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国学青铜时代的终结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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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邯郸之难(259B.C.—257B.C.)

 

  (一)

  长平之战结束后,望着被秦军放回来的二百四十位失魂落魄的少年,赵国满朝文武的表情都呆滞了。

  出征时的四十五万,就剩这么点了。

  好在这时候秦国兵力也损失过半,被迫收缩回国修整。赵国松了一口气。

  在这令人压抑的气氛中,赵国迎来了下一个农历新年。这是怎样一个节日呢,没有庆典,没有音乐,没有欢笑,KTV的荧光也闪得如鬼火一样。就在这个冷清的节日傍晚,邯郸城中一座偏僻的大宅院里,隐隐传来了一阵尖细的哭喊,又有一个小生命来到了充斥着种种灾难的人间。(一边杀人,一边还在生人)。因为是出生在正月初一,所以这个小新生命被称作赵政,时间是公元前259年。当时谁也不会想到,在仅仅38年以后,整个华夏世界都将颤抖着匍匐于这个婴儿的脚下。

  这个婴儿就是未来伟大的六国终结者——Terminator 秦始皇。

  小赵政长到几个月大的时候,也就是长平之战后几个月,修养完毕满面红光的秦军,再次兵分两路来纵横了:一路由司马梗带领,攻击赵在山西的太原郡。另一路的王龁则势如破竹,一直打到了河北武安,距离邯郸仅三十公里,准备一举将赵国灭亡。

  赵人大恐。危机存亡时刻,赵派了一个说客,跑到秦国,拼命向秦相国范雎搞公关:“白起为秦国战胜攻取七十余城,南定鄢郢,北擒赵括,即便周公、召公、姜子牙的功勋,也不过如此。如果他再灭了赵国,功劳如此之大,恐怕您的相国位置,都要让给他啦!不如我们给你们秦国六个县,让白起将军撤回来吧。”

  范雎为了自己权位着想,于是干了一件他也许要终身引以为憾的事。他跑去找秦昭王,下命令阻止白起进逼邯郸。

  白起闻讯,勃然大怒。他从作战地图上扔掉毛笔,从此跟范雎结下了梁子。

  秦军在邯郸附近如潮水般撤走了,赵孝成王就像稻草一样软搭搭地浮出水面。他按照事先的约定(指使者游说范雎时候的约定),硬着头皮亲自跑了四百公里路,两股战战去咸阳见秦昭王。除了带了各种珍奇古怪的宝货,他还重申了使臣从前许下的割让六个县给秦人的承诺,然而回国后又在虞卿的劝说下反悔了。

  虞卿是个有志青年,前边曾经为了魏齐两肋插刀,放弃赵国相位。现在他又跑回来支援赵国建设了。他对赵孝成王说:“听说您要把六个县割给秦国,这不是傻瓜吗?!秦国努力来攻,也未必尽能占据这六个县。赵国虽不善守,总不至于一下子丢失这六个县。现在您白白给他们,这不是犯傻吗?”

  赵孝成王一想也对,我这不是帮着秦国打自己吗。

  可是,亲秦派的赵郝却不赞成:“您不割给的话,明年秦国再来打怎么办。您再打败的话,大王即便把自己的卧室都割让给秦国,人家恐怕都不肯答应呢!”

  赵孝成王想了想说:“现在寡人听你的,割出六个县去。你能保证秦国明年不再攻打我们吗?”

  赵郝还算实事求是,说:“这臣可担保不了。您即便给了秦国六个县,秦国还来打,也只能是因为咱巴结秦国的力度还不如韩魏大。等咱巴结秦的力度超过韩魏了,比韩魏还大了,自然它就不打咱们而改打韩魏了!”

  赵孝成王听了赵郝的谬论,不甚满意,于是又去问虞卿。

  虞卿激动地说:“我们若割了土地,正是向天下示弱,列国岂不也都纷纷步秦国的后尘,跑来抢占租借吗!依我之见,你不如把秦国向我们索要的六个城,割给齐国,促使秦国恨齐国。齐秦打起来,我们帮着齐国一起打秦国。赵国可保无虞了。”(哈哈!这跟冯亭在危急的时候把上党十七县转包给赵国是一个意思啊。看来,人在落难时被逼急了,都是这一招啊!用肉包子砸另一头狗,促使两狗互斗,舍车保帅,舍尾巴保壁虎)。

  赵孝成王听了大加赞赏,立刻派虞卿东见齐王建,和他讨论赠城和联手攻秦的问题。按《战国策》的说法,秦国听了这个消息之后,大恐,没等虞卿从齐国返回,已经急不可待地派人跑到赵国来,向赵国善言求和了,也不讲要六县的事了!

  虞卿亦不俗也!

  不过,《战国策》是古代策士们的教科书,它把虞卿计策的成效夸大得太厉害了,目的是吹嘘策士们智慧的能量。事实上,秦国并没有向《战国策》最后说的那样:看见齐赵要联合了,立刻服软,跑去赵国求和。秦人其实并不惧怕齐赵联合,也不理会赵国那一番费尽心机的拉拢齐国的蠢蠢欲动。根据《史记》的记录,秦昭王见赵国失信,不交出六城,立刻动员白起,挥大军再次围攻邯郸!而根本不是派使者来“求和”。

  虞卿促使赵孝成王拒绝履行交割六城的承诺,虽然颇有骨气,但它使赵国背上了撕毁外交条约的恶名,赵国邯郸很快为此惨重的代价。长达三年的邯郸保卫战,开始了。

  潇水曰:《战国策》是一部“策士”们在列国纵横的案例分析集。所谓“策”,就是侃的意思。“策士”就是能侃的人。如今长沙娱乐圈有“越策越开心”的节目,就是越侃越搞笑的意思。“策”字也本是长沙土话来的,大有古风也!

  (二)

  长平之战后第二年的秋天,庄稼都进了仓里了,又到了打仗的好时候了。为了追究赵国自食其言、拒交六县的罪过,秦昭王命白起重整军马,围攻邯郸。但是白起先生闹病了(可能是长了痔疮),秦昭王只好叫王陵为将。

  王陵攻了三个月,不但没有得手,反倒略有失利。这大约是“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也”吧,秦军这两年也太累了。

  秦昭王很着急,好在听说白起的痔疮已经好了,赶紧喊白起上前线。可是白起屁股上的病好了,脑袋上的病却犯了,冲秦昭王发了很多牢骚:“现在时机已经被你们一些人错过了。去年,赵军在长平新败,赵国国内大空,虚弱不堪,正是灭赵的好机会。但是有一个脑子进水的领导(指范雎)竟然禁止我们乘胜追击,命我们从邯郸撤军,坐失大好良机,气死了我。如今,赵军发愤图强,涕泣相哀,戮力同忧。赵人耕田疾作,恢复生产。赵国君臣更是早朝晏退(加班加点的意思),四面出嫁,结好诸侯。君臣一心,上下同力,犹如勾践困于会稽之时。而我们秦军在长平大战死者过半,国内粮荒。如今远绝山河而攻人之国,一旦遇到赵人顽强抵抗于内,我们的兵威势必顿挫,那么诸侯看我们秦军疲敝,势必发兵断我后路于外,于是大破秦军必矣。”

  白起的文采很好啊!而且句句珠玑,都是久经沙场的光辉经验的结晶。当时在长平作战,距离秦国的本土和中原秦占区,都比较近,兵员和给养可以保障。现在,远绝山河,长驱进攻邯郸,距离秦大本营就远了,给养就脆弱了,胜算就小多了。如果趁赵国长平新败,还有可能一鼓作气拿下邯郸来,如今赵人又有了准备,远攻遥远的邯郸,确实是过于冒险、胜算把握很小的。白起的意见显然是清醒和理智的。但是,秦昭王现在老了,脾气也大了,怫然不悦,哼道:“哼,寡人大兵已经围在邯郸了,焉有无故撤兵之理。你不去就算了!” 于是他给前线的王陵追加资本,补足了更多的兵员去邯郸前线拼命。可是王陵这家伙却有辱使命,接连死了五个校尉(师长级的军官了)。

  秦昭王急得不行,又想去劝白起出山。白起偏偏装起了病,说我的痔疮又犯了。秦昭王怕再挨抢白,就命相国范雎去说白起。

  范雎干笑了两声,硬着头皮先夸奖了白起几句:“白起将军从前伊阙大战,以寡敌众,大破韩魏二国之兵,血流漂卤,斩首二十四万。后来,楚国地方千里,持戟之士百万,您提一只孤军,拔鄢夺郢,占其半壁江山。天下莫不闻您的大名。如今赵人惨败长平,兵寡国虚,正是一鼓可下,奈何将军畏惧怯战了呢?”

  白起知道他在激将,就把当初范雎如何作梗,终止白起的进逼邯郸计划,致使秦军错过了最好的灭赵良机的旧帐,当着范雎的面讲了。

  范雎大惭。红着脸退下,回去向秦昭王打小报告去了。

  秦昭王和范雎暂时还对白起抱有指望,遂也不敢多为难他。于是白起呆在咸阳,养他那时有时无的病。

  这时,看着王陵在邯郸前线顿挫无功,秦昭王又把王龁换上去。王龁攻了八九个月,死伤很多,仍不能下。秦昭王又把郑安平给换上去了。郑是范雎在魏国遭难时的救命恩人,所以范雎推荐了他。

  郑安平仍然不能攻克邯郸,正如白起所料,诸侯开始怀疑秦军的能力了,开始在秦军背后蠢蠢欲动。首先是魏安僖王,他发现自己好几年没有挨打了,觉得有点痒痒,就遣上将晋鄙率军十万救赵。秦昭王派使者警告他说:“我此次攻赵,势如泰山压顶,几天之内就能拿下。诸侯胆敢来救,我灭了赵国以后,马上就移兵去先打它!”魏安僖王大恐,立即按住晋鄙军,令他留驻河南汤阴(岳飞的老家,北距邯郸百公里),观望秦赵局势,伺机而动。

  赵孝成王看见援军不来了,无计可施,想起一个人来——就是我们那可怜的秦国人质“子异”。本来,子异要回国当王孙接班人的,却因长平战事爆发,滞留在邯郸。赵孝成王发火了,下令把子异抓住,套上橙黄色的衣裳,捆起来押到邯郸城楼上示众,要挟秦军撤退——如果不撤退,就在四十八小时内斩首。

  秦国那边作出了反应:听说子异有生命危险,他爹安国君急忙去求见父王秦昭王,央求停止攻城。秦昭王犹豫着想撤兵。但安国君的庶生长子巴不得子异死掉,暗中唱反调,左右游说,终于使得秦昭王作出了拒绝撤兵的决定。

  赵孝成王见秦军不退,就决定撕票,打算处死人质子异。不想钱能通神,子异的“经纪人”吕不韦向看守子异的卫兵行了六百斤黄金的贿赂,不仅带着子异从看守所逃了出来,俩人还越过城墙,直奔秦军,进而安全地返回了咸阳(赵国吏治败坏,不亡真没天理了)。

  赵孝成王看见人质跑了,就又要杀人质的妻子小儿——即邯郸姬和赵政(小秦始皇,时方两岁)。邯郸姬勇敢地抱着两岁的赵政,在邯郸城里像超生游击队那样东躲西藏。赵孝成王抓不到娘俩,无可奈何。

  潇水曰:赵孝成王连在自己的都城内处决一名人质都做不到——命令下达后,官吏们却收入贿赂,拒不执行。我们就可以想象,赵国的内政已经混乱到了何等程度。不走法家“以法治吏”的路子,所以吏治败坏啊。邯郸姬母子俩在总人口不过几十万的邯郸城里安全藏身达数年之久,真是让人啼笑皆非。有这样无能的统治者,这样低效的政府,赵国即便能侥幸逃过眼前的灾难,又能指望它有什么作为呢?

  赵孝成王想了想,还是得请外援,但周边的邻居们似乎与赵关系都不好,不肯救。于是准备舍近求远,派王叔“平原君”赵胜去楚国求救。平原君是战国四君子,前面已经说过,在做接受上党的错误决策时,显得比较没脑筋,但是热情和忠诚还是有的,他在朝廷上悲壮地表示:“就是逼,我也要逼楚王在宫殿里和我歃血为盟,发兵救赵。助手不用另外请了,从我家的食客里选,希望能找出二十位文武全才的人,和我一起上路。”他回家后选了很长时间,最后找出十九个人比较令人满意,剩下的或多或少都有些毛病,凑不满二十。(唉,门客的质量啊,0.6%的优良率。)

  忽然有一人走上前来,自荐愿往。

  平原君问道:“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此人报出名来,不是别人,正是燕赵猛人——毛遂是也!

  (三)

  平原君一看毛遂,但见此人神情俊雅,颇有傲骨。但他身为低级门客,穿的也比较寒酸,就跟雪村身上总背个小书包一样,估计毛遂也总是挎着一个行军小水壶。他说:“这壶是为出使楚国路上准备的。”

  平原君问道:“毛先生有水壶了,很好。但毛先生在我赵胜门下,至今已经有几年了?”

  “大概三年了吧。”毛遂手扶着水壶说。

  毛遂

  平原君便摇摇头:“贤人立在世上,好像锥子钻进了布袋一般,锋芒马上就能暴露出来。您在我的门下已经三年,却默默无闻,看来没有什么本事,还是留在这里好了。”

  “在下一直没有机会进布袋子呀。要是我毛遂早进了布袋子,岂止锥子尖,锥子把儿(颖)都露出来了!” 平原君听毛遂自吹自擂,心里不快,但拗不过他,只好让他背着小水壶也出发了。其他那十九人看见此情此景,暗中把肚子都笑疼了。(成语“脱颖而出”出处。)

  去楚国的路上,毛遂与那十九人坐在马车里议论天下大事,十九人这才发现谁也说不过毛遂。

  车窗外,苍茫的岁月贯穿风中的密林倾泻而下。伴随着这一行人在中原地区孤独地南行的,是林鸟一声声的孤啼,以及这帮人的豪情壮志拍着翅膀在林梢的风中起起落落。

  到了楚国,楚国领导人是“楚考烈王”,属于“考拉型”的领导,没事不动弹,根本不打算救赵。平原君把自己的二十位门客留在堂下,一个人脱鞋上堂,与“楚考拉王”谈论请兵救赵的事情。楚考拉王骨子里害怕秦国,又看赵国已是风中残烛,更没有兴趣与赵合纵。平原君百般分析其中的利害,从日出一直分析到了中午,对方还是决定不下来。

  毛遂怒了,他反对拖拖拉拉的会议,因为这影响了他准时吃午饭。他大踏步冲上殿去——史书上叫做“历阶而上”,通常登台阶,问问孔老夫子就知道,不能一步登一个台阶,必须左脚登上一个台阶,右脚升上来与左脚并拢,再战战兢兢地登下一个台阶,像得了偏瘫病一样,以示恭敬。但是毛遂是燕赵猛人,一步两个台阶,历阶而上(这是刺客的动作了),上去之后就大喊:“合纵的利害,本来两句话就能讲清楚。你两个领导已经谈了半天,怎么还决定不下来?”

  考拉王吃了一惊,对毛遂的扑身前来表现出了一个正常人应有的反应:“你!你——什么的干活!”脸都吓白了。

  平原君也吓坏了,嗫嚅道:“这——这是赵胜我的舍人毛遂,不慎冒犯了大王,请恕罪。”

  楚考拉王一看原来是个舍人,小催巴,遂不害怕了,从新拾起领导的架子,厉声高斥毛遂道:“还不快下去!寡人在和你主子说话呢,你上来做甚?”

  不想毛遂毫不退缩,反而按住身上的剑把,逼上前来说:“大王之所以敢斥责我,不过是靠着楚国人多势众而已。现在十步之内,楚国人再多也没有用了,您的性命是悬在我毛遂的手上。”

  在古代,要想把剑抻出来,必须先把剑把向下按,所谓按剑。毛遂按剑而进,就是要动手的意思。楚考拉王和平原君见状,吓得面如死灰。毛遂断喝道:“还有,我的主人就在这里,您凭什么当众斥责我?你不知道士可杀而不可辱吗!”说到这里,毛遂义正词严,连小水壶里都装满了尊严。楚考拉王吓得本能地一拱手,护住自己。毛遂则耸起羽毛,慷慨陈辞道:“我听说,商汤以方圆七十里的封地而起家,最终他能称王于天下,周文王靠方圆百里的地盘发家,使天下诸侯臣服。如今楚国方圆足有五千里,能打仗的壮年百姓超过一百万,天下没有哪一个国家能够比得上,可是你们却一点成绩都没有。一个小小白起却把你们吓坏了。白起有什么了不起,‘白起小竖子耳’(意思是Baiqi is a sucker)。他带着几万秦军,一战打下了你们的鄢郢;再战又烧了你们夷陵,把先王遗体尽数侮辱。你们被小小一个白起弄成这样,不觉得害臊吗?连我们赵国人都为你们感到难过,而大王您却恬不知耻。所以,我们今天谈合纵,首先是为了挽救楚国,给楚国报仇。您却当着我的主子叱骂我!你叱者何也!”

  毛遂按剑而进

  楚考拉王受了这么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吓得脸色苍白,战战兢兢答道:“是咧,确实像先生所言,寡人愿把社稷都托付给你们啦。”意思是,你们愿借兵就借吧。

  毛遂当即向楚考拉王的秘书发令:“给我把歃血的盘子端上来!”秘书哆哆嗦嗦端上来。不等楚考拉王翻悔或者赖帐,毛遂按住他和平原君就当场在殿上歃血为盟,宣布合楚兵救赵。毛遂本人也参与歃血。之后,见盘中还剩下一些血,毛遂就招呼堂下那十九人说:“你们这帮低智商的人,庸庸碌碌,也在堂下把这血歃了吧。你们没有什么本事,也派不上用场,正所谓因人成事者也。”(倚赖别人,靠别人把事情办成的人,意思是沾了毛遂的光)

  这帮“低智商的人”赶紧连滚带爬,诺诺连声地把嘴角都擦了血,正眼都不敢向堂上的楚王、毛遂等人扫看。平原君遂圆满完成了出访任务,平原君拱手向毛先生深施一揖,毛遂从此成为平原君家中的上客。

  潇水曰:在我们伟大的祖国,善于“中庸”“调和”和“制欲”的人民,总觉得锋芒毕露不是好事。但毛遂自荐,锋芒逼人,敢为天下先,是传统的天性退让的中国人中所少有的,因此格外值得我们纪念。他在楚国殿上按剑而行,寸舌厉叱,把楚考烈王骂得面红耳赤、狗血喷头,真是,大块战国士人之心。“毛先生一至楚国,赵国的地位马上变得比九鼎、大吕这样的宝器还要贵重。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这是平原君回家以后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毛遂的赞扬,并且坦言道,“我赵胜再也不敢评点人物了。我评点过的人物,何止千百,这次却在毛先生身上看走了眼。赵胜真的再也不敢评点天下人物了。”

  其实,平原君看走眼的,何止百十。他的门客三千,有作为者寥寥仅此一个毛遂。大约他选评人物,以身世和空名相取,所以屡受蒙蔽。他自己却不知晓,反而沾沾自喜。如果不是毛遂这次以实际行动点醒他,平原君门下的酒囊饭袋还会越来越多。作为上届君王赵惠文王的弟弟,平原君赵胜亦可谓“因人成事”者也——因贵族的DNA血统而得封做官。

  因人成事这个成语,可以这样来造句:日军宣布投降了,蒋介石也因人成事,抢着四处跑去接收降地。

  平原君先生二三事:

  我们先按住楚人出兵救找的事不表(那其实剩下的都是小事了),插说一下战国的四君子。

  所谓“战国四君子”,其实是四个贵族,按出场顺序分别是孟尝君、平原君、春申君、信陵君。其中出场最早,年纪最长的是齐国孟尝君,为人颇不足取,我们以及在前面“鸡鸣狗盗”一章,讲了他很多了。

  平原君赵胜,排在战国四君子之中,是老二。此人又如何呢?平原君是赵惠文王的弟弟,现任国君赵孝成王的王叔,也是贵族出身。虽然他带着毛遂赴楚求兵,算是立了点儿小功,爱国热情很强,但我们不能因此认为他的能力和政治角色也都能让人恭维。在长平之战前,这位平原君,贪图眼前土地利益,草率地向国君赵孝成王作出接收上党的建议,招致了长平惨败。司马迁说他“未睹大体”、“利令智昏”,使赵卒陷失“四十余万众,邯郸几亡”!

  眼下“邯郸几亡”,他徒能跑去救火找救兵,却别忘了他正是招致这场灾难的“首罪”之人之一。

  另据《战国策·赵策》记载,有一次,赵国要和燕国打架——它们俩因为是邻居,所以常互相掐。平原君当时正在赵国主政,于是把赵国济东三个城和另外五十七个邑割给齐国,目的是什么呢?仅仅是为了从齐国挖到一个外援——田单,让田单当赵军的将军,领着赵军去打燕国人。大约平原君觉得田单火牛阵一仗成名,所以很迷信田单吧。

  赵奢在旁边看了,非常不满意,提合理化建议说:“齐国的相国田单,到我们这里当将军,我看不会有好结果。他肯定不会卖力气帮我们打燕国人的。因为,倘若我们赵国胜了,强大了,齐国就不再是霸主了。而且你花掉三城五十七邑这么大的代价去请他,这些城邑都是我们千辛万苦、覆军杀将才夺得的,就这么一下子给了他?难道赵国实在没人了吗?您干吗非得请田单来当将军。我非常熟悉燕国地形,我保证百日之内击退燕兵,如果你让我来当将军的话!”

  平原君一听,也是啊!(这人真是糊涂蛋,这么基本的国际关系常识都没有,还当相国——就凭出身好。)但是平原君说:“可是我已经报请赵王批准了,还是不要改了吧!”——这是什么工作风格啊。

  于是,他硬花掉三城五十七邑的土地,去换田单一个光身跑赵国来当外援。果如赵奢所料,仗打得旷日持久数年,赵国士大夫和战士们横死沟垒,赵国被消耗得够戗,但由于田单并不出力,赵人只夺得了燕国区区三个几百米周长的小邑(简直是土围子),根本得不偿失。

  平原君赵胜的领导能力,由此可见一斑。忽略了人才毛遂一事,说明他不善于识人,死乞白赖用田单一事,再次也印证了这一点。这种贵族,看人总是只看人的光环,全不能洞察内里,且不懂国际政治。国家用他算倒霉了。

  关于平原君的私生活,则是奢靡浮华。邯郸被围期间,城里已经不剩什么东西了,平原君的家里却快乐依然,歌舞升平,吃喝玩乐,家里的公子王孙们还在抱着话筒“你是电、你是光”地在KTV里大呼小叫,兴味不减。

  围城里边还在唱

  有个“邯郸大酒店”(传舍)的老板的儿子叫李同的,实在看不惯这帮玩乐分子了,就进谏平原君说:“邯郸之民如今已经易子而食、劈骨而炊了,可是您老的后宫,还有一百多个姨太太和三陪女(婢妾),整天吃的是肉,穿的是有花纹的丝,玩的是希奇古怪,唱的是卡拉OK。而老百姓都褐衣不完,糟糠不厌(吃糠都吃不饱),民困兵尽。您家里器物钟磬自若,老百姓却拆了房子当矛矢了。这样下去,邯郸马上就完蛋啦。到时候您还上哪享福去啊!”

  平原君闻言大惊,赶紧把家里的丝被和粮食拿出来犒赏军校,正媳妇以下的人都拎着擀面杖和搓板参军。

  这固然显出了平原君的贤——凭了这点贤,他得以厕身于“四君子”之列,比同时代与他同一级别的赵国贵族和封君们(平阳君什么的)要强一些。但也暴露了他的“富贵”和家里无数不明来源的资产。从前,赵奢因为“平原君家不肯交税”,曾把平原君的九个家臣都杀了。前后对比,我们知道他的“富贵”都是从哪里来的了——是从损害国家利益,不肯交税来的。平原君曾前后三次担任赵国的相国,有条件积聚大量财富。

  凭着这些财富,平原君也养了三千门客。养门客有什么用呢?门客可以帮他巩固他家族地位啊。门客善于亮出大嗓门吆喝,为主子谋求政治名誉,充当媒体,此外还可以为主子奔走做事、立功保家。总之,对于巩固平原君在赵国的地位,不可或缺。使得平原君能长期担任赵国相位,在赵国政坛上盘踞五十余年。所以,平原君和孟尝君一样,爱护自己的门客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于是浪得了许多历史虚名,具体表现为对门客比对家里的三陪女还珍视:

  有一次,一个行动障碍人士——就是俗话说的瘸子啊,一拐一拐地路过平原君家。平原君后宫的一个美人,看见他在街上瘸着腿走路,步态蹒跚,就想起了其他什么动物,忍不住就捂着嘴笑了起来,获得了审丑的愉悦。这位瘸家伙听见了,立刻大怒。他不但身体残障,心理也残障——闹哄着非要杀了这个美人雪耻不可。平原君的门客们也都帮着起哄,不杀了这个美人,我们这些吃白饭的就不在你这儿吃白饭了——“散伙啦,分行李啦!”

  平原君被吓坏了,为了笼络自己的门客集团,赶快杀掉了无辜的美人,把人头送给瘸子玩。

  这不是惩罚过当吗!

  平原君养门客,跟孟尝君养的那群鸡鸣狗盗之徒一样,没出过什么人才——毛遂算是凤毛麟角的一个,但后来也未见再有任何建树。还有一个是公孙龙,就是“白马非马,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形非命形也,故曰白马非马”的Rap派的名家后辈。公孙龙善于跟前来造访的哲学分子们打嘴仗,平原君看了很爽,所以特喜欢他。他还有名言:“谓鸡足,一,数足,二,二而一,故三。谓牛羊足,一,数足,四,四而一,故五。”说一只鸡实际是三只鸡,一只牛是五只牛,一只羊是五只羊。后来,大阴阳学问家邹衍也跑来找他“对骂”,把他骂得理屈词穷,最后平原君也不喜欢他了。“黜之”,就是让他降级,命他住嘴,以后不许再数鸡牛羊有几只脚了。

  战国四君子中的老三,是春申君,这也是个气人的主。

  这位春申君,我们也不陌生,他名叫黄歇,是楚王室贵族,年轻时候曾经上书秦昭王,说退秦国数万大兵。后来独擅楚国大权,一手遮天,内政外事都他说了算。诸侯国际间的大事,黄歇决策了就行,不用去问楚考烈王,把持楚国朝政二十五年,成为楚国末期第一号大权臣,而且他很快陷入保守。楚国未能振兴起来,同春申君黄歇胸无大志分不开的。

  有人会说,楚王反正忙不过来,让权臣(比如春申君)去忙,不也一样吗?非也!权臣在历史上通有的流病就是:做决策时整天想的不是怎么对国家有利,而是怎么维护自己的权益。譬如黄歇对外打仗,他主要以保护自己的私人封邑不受它国军队威胁作为设计战争方向的指导原则,而不是考虑对国家是否有利。

  举例来讲,到了战国后期,齐楚都已遭受极大程度的削弱,正确的道路是,两国应该互相紧密联合起来,一起对抗秦国,以求自保,这是瞎子都能看得出的道理。但是黄歇却视而不见,反倒挥动楚军北上猛烈攻打鲁国,这就等于侵犯了齐国的势力圈。楚人吞灭鲁国之后,极大地激怒了齐国,从此齐楚交恶,完全破坏了齐楚应当联合的正确战略。而黄歇之所以北上吞鲁,硬去违抗齐国,仅仅是为了保住自己在淮北地区(安徽、江苏北部)的十二个县的封邑的外围安全,不受其北边的鲁国威胁。齐楚关系却因此破坏了。这不是混蛋吗!后来,楚军遭受秦人六十万大军的灭顶攻击的时候,齐人居然不发一兵一卒援救,活该。这就是权臣当国的弊端。权臣牺牲国家利益以谋自己的好处,黄歇就是这样的造孽者。

  黄歇对于国内的人材,如果不是自己一派的,他就压制,这也是权臣祖传的性子(没什么好奇怪的)。当时,荀子是战国末期最大的学问家,来投靠春申君。春申君却只让荀子当个“七品芝麻官”——兰陵令。

  即便如此,还有门客进谗言说:“汤武依靠百里之地而兼有天下。如今荀子是个贤人,凭借不止百里的一县,终将压过您的名誉,不利于您啊!”意思是贤人会威胁到您的地位。

  于是黄歇叫荀子下岗了。

  后来,又有人告诉黄歇说:“是凡贤人,都是听话的,尊敬领导的。荀子这种贤人,都是大绵羊,怎么会不利于您呢?恰恰相反,他到了哪里,反倒能带动那里的人听话,都尊奉您们领导了呢。”于是,黄歇又让荀子上岗了。

  不管是上岗还是下岗,黄歇决策的依据都是这个人会不会听话,有否可能挑战他在楚国的权力地位,而不是首先考虑能力上是否有助于楚国家。楚国不知有多少贤能英才,被他压制着。这是所有专权者的共性。

  楚国权臣春申君黄歇还曾经和赵国权臣平原君赵胜,比过一次富。当时,平原君的使者来楚国,头戴着玳瑁的簪子,刀剑饰以珠玉,十分华丽,向春申君家人炫耀(都是刮来的民脂民膏)。而春申君门客三千人,其上等门客都蹑“珠履”,意思是穿着缀有大个儿珠子的鞋子。鞋子都装饰得这么奢贵,那身上就更没法说了。珠光宝气,华美夺目。他们出来一摆pose,把平原君的使者眩得直翻白眼,当场口吐白沫。

  这两个专权的贵族公子,大致境界就是如此。

  可见,各自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就没数了。正是他们的专权地位,保证了他们这么庞大的财富。

  春申君(黄歇)的封邑面积很大,辖区甚至包括如今的上海。上海之简称“申”,就是和春申君有关。若干年之后,司马迁曾游历这一地区,看见黄歇遗留在苏州吴地的私家建筑,不禁惊叹道:“宫室盛矣哉。”非常豪华庞大,黄歇之肥,不虚言也。而楚国之瘦,自不待言。

  潇水曰:总得来说,战国四君子中间,孟尝君是齐国专权专业户,平原君是赵国专权专业户,春申君是楚国专权专业户。这哥仨有四个共同点:

  第一、 专权。他们仨都长期担任相国,其中孟尝君、春申君的专权特征最突出,内政外事都他们说了算,不用问国君。“闻齐之有孟尝君,不闻有王”,“春申君相楚二十余年,虽名相国,实楚王也” ,是当时人对他们的评价。平原君也是三次担任相位,三次离开相位,他的子孙的封地一直与赵国相始终,也是权势高重者——当然,客观来讲,专权程度比那两者,弱一点。

  第二、 养门客,为自己的专权地位服务。

  第三、 出身贵族(都是国君的亲戚),因贵族出身而当官,这是贵族政治的典型特征。他们专权、敛财、短视、无能,属于六国“贵族政治”中的典型,是没落的贵族政治的大头,和秦国的“职业官僚政治”(布衣政治)相比,明显属于落后政治。

  第四、 政治上无能,为人贪婪自私。孟尝君近交远攻,实属愚蠢。他报私怨而调动国家军队,三年伐秦,图靡消耗,给齐国的未来和韩魏盟国都带来了巨大损失。楚国的春申君,则是极端专权,压制人才,奢华腐朽。至于赵国的平原君则目光短浅,一味贪利,在长平之战和华阳之战前因为贪利和不懂国际关系原则,两次作出错误建议,给赵国带来毁灭性灾害。后来任用田单打燕国的事,也反应了他政治能力的平庸。

  “四君子”虽然都初期做过一点露脸乃至略有功于国家的事,这是司马迁能为他们立传扬名的原因,但他们的贵族本质和粗愚的DNA本性,使得他们的实质上总体上看仍然是祸国殃民。(注:四君子的老四,可以略除外。)

  (四)

  下面的故事刚好轮到战国四君子中的最后一个,即第四个:信陵君。他是魏昭王的小儿子,也属于贵族。信陵君是他的封君的名号,他的名字是叫“魏无忌”。

  古人起名喜欢“无”什么,比如公孙无知、曹无伤、花无缺、张无忌;女的就叫无盐,漂亮一点的就叫无双,比如周星驰的马子“无双姑娘”,天下无双。

  信陵君魏无忌的“无忌”,意思就是fearless,什么都不怕,是个莽夫。其实不然。魏无忌谦谦君子,温和有礼,是战国四君子中最清澈的一个,小名叫仔仔。和其他战国四君子不同,他没有专权,这到不是因为他乖,而是他哥哥(魏国的国君)一直防着他,不让他专权,直到他郁郁而死。种种迹象表明,魏无忌不但没有专权,而且个性品质方面强出战国四公子中的前三名混蛋很多!以至于到了秦汉之际,其他三公子都已经没什么人再提,而魏无忌仍然享有大名,连刘邦都因为崇拜而专门祭奠他。他的门客活到秦汉之际的,都成为刘邦、项梁、陈胜的坐上嘉宾。

  在邯郸被围困最严重的时候,平原君从赵国发来求救信,魏无忌看罢,急得都要掉泪了。泪水在他浓浓的眉毛和眼圈里打着转,“滴答滴答他的泪滴,滴答滴答一碎碎尽”。他赶紧去找他哥哥魏安僖王,陈词百端,请求出兵。魏安僖王抱定当老龟的主意,就是不让边境上的晋鄙出头。魏无忌只好“滴答滴答”地把自己的门客都找来说:“我说服不了我哥哥(魏安僖王)。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了,我打算带着你们去邯郸拼命。”

  门客们都吓得“滴答滴答”直冒汗。魏无忌手上有一百多乘兵车,他把自己的三千门客武装起来,拎着长矛大戟,队伍杂沓地开出了大梁城的东门。

  大梁城有十二个城门,侯嬴先生就在东门传达室里工作。这家伙已经七十多岁了,有一肚子坏水,是个不错的人才。魏无忌从前曾带着钱去访他。但侯嬴坚决不肯收钱,说怕败坏自己的名誉。魏无忌说:“不收钱,请吃饭总可以吧。”

  侯嬴点点头。

  于是有一天,万里无云,秋风送爽,古代的开封大梁正适宜吃喝玩乐。魏无忌在家里摆下酒席,要宴请侯嬴,并且,亲自驾车去东门来接。他驾车的姿势用《史记》中的记载叫做“虚左”——我们知道,战车上“车左”是主将,“车右”是保镖,驾驶员在中间,所以左位是最崇高的位置,留给领导坐的。老侯见状,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地坐在左位上。魏无忌恭恭敬敬地为他赶车。

  可是,老侯突然又节外生枝了,要去看一个街上卖肉的朋友。魏无忌二话没讲,滴答滴答地又把车赶到了农贸市场。从大梁东门到农贸市场,这一路都是人多的地方,便于侯嬴为魏无忌炒作。人们纷纷伸长脖子,看见侯嬴由魏公子载着,去了农贸市场,又下车进了肉铺,跟杀猪卖肉的朋友朱亥,翻着白眼聊个没完。而魏无忌脸上挂着谦和的微笑,执着缰辔耐心地等待着。群众干部们于是暗骂侯嬴不通情理,而称赞魏无忌能折节下士。

  等一班人招摇过市完毕,路演算是结束了,来到筵席上。侯嬴这才低声告白说:“公子啊,你不懂,我故意在外面招摇,又在肉铺里耽搁,就是为了打造公子您的名声。如今市人(农贸市场里的人)都以为我侯嬴是小人,而公子你能下士呢。”魏无忌方才醒悟。侯嬴善于媒体造势,引导舆论,为其主子服务,尝如此。

  一般来讲,宾客或者门客,都是在进了主子的门之后,才开始替主子炒作名誉。侯嬴则一边进门就一边替魏无忌打造名声,包装炒作,真“不俗”啊。

  如今,侯嬴看见魏无忌带着一帮人,气冲冲地开出东门,要去打群架的样子,就哈哈大笑说:“秦军剑利士猛,战如雷霆,你们这么过去不是肉包子打老虎吗?”

  魏无忌在车上拜了一拜:“正要有问于先生,先生有何高见?”

  侯嬴赶紧把魏无忌拉到自己的传达室里,悄悄地说:“您还得利用国家资源啊。如今,魏国晋鄙的军队驻扎在离赵国很近的汤阴。而大王的bedroom里就藏着兵符,偷出来就能够调动晋鄙的十万大军去救赵啊。”

  “谁去偷啊?”

  “大王的宠妞‘如姬’,因为工作关系,经常在bedroom里侍寝。过去公子曾经替如姬的老爹报仇(如姬的老爹被人切去了脑袋,魏安僖王长期不能破案,而魏无忌派自己的门客打入黑社会,杀了凶手出来)。如姬对您感恩戴德,愿为公子死。您让她偷一点东西,她一百个愿意,小case。”

  果然,如姬盗出兵符,连夜送给魏无忌。魏无忌立即整鞍欲发。侯嬴又说:“晋鄙这老家伙是个死脑筋,不听虎符调遣怎么办?还是叫上我那个杀猪的朋友朱亥吧,这家伙力大无穷,杀猪不用刀子,可以一锤子锤死猪。他可以一锤子锤死猪,也可以一锤子锤死晋鄙。绝不会失手。除非晋鄙的脑袋比猪头还硬。”

  魏无忌一听这话,眼泪又“滴答滴答一碎碎尽”了。侯嬴惊愕地问为什么。

  魏无忌说:“晋鄙是员经验丰富的老将军,为国家久立战功,恐怕不会上我们的当,所以只好杀掉他。杀掉他,可惜了国家这个人才,我因此而难过。”

  到达汤阴以后,老将晋鄙收到魏无忌手中的虎符,拿起来和自己的那一半相对,举在空中反复仔细观察,果然对得上。两半上的字迹也互相吻合。但是,晋鄙还是满腹狐疑:“就凭这一块兵符,就要我交出十万大军的指挥权?这到底怎么回事!有没有公文?”晋鄙几乎要喊警察了。

  魏无忌哪里有公文,大锤倒是有一个。他旁边的朱亥袖中含着一把四十斤重的铁锤,挥起来就把晋鄙的颅骨砸得粉碎。可怜晋鄙一辈子对国家忠心耿耿,却落得如此下场。

  晋鄙拿着虎符

  军队立刻乱了。魏无忌害怕军士哗变,赶紧讨好军士们说:“当爹的可以回家去,儿子留下。哥俩都在军中的,留一个就行。独生子女也都可以回去。”于是,遣散了两万人,魏无忌带着剩下的八万士兵向邯郸出发了。而当此之时,平原君借来的数万楚兵,也正滑过中原,向北方邯郸悄悄移动。邯郸人民,有救了!

  潇水曰:古人的袖子,都很夸张,很宽。宽到袖子里面可以屈肘的地步。如果把衣袖肘部多余的布反折过来,可以绕肘一圈。但是,袖口部分,却是掐窄的。这样,整个袖子就成了一个容器,可以在里边放钱包、手帕、情书、大铁棰等等各种东西,就是朱亥行凶用的东西。

  据史书记载,晋鄙的门客,后来一直立意为晋鄙报仇,到处找魏无忌的小辫子,后来终于配合秦人使用反间计,把魏无忌弄得半死不活,酗酒五年而亡。那个给魏无忌出主意盗窃虎符并且锤死晋鄙的老侯赢,后来向北而立,喊着信陵君的名字,老泪纵横地自刭身亡了。侯赢死的非常突兀,又没有人逼他,何苦呢?

  大约也是自忖没有活路了吧。

  晋鄙之门客,亦可谓善于尽忠者也。

  (五)

  下面我们把目光移动到被围困的邯郸。邯郸有两个城,呈犄角状互相依靠。一个叫“大北城”,一个叫“宫城”,前者是平民住,后者是贵族老爷住。这大约就是王晓波所说的“uptown”和“downtown”吧。

  (如今“大北城”的城墙遗垣犹存,30多米厚,8米多高。而当年盛时,长四公里多,东西宽三公里多,边长十二公里。这个尺寸比后代的国都都毫不逊色,西汉长安、北宋开封,是全国最大的了,边长都不过六公里,周长二十多公里。而与战国同期的罗马城,是边长十公里。)

  邯郸城的防守层次分明,从城外十五公里就铺展开来,分为荒芜圈、警戒圈和城防圈。

  荒芜圈实行坚壁清野,能撤进城的全部撤进,或者付之一炬,并向水井投毒。

  警戒圈设有侦察哨,当敌人逼近时,城外的侦察兵就举旗帜报警,晚间则举火。敌人离得越近,旗帜举得就越多。不过,侦察兵的工作太危险,估计没有人爱干。

  城防圈从护城河开始,根据兵书记载,水面上还架有转关桥,当敌人行至桥上时,拉动机关,桥面便会翻转,令敌人坠入壕内。水面下还暗藏着长短不一的竹刺,防止敌人涉水。

  在护城河后,有时会附加一道夯土矮墙,矮墙后的军人配合城上守军,以武器杀伤正在越壕的敌人。

  接下去才是城墙,城墙根儿是尖木桩区,阻碍敌人攀城,以及刺死攀城堕落之敌(不能堕啊!)。战国城墙的高度已由春秋的10 -12米,增至不逊于后世的15米以上。城墙根厚达20米,甚至40米。

  城门是整个防御体系中的弱点,城门最怕火烧,所以外边钉上厚泥。城门上设有活动射孔,用以阻击靠近城门的敌人。即便敌人突破了城门,也不怕,可以紧急落下悬门,把进来的敌人截断,再收拾他。

  与城外的步步设防相比,城内的街巷也设有壁垒和路障。

  总之,经过春秋300年和战国200年的经验积累,战国时期的战争技术无比辉煌,傲视后代

  面对这样的坚城,秦国人该怎么进攻呢?

  我们认为,面对固若金汤的百年邯郸城,靠戈戟等轻武器去攻打它,无异于拿几十把锄头殴打一辆坦克,所以秦国指挥官——郑安平势必要使用大型器械。

  郑安平是如何借助攻城器械与赵人鏖战,我们只好借助联想来模拟。

  郑安平命令,你们都去附近森林砍大树,大树干前端套上青铜尖,再搭个木架子,用绳索把树干悬挂其下,下面垫上滚木当轮子,让秦军推着,像撞钟似地,用大树干猛撞邯郸城门。

  城上的赵人不傻,“跟我们玩这个。”他们乱箭齐发,秦国人丢下了攻城锤,抱着脑袋跑回来了。

  郑安平觉得,非得是既能进攻,又兼防御的器械才行,于是他让随军木匠制造了几百具“木驴”,高2.3-2.6米,长3.3-5米,外面蒙上生牛皮,下面装有六个木轮,肚子里边藏好6-7个秦国兵,嗨哟嗨哟地,在木驴肚子里头推着这驴往城下跑。

  赵国人乐了,军官喊道:木擂伺候。木擂也就是滚木,评书里边常用到的。用沉重的树干制成,用以砸击敌人。秦国的木驴刚刚接近城门,准备烧城门或者挖城根,赵国守军突然砍断绳索,滚木像归圈的山羊一样齐泻而下,奔着驴就去了。秦国的驴给砸得东倒西歪。滚木表面还安装了尖钉,给挨砸的人放血。赵国人为了节省木头,还在滚木上系根绳子,砸下去以后,再拉上来,反复使用,哈哈!(其实这个东西后代叫“留客住”,把带钉的滚木用绳索系于绞车上,投入敌军人群中,绞动绞车,使其上下滚动杀伤敌人。)

  郑安平看见自己的木驴倒了霉,赶紧想主意,把木驴升级成尖头木驴,上尖下宽,让他的滚木砸下来都跑偏。嗯,这招好,郑安平亲自督阵,轰了一群尖头木驴呼啸着往赵国的铜墙铁壁冲过去了。(这东西的学名就叫“冲车”,“折冲于樽俎之上,却敌于谈笑之间”,就是说它呢。)

  看见冲车过来了,赵国人说:火来!——

  守军像投掷手榴弹似的往下狂抡油脂火把,下边的驴尾巴开始着火了,守军哈哈大笑,看下面的热闹,手一慢,差点烧了自己袖子。赵国军官又在城顶上支了口大锅(好像现在酒店楼顶上接收卫星电视用的),锅里盛满油脂,用炭火烧沸,拿大勺子往城下泼,喊:先洗个热水澡吧。(后来这种东西发展成“金大罐”,里边装着炽热铁液,抛洒烧烫城下敌人。)

  尖头木驴给烧得嗷嗷直哭。秦军耐不住头顶的飞蝗、滚木、大石头和洗澡水,被迫退下。郑安平气得直跺脚,只好丢下几百具尸体收兵回营。

  回去后,郑安平琢磨了很久,觉得冲车这种常规攻城设备都不行。于是他参照兵书,费了很大力气,终于造出了一个能够防火、防木又防石的大玩意,叫做轒辒。轒辒在《孙子兵法》中就已经提到了,说“修橹轒辒,三月乃成”——制造周期三个月。

  这种奇怪的轒辒车下面,装四个轮子,车顶是木架,外蒙生牛皮,并涂以泥浆,可以防火,车内容好几十人。郑安平在后方矢石不及地带弄了一个大绞盘,几百人像推碾子那样推动绞盘,动力通过绳索和相关滑轮传到的轒辒上,转化成向前的动力,使轒辒吱吱嘎嘎移动到城下,与城墙贴近。车里的士兵藏在轒辒车内,于城墙底下打洞,并且用车上悬挂的圆木大锤冲撞城门。

  赵国人故技重施,放箭,扔石头,撇火把,倒垃圾。可是轒辒前边挂了一张大帆,叫做木幔,用绳索操纵,上下活动,遮挡城上飞下的一切东西。此外还有一个桅杆,约与城墙同高,顶上还挑着一个木槽,里面都是石灰。一抻绳子,石灰全扬到赵国人脑袋上了,立刻瞎了好几十号。

  秦军轒辒像一个旱地轮船,趁机在城下靠港作业,抡家伙使劲挖,同时推圆木锤猛撞城门。

  赵国人从城里埋了只大瓮,从回音判断,知道城墙快给挖出窟窿来了。赶紧准备火擂,这是一种带油脂带火的滚木,悬吊在城墙顶上的相关位置。刚吊起来,轰隆一下子,城脚给挖出了个大窟窿。郑安平从外面挥军跟进,无数秦军扑向这个珍贵的窟窿。

  赵军官说:放!

  悬索斩断,带火的滚木带着惯性往地洞口砸下去了,很快堆积成丘,堵塞了这个窟窿。已经钻进洞的士兵赶紧往外跑,其他全给闷死里面。哈哈,赵国人刚要乐,就听喀嚓一声,城门这时候被秦军轒辒木锤撞开,秦兵乌漾一下都奔城门来了,其中还有骑兵。眼看就要蜂拥而入,谁料赵国人事先在城门洞撒了木蒺藜,当时的马没有马掌,踩住蒺藜,纷纷卧倒,城门洞乱成一片。

  那些脚板比较硬的秦兵,继续往城门洞口冲,赵国人赶紧推出几十辆“塞门刀车”——两轮小车前端固定住几十把尖刀,郑国人推着小车往城门洞丢。赵军官喊:塞门阻敌!

  城门被不断推进去的刀车给再次封住。

  城顶上的赵国人则赶紧喊:“放!——”

  就听咣当一声,悬门被放下来了。那些城门洞里的士兵,赶紧往外跑。而那些侥幸闯过悬门、塞门刀车,已经冲进城去的秦军,则进了瓮城这个阎罗殿。

  瓮城这种东西,是正城门之外修的一个半圆形凸出的城圈。敌人攻入瓮城,瓮城门与正城门前后都一落闸,进来的人插翅难飞,情等着被上边的人扔石头砸扁。梁山好汉时迁就是这么给人砸死的。如今南京中央门甚至有两个瓮城,四壁中又有藏兵洞,可以容兵三千。套用现代军事术语,瓮城就属于具有高度弹性的防御体系,以空间换取时间,转变力量对比。

  力量被对比下去了的进城秦军,给赵国人封在瓮城里,被来了个瓮中捉鳖,全部罹难,尸体搬上城头晾着。郑安平一看,哇呀乱叫。赶紧交涉,要求讨回这些将士body。

  赵人说:“我们舍不得扔这些高蛋白的新鲜货,要等没粮的时候当肉干儿吃。”

  郑安平想了想,觉得只有从城顶攻上去,才算好汉。于是命令士兵“蚁附之”,就是像蚂蚁那样往城上爬——当然要借助云梯。这种要死的活由“险队”完成,就是不要命的人组成的队,成员主要是犯罪分子:十八人一队,登城突击。如果你畏死不上,临阵脱逃,事后将在千人大会上被车裂;上级敢包庇你,或者为你求情,将被刺面、割鼻。当然,如果你突入城中,按照秦国法律,全队每人授爵一级,爵位可以抵他以前犯的罪行,使他成为自由人。如果你在作战中死了,这爵就交给你家中一人继承。如果这十八人没有获取敌人头颅,那就把“险队”队长砍头。总之,这是古代的敢死队。

  看见秦军不要命的“险队”开始登城了,赵军感紧使用了一种新式装备:悬脾。悬脾类似现在高楼大厦上擦玻璃的那种小筐,中有士兵,顺着城墙吊放,从侧面刺杀爬城敌人。敌人俩手都在爬城没法还击,只好忍着被人扎。好在城下有人掩护,纷纷往城上射击飞箭,压制悬脾里的守军。但城上还有“累答”,就是软幕,涂上泥浆,悬挂在城墙前面充当廉价的盾牌,抵挡从下边射来的飞箭。不涂泥浆的可以点燃后覆盖城下敌军,去烧他们。

  看得出来,攻城是顶不讨好的,《孙子兵法》视攻城为“下之下者也”,万不得已时才选择,它比守城的难度系数和伤亡指数大多了。据《墨子》一书的论证,四千人布置在一公里长的城墙上,可以抵御住十万人的长期进攻。长平之战之后哀愤两集的赵军,凭借着邯郸坚城,竟持守二十四个月以上。邯郸成了一艘不沉的航空母舰。

  郑安平攻城久不能进,却发现自己的身后出现了援赵的救兵:魏国战士八万人在信陵君魏无忌的率领下,以及楚军数万在景阳的率领下,从后边掩杀过来了。

  关于楚军的主将景阳,在被楚考烈王在派遣之前,曾有人提反对意见。这人讲了一个惊弓之鸟的故事,说景阳是秦军手下败将,惊弓之鸟,见了秦军就爪软,不能再用了。但不知为什么景阳还是被派出来了。(这就是惊弓之鸟故事出处)。

  魏、楚联军翻江倒海地杀来,战局发生逆转。秦军力量单孤,腹背守敌,郑安平力战不支,只好率众两万人向城上的赵军投降。而另一部分秦军——“王铁汉”王龁的部卒,也在魏楚联军夹击下溃退。王龁带领其中一部向友军张唐靠拢并与之汇合。张唐是干什么的呢?原来,秦昭王看见魏军有北上救赵之意以后,就命张唐包抄魏军后路,从后边对魏军发动牵制性进攻,以缓和邯郸城下秦军所受的压力。

  王龁的部卒一部分人加入了张唐,另一部分部卒则向西撤退。魏楚联军发挥连续作战精神,穷追不舍。在汾河东岸,秦军返身进攻,斩魏军首级六千。而魏楚联军并不示弱,血脉喷张,随即又将秦军击溃。秦军在仓惶渡河之中,淹死了两万人。

  这时候已是公元前257年的寒冬,战士武器上的长缨,被鲜血喂得更红。长缨是丝线或兽毛制作的,当武器刺中敌体时,可以阻住敌人的血,不至于顺着武器柄向外流淌,使柄变得湿滑而难以把握。当然,柄上加缨,也可以更加威风、有气派。另外,他们的短武器剑把上仔细缠有细绳,也是防止沾血手滑。

  魏、楚联军在寒冷的空气中握着红缨长戟,腰悬短剑,渡过汾河,攻打汾城。汾城现在叫临汾,当年是秦国在山西西缘的河东郡的郡治(就是省会的意思)。守城的地方官正是河东郡太守王稽,级别很高。王稽也是当年范雎的救命恩人(注:王稽作为秦国使者,当年把范雎偷运到秦国),作为报答,范雎叫他在此为官但是王稽没打过仗,害怕汾城失守,于是与攻城的魏楚联军眉来眼去,所谓“与诸侯通”。后来,他因此罪被杀,一并连累了范雎。

  (六)

  前线战事节节吃紧,魏楚联军纵横山西,消息传到咸阳,武安君白起忧心忡忡或者得意洋洋地对门客说:“秦王不听臣计,今如何!”意思是,现在怎么样!被我说对了吧。

  秦昭王闻言大恼道:“这个混蛋竟敢对我的失利幸灾乐祸,全无一点爱国情操!”他和范雎商量了一下,就亲自去武安君家,逼其上阵指挥:“君虽然病着,但请强起为寡人卧而将之。”意思是,你给我卧在担架上,去前线指挥!

  白起一看秦昭王是急了,自己也很激动,伏地顿首连连,说道:“臣知道,去的话,虽然无功,也能够免死;不去的话,免不掉因为抗旨而掉脑袋。但我更希望大王听听我的话:大王如果真能放过赵国一把,休养秦国的士民,安抚那些心怀恐惧的诸侯,讨伐那些骄慢的国家,树立自己在列国中的威信,仁威并用,以令诸侯,天下可定。如果您一定要打赵国,臣不忍为辱军的败将,宁愿受诛,也不去。愿大王查之!”

  白起要求秦昭王放过赵国一把,并且安抚关东诸侯。咦,白疯子晚年成了和平主义者。从这段话中看得出,白起对秦昭王的战略意图理解不清,他似乎想要秦昭王向齐桓公、晋文公这些春秋五霸看齐,只做一方霸主,甚至反对灭赵国,而是要求他像霸主那样以恩德和威武来抚拢诸侯。实际上,秦昭王的战略目标远远超出了霸主的层次,白起理解不到这一点,或者接受不了这一点,所以与秦昭王在大政方针上,发生了严重冲突。这就是白起之死的历史必然原因。

  秦昭王看见白起连连磕头,但死活就是不肯离开家门一步,年过花甲的老秦昭王被气得直哆嗦。他和范雎一合计,当天就下达诏书,革去武安君白起的所有爵位和官位,降为普通士兵(一级爵位都不到,称作士伍),并往甘肃大西北合家搬迁,相当于流放。白起闻诏,一下子真的病倒了,三个月不能起床,于是秦昭王让他在咸阳再呆上三个月。

  最后,公元前257年的冬天,白起的病好一些了,他在家里胡乱收拾了些行李,就无奈地离开咸阳上路了。街上的市民都知道这是被免职的武安君,纷纷驻足观看,很多人还发出了感叹。白起没精打采地出了咸阳西门,走了十里,到了杜邮(这是官道上的一个驿站),就见身后有几辆战车飞驰而来。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当年的几员副将:司马梗等人。白起与老部下相见,感慨万千,执手而泣。此时大雪纷飞,风割如刀,司马梗等人就请白起在驿站稍坐,喝些热酒御寒。

  早有人将情况报知朝廷:“白起虽然奉旨离开,但样子好像还不大服气,现在正和部将们坐在杜邮亭中发牢骚呢,不知具体谈些什么。”

  秦昭王和范雎一合计,觉得白起能量很大,如果心有不服,将对国家不利,于是派人捧着宝剑去追白起。

  白起正在和部将饮酒,刚喝到兴头上,突然闯入几名全副武装的官员,对他们高声宣旨:“白起怨望朝廷,阴谋不轨,欲为大逆。寡人念其往日有功,不忍加刑,现赐剑一口,便可自裁!”部将闻旨,全都目瞪口呆。

  白起愕然良久,方才缓过神来,拔剑在手,迷惑地盯着使者问道:“我究竟犯有何罪,而落得如此下场?”使者们也低头无言以对。

  又过了许久,白起忽然缓缓地自言自语道:“没错,我本来就该死。长平之战,赵军数十万大军投降,我为保险起见,用卑鄙的手段活埋了他们,足以为死罪了!”于是把宝剑往颈上一抹,就这样永远地告别了风云乱卷的战国时代,也同时带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军事才华。

  部将见白起已死,无不伏尸大哭,哀动天地。

  白起作为一个臣子,和君主秦昭王的战略方针相抵触,甚至在行动上消极阻碍秦昭王的战略意图实施,这是他死的历史必然。有人把白起的死,归罪为范雎的忌妒和陷害,这是冤枉了范雎的。至少范雎不是促白起之死的主要力量。

  不管怎么样,白起死了,史书说:“白起死而非其罪,秦人尽怜之,乡邑皆每年按期祭祀他的亡灵。”咸阳的任家嘴至今有白起墓,白起的fans们可以去那里看看。

  白起之死

  潇水曰:白起,早年出身贫寒,起于行伍,祖上据说是秦穆公时代的常败将军白乙丙(蹇叔的儿子,参加过城濮之战踢球的)。

  白起从低级的武官开始做起,戎马一生,东破三晋,南摧荆楚,威服齐燕,力震胡夷,终身大小70余战,没有败绩,前后陷城七十多座,一生共歼灭六国军队约一百万。伴随着白起的一生,公元前三世纪的上叶,也就成为了中国历史上空前惨烈的半个世纪。有人统计过,秦自孝公以来百年间,在各次战役中杀人总数达一百六十五万人之多(相当于现代淮海、平津、淮海三大战役三年时间的总和),而白起的斩首独占了秦军斩首总量二分之一强(一百万)。杀伤之多,冠于中外历史,六国闻白起之名而胆寒。

  但单从军事角度讲,白起可谓是中国历史上罕有的战神,其战无不胜的记录和攻取列城七十的战功,不唯远远超越孙膑、吴起等人,即便是放到两千多年后的近代,也罕有其匹。

  然而白起心地过于残忍,其兵锋所向,无不尸骸满路,断首绝腹。当然,这和秦国以斩首为功、鼓励杀伤的一贯战略总思想有关。当时整个中国人口,才不过三四千万,却被白起干掉了三十分之一(一百多万)。到了长平之战,更是惨绝人寰,一日之内,白起竟然活埋当时全球壮年男性人口的二百分之一,天地动容,鬼神震怒。遂使六国人民的眼中,秦军被冠以了“暴”的形容词。众所周知,秦国的政治制度明显地优越于腐朽的六国贵族政治,以制度优越的秦国来统一六国,势在必行,但是“暴”这个字眼狠狠打了秦国的折扣。邯郸人民被围两年誓死不降,就是因为对秦军的“暴”且怒且惧。白起可谓巧于战而拙于胜。

  到了随后的吕不韦主掌秦国内政外务以后,开始修改军事杀戮这种偏激的做法。吕不韦到处鼓吹“义兵”,于是秦军斩首记录明显减少,而土地的扩张速度反而加快。这无疑是一种策略上的进步,加速了秦国的统一进程。

  可惜,后来秦始皇父子建国后滥用刑罚,遂使人们又把“秦”与“暴”这个字眼联系起来了。秦国空有领先的政治制度,但历史上前后两个时期的“暴”的失误,使得它的统治终于不能稳固,亦是一件恨事也。秦国那代表着政治进步的、大有希望的华丽大厦,却因为这两个完全可以避免的洞,而倒塌了,迅速亡国了。

  如今,长平地区的谷口村(也叫杀谷),有一种烘烤的豆腐,叫做“白起肉”。还有一种豆腐渣,叫做“白起脑”,各大餐馆有吃。当地人吃着这种东西,泄着心头之恨,也向我们诉说在公元前三世纪上叶,统一六国的兼并战中,秦军所犯下的军事上的策略性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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