想得起及时挪走梯子,从而把春风留在人生的房顶呢?
春天属于飞翔,飞翔高于一切。
不管怎么样,齐国的战败和衰微,是战国中期的一件大事。
在此之前,秦、齐两强对峙,这一战略均势对于夹在中间的中原列弱是安全的格局。而中原诸侯在苏秦等人的倡举,以及各种本国私欲的驱动下,合纵攻齐,打破了东西两极均势对峙,,只加速了六国的灭亡,最终便宜了秦人。从此中华大地,唯西秦为大。列弱们把齐国敲掉,实属不智。
附注:公玉丹先生二三事
公玉丹,就是齐湣王曾经派至赵国的使臣,许诺给李兑蒙邑封地的。据《吕氏春秋》说,当齐湣王流亡时,一边散步,一边问公玉丹:“我已流亡国外了,却不知道流亡的原因。我之所以流亡,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公玉丹回答说:“您之所以流亡国外,是因为您太贤明的缘帮。天下的君主都不肖,因而憎恶大王您的贤明,于是他们互相勾结,合兵进攻大王。这就是大王您流亡的原因啊!”湣王很感慨,叹息说:“君主贤明原来要受这样的苦啊!”公玉丹就是这么蒙骗他,看来齐湣王身边,除了间谍,就是佞臣,能不灭亡吗。
(十四)
齐国的地理位置不太好,如果换了秦国,遇上强敌进攻的时候可以向陇西撤退,伺机反攻,战略回旋余地大。但齐国背负大海,没有战略回旋余地,齐国大概还不知道去日本发展。只好死守几座孤城,莒城和即墨。
燕人占领临淄之后,绕过燃烧的城市,在周边浪战一通,东西长蹈,把各地的齐军一顿暴打,五年之间陆续下齐国七十余城,掠夺财货,尽输于燕国。也有说法是,乐毅“屠”七十余城。燕军一直打到了东海附近的即墨,遇到拼死抵抗,这才像吃撑了的野猪,打着饱嗝坐下不动了。乐毅屯扎攻打即墨,却久攻不下。于是,有“红眼病患者”进谗给燕昭王说:“乐毅呼吸之间克齐七十余城,区区即墨、莒两城却迟迟不下,非力不能拔也,他是想在齐国南面称王啊!希望大王早行处置。”燕昭王却置酒大会,当着军政干部们狠狠地批评了红眼病患者,然后牵出去斩之。燕昭王明鉴万里,不愧于一个“昭”字。
不过,上述这个斩“红眼病”故事,大约是假的。燕昭王未必明鉴万里,他就曾听信谗言而猜忌苏秦。而且这个“斩红眼病患者”的故事不见于先秦及汉朝的各种古书,只见于宋朝人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很可能是司马光瞎编的,以便教育皇帝老儿向燕昭王学习。大约宋神宗一会儿用改革派的王安石,一会儿用保守派的司马光。司马光嫌他耳根子软,不能善始善终。
但是,乐毅下齐国七十余城,对莒、即墨两城却多年久攻不下,确是先秦史料上所言之凿凿的东西。为何偏偏这两个城打不下呢?这是因为齐国共设“五都”,五都均驻有经过考选和训练的常备兵,即所谓“技击”,也称为“持戟之士”,是齐国的主力,亦所谓“五都之兵”,也称为“五家之兵”。在对外作战时,“五都之兵”常常被用作齐军的主力。五都是临淄、平陆、高唐,即墨、莒可能也是五都之一。乐毅在即墨遇上了齐国主力,是硬石头,不能逞志。
而且,即墨城里冒出了一位满肚子鬼主意的人,名叫田单。
田单,是战国时代的韦小宝,满肚子坏水。最初他是临淄农贸市场里的办事人员,负责记录商品交易和盖章之类的,是个不知名的人。公元前284年,临淄失陷,他随着本族的人逃到安平。当燕军进攻安平时,他让族人把车两边的车轴凸出部分锯短,以免互相碰撞,影响行动。因此在城破撤退的时候,逃难的人驾车争路,车轴互相牵挂,挤做一团,多当了俘虏。只有田单一家因为搞了这个小改革,车行灵活,得以安全撤到即墨。燕军攻打即墨,即墨大夫战死,大家就公推田单为将,让他负责守卫即墨,因为他小聪明多。
这时候,燕昭王死了(公元前279年)。
新君燕惠王登位。
燕惠王这家伙从前与乐毅“有隙”,就是互相见面吐唾沫,感情上有裂痕。他想拿掉乐毅。与此同时,田单派人到燕国来嚷嚷:“乐毅以伐齐为名,迁延战机,在即墨城踯躅不进,实欲拥兵自立为齐王啊!!!”
经田单这么一喊,燕国满大街都知道了。燕惠王呸呸地连吐唾沫,朝着想象中乐毅的脸。于是,燕惠王派笨蛋骑劫为将,直赴前敌,临阵替代乐毅。
针对无能之辈骑劫的到来,田单搞了一系列诡诈计谋来忽悠自己的人和自己的敌人:
一、以心理战恐吓敌人。田单下令城中百姓吃饭前必须在庭院中用食物祭祀祖先,从而引来铺天盖地的飞鸟,上下飞舞于即墨城上。城外燕国人看了,以为上帝垂下了自己的“铁布衫”罩着即墨,惊诧万状。
二、当时齐国无王,田单就找了一个“海公公”,让他扮演神主,对之极其恭敬。田单每对即墨人下令,都矫用神主旨意,以加强命令的权威性。
三、田单巧妙地利用间谍把假信息传给燕军,说齐人最怕挖祖坟和割鼻子,促使燕军在城外大施暴行:把齐人的坟墓掘开,焚烧其中的死人,又把齐军俘虏的鼻子都割去,高兴得城外的蚂蚁们纷纷举着鼻子游行。即墨军民见此情形,无不切齿扼腕,涕泣求战,怒自十倍,欲与燕军决一死战。
曾经称霸的齐国人是有志气的,不食嗟来之食的故事,就是齐国人的写照。火烧临淄是齐国人的世纪噩梦,每个即墨人夜里说出梦话,都喊出打倒燕国侵略者的口号。终于,在一个漆黑不见手指的夜晚,即墨城墙底部事先凿开的一列数十个洞穴,突然一并“爆炸”,从中冲出一千余头“火牛”:牛角绑着利刃,牛尾巴绑着浸蘸了灯油的柴苇,牛身披着五彩龙纹的红绢(齐国盛产丝绢)。千余头火牛狂奔而出,仿佛火龙一样(这牛屁股着火了,自己能不牛急嘛!),猛顶猛撞燕国士卒。
火牛阵
五千壮士跟随火牛,杀声震地。城中老弱也敲击铜器,鼓噪呐喊,声动天地。燕军睡眼朦胧,拎着兵器光膀子作战,眼见无数蛟龙冲来,寒光闪闪,直掘人腹。燕军惊骇莫名,猝不及防,胸洞腹穿,张皇大乱,自相践踏,一败涂地,主将骑劫竟死于乱军之中。
田单遂追亡逐北,势如破竹,尽复齐国七十余城。
田单,挽狂澜于既倒,复齐国之社稷,逞布衣之英能,被齐湣王的儿子齐襄王,封为安平君,授相国印,执齐国之政,亦可谓乘时而起者也。孙子所谓:“善出奇者,(奇招)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田单之谓也。
潇水曰:着有“夷灭万乘之齐,收八百年之积(掠夺了临淄八百年积蓄珍宝)”的名将乐毅,被反间计,临阵被“骑劫”替换后,不敢回国,怕燕惠王诛了他。于是只身跑到赵国。赵惠文王封他“望诸君”。乐毅流落赵国以后,就未再有何建树,直到死在那里。这大约算是功臣的善终了,没掉脑袋就算万幸了。
晚年,乐毅写了革命回忆录——《报燕惠王书》,是篇传世之佳作,其中不乏对自己的身世感慨,有名句曰“臣闻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去国,不洁其名”——我听说古代的君子,与朋友绝交,不说朋友的坏话;忠臣即使含冤去国,也不为自己洗刷。不过乐毅还是在这篇文章里给自己洗刷和叫屈。
乐毅被“骑劫”替换下去以后,十分倒霉,不敢回国,只好只身跑到了赵国。赵惠文王封他“望诸君”。从此乐毅流落在赵国,直到死去,未见再有何建树。这大约算是功臣的善终了,没掉脑袋就算万幸了(比伍子胥强)。
燕惠王觉得他老在外边不好,有和赵国阴谋攻打燕国的嫌疑,就派人软硬兼施地骂他,叫他回来。他这篇《报燕惠王书》就是答复燕惠王的拒绝信,说自己不能善始善终了,不回来了,否则落得伍子胥的下场就不划算了。信文写得情辞悱恻,真挚动人,唯一的遗憾就是这封信不是他写的。是一些战国策士伪作的——据一些学者说。
据说,汉武帝的大臣主父偃,在读到乐毅《报燕惠王书》时,读到感动处,未尝不废书泣也。(废书而泣不是把书放到碎纸机里哭)。
世传乐毅的战功多异,比如司马光说他“呼吸之间下齐国七十余城”。其实这七十多城是在五年之间陆续攻下的,一年平均十五个,不能算呼吸之间就攻下了。而公元前291年在伊阙大战后,秦将“司马错”一年就攻取得魏国列城六十一,战力似乎比乐毅还高。
“乐毅下七十余城,不下者仅莒、即墨两城。” 这后半句也是被后人夸大的不实之词,齐国丢掉七十余城后,应当还有很多其它城邑。据魏人须贾说:“魏国有百县。”所以魏国至少百城以上。而齐国当不止于这个数。事实上,邹忌在齐威王时代就曾说:“齐国地方千里,百二十城。”经过齐宣王、齐湣王的开拓,城邑当更加多了,绝对不止七十多个。秦将司马错曾经下魏国六十一城,也未说魏国就要亡了。乐毅下齐七十余城,当也不足以“几亡齐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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