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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王廷和群僚

 

  国家是从氏族部落演化出来的。世界现存的民族,大都经过这个演变。可以说由部落到国家是各民族都曾经过的历史顺序。这里就出现一个问题:部落和国家如何划限,即在一个民族的历史上,出现了哪些新事物,我们就认为这个民族已走出了部落界限进入国家了。

  历史学家对此是有不同的理解的。关于这个问题,我想我们是否可以提出下面几点,作为由部落转化为国家的标志:一、是地缘关系代替了血缘关系,地区组织代替氏族。二、王的权力突出了,他已不是单纯的氏族部落首长。三、氏族贵族以外,有了一批为王服务的群僚和由群僚组成的政治机构。四、有了脱离氏族的独立的为王服务的兵和军队组织。五、有了为王权服务的牢狱刑罚。

  用这些特征来衡量西周春秋时期的国家形式,至多可以说国家正在形成中,正由氏族部落组织向国家转变,我们可以称之为早期国家。

  由部落酋长发展到王,是一个长期过程。在周族这个长期发展过程中,可以把灭商看作关键性的转变和转变时期。【92】

  灭商以后,周由小国变成统领以大河流域为主的各地氏族部落的大国,王的地位自然随着突出起来。

  周初的王权和王的地位,不仅在周族的历史上是一大变化,即在中国古代历史发展上也是一大变化;周王比殷商之王,地位大有不同。这一变化,王国维氏已经看出来。他在《殷周制度论》中已经指出:“自殷以前,天子诸侯君臣之分未定也。故当夏后之世,而殷之王玄、王恒累叶称王,汤未放桀之时亦已称王。当商之末而周之文武亦称王。盖诸侯之于天子,犹后世诸侯之于盟主,未有君臣之分也。周初亦然,于《牧誓》、《大诰》,皆称诸侯曰‘友邦君’,是君臣之分亦未全定也。逮克商践奄,灭因数十,而新建之国皆其功臣昆弟甥舅,而鲁、卫、晋、齐四国,又以王室至亲为东方大藩,夏殷以来古国方之蔑矣。由是天子之尊,非复诸侯之长,而为诸侯之君。”

  周人嫡长子继承制的确立,更是王的地位突出的表现。王的即位,是有一套仪式的,相当隆重。这套隆重的仪式的作用,也在于突出王的地位的特殊。《尚书·顾命》就有康王即位时这套仪式的完整记录。

  即使如此,我们对周的王权和他的地位仍然不能估计的过高。周王是贵族中最高一级,他和诸侯、卿大夫之间,贵贱尊卑长幼的等差性质虽已很明显,但君臣名分仍不能和后代阶级社会中的君臣关系相提并论。孟子谈到“周室班爵录”问题时曾说:

  “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一位,凡五等也。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孟子·万章下》)

  孟子的意思,周王只是五等爵位之首,并非高高在上与诸侯、卿大夫居于君臣对立的两个境地。顾炎武《日知录·周室班爵录》条说:“为民而立之君,故班爵之。……天子与公侯伯子男一也,而非绝世之贵,”顾炎武的解释,是深得孟子之心的,【93】也是符合历史事实的。

  因王权的出现,在王之下协助周王管理氏族以外新生政治事务的臣僚系统也产生了。

  《周礼》中所记周代职官,是极繁琐而又详细的,但愈详细愈失其真实可靠性。使用《周礼》材料自然要小心。论述周代职官,首先要根据金文材料,其次是《诗》、《书》。金文和《诗》、《书》中有的,《周礼》可用来加以印证和补充。

  金文和《诗》、《尚书》中出现的官职有很多,现就常见的重要的官职:太师、太保、尹氏、司徒、司空、司马、内史、宰、膳夫、仆等为例,略予说明。

  周初,周公为太师,召公为太保。太师、太保是周王庭中两个权力最大地位最高的官。《尚书·顾命》:“乃同召太保奭、芮伯、彤伯、毕公、卫侯、毛公、师氏、虎臣、百尹、御事……。”

  顾命,是成王将死,召集贵族近臣将有所嘱托。这时所召来的当然都是有重要地位和职掌的人。这些召来的人,似乎可以毛公、师氏为界分为两类,毛公及以上是贵族、师氏及以下是近臣。贵族中周公已死,就以召公领头了。

  师氏、虎臣,都是武职,虎臣还是王的近卫。●鼎:“以师氏众有司逡或▲伐[月象]。”师●簋,征淮夷之役,师●受命统领若干部族和左右虎臣出征淮夷。

  《尚书·大诰》:“肆予告我友邦君,越尹氏、庶士、御事曰;予得吉卜。”尹氏或即百尹之长。在《顾命》中,百尹排在师氏、虎臣武职官之后为文职官之首。尹氏、御事,主要是掌管文书和出纳王命的。在《诗·小雅·节南山》里,尹氏已和太师并列为王庭重臣了。诗说;“尹氏、太师,维周之氐;秉国之均,四方是维。天于是毗,俾民不迷。”诗所说,是对尹氏的歌颂,但从这里已可看到尹氏的权力之大,地位的重要了。【94】

  司空、司徒、司马,在周人历史上出现的似乎是比较早的。《诗·大雅·緜》:“乃召司空,乃召司徒,俾其家室。”《尚书·牧誓》:“嗟我友邦冢君、御事、司徒、司马、司空、亚旅、师氏、千夫长、百夫长,及庸、蜀、羌、髳、微、庐、彭、濮人,称尔戈,比尔干,立尔矛,予其誓。”司徒、司马、司空,排在御事之后,它也是王庭中的重要官职。

  御事,在卜辞中通作御史。王国维认为:事就是史。《说文解字》,事,职也,从史:吏,治人者也,也从史。殷周间官名:卿事、卿士、卿史,均由史字演衍。(王国维:《释史》,见《观堂集林》卷六,《艺林》六)。

  以史名官的,有内史、外史、大史等。史字的原义是用筹计算。除此之外,在金文中史的任务最常见的是锡命典礼的参与者,也看到史还有其他任务如:监督工程,指挥战争,宣读策命,代表周王出巡,传达王命等等(许倬云教授《西周史》第216—217页)。书写狱辞,也是史的职务,《周礼·王制》:“成狱辞,史以狱辞告于正。”史是周王的近臣,由掌管文书记录、用筹计算,演化为政府中的重要大臣。

  地位的演化和史相同的,有宰、膳夫。史是掌管文书诰命的文职官,宰、膳夫管庶务。《周礼》中看到,宰是宫中宫,他的属下都是宫中近臣如庖人、宫人、命妇、世妇之类。在金文中看到的宰,是管理百工,出纳王后命令等(蔡簋)。它是内宫的主管。

  《周礼》中的膳夫,是掌管王的饮食的。在师◆鼎中,善夫与小臣、官犬并列,是家臣中的小官,但大克鼎铭文中,善夫克的职掌已是出纳王命,性质与宰相同,是有地位的了。

  一个官职,可以掌管许多不同的职务,说明周初王庭组织的简单,官职的职务也正在形成变化中,还没有定型下来。

  从以上的职宫中,不难看出王庭中的官可以分为两类,一类【95】如太师、太保等是贵族,一类如宰、膳夫、虎臣,地位初起都很低贱。有些职官,可能开始即由贵族兼任,如尹氏;有些则不十分清楚,如司空、司徒、司马。但即使开始时是地位低贱的,随着王权的发展,也都变为高贵的,成为贵族。

  周有内外朝的制度,外朝有一,内朝有二。内外朝制度,反映周人由氏族制向早期国家的转化,氏族制式微,但仍能看见它的权力地位的传统遗迹,而王权却在生长。

  外朝是朝万民的地方。《周礼·小司寇》条:“小司寇之职,掌外朝之政,以致万民而询焉。一日询国危,二曰询国迁,三曰询立君。”郑玄注云:“外朝,朝在雉门之外者也;国危,谓有兵寇之难;国迁,谓徙都改邑也;立君,谓无冢嫡,选于庶也。”

  《地官司徒·大司徒之职》条:“国有大故,则致万民于王门”。

  《秋官司寇·朝士》条:“朝士,掌建邦外朝之法。左九棘,孤卿大夫位焉,群士在其后;右九棘,公侯伯子男位焉,群吏在其后;面三槐,三公位焉,州长众庶在其后。左嘉石,平罢民焉;右肺石,达穷民焉。”

  郑玄注云:“树棘以为位者,取其赤心而外刺,象以赤心三刺也。槐之言,怀也;怀来人于此,欲与之谋。群吏,谓府史也。州长,乡遂之官。郑司农云:王有五门,外曰皋门,二日雉门,三曰库门,四曰应门,五曰路门。(按:天子五门顺序应为:皋、库、雉、应、路。参看孙诒让《周礼正义》卷68《朝士》条)。路门一曰毕门。外朝在路门外,内朝在路门内。左九棘,右九棘,故《易》曰‘系用徽纆,寘于丛棘’。玄谓《明堂位》说鲁公宫曰:‘库门,天子皋门;雉门,天子应门’。言鲁用天子之礼。所名曰库门者,如天子皋门;所名曰雉门者,如天子应门。此名制二兼四,则鲁无皋门、应门矣。《檀弓》曰:鲁庄公之【96】丧,既葬而绖,不入库门。言其除丧而反,由外来,是库门在雉门外必矣。如是,王五门,雉门为中门。雉门设两观,与今之宫门同。阍人,几出入者,穷民盖不得入也。《郊特牲》讥绛于库门内,言远,当于庙门。庙于库门之内,见于此矣。《小宗伯职》曰:建国之神位,右社稷,左宗庙。然则外朝在库门之外皋门之内与?今司徒府有天子以下大会殿,亦古之外朝哉?周天子、诸侯皆有三朝,外朝一,内朝二。内朝之在路门内者,或谓之燕朝。”

  《王制》:“成狱辞,史以狱成告于正,正听之。正以狱成告于大司寇,大司寇听之棘木之下。”郑注:王之外朝也。左九棘,孤卿大夫位焉;右九棘,公侯伯子男位焉;面三槐,三公位焉。

  内朝有二,一在路门外,一在路门内。《周礼·夏官司马下·司士》条:司士“正朝仪之位,辨其贵族之等。王南向,三公北面东上;孤东面北上;卿大夫西面北上;王族故士、虎士在路门之右,南面东上,太仆、太右、太仆从者,在路门之左,南面而上。司士摈。孤卿特揖,大夫以其等旅揖,士旁三揖,王还,揖门左,揖门右。太仆前。王入内朝,皆退。”郑注云:“此王曰视朝事于路门外之位。王族故士,故为士,晚退留宿卫者。未尝仕,虽同族不得在王官。大仆,司右也。大仆从者,小臣;祭仆、御仆、隶仆。特揖,一一揖之。旅,众也;大夫爵同者,众揖之。公及孤卿大夫,始入门右,皆北面东上,王揖之,乃就位。群士及故士、大仆之属,发在其位。群士位东面,王西南乡(向)而揖之;三揖者,士有上、中、下。王揖之,皆逡遁。既,复位。郑司农云:卿、大夫、士,皆君之所揖礼。《春秋传》所谓:三揖在下。王入,入路门也。王入路门内朝,朝者皆退,反其官府治处也。”

  《周礼·天官·宰夫》条:“宰夫之职,掌治朝之法,以正【97】王及三公六卿大夫群吏之位,掌其禁令。”郑玄注云:“治朝,在路门之外,其位,司士掌焉。宰夫察其不如仪。”

  《礼记·玉藻》:“朝服以日视朝于内朝(郑玄注:此内朝路寝门外之正朝也)。朝辨色始入(注:群臣也。入,入应门也)。君日出而视之。退适路寝听政。使人视大夫,大夫退,然后适小寝,释服。”

  《礼记·文王世子》:“公族朝于内朝;内亲也,虽有贵者以龄,明父子也。外朝以官,体异姓也。”

  又:“其朝于公,内朝则东面北上,臣有贵者,以龄。其在外朝,则以官,司士为之。

  《周礼·夏官,大仆》条:“大仆,掌正王之服位,出入王之大命。掌诸侯之复逆。王眂朝,则前正位而退,入亦如之(郑注,前正位而退,道王。王既立,退居路门左,待朝毕)。建路鼓于大寝门之外而掌其政(郑注:大寝,路寝也。其门外则内朝之中)。……王眂燕朝,则正位,掌摈相(郑注,燕朝,朝于路寝之庭,王图宗人之嘉事,则燕朝)。王不眂朝,则辞于三公及孤卿。”

  这是文献中可以看到的关于外朝内朝的一些材料。把《周礼》和《礼记》的记载就看作具体历史事实,自然是有问题的。但也要看到的是它也必然反映一些历史史影。在这点上说,它不是历史又是历史。

  外朝是朝万民,询问国家大事。这是氏族社会中氏族成员大会的遗存。随着王权的发展和突出,氏族成员大会的权力会越来越缩小,最后只剩下对几项国家大事如国危、国迁和立君表示可否的意见了。

  人民的这种权力到春秋时期还残存着。前面第二章“国人”一节里曾谈到一些例子。晋惠公被秦人俘虏,曾带信给晋国,请朝国人议立新君。卫侯曾为让位而朝众。卫侯欲叛晋,朝国人而【98】询问可否。陈怀公朝国人询问与楚或与吴。这些,都是外朝“致万民而询焉”的注脚,也都是前代氏族成员会议和权力的残存。

  外朝在皋门内举行。郑玄注左九棘、右九棘和面三槐是:“树棘以为位者,取其赤心而外刺,象以赤心三刺也。槐之言,怀也,怀来人于此,欲与之谋”,我想,这是郑玄的主观设想,早期的氏族成员会议,可能就在露天树林里举行,荆棘满地。这种原始形迹,后来留下了记忆,棘、槐的史迹便在文字上保留下来了。后人加以修饰,使出现左、右九棘,面三槐的制度。

  内朝有两,在路门外的内朝也称作“治朝”。这个内朝,大约是贵族大臣们议的处所,有大事这里讨论决策。这里的座次,是以年以贵,是些氏族贵族。路门内的内朝,也称作“燕朝”,大约是王和他的近臣治事的处所。路门外的内朝朝后,王退入路门内的内朝,可能贵族臣下还要有所商议,然后退归各自的治所。《玉藻》所谓,王退适路寝听政,使人视大夫,大夫退,然后适小寝。释服。就是说,路门外的内朝会议后,王退回路门内的内朝“听政”,等路门外内朝的官员散了以后,路门内的内朝才散,王才回归小寝,脱去朝会的服装,换上便装。

  两个内朝之分也是从氏族社会的权力区分演化下来的。氏族社会的权力有三个系统,氏族成员,氏族贵族和氏族首长。氏族组织规模越小、时代越早,氏族成员的权力越大,氏族的事务都要由成员大会会议决定。氏族越发展,出现氏族联盟、部落联盟,氏族成员大会开会困难,同时氏族中逐渐产生了贵族家庭,氏族贵族的权力在成长,氏族贵族的权力大起来,于是一些氏族成员会议的权力便被贵族会议所取代,只剩下一些极重大的问题才交成员大会决定可否。在这发展过程中,首长的权力也在发展。首长演变为王,权力越发展越不喜欢贵族的干政。同时在王权发展过程中,在王的身边成长起来一批出身不必高贵的僚属,他们为王办事替王办事,自然是围绕在王的身边。他们也渐渐成【99】为新贵。

  我们看世界史,各个民族在他们由氏族进入早期国家阶段时,政治权力的演变大约都出现这种形势。只是三种权力的消长各有不同,例如在希腊、罗马西方传统,氏族成员和贵族的权力演化下来比较强大,到近代便出现西方的民主和代议制。在东方,氏族长、王的权力演化下来比较强大,就成为后世的专制王朝和专制主义国家。

  话说远了,现在回到周。外朝,由氏族成员大会演化而来;路门外的内朝,由贵族会议演化而来;路门内的内朝,由王及左右僚属小臣的会议演化而来。这种演化,特别两个内朝的演化,由于文献不足,我们已很难加以演述。我想汉代的内朝、外朝制度,会给我们一些启示。汉朝有内、外朝,这制度在西汉前期特别显着。外朝由丞相主持,讨论国家大事和执行国家大事;内朝在宫内,由皇帝左右群僚参加或由皇帝亲自主持,是国家大政的决策机关。汉朝的外朝,实即周代路门外的内朝;汉朝的内朝,实即路门内的内朝。外朝参加者是政府的大臣,内朝的参加者是皇帝的近臣。这些近臣,如中书、尚书,最初职位都是很低的。但因他们靠近皇帝,职位低,地位重要,后来职位都高起来。至于周代的外朝,国人过问国家大事,汉代已无痕迹了。郑玄虽有“今司徒府有天子以下大会殿,亦古之外朝哉?”的问题,实则也只是这样想想而已。汉朝天子以下大会殿,仍是官而不是人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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