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国学台湾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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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台游记

 

  池志澂

  ·自序·

  全台游记,清光绪壬辰、癸巳间游幕台湾删改日记而作也。当时尚有番社纪闻略并台游雪鸿记二书。番社纪闻略专记生番风俗,雪鸿记则记台南北歌楼舞馆中事。甲午中日役兴,仓皇内渡,友人见者颇为叹赏。惟故人陈子介石一见雪鸿记,则大为相责,谓余离家室、别友朋,浪游海内外十余年,不着有用之书,而作此等冶游诲淫之册,即使脍炙人口,亦不过板桥杂记之流,何益之有!介石,我畏友也。余闻其言,且惭且感,遂即束藏不为人见。今已数十年,并番社纪闻略亦不知何去矣。

  全台游记一书,当时相失者亦三十年。直至去岁迁居此屋,忽得诸旧碗厨破栅中,有红纸里束,拆而视之,则亡儿锴所书此记正楷,完全毋佚,不禁跃然。而雪鸿记、番社纪闻略终归乌有。然後知笔墨存亡,自有定数在也。

  台湾东西长千二百里,南北横五百余里,正面对小琉球屿,背後与闽五虎门相对。当时此岛未辟,宋朱子熹立五虎门,谓五百年後海外千余里有数百万人烟。至明郑克塽纳土,恰值其数;此当时朱子亦以山川发源形势决之也。近所设共三府、一州、十一县,皆滨海边地,尚不及全台三分之二。中间平畴广壤,可垦良田数千万亩,如大坷坑、三貂岭等处,亦可置县治一、二所。稻粱菽麦年每三熟,瓜果菜菔大较内地数倍,此皆菁华积聚未发之故也。

  大凡地之兴隆衰败,非身历目睹之处,不敢率尔而记。以形势广阔,景物森罗,千山万壑,猝难深究。余在台三载,凡过其地者,必先睹其形势,谓某处形势将来必兴,某处形势今日虽盛、将来必败。余昔时所睹形势必兴之地,闻今日已为日本人所兴。呜呼!我中国自有必兴之地,中国不能自兴,竟为异域人所大兴;岂不痛哉!岂不惜哉!余甚怪当道诸公为国家割地求和,独不想数百年前郑氏纳土经营艰苦,一旦以千里轻易让於他人。噫!岂仅失计算哉,亦可谓无一毫国家之心术矣!今此地已非我有,则余此记亦归毋用。虽然,有此记存,将来数十百年後我国有心人见者,亦知我中国当时原有此美地,不幸独沦为异域,或亦痛哭流涕而三思之也!余年已八十,追思四十年前台湾未割之时,繁华气象,宛然在目。今日执笔而叙此记,亦不禁老泪之滂沱也!噫!

  ·全台游记·

  池志澂

  余少时读蓝鹿洲平台纪略、魏默深戡定台湾记诸书,谓台湾土沃产阜,耕一余三,可富可强,可战可守,辄慕然作海外之想。比长好游,周历数邦,然仍未至台湾。辛卯客沪,有同州友人备营北台,邀余同渡。遂自北而南、而东,三载之间,遍迹全台。山川之扼要、人物之蕃昌、风俗时候之奇异以及寮社险阻、民番杂处、古来方舆所未载、人迹所不及者,类皆记之。

  是岁十月二十日,由沪坐斯美轮船渡海。申初开行,二百里天雾,泊鞍子岛。

  廿一日雨,午霁,散步柁楼,回顾有岛重叠如列屏,舟人告余曰:『普陀山已过,入大洋界矣』。巨轮鼓浪,黑烟滚滚,大有乘长风破万里浪之意。快哉此行!

  廿二早起,东南风,天气甚和暖。午初,见前面云雾中高山隐隐。舟人用远镜窥之,曰:『鸡笼山离此仅二百余里耳』。南洋风浪甚险,此行两日夜无颠■〈竹上颇下〉,亦幸也。申正到鸡笼。鸡笼三面皆山,北面临海。山叠而雄,水绿而淡。满山草树,碧色如春,以地暖无霜雪故也。小划数十,望轮争飞,人气椎鲁,语言莫辨。余偕友人上岸沽酒,洋楼客栈,闤闠諠譁,亦一热闹口岸也。

  余闻台北前仅八里岔一口有社船来往,其余叉港支河仅堪渔捕,今则八里岔淤塞,新添各港曰大港、曰後垄、曰香山、曰沪美、曰鸡笼,皆为互市之区,而鸡笼港门宏敞,盛潮水深二、三丈,四时洋船可泊,与福甯沙埕、烽火对峙,实南洋第一扼要,故帆樯尤繁多矣。其环列左右,十里为鸡笼屿,八里为桶盘屿,左十里为狮球屿,右十里为烛台屿、抬簥屿,又十五里香炉屿,又三十里鸟屿、鸡心屿,又三十五里花坪屿。港东多煤矿,设抚民理番同知兼理焉。磊石为冈,以防海寇。此地终年阴霾罕晴霁,是夜皓月濯浪,星河交辉,两岸虫声犹作秋鸣,令人起悲思焉。

  廿三早雇小划船上岸,坐火车至台北府城。辰正上车,自鸡笼山行二十里,有洞长里余,两旁石壁皆奇形,车过其中,■〈雨上猫下〉暗险湿,声隆隆然如雷殷,令人毛发耸然。又二十里为八堵,又十五里为水返脚,换车焉。又十里为南港,又十里为锡口,各有票房,为各路货客上下。再行十二里为大稻埕,下车焉。自鸡笼洋码头至台北府大稻埕,计程三十里,皆遶山曲折而行,谿谷奇宕,风景如画。时已残冬,田中麦穗、秧针,黄绿相间,犹是内地四、五月景象,则地之肥暖可知。

  下车,雇东洋车入城。城内人烟尚不甚密,而街道宽达。男子无贵贱,不穿长服,喜搭红绿辫头,有重至七、八两者。女子自七、八岁至十五、六时,亦喜盘红辫。妇人喜艳服鲜花,裹足如弓,环以金炼,其大如钮,行路声琅琅也。屋宇多楼,墙瓦皆赤,此赤嵌城所由名也。

  廿五早,偕友人散步城头。台北向惟淡水厅一城在新竹,旧辖延袤四、五百里。法夷犯顺,沈文肃请设台北府县以固北路,林时甫太仆出家资筑之。城周围十里,环以濠河。濠畔密栽大树,树绿且雄。远眺四围,皆崇山叠嶂,中开平原,气象宏阔,实为全台收局,建城无逾此佳者。今虽悍陋,民气初开,十年之後,当与粤东楚汉诸镇同为华洋靡丽之邦;以形势决之也。

  廿六日游艋舰。在府城南门外三里,淡水最大之镇。居民数千家。有参将分司营署在焉。地当龟仑、鸡笼两山之间,沃壤平畴,溪流环抱,西至海口三十里,直达沪美,并有观音山、大屯山为屏障,与闽五虎门相对。沈文肃疏中所谓:『淡兰扼要之区、全台北门之管也』。歌楼舞馆,几乎无家不是。俗重生女,有终其身不嫁以娼为荣者。此风不知何自始耶?呜呼!地气温湿,人性自淫,宜开湖水以泄其菁华,宜栽大树以收其亢气。当道者何不一见及此耶?申末返城。

  廿七出大稻埕,趁小轮舟游沪美。大稻埕在府城北门外,亦淡水大市镇,即前日鸡笼来下车之地也。两街数百家皆茶庄。台北出产以茶、樟、靛、油、煤为大宗。每岁出茶可二千万筋,而乌龙为最佳,美国人喜之。自大稻埕至沪美,水程四十里。即由洋大桥上小轮舟。大桥横亘江中,长二百四十丈,以东路火东过江而设。桥畔夹板、小轮,帆筒如林。由内江往沪美、鸡笼者由此上下。此间山水奇曲,大类我浙武陵、兰溪两处。若沿江数里,多设洋楼、密栽柳木,气象更矞雄也。他年台北大兴,其必先在此乎!

  午正到沪美。沪美民居数千家,皆依山曲折,分为上、中、下三层街。中、下市肆稠密,行道者趾错肩摩,而上则树木阴翳、楼阁参差,颇有村居缥缈之意。由街西出二、三里即港,俗所谓淡水港是也。两岸南北皆山,中开大港,宽六、七里,水深三丈,两边暗沙围抱,轮泊须俟潮出入。此鸡笼以南咽喉也。港口旧有荷兰炮台。今外口北岸复新筑西洋炮台,甚雄壮。近又设水雷局、海关焉。

  廿九日回府城。

  十二月初二日,访友人於新竹。新竹即淡水厅旧署,昔所谓竹堑埔是也,离台北府城百五十里。遂复乘东路火车而去。十里至新庄;大村市,居民二千家,昔有县丞,今移驻艋舰焉。十里,坡角。十五里,龟仑岭;有街汛,两边皆山,火车上下,远望逶迤如蛇行。十五里,桃仔园;亦大村市,有城堡,山水清奇,田土膏美,满山十里皆红豆,晓风夕阳,袅袅可爱,姚硕甫台北道里记所谓江南道上行,即此处也。十里,坎子脚。十里,中枥;有汛市,换车焉。十里,头重谿。二十里,大湖口,一名粪箕湖。十里,凤山畸;山甚平坦,两山相隔数十丈,下临大溪,有大桥横跨两岭,车过其上,俯视村落,夕阳满山,大有鸡鸣树间、犬吠云中之概。再行十五里为新竹,下车焉。

  新竹昔时围竹为城,以避野番,故名竹堑。今则设官置治,画井分疆,气运大开,非人力所能遏抑也。自头重谿、土耳沟以南至大甲溪以北为县辖,即厅城为县城。风俗、物候与淡水同,而民秀过之。内负崇山,外临大海。滨谿设大甲巡检,其余谿港十余,总以吞霄。中港源流为长,惟水浅难泊巨舟,故仍必以沪美、鸡笼通互易焉。境内土地肥饶,人民沃衍,蓝鼎元东征集所谓台北民生之利无如竹堑,而二百年後竟着其盛焉。

  在新竹二日,欲有事彰化。友人曰:『彰化在大甲谿南五十里,欲游彰化,先过大甲谿。溪广数里,发源内山,下多怪石。夏秋雷雨骤涨,骇流激湍,行人称天险焉。此时水平,或可涉筏』。出新竹西门五里,曰牛埔庄。三里,香山塘。四里,下寮。三里,盐水港。五里,老衢畸。五里,中港街,有汛。十里,山仔顶。五里,後垄街,有营,驻千总,稽查海口。宿焉。五里,乌眉港。五里,白沙墩。十里,吞霄街。八里,宛里街。二里,房里街,有城堡四门。约三里,房里,即猫里也。其山有猫里牛艍山,产矿油,甚大,昔从岩壁流出。又有玉山,亦在房里溪。山中晴霁,乃见峻岩峭壁叠白如银,可望不可即。相传前明郑成功自率步卒往,至山麓,遥隔一溪,毒甚,涉者多死,遂止。再行十里,大甲街。再五里,即大甲溪。余来时适逢阴雨,守溪二日,竟不得渡,溪阔多藤,溪人织草为蓆,名曰大甲蓆。复留溪一日,遂返新竹。在新竹又二日,仍坐火车至桃仔园,下车一宿,游大■〈山上坷下〉崁。

  大■〈山上坷下〉崁在桃仔园北十五里,本野番出没之区,阔约三百里。此地开辟,可垦良田数十万亩,足置一县治,直通後山。漫山遍野皆樟,大者合抱,气甚芬烈,熬其质可为脑,有脑寮、脑局在,岁出脑数百万,近设脑务总办理之。出鹿亦甚多。出大■〈山上坷下〉崁,仍由桃仔园坐火车至台北府城。

  次日,复坐东路火车访友人於金沙局。局在鸡笼内山。距鸡笼北十里曰七堵、八堵,凡十里至暖暖、瑞芳,二十里内皆金山。山气磅砖葱厚,左右岩溪,溪水映日,流砂闪耀。每日淘沙者约数千人。溪中时有山人小舟、伐木作薪、载往艋舰者。满山奇花异草,绿阴缤纷,男女红辫绿衫,歌唱自乐,真仙境也。又闻八堵山为产煤奥区,近有华匠濬煤井、仿西法以行之。又有硫磺产於金包里、冷水窟、大矿山、北投等处,距鸡笼近或二、三十里,远或四、五十里,皆为利源所在。台湾精华多聚於北路淡兰一隅,膏壤尤溢。是在官斯土者开其源耳。过此十里为三貂岭,入宜兰县界矣。三貂岭为台北第一高山,自麓至岭凡十里。当时岭路初开,草树蒙翳,仰不见天日。今则设关置戍,南逮苏澳,荒榛灌莽,几成坦途。

  余在金沙局二日,出山由火车回台北府,遂入抚幕。在抚幕四阅月,有在沪友人张君经甫为台北商务局总理,邀余办铁路票房事。在商务局一年。

  明年正月,张公转荐余於台东统营剌史胡公传幕府。张公曰:『後山多生番巢穴,地僻人稀,风瘴较前山为厉,君愿行否乎』?余曰:『当时之前山,亦今日之後山,有官司兵营以守之,何险之有』!

  适有本局斯美轮船送澎湖镇、安平府回署,遂乘其便。廿二日由鸡笼上船。自鸡笼至澎湖约二百里,皆弱水,波涛险恶。是月幸无风。

  廿三日黎明过澎湖沟,水势深凹,轮泊过此,必俟天明。东西阔百里,南北长数百里,文献通考所谓水至澎湖渐低、近琉球谓之落漈,想即此也。余从舟中远望,大小列岛星罗棋布烟波浩渺之中,自成天然位置。已正到妈宫澳。澳深数丈,左右各岛环列,中开一水,可出入巨艘。登高一望,外有西屿为之屏障,内有新城、龟山、蛇山相犄角。近於新城复筑炮台,更得控扼当关之势。夏秋台洋风涌险恶,轮舶多於此寄椗,亦好口岸也。列岛旧称三十六,而实则有名可纪者五十有四,最大除大山岛外则澎湖本岛。澎湖岛即妈宫岛,有妈宫街、妈宫城在焉。周岛七十里,居民二万,大半皆漳、泉人,束茅为屋以捕鱼,蓄豚饲鸡为生。物产不甚丰饶,米麦棉粟皆台厦接济,亦海外瘠土也。而地气温暖,四时皆夏,海风悠扬,亦不甚苦热。海畔多石花、铁珊瑚、海风藤。山问皆巨石,怒突偃蹇,奇块不可状,然质不甚坚,不可施椎凿也。康熙末朱一贵之乱,全台沦没,惟澎湖独存。国家以澎湖克而郑氏降,澎湖存而全台复,谓台湾形势全在澎湖,故移总兵驻其地,而实则澎湖虽非全台控制,而台厦之冲有此巨镇,果能设屯重兵,彼纵横海上者又安敢越澎湖飞渡而绝无顾忌耶。在澎湖一夜,次早仍由原轮赴安平。

  澎湖至安平一百五十里,即前台湾县也。昔曰安平镇,今改为安平县。同治十三年,海氛不靖,於安平之三鲲身造西洋炮台。郡港无内澳,鹿耳门昔可容巨舟出入,今已淤浅,改泊四草湖。安平巨浪滔天,夏初南风时尤剧,俗名曰「涌」,排击掀翻,响闻百里,天明即作,作时艘舶急驶澎湖或旗後以避之,虽泰西人之善驾驶,语及安平口无不目震心骇,此可称天险也。轮船泊处离岸二十里,皆以竹排转渡。排中设木桶二,放行李、坐人,往往遇涌有坏事者。此来日丽风和,虽有浪涌,亦不见其可畏。午正上岸。

  台南城大数倍台北,其街市之繁华、民居之稠密、百物之便宜亦数倍之,而地气太暖,风沙满目,水土似不及台北为佳。男妇老幼喜嚼槟榔,客来不奉茶,惟送槟榔。闾里诟谇,送槟榔数口即止。案槟榔即广东鸡心,粤人俟成熟取子而食,台人於未熟食其皮,合蛎房灰、浮留藤同嚼,可避瘴气。然三物合和,唾如脓血,亦恶习也。

  次早过南门外,路值土人迎大王神,金鼓震地,香烟属天。问之,则曰:『大王池姓,闽赤岸人也;此间最着灵异』。余遂入庙展拜,慨想遗风。嗟呼!凡生有功德於民,没则祭以报功,义固然也。以我王事实虽不可考,二百年来,里社不没其馨香,其必当时有实德感人者深矣。余与王同一本,遂欷歔久之。

  次早谒台南道顾公,遂留署。台南地土松浮,民气忙碌,似不若台北之平畴广壤。然帆樯鳞集,百物所聚,亦海外大都会也。台北多山,台南多水;台北多雨,台南多风。台北之土坚而红,故民风亦强而悍;台南之土皆沙,故民风亦流於弱。然草树鲜花、瓜菜茄豆,经年不绝,台南北皆然也。

  在道署二日,欲访友人孙君巡检於大武垄。地在嘉义、安平分界之区,蓝鼎元集所谓通罗汉门阿猴林为南、中二路之咽喉者即此。向作盗薮,故设巡检以驻之。次早出安平城,迤东北行二十里,时已薄午,遥见马牛四来,百货交集,讙呼喧杂,道路为塞,余不得已导舆夫叱路而出,盖村民无巨市贸易,往往十里、二十里有地定期设市,而远近售商者率以期毕集,昔人名曰市集,然不仅台湾然也。入署见孙君,谈綦久,留三日,仍回台南道署。

  查安平到台东,尚有九站山路。过凤山,即系番社,峭岭竣溪,险阻异常,非多队不可行。适胡公有饷船来在此,遂遣从人打发行李上船,余自起轿陆行。十二早出安平城,南行二十里曰大湖,市镇甚闹。再二十里曰阿公店,大市镇,民居更稠密,有分司营汛在,惟风沙太厉,行路者目不能开,遂止焉。十三早,由阿公店二十里曰楠梓街,亦大市镇,数里皆楠木,故名;入凤山县界。是日适市人迎会,蛮女■〈口尓〉衣红辫,满插香花,络绎不绝,亦趣观也。过此二十里,皆沙漠不耕之地,两塘芦荻黑暗如林,当时最为盗劫出没之区。去岁,凤山令李公严杀数十人,此风稍戢。再行六、七里,为凤山县城,止焉。

  由台北至台南,过大甲溪即无山,至凤山始有山,然亦不高。凤山城小而形势甚阔,东、南皆沿海,向称毒瘴恶地,官其邑者皆不敢至;今则民番杂处,商贾云集,亦台南之屏卫也。

  十四日出凤山城,东行十五里曰林仔边,地甚秀腴,清溪环抱,绿竹茂美,有三吴风。所见妇女皆水眼小足,瘦韵嫣然。过此皆溪,隔一里则涉一溪,深者渡以竹筏。最後一大溪,焦石嶒崚水浪汹涌,猝遇暴雨,多嗟灭顶。过溪为东港,宿焉。此日仅行三十五里,不啻六、七十里焉,皆以溪阻也。

  东港居民数千,皆草户,大半捕鱼为生。凤山沿海诸港,半多壅塞,惟东港水深二丈,商船便於出入,故繁盛焉。此地出蔗糖,多贱售我温,以港口与温海对峙也。

  十五日,两轿夫不肯行,遂止东港。是日适行李船到,丁哨官来见。午霁,步行海岸,见樯帆数只,皆冉冉欲我浙行,令人起乡思焉。

  十六日,由东港行约五里,遥望对峙海中有一岛,哨官曰:『此小琉球屿也,离此约六十里,岛中居民四百户,男女二、三千人,地不产五谷,以捕鱼杂种为生,恐宵小易於藏匿,近以屯兵守之』。案康熙时张给谏出使琉球记,谓由五虎门放洋过梅花所七日矣,今舵工上斗遥见东北一山,形圆卑如覆盂,四面无匹,心甚疑之;越日,因北风引舟南行,询之土人,则曰小琉球也,北去日本,东出弱水洋,当飘蓬莱、扶桑,不知何日西还。若是,则小琉球当此屿矣。再行十五里曰萧家庄。此地仅十数家,皆萧姓,然皆殷户,出米甚多。再行二十里为石头大营,即东州界,止焉。营官谭镇军以余统营幕府,即以官衔手版声炮饬队而迎。欲於次日上三条仑,谭营官曰:『去此数里皆番山险社,地僻人稀,非多队不能行,必须敝营先饬知各分棚以便派差伺候』。遂勉留一日。

  十八早,谭营官即派哨官一人、洋枪队二十人、刀叉大旗对号各二人,护余上岭。十五里至归化门营,换队焉。又十五里至六义社营,又换队焉。又八里至大树前营,止焉。营官欧君曰:『自三条仑至此,虽峻岭,马轿皆可行,过此四十里,凶岩峭壁,草木蒙茸,非番轿不能涉,故敝营半番兵焉』。十九日欧营官即备番轿一乘、番兵三十人,皆执枪矢以行。欧君复曰:『此去二、三里烟瘴甚厉,岁不见天日,六月非重棉不暖,公须含槟榔数口,以避氛焉』。番人每行数十步,辄长啸一声,作老鵩鸣,其声甚裂,群山皆应。复前行数武,见高峰数重,果皆壁立,番人屡以指语。不能轿,遂下轿攀援而上,屡涉屡仆,不得已复命两番兵挟掖而行。烟雾淋漓,十步之外不见人,鹿啼猿吼,远近俱闻,如是者十八里到大树林营焉。大树林十里,两旁皆合抱大树,树黑如山,人皆树中行,凶番往往匿此以枪矢杀人,月必数发。番兵过此,炮声不绝。屡以番语告人曰:『隔隔莫』,又曰:『麦溜溜』。隔隔莫,谓小心也;麦溜溜,谓快走也。再行十五里,为出水坡营,遂下岭焉。下岭较上岭愈险且竣,余既不能步,只得面山背坐,闭目任扛。八里为溪底营。溪底亦为番社最险之区。溪阔数里,冬春水涸可涉,秋夏飓风暴雨,往往漂人入海。两山石壁,皆作奇形。猕猿数百,见人不避。忽闻炮声,群焉升木,林树遂震震有声。有一哨兵告余曰:『数日前有凶番於此杀二人焉』。时日未暮,阴风怒号,岩壁半黑,鸦鸟无声,余心悚焉。今晚遂回舍溪底营。

  十九日,出溪底营,四里皆海岸行,北风卷面,尘扬接天,怒涛拍岸,倒卷如山。回视昨日所过诸峰,或雾或日,皆矗立万叠,不知昨日何以能过之。天地之色,至今日又为一变矣。十五里到巴郎卫。二十里到大竹篙,饭焉。又二十里到蛤仔仑。又八里到大麻里,亦大营,宿焉。

  二十日,自大麻营复遵海而行,数里遥见野番数人,皆卉服佩刀、骑牛高啸而来,余心复惊。哨官曰:『此皆已抚之良番,毋虑焉。前途山麓东西,茅穴累累,皆其寮社也』。余自十八日上三条仑,披凶茸、历瘴毒,旁行四百里,上升崖悬,下坠壑眢,敻不见人,至今日茅荒沙渚,始遇岛夷,则此行险苦可知矣。二十里到知本营。有番兵四人适杀鹿刺血而饮。李哨官留余午饭,遂煨鹿脯以待。饭後约行五里,遥见海中两屿对峙。哨官告余曰:『彼火烧屿也,纵横二十里,天清斯见,见者次日必大风;离此约六十里,居民五百余家,商船避风,间有至其地者。其一则红头屿也。此屿皆番族穴居,不知耕稼,以捕鱼、牧羊为生,形状无异野番,而性较驯。牧羊於山,剪耳为志,无争夺诈虞之习。民人贸易至其地者,携火枪至,则知其能伤人也,辄望然避之。语音颇类太西洋,然实莫测其所由。统岛周围约五、六十里,岛有高至六、七十丈者,而男女大小不及千人。光绪三年,恒春县周有基尝率船政学生至其地』。又行十里,则埤南大营焉。

  埤南面山背海,土瘠砂飞,一州仅寥寥茅屋十数家,其余鳞比皆番社也。登高一望,茅芋盈丈,大海无涯,欲城、无可筑之原,欲池、无可凿之水,欲田、无可耕之土,而并无可迁之民。当时原属生番荒岛、人迹罕到之区,同治十三年,因琉球漂风难民为此闻凶番所杀,日本欲为复雠,而实则觊觎东州,朝廷始派大臣沈文肃讨之。沈公以海途风信靡常,轮舟不能停泊,始议由凤山、恒春凿山而进。其途凡三出,而总以三条仑为通衢,然亦左山右溪,鸟道一线,侧足乃通。余甚怪当时官吏拔山通道,斩棘披荆,縻国家金钱数百万,仅开此三百里无益之岩疆,亦可为失计较矣。

  入营见胡公。胡公勤核猛朴,吏治才也,而带兵用人,非其所长。所统五营,南至花莲港,西至三条仑,纵横五百里,分紮三十处,共二千而实不及千人。呜呼!海疆营制,坏不可言,而台湾更甚。良以兵弁皆由内地脱逃而出,非昏眊即流活,无营不缺额,无兵不烟瘾。闻胡公之营犹较全台为可观。窃叹台湾孤悬海外,郑氏纳土逾二百年,向第有台湾、诸罗、凤山三县,彰化、淡水皆系後辟,自嘉庆中噶玛兰设官,且辟及後山矣,今则自苏澳、岐莱、秀孤鸾、埤南以逮琅■〈穴弘〉、恒春,拔木通道,殚尽人力,几及下余里,容发儋耳雕蹄凿齿之民皆得沐浴圣化,此亦天时人事所不容己者也。然而筑炮台、制水雷、调驻楚粤营勇,费已不资,而祸患仍出於筹防之外,盖亦治之者不得其本耳。余尝谓台湾惟东州地瘠无可为,中南民气忙碌,犹如日之过午未归食者,而台北山川磅礴、隆隆然如初日之升,苟得其治,未有不日兴者也。而其大要在练兵、兴学、理财、开矿、垦田。呜呼!台湾虽海外一岛,然亦东南七省藩篱,昔人固多言之矣。故谓南洋之防莫先於防台,台湾不失则东南半壁屹若长城,台湾若失则沿海诸省岂遂保百年无事乎?余此行首尾越三年,计五百六十日,三府历其二、州一、十二县过其九,越重溪十二,步高山九重,雾涉奔沙者十数日,计行千二百里,亦平生未历之崎岖,然亦壮游也。遂记之。

  ·(附)惜砚楼丛刊序·

  共和甲戌之冬,云从内兄木厂先生始创瓯风杂志,岁一周矣。於是又辑惜砚楼丛刊。首为方雪斋教授敬业堂诗校记一卷。云故得教授所藏砚,因以自名其楼,而此录又先教授之作也。方氏所着书已见於世者:有集韵考证,永嘉丛书本;韩集笺正,方校本;字监,陈氏湫濯斋刊本;干氏易注疏证,敬乡楼丛书本;宝研斋吟草,道光活字本。其未刊者:有唐摭言、吕氏读诗记、困学纪闻诸书校本,王右丞诗笺注、守孔约斋杂记若干种,云欲为之别谋刊刻。次孙籀膏徵君顾亭林诗校记一卷,此作曾载神州国光社古学汇刊中,云未之见,是册得之徵君哲嗣孟晋先生,悉依手稿重校,与前杂志所录迥异,洵佳本也。次黄漱兰通政诗葺一卷,为同社宋墨庵先生之所辑者。通政有江南徵书文牍,刊之敬乡楼丛书;钱虏爰书一卷,未梓,盖记咸丰十一年金钱会匪之变,当时咸称实录,固可传也。次木厂先生补录杨氏嘉所辑黄鲜庵提学遗文一卷。次宋平子徵君所作孙籀膏、陈介石二公诗序,为向六斋无均文集所未箸录者,云为别写曰莫非师也斋文录一卷。次平阳刘厚庄先生增补其乡先辈叶篔林明经所着方国珍寇温始末一卷,为有关於吾瓯一时兵事,而其考据之精,得以补订旧史之阙文,为足贵也。次青田端木叔总拔萃所撰其父中书君太鹤山人年谱一卷,亦木厂先生之所补辑也。次取卧庐先生所作全台游记一卷殿焉。综此刻都凡八卷,是云刊书之始,而校雠纯驳,则非所敢论也。中华民国二十四年三月十日,瑞安林庆云校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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