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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廉颇老矣(256B.C.—251B.C.)
(一)
邯郸大战完后的第二年,公元前256年,是个特别的年份。躲藏在邯郸城里地超生游击队的男主角“小赵政”同志,这一年已经三岁了。
当小赵政进入三岁童年期,另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则进入了棺材期。他就是当了五十九年有名无实的窗边天子、“羞愧之王”周赧王同志。他留下了“债台高筑”的成语,变卖掉传说中的传国九鼎,拿着满是红字的财产损益表,去地下找先祖们报账去了——驾崩了,时间正是公元前256年。
周文王、周武王等人地下有知,当会看到周赧王的损益表上,大周王朝只有区区七个县的辖区了。
这七个县旋即被席卷而来的秦军淹没,大周王朝彻底终结。至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旦、姜子牙等一代英杰开创的,有着790年历史的赫赫大周朝,寿终正寝了。不过,周这个姓饱含着历史的沉淀感一直延续到了今天,姓周的人至今很多,多是在演艺圈里混,譬如周星驰、周杰伦,还有周润发、周华建。都是姓周的。没有他们,真不知道现在还有什么乐趣。
发生在公元前256年大周朝灭亡前后,还有一件事,就是秦国派驻四川地区的郡守——李冰同志,跟他儿子二郎,完成了伟大的都江堰工程,从而使水患连绵的巴蜀一跃成为天府粮仓,而二郎大约成为了跟孙悟空打仗的二郎神。当秦皇汉祖的伟业都成了历史遗梦,惟独李冰父子的功绩还在泽被今人。
(二)
公元前255年,邯郸大战后的第三年,大周朝灭亡后的第二年,有一个人扛着自己的脑袋和一口锅,冒着雨水,身后领着一行脚印,脚印如同埋藏在五线谱里稀稀落落的黑色音符,朝着秦国走去。这个人叫做蔡泽。
蔡泽这家伙属于流亡无产者,他胆识过人,曾在列国长期游荡,但是一直不能妥善就业。后来他遇上一个职业生涯咨询师——当时叫做算命的,告知他说:“您的相貌属于圣人的那一种,就是出奇地丑陋:塌鼻子、大脑袋、肩膀高耸、两膝弯曲(不适合进演艺圈,除非演判官)。让我怎么说呢?这样奇特的丑貌,只能努力去当圣人好了(看来圣人都不是帅哥,没办法才当圣人的)。”
蔡泽关切地又问:“那我还有多少年寿命呢?”
算命的说:“也不多,四十三年。”
“四十三年,如果我年年天天都能吃细粮和大肥肉,荣享富贵,跃马疾趋,怀黄金之印,结紫绶于腰,那也足矣!”——当时的官印不过钮扣大小,所以可以像BP机一样放在怀里,这就是“怀黄金之印”。而官印有一个绶带,就是系官印的带子(像BP机的链子那样),挂在腰上,怕官印丢了,所谓“结紫绶于腰”。这是当时士人的最高梦想。
给蔡泽算命
于是蔡泽就雄心勃勃地抓紧了自己的吃细粮计划。他在从前游串多国都失败的基础上,总结出了新的经验,于是信心十足地又去赵国发展,果然不同凡响,被赵国人又赶了出去。他南下去了韩国和魏国,照旧都是失败。离开魏国,由于穷,他路上不得不自己背着煮饭的釜(大肚小口有两耳),他的炊事活动也只能在露天里进行。可惜这点移动资产他也保不住,当时韩魏地区战乱连绵,人民破产流离,强盗和流民很多,他正好遇上强盗,把他的釜也给抢走了。他成了釜中的游鱼。
蔡泽没有办法,饿着肚子冒着雨走。古代雨水连天连地,花瓣大约是在零落,绿树和草唯独最得意,仿佛火借风势,绿得一发忘形。有钱人钻在车子里赶路,安全地欣赏着外面的雨景。而蔡泽,只有算命人所描述的两个自备的弯曲的膝盖。这个待业青年,用弯曲的膝盖和黑豆大的脚趾,在雨地里移动着自己,悲哀得像一只动物。
蔡泽胡乱走了一气,身后留下一串艰难的脚印。最后他听说西边秦国那里出事了,于是他把方向调整向西。
蔡泽来到咸阳,看见和列国的纷乱相比,这里秩序井然。只见秦国老百姓神色淳朴,着装稳重,走在路上熙熙攘攘,甚是规矩。有乘车的,有坐轿的,人人脸上喜气洋洋,甚至连抬轿子的也颇显轻松。大家都很高兴,人生都已被政府安排得井井有条。军人受到了普遍的尊重,而做买卖的则抬不起头来。政府职能高效运转,这从咸阳城优异的卫生条件也可以看得出。(假如一个城市的政府渎职,你只要一看它乱七八糟的市面就知道了。)
蔡泽走街串巷,听到咸阳城里的老百姓,正在纷纷议论一件大事。什么事?当朝相国范雎,犯罪了!
范雎有一个恩人,就是郑安平先生,我们还记得吧。当年范雎在魏国挨揍,郑曾救过他一命:把范雎窝藏在自己的家中,然后送到美国——对不起,送到秦国。为了报答这个恩情,范雎推荐郑安平带兵为将。邯郸大战,郑安平是带领攻打邯郸的秦军统帅,结果身后楚、魏联军兜杀而来,他被迫带着部属两万人投降赵国了。消息传来,秦国舆论大哗。在秦国的历史上,率众投降,这还是第一次。不但郑安平需要夷灭三族,就是推荐他当官的人——相国范雎,也得以同罪罪之,即夷灭三族。这叫职务连坐。那些与范雎敌对的政客,都在借此拼命煽动舆论,攻击范雎。
秦昭王这时候很为难。不杀范雎的话,就“法不立”,杀了的话,又不忍心。当年范雎帮助自己击败宣太后和魏冉的“贵族党”,获得了君主的权柄,功不可没啊。
正犹豫的时候,范雎穿着罪人的衣裳,坐在一个草垫子上,像孔乙己那样爬着来请罪了,老泪纵横地请求秦昭王杀掉自己,以正国法:“我知道您爱护着法律,就像护爱着自己的眼睛。请从我开始吧。”
秦昭王鼻子一酸,挥挥手说:“算啦,你为秦国做了十二年的相国,寡人岂敢伤应侯之意。” 怎敢伤你的心呢。范雎从前被封了侯,叫应侯。
于是秦昭王下令,谁敢再嚷嚷着处罚相国范雎,寡人以郑安平之罪罪之。大家都一缩脖子,赶紧噤声,舆论这才平息下来。
可是,祸不单行,范雎的另一个大恩人——王稽同志也出事了。当时韩魏联军打败邯郸城下的郑安平之后,又尾随秦国败兵一直追打到山西西部的河东郡。河东郡守王稽在汾城里与魏、楚联军眉来眼去。这事被人捅到了咸阳,秦昭王大怒,把王稽下狱,随后诛死。
范雎这回害怕了,因为王稽也是他推荐的(王稽曾作为秦国使者帮他逃离魏国赴秦)。任人不当,又要被连坐了。咸阳的舆论再次大哗。范雎这回即便有两个脑袋,也不够被砍的了。
他战战兢兢地上朝看动静,秦昭王未置一词,只是临朝而叹,内心极为矛盾。范雎心想这回完了。他踉踉跄跄从朝堂退下,看见咸阳的大街正在步入冬天。
现在是冬季了,整个城市运行得倍加小心,范雎感到内心的空洞也象冬季整面的天空,连忧伤也没有了,霞光闪耀的功绩和历史将近变得无稽可考。
这时候,就听大街上有人嚷嚷:“燕国高人蔡泽,如今已至咸阳。此人乃天下弘俊辩智之士,一入咸阳,必夺相国范雎的相位!范雎赶紧避位让贤吧!”
范雎听罢,偏偏生出了几分垂死的激愤,骂道:“好个狂徒蔡泽,老夫即便日暮途穷,偏也要看看你如何夺得了老夫的相位!”
(三)
范雎和蔡泽的舌战,后来被司马迁纪录在他的《史记》里。当时蔡泽颜色“倨傲”,拿白眼仁看人。范雎恼怒地说:“这位反方的同学,能不能谦恭一点。我范雎身为相国,力能摧百口之辩,尚且没有你这么傲气。你到处嚷嚷要夺我的相位,可有此事乎?”
蔡泽点点头:“Yes.”
“那就请反方同学首先发言吧!”
蔡泽、范雎之舌战
“吁!夫四时之序,成功者去;盛名之下,不可久处······”意思是,夏天的辉煌完了以后,就要让位给肃杀的秋冬。你享受某种大名的时间已久,就该尽快换一种职业生涯了。读过老子《道德经》的人,一下子就会明白蔡泽选择了道家理论作为自己的利器,想说服范雎功成身隐,激流勇退。
蔡泽接着说:“相国您知道吗?所谓‘飞龙在天,利见大人’——龙飞在天上,确实很得意。但是,别忘了下面还有一句‘亢龙有悔’——你老在天上飞,燃料用尽了,就成了亢龙了(相对于潜龙来讲,亢龙是飞得过高的龙),你就要regret了,从天上掉下来了。”所以,蔡泽的寓意是,您不如识趣点,在秦国飞一阵子,就赶紧迫降吧。不然,老秦昭王把您脑袋割掉了,飞机失了事,一头栽在地上,身败名裂了。
呵呵,我们说,蔡泽也是不甚好读书。他引用的“亢龙有悔”、“飞龙在天”两句,都是《易经》开篇第一节的,可见这家伙读书也就只读了前两页。
范雎心想蔡泽的陈词滥调也不过尔尔,就凭你个道家的“亢龙有悔”,我就一下子迫降,把相位让给你吗?哼哼,你书背得不错,可那又怎么样!
范雎哼哼着。
蔡泽又举出真实的例子吓唬范雎:“秦国的商鞅,楚国的吴起,越国的大夫文种,他们三人的结局,您觉得值得羡慕吗?”
范雎当然知道,这三个人的结局,都是以死得都很难看着称,不值得羡慕。前两个是被车裂了,后一个是宝剑抹了脖子。都是因为不能急流勇退,恋栈不舍,故被他们的老板或者政敌杀死,没能安全下桩。范雎明白,蔡泽暗含的逻辑是这样的:
1、 这三个人死得不好。
2、 他们老不下桩。
3、 如果你老不下桩,你也会死得很难看!
范雎心里明白,于是偏要和蔡泽唱反调,极力鼓吹这三个人死得好(从第一个链条上击断蔡泽):
“这三个人死得很好阿!都是忠义的最高顶点,人臣的最高典范。他们为道义而死,虽死而犹荣。”为了证明这一点,范雎接着说,“商鞅先生,事奉秦孝公,尽公益而不顾私情,申法令而信赏必罚,设刀锯而禁奸人,于是把奸人们都惹了,奸人们憎恨他,最后中伤诬陷,把他办了车裂,害死了他。吴起事楚悼王,言不取苟合,行不取苟容(意思是坚持原则,不跟别人套近乎、拉关系,坚决跟老贵族对着干),于是灾祸降临到了他头上,他被老贵族们打击报复,乱箭射死。这些君子都是为了国家的利益而赴死,视死如归——把死当作了回家,圆满了!人固有杀身以成名,唯义之所在,虽死而无恨。像他们仨这样死,如何不可以呢?——我看死得很好嘛!”
范雎是豁出去了,非要嘴硬说这三个人死得好,我看还你怎么反驳我!——而且我也要向他们仨学习,死也要死在工作岗位上,硬是不退休,哪怕被八马分尸,看你怎么抢我的相位!
蔡泽一下子没词了。只好往下胡说一些很含糊的话,什么“主圣臣贤”咧,什么“君明臣直”咧,都和自己的论点不搭界。范雎冷笑地看着他,以为不值得反驳。蔡泽胡说了半天,才逐渐找回了自己的思路,讲道:“留下了历史芳名却不幸被五马分尸,固然值得敬佩,但无论如何,不如身名俱全,是上上选择。”
范雎说:“善!这还差不多。”你终于找对了该怎么反驳我了。
有了这一句轻微的夸奖,再加上俩人经过这一番言语交锋,都对互相的口才产生了一定的认同,甚至有了一点儿欣赏,气氛也就从剑拔弩张,开始变得略为融洽了。
蔡泽于是也从颜色倨傲,改成苦口婆心的口气。他把刚才由于范雎从第一个链条上噎住他而没得说出来的话,从头再完整地说了一遍:
“请您重新听我说啊。商鞅这个人,为秦国修明法令,统一度量衡,劝民耕种,修理地球,习战阵之事,终于兵动而地广,秦无敌于天下,他可谓功高盖世。但当他功名成就,却以车裂而死。白起也是一样。他率数万之师与楚人战。楚人地方数千里,持戟百万,白起一战而克鄢陵,再战而烧夷陵,又北攻强赵,坑马服君之子(赵括),诛屠四十万之众,前后攻拔七十余城,功何绚哉。白起却不知明哲保身,遂赐剑自刎于杜邮。吴起为楚国变法,淘汰无用的贵族,减损不必要的官员,塞私门之请(不许走后门,不许拉帮结派),终于兵镇天下,威服诸侯。当他功名成就,却被射死,车裂肢解了尸体。越国大夫文种,为越王勾践深谋远虑,终于报夫差之仇,北擒强吴,东南称霸,功劳彰显,却被勾践忌惮,终于负心地杀害了他。这些奇怪的现象,都说明了这样一个道理:功成而不去,就该倒霉了——对你心怀忌惮的君主和心怀嫉妒的同僚,就该找你的麻烦了!祸害将不旋踵而至!从前越国范蠡就明白这个道理,于是超然避世,带着漂亮美妹绝迹江湖,勇当一方大款,颐享天年。
“如今,相国您功彰万里之外,威盖四海之内,声名光辉传于千世,正是商鞅、白起、吴起、文种最风光的日子,您却不早行变化考虑,窃为相国所不取也。所谓日中则移,月满则亏,进退盈缩,与时变化,谁不懂这些,终将亢龙有悔(飞得太高,摔死了)。”蔡泽的舌头像一把抽打着空气的鞭子,“当初,苏秦、智伯,都是比您还聪明的人,躲死避祸的道理他们也都懂,技巧也都会,但就是一味惑于功利,贪求不止,终于苏秦被车裂于齐,智伯断首于晋。如今您的功绩虽大,却没有苏秦、智伯、商鞅、吴起、文种的功绩大,可是您的私家之富、官爵之贵,已经有过于这五人,所以您的危险也将更大,死得也将更难看!”
范雎听到这里,完全已被反方同学的发言所惊服,巴不得立刻让出相位,生怕晚了一步,自己也像苏秦一样,第二天一早被抓出去车裂,为天下所笑。于是范雎耸身而起,长揖一谢:
“反方同学发言甚善。我听说,‘欲而不知足,失其所以欲;有而不知止,失其所以有。’(意思是,我对A有所欲望,但不知足,终将彻底失去了A)。幸亏先生教导,范雎敬受命也(我听你的咧)!”
第二天,范雎一大早起来就紧着洗脸(生怕出门晚了会被车裂)——他急着去交辞职报告。范雎瞥见青铜的镜子里,自己的容颜也确实苍老了。为秦国苦心积虑了十二年,结局却是这样仓惶。他望着镜子前幻想起微雨寒村的图画来——一枝夏日清晨的花开在野外人家的房檐下,花的瓣没有露水,他在花下扶着老婆和小蜜徜徉。这是他想像中的退休生活。功利的樊笼为我所不能砸破,政治的险恶困得我太长久,我不知道自己,比一只黎明跳闹的黄鸟,是否来得更加聪明。我已经受够啦!
范雎急急地找到秦昭王,准备把自己的A献出去,也就是把相位献出去,以此保命和远祸:“大王,臣昨日见了一位燕国辩士,此人对于三王五霸的功业,有真知灼见,足以担任秦国相国。臣请避贤让位。”
秦昭王觉得范雎能这样引咎辞职,最好。郑安平、王稽叛国事件,弄得秦昭王很被动。杀了范雎不好,不杀又枉了法,不如让范雎先下野,算是一种薄惩,对舆论有个交待,自己也免得下不来台,范雎也可以暂时躲开舆论的攻击。于是他接受了范雎的辞呈。范雎摸摸脑袋,硬硬的还在,欢天喜地地回家,漫卷诗书喜欲狂地收拾东西去了。
可是,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范雎想退出江湖,躲避是非,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你怎么退出江湖。按湖北出土的秦竹简《编年记》记载,范雎还是在同年(公元前255年)死掉了。秦简上说:“昭王五十二年,王稽、张禄死”。
秦昭王是不是扛不住舆论的压力,或者听了旁人的闲言,于是追上去,在路上或者乡下赐范雎毒药而死,具体就不得而知了。但范雎确定是死了,而且他的死,显然是受王稽叛国案牵连的,不然不至于把这两人的名字连写死在一起。
蔡泽先生二三事:
“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就。”这大约就是蔡泽的道理,也是道家的道理。商鞅、吴起、文种、白起,都是因为作不到这一点而死的。范雎也是醒悟的晚,终于掉了脑袋。而从前的范蠡,后来的曾国藩之徒,则晓得这些道家的道理,激流勇退,侥幸避了祸。
蔡泽,借道家思想一言而折服范雎,勇夺大秦国相位,可谓明晰形势,善于把握机会。随后他被秦昭王拔为相国。这是秦国历史上,提拔速度最快的。从前的布衣相国张仪、商鞅、范雎等,都是经过了若干年的考查立功之后,才逐步提升为执政相国的(顺便澄清一句,一般人都以为,在先秦时代,想当官特容易,会摇舌乱说,说对了,一下子就得到高官厚爵。其实这是错误的。在春秋时代,官场都是贵族世家霸占着,布衣根本没戏。孔子那么能说,也没说成什么官做。在战国时代,士人确实可以凭着自荐而当官。当不管自荐面试时多么能说,起步给的官都不大,不过是顾问一类的职务。张仪、商鞅、范雎这些典型的靠“说”而当上官的人,都是从小官和虚衔的客卿起步,后来不断立功,给秦国争城夺地,积累功劳,才逐渐位至封君将相的。在战国历史上,全靠说,一席话就能当上相国这样的大官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蔡泽)。
蔡泽是在特殊情况下被一下子抬到相国位置上去的。蔡泽片言只语,就夺得了秦国的相位。但事实证明,一步登天,过于草率地急速提拔蔡泽,对蔡泽本人和对秦国都是不利的。秦国是个“计功授官”的国家,以前不管张仪、商鞅、范雎还是谁谁,都是积累若干年的考查立功之后,才逐步提升为执政相国的。而蔡泽无功受禄,舆论不服。于是蔡泽根本调动不了自己的属员和朝内大臣,大臣们纷纷运动,想把他捣下去。蔡泽成了瘸脚的鸭子,只好在数月之后,主动辞交了相印。
后来,蔡泽逗留在秦国,伺机建点儿功业:到了秦王政时期,他终于出使燕国,吓唬燕国人一番,把燕太子丹调到了秦国来作人质,算是为秦国谋得了燕国这个盟国,有助于执行远交近攻的路线。蔡泽因为这些“功劳”,大约总不至于继续饿着肚子,作流亡无产者了。他因功被封为了“纲成君”。
不管怎么样,范雎、蔡泽,两个出身低微的布衣,刚出道时饱受磨难困苦,却终能怀金结紫,揖让人主之前,名动诸侯海内,颇有一番造就,岂不伟哉。这都是值得我们当代每一个落魄小青年来幻想的。
而秦国这种“走马灯”式的更换相国人选,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布衣将相格局所固有的一个特点,即它的“流动性”。这是一种政治清明的进步表现,跟现代社会内阁总理更换制,颇有形似,它是“职业官僚政治”的标志性特点和优点——职业官僚政治具有市场聘用性、考核决定升迁任免性和不搞世袭的可流动性。而六国则是“贵族政治”。贵族大老爷们世代垄断朝纲,无功受封,暮气沉沉,积重难返。
岁月苍茫一片,奔涌滚滚。当成败荣辱和功臣头颅,都为时间的长风吹去,一万年后的我们,大约得到的就是这些教益吧。
秦昭王同志二三事:
范雎与秦昭王的友谊,是弥久而且深长的。俩人当初见面时,一见如故,曾经共同把许多个不眠的夜晚坐穿,苦心策划着对付魏冉的“太后党”势力,终于帮助秦昭王摆脱了“窗边族”的悲哀地位。范雎是继商鞅之后,为秦国屏除贵族势力干扰,深化法家改革的又一人,功莫大焉。但是,范雎个人气量狭小,在白起事件多次扮演不甚光彩角色,有损了一世的英名,亦是白璧之瑕。最终他在郑安平、王稽事件上,荐人不当,为秦国带来较大损失。秦昭王迫于舆论压力和法令的公平完整,最终把范雎正法,大约也与挥泪斩马谡相似。
秦昭王是个伟大的君主,中国的统一,三分之二都靠他。他在位五十六年,击败了南边的楚、东边的齐,北边的赵这三个强国,使得最后秦始皇的统一易如反掌。事实上,如果邯郸大战胜利的话,秦昭王就有可能一举灭赵,继而一统华夏。
秦昭王是个法家人物,商鞅不折不扣的信徒。他极力维护法令的尊严,好比鸟儿保护自己的蛋。“挥泪”斩相国范雎的事,就是一个例子。
有一次,秦昭王闹病了,人民群众都很惦记他,有一个区(叫做“里”)的居民就杀牛给神仙看,为秦昭王祈祷。
群臣入贺说:“大王,恭喜您啊,百姓都很爱您啊,某某小区的居民为您杀牛祷告呢!”秦昭王说:“这帮人犯法了!牛只有在腊月祭祀的时候才能杀,这是法令规定的。现在不是时候,杀什么牛!他们是很爱寡人不假,但是寡人因此就修改法律,以徇私于他们,那就是‘法不立’。有法不依,是乱亡之道啊。”于是,按照法令,秦昭王罚了小区“里正”(相当于居委会主任)两副铠甲。看来,秦国不但法令严密,而且执行得一丝不苟。秦昭王很早就具备了并且生动实践着我们现在才刚刚提出的政府应该“依法行政”的概念。
还有一次,秦国闹饥荒,这个饥荒实在闹得很厉害,以至于范雎连这样的主意都想出来了:“我们的国家动植物园(五苑)里蔬菜、橡子、枣栗,足以救活民众,请开放五苑,任凭老百姓来采吧。”
但是秦昭王摇摇头说:“我们秦国以法家治国,我们有一条基本法令是,无功不赏。今天散发五苑蔬果,是无功与有功俱赏,这是乱法之道啊。法乱了,国家也就乱了。我们宁可想别的办法。”
再次体现了法家政府“依法行政”的概念。“法令”高于一切,高于你对人私下的憎恶,也高于你对人私下的怜爱。
范雎嘿然而退。
秦昭王除了刻苦实践先贤商鞅的以法治吏、以法治民的原则,以一丝不苟、毫不出入的法治而不是人治来管理国家,同时,他还按照法家先贤的思想,实行着“功不覆过”的原则。也就是说,作为国家领导人,你如果以前立过功,但是现在你犯罪了,照样依法处置,根本不能将功抵罪。
这就是为什么白起从前立了那么大功,但最后在邯郸大战中表现消极,秦昭王就依律处死了他。如果按将功折罪的话,白起应当是可以免死的。但是秦国不搞这种政策。同样,另一个国家领导人范雎,也是为秦国立有翻天覆地的大功,然而最后,推荐郑安平、王稽失误,导致二人降敌,犯了这么一个不算致命的错误,但从前的功劳都不能用于相抵,秦昭王按法令,杀死了他。
在秦国,做官不容易啊。你想稀里糊涂,鬼混就能待在官老爷位子上没事儿,休想!
(四)
公元前255年之后,伴随着秦人在邯郸大战锋芒受挫,以及战神白起、名相范雎的死,秦国栋梁催折,六国趁机完全可以有所作为。
然而,六国没有充分利用这次反攻良机,而是很快陷入了滔滔没顶的六国内讧之中,一讧就是五六年之久。等讧完以后,离死也不远了。其中,闹得最凶的就是燕、赵两国之间,爆发了两次大战,时间是公元前251年,动员兵力总和达七十万以上。
燕、赵互相打,是有道理的。虽说齐国消沉以后,秦国成了大家共同的敌人,但这未必意味着六国就会合力抗秦。这就好比美国是整个阿拉伯世界的敌人,但未必意味着阿拉伯国家之间就会团结抗美。伊朗和伊拉克这两个阿拉伯邻国就互相打起来了,因为它们感觉到来自邻国的威胁,要甚于遥远的美国。
所以,六国之间的合作抗秦,不到最后一刻,是不会组织起来的。事实也确是如此。六国的合纵抗秦,出现在战国时期最后几年。而在此之前,六国之间出于各国地缘安全考虑,互相间战斗摩擦无法避免。譬如燕、赵就是一例。(其实,六国未能有效联合抗秦,这不必值得大做文章,后人反复批评这一点,是不讲理的。首先,他们不联合,是历史和国际关系的常态现象,不可过多责备。最主要的,六国的失败,根本致命的原因,不在于六国是否联合上,而至于苏老泉说的“六国失败,败在割地赂秦”,那更是颠倒了原因和结果。其实,鄙人以为,六国的失败,是根本败在政治体系。秦国的政治进步清明,“职业官僚政治”(或者称布衣政治),给秦国带来了强大,这是它取代六国的根本原因。“职业官僚政治”(秦国),取代“贵族政治”(六国),正是历史车轮的前进趋势。六国做联合,首先是强六国所难的不切实际的要求。即便六国联合,也只能推迟它们的覆灭命运,而不能扭转改变之。)
现在我们开始说燕、赵。他们都是地处河北省的国家,燕在北(北京附近),赵在南(邯郸地区),地缘上互相邻近,彼此构成威胁,历史上积累的摩擦和仇怨于是就很多。燕国就想趁着赵国长平新败,趁火打劫,去南边打赵国。
燕王喜是燕昭王的重孙,经常喜欢用一些莫名其妙的新思想武装起自己的猪头。长平之战后不久,他派去赵国的国际观察员“栗腹”回来对他说:“我奉大王您的命令,带着五百斤黄金慰问了刚刚脱离战争恐怖威胁的邯郸。呦,那里可真是一个人道主义危机重灾区啊。赵国的壮者都在长平之战死光光了,余下的孤儿还都是半熟少年。这正适合我们去殴打它耶!”
一句话触动了燕王喜的扩张野心。他立刻把从前大将乐毅的儿子乐间叫来,分析南下攻赵的可行性。不料乐间是个右派,说:“赵国是四战之国(赵国地处平坦的河北平原),为了防御四方侵逼,所以赵卒练得了很强的单兵作战能力,我们是打不过的。”
燕王喜说:“寡人以两倍的兵力打他们如何?就算赵兵都是好汉,双拳还难敌四脚啊。”
乐间摇摇头。
燕王喜说:“那我用三倍兵力!”
乐间还是摇摇头。于是燕王喜把筹码加到了五倍兵力。这个燕王喜确实是个没事找抽型的领导,一看他的名字就知道,跟齐王建等人一样,只有王号却没有“燕昭王”这样的谥号,这是亡国之君的特征,和后主刘禅一样,因为没有人再给他议谥号了,只被简称为燕国前领导人“喜”了事。这个燕王喜还有一个宝贝儿子,就是太子丹,爷俩脾气相同,都是没事找抽型的。
燕王喜看乐间只会拔浪鼓似地摇脑袋,气得咬牙切齿,站起来吆喝道:“我命令,派出倾国兵马六十万,战车两千乘,以三分之二主力南下,直压赵城邯郸,以余下三分之一北上,分攻赵国北地代郡。”
燕国大夫将渠闻讯,禀忠进谏,他揪着燕王喜的BP机链子——也就是黄金大印上的带子,学名绶带,一头拴在腰上的——带着哭腔说:“大王,大王不要用这印章发布命令啊。您刚给人家送了五百斤黄金缔结盟约,转眼又翻脸无情,这不是高贵的行为,属于没事儿找抽。”燕王喜更为光火,一脚把他踢开。
将渠倒地垂泪说:“我这不是为自己,是为大王打算呀!”
燕王喜不听劝谏
公元前251年,燕将“栗腹”以四十万大军南下逼近赵国,攻打河北柏乡地区的鄗邑大敌当前,赵孝成王左思右想,只好决定重新起用老将军廉颇。
自从长平之战被革职回家以后,廉颇一直闭门不出。他的门客见其失势,连招呼都不打,就争先恐后地逃离了廉府。此次廉颇重新被任命为大将,这些门客又全回来了。廉颇哭笑不得地对他们说:“诸位既然已经走了,就不必再回来喽!”门客们对他说:“唉!您的见识怎么这样短浅呢?天下人都是为了利益而交往,阁下有势,我们就乐意来跟着您;阁下无势,我们就只得离开您,这是世上的真理呀,您有什么好埋怨的呢?”廉颇听了,仰天长叹说:“喔靠!有势和无势,就是不一样哈!”
面对燕军进攻,廉颇作了具体分析,认为燕军没有重大战争经验,燕将属于低能之辈。因而,他建议赵王征调全国15岁以上壮丁,编成新军以抗燕人(老的军都死光了)。
廉颇的救兵抵达鄗邑,燕将栗腹正在鄗邑城墙下做功课呢:用临车、冲车这些东西攻城。临车类似鸟巢,挑起十几米高,获得制空权,从头顶射击城上守军;冲车则从底下撞击城门。栗腹好像一个做外科手术的大夫,正忙着从头上到脚下收拾鄗邑,这时廉颇援兵的先头部队过来了。
栗腹觉得,做手术不如门诊直接,来钱快,于是他让医师护士们都从手术台上下来——燕军主力遂从无利可图的攻城战斗中撤出——转身攻击赵军先头部队。赵军先头部队一触即溃,似乎不堪一击。栗腹大喜,发令追击——让这帮医师护士们拼命追击这帮病人。燕军举着手术刀追得正猛呢,突然遭遇廉颇的大批伏兵钳攻。栗腹狼狈万分,左冲右突,一场激战,遭受歼灭性打击,战场上丢下了很多听诊器和压舌片。
栗腹率领残兵败将北遁,廉颇紧追不舍,将其“阵斩之”。栗腹所部四十万大军,被廉颇八万“大破之”。这就是燕赵着名的鄗之战。廉颇因功受封信平君,代理相国事务,达到了他个人事业的辉煌顶端。这个跟秦军打总是打不过的将军,殴打起燕、齐等国来,总是春风得意的。有点类似中国足球,遇强不强,遇弱不弱。
燕王喜在老窝蓟城(北京西南)听说自己的四十万大兵被击破了,接下来,进攻北部代郡的二十万人,也被赵将乐乘击破,全国的家底都光了,大惊失色。正在惶急,就见廉颇率领赵国的少年军,乘胜向北推进五百里,已经到了蓟城外边囤营驻扎,随时准备为燕国作手术。
燕王喜赶紧把他踹过的大夫将渠从监狱里请出来,要他出城向赵军谈判求和。赵军也不敢把主力长久停在遥远的北方,(注:怕秦人从侧面偷袭),遂同意议和。于是赵军胜利凯旋,两国言归于好。但是没过太多年,两国又互相掐起来了,这就像一对忍不住总要用恨来表达爱的恋人一样。后来,趁两国掐得最凶的时候,秦人从背后出击,黄雀得利,一举灭赵。这是后话不提。
廉颇在封君拜相之后,阔气了没五六年,赵孝成王就活得不耐烦,死掉了。
这位赵孝成王(赵武灵王的孙子,赵惠文王的儿子),既不孝也不成:他先是在长平之战赔个精光,随后又在邯郸被围了两年,中间精神变态,大搞同性恋,竟把自己的男朋友封为“建信君”,担任赵国相国。赵国的衰弱和国事糜烂,就是从赵孝成王开始的。
赵孝成王一死,新王赵悼襄王不喜欢廉颇,命令廉颇就近向乐乘交出兵权,由乐乘接替廉颇职务。
结果廉颇愤怒之下,竟攻打了乐乘。乐乘抵挡不住,一走了之。廉颇也不好意思再留在军中了,只得奔往魏国避难。魏国人虽然对廉颇以礼接待,但也并不重用。后来赵悼襄王那里顶不住秦军的攻势,有意重新任用廉颇,遂派使者前去探看。
廉颇这时候已经老了。满头白发来偏早,到手黄金去已多。但他还想报效祖国,于是对着赵国使者狼吞虎咽,一顿吃了一斗米、十斤肉(相当于林黛玉一个月的伙食),然后披甲上马,以示英勇不减当年。使者回去以后,被一个叫郭开的坏小子用黄金堵住了嘴,竟汇报说:“大王,廉颇老将军还是很能吃的,但是吃得多,拉得也快,一顿饭上了三次厕所。”
赵悼襄王觉得廉颇老矣,遂叹了口气,不复招用。其实他不懂老年人的身体特点,吃得快,拉得快,那是老年人健康的标准。
廉颇在魏国等得花儿都谢了,饭儿都凉了,也不见招用。这时候,楚人闻其大名,偷着把他挖走了。廉颇到了楚国,工作开展不顺利,史书说他“无功”。可能是对外折腾了几次,但没有战功。廉颇常常以为楚卒赶不上赵卒之强,发出“我思用赵人”的感叹,最后终老于楚国,安葬于当时楚国的都城安徽寿春郊外,至今有墓。在廉颇的遗梦中,一定常有邯郸的月色,清辉一片,大如白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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