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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昔日繁华如梦的城邑
中国古代社会中城市经济发展的轮廓大体是:战国是兴起时期,两汉是发展兴盛时期,东汉后期是衰落时期。所谓东汉后期,包括建安时代。中原地区城市经济的衰落是一直继续下去的,直到唐中叶以后才又恢复发展起来。
城市经济的衰落,是和东汉时期整个社会经济的衰落联系在一起的。战国以来,交换经济的发展,牵动着整个社会。交换经济发展,使社会大量财富集中在少数人阶层手里。这时期没有机器,扩大再生产受到限制,对手中积累的财富通常有两条路来使用,一条是过起豪华奢侈的生活,一条是购买土地。汉代豪富阶级的生活一般是向豪华、铺张浪费的路上走的。为活着而用,还要为死后用,金缕玉匣出现了。购买土地是比较保险的。土地兼并的盛行,人口大量离开农村,离开土地,农业生产必然要衰落。在当时的生产力水平条件下,农业是社会盛衰的基础,农业生产的衰落必然影响到城市经济的衰落。
王符论述东汉城市经济的一段话,我们作为城市经济繁荣的论证已引用过。但这段话于说明城市经济的繁荣以外,已包含着整个社会经济衰落的暗影。请再看他的话:“今举俗舍本农趋商贾,牛马车舆填塞道路,游手为巧充盈都邑。务本者少,浮食者众。……今察洛阳资末业者什于农夫,虚伪游手什于末业。是则一夫耕百人食之,一妇织百人衣之,以一奉百,孰能供之!天下百郡千县,市邑万数,类皆如此。本末不足相供,则民安得不饥寒?饥寒并至,则民安能无奸轨?”
王符这段话,说明人口大量集中在城市使城市繁荣,也说明人口大量离开农村,务农者少,土地必然荒芜,农业生产必然减少。像王符所说,城邑人口与农村人口九十九与一之比,自然是他的夸大之词,但即使是五十比五十,乃至六十比四十,城市人口占总人口数的百分之四十、五十,在古代也是不得了的。东汉的流民是大量的,而且是长期如此的。农民在农村无法生活,才离开农村成为流民。流民就是城市人口的预备军。流民众多,城市人口膨胀,必然是农业衰落;农业衰落,城市也必然跟着衰落。东汉后期,在城市经济繁荣表面下面掩盖着的经济危机和倒退,在汉末一场流民大暴动和军人割据混战之后,一切都暴露出来了。
黄巾农民大暴动,是被各地豪族和政府军队的联合势力镇压下去的。大暴动之后,各地豪强势力膨胀,皇权一落千丈。外戚何进反对宦官,反为宦官所杀。但宦官虽然胜利,而世家豪族再也不像过去一样,伏首贴耳任人宰割。汝南世家豪族袁绍,一司隶校尉耳,敢于杀进宫去把宦官一网打尽,斩尽杀绝。这是形势使然。皇权衰落已不足以保护宦官,宦官已无虎威可假。世家豪族势力强大,已不畏皇权,杀宦官直如摧枯拉朽了。
董卓废了少帝另立献帝,他的势力也只在洛阳。各地世家豪族地方长官所希望的机会来了,他们以清除董卓为名,各占一块地盘,联合向洛阳进攻。在董卓之乱中,洛阳、长安所遭受的破坏,前面已叙述过。待献帝逃出长安又回到洛阳时,洛阳的情况是“宫室烧尽,街陌荒芜,百官披荆棘,依丘墙间。州郡各拥兵自卫,莫有致者。饥穷稍甚,尚书郎以下自出樵采,或饥死墙壁间。”(《三国志·魏志·董卓传》)。
长安、洛阳,是两汉的帝都。东汉末年兵燹之后,成为一片瓦砾惨无人居了。长安、洛阳以外的城市,命运也不比长安、洛阳好。前面叙述农村经济的衰落时所引述的一些材料,都说到过城市的情况。仲长统用“城邑空虚”,朱治用“名都空而不居”来描述当日城邑破坏的情况。他们所说的“城邑”、“名都”,是和“百里无烟”、“百里绝而无民”联在一起叙述的,他们所指的,是包括长安、洛阳在内的全国各地的城邑。长安、洛阳以外的城邑,也和长安、洛阳一样,都是“空虚”、“空而不居”的。
三国后期和西晋时期,城市有恢复。像洛阳、建业、成都这些三国分立时各国的都邑,都聚集了一些人口。一些手工业恢复了,商业又现活跃。西晋人左思,写了《三都赋》,这虽是文学之笔并非写实的历史文献。但从《三都赋》所写三国都城的情景来看,总可以说已是熙熙攘攘、货物流通了。长江是东西交通的大动脉,楼船上下,交通相当频繁。石崇为荆州刺史,“劫远使商客,致富不赀”(《晋书·石苞传》附子《石崇传》)。西晋豪官贵族生活之豪华奢侈,腐朽没落,比起东汉的豪富家族来可以说伯仲之间,大臣何曾,“性奢豪,务在华侈”,“厨膳滋味,过于王者”,“食日万钱,犹曰无下箸处”(《晋书·何曾传》)。他的儿子何劭,骄奢超过乃父,“一日之供,以钱二万为限”(《晋书·何曾传》附子《何劭传》)。石崇和王恺斗富和家庭生活的腐朽,是着名的。
所有这些西晋人生活豪华奢侈的基础,都在当日交换经济的恢复。恢复虽然是部分的,不是全社会的,已足以支持他们的豪华生活了。
从曹丕代汉称帝(公元220)到西晋灭亡(公元316),是九十六年,其中西晋统一(公元281年—316年)只有三十五年。魏晋之际,豪富阶层的生活,是醉生梦死的,一部分人是清醒的,但内心生活是痛苦的。极少几个人是救世的积极的人生态度。
好景不长,永嘉之乱一来,稍稍恢复的一点商业和城市,又遭一次彻底破坏。洛阳又成了一片废墟。“旧都宫室,咸成茂草。”(《晋书·刘曜载记》)。其他城市也难逃此种命运。所谓“中原版荡,一时横流,百郡千城,曾无完郛者。”(《晋书·孙楚传》)。洛阳是“咸成茂草”,长安则是“城中户不盈百,墙宇颓废,蒿棘成林。”(《晋书·愍帝纪》)。
中原地区出现了坞堡,黄河流域到处是坞堡组织。这些坞堡名称不一,也有称垒壁的。刘曜在梁、陈、汝、颍之间“陷壁垒百余”。(《晋书·刘聪载记》)。曹嶷在齐鲁之间,“郡县垒壁降者四十余所”(同上)。石勒“寇魏郡顿丘,诸垒壁多陷之。……陷冀州郡县堡壁百余。……屯黎阳,分命诸将攻诸未下及叛者,降三十余壁”(《晋书·石勒载记》)。就这些例子看,可见当时各地坞堡组织之多。在社会荒乱生产大破坏的时代,每一个坞堡就是一个生产和生活单位,就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单位。坞堡一般是以一家豪强为主,附近的人民投附在坞堡里求得保护。坞堡主组织这些依附人口占有附近的土地,组织生产。庾衮的坞堡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庾衮在禹山立坞,众人推他为主,“于是峻险厄,杜蹊径,修壁坞,树藩障,考功庸,计丈尺,均劳役,通有无。”(《晋书·庾衮传》)。后来又率众在林虑大头山立坞,而“田于其下”(同上)。
在人类历史上,城市总是有破坏又有重建的。一次大乱,城市破坏了,大乱之后,社会安定城市又慢慢重建起来。永嘉乱后,北方出现十六国长期分裂割据的局面,一国的都邑,如洛阳、长安、邺、襄国等,都会重新聚集一些人口,恢复一些商业交换。但整个社会一直是自然经济占优势的时代。一些州郡的治邑,都是在坞堡的旧址上草草建立的。一直到北魏后期,北方的情况仍是如此。它是一个军事要塞,经济意义是很小的。北魏后期华州城可以作为一个典型来看一看。《魏书·安定王休传》附子《燮传》:“世宗初,袭(爵),拜太中大夫,除征虏将军、华州刺史。燮表曰:谨惟州治李润堡,虽是少梁旧地,晋、芮锡壤,然胡夷内附,遂为戎落。城非旧邑先代之名。爰自国初,护羌小戍。及改镇立郡,依岳立州,因籍仓府,未刊名实。窃见冯翊古城,羌魏两民之交,许洛水陆之际,先汉之左辅,皇魏之右翼,形胜名都,实惟西藩奥府。今州之所在,岂唯非旧,至乃居冈饮涧,井谷秽杂,升降劬劳,往还数里。譐誻明昏,有亏礼教。来若冯翊,面华渭,包原泽,井浅池平,樵牧饶广。采材华阴,陆运七十,伐木龙门,顺流而下。陪削旧雉,功省力易,人各为己,不以为劳。”华州是北魏西陲重镇,这却原是一个叫作李润堡的坞堡。城居山谷之间,居民饮水要到山下去取。北魏后期的华州城,只是一个堡垒,全无经济意义。冯翊是自古名都,北魏时却是“樵牧饶广”、“陪削旧雉,功省力易”而已。也是残破不像样子了。整个魏晋南北朝的城市经济生活比起战国秦汉来一落千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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