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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戊随笔
丁未九月二十日子时,登舟北上,挈桑、顾二姬、子海儿、女元娜、荣娜,偕侄孙醴泉、门人王师俭同行。前数日,乡人醵饮於千佛寺祖饯。连日席间王菽原方伯赠言云:办事不可好胜,居官不可好名;审度时势,自留退步。旨哉言乎!笔之勿忘。
二十八日五更,时舟泊高邮州刘坝地方,奉上谕,补授台湾道。三十日抵清江。初一日侨寓姻戚孙轩臣家。其子伯醇,余婿也。初三日渡黄,住王管。接仲弟信,可回苏候凭。初五日折回轩臣家闲居,检点箧中旧稿,钞副本寄藏於家,亦忙中闲趣也。
山右旧友杨石卿,赠皇朝舆地韵编一本、补三国疆域志二本、甘泉薛子韵闽游草一本、舆地图略一本、郝氏褒忠录二本、左传旧疏考证二本、扬州水道记二本、梁节愍公(于涘)遗集一本、旧作读蜀碧论与驿站州县书,并属校刊。
石卿出明儒抄宗丰稷鲁诗世学三函、春秋集传详说二函、朱拙存(桓)历代名臣言行录四函,售而藏之。鲁诗春秋卷首云:男道生校。海儿亦名道生,则此书应归余家也;什袭寄叔愉弟藏之。名臣言行录置行箧中。又购兵书四种。又诸葛忠武书二卷,抄本极精。
河尹潘巽庵(汝济),山左济州旧好也。遇於河上,赠海儿星岩端砚一方、钧磁水盂一件。给女婿孙伯醇,巽庵偕行(?)。
石卿以江都梁节愍公遗集一卷属题,词云:甘付清流问水滨,余生又作狱中人。降旗影里多青紫,撑住水天一小臣。稗史传奇佐尘谈,庸庸误国亦羞惭。请看奴仆知忠义,千古芳名共一龛。
清江得纪效达辞城守筹略、练兵实纪、火龙经各书,取家藏攻战秘书七书、闽中所得戎马风涛集参观之,皆互相发明。
兴化任大椿着小学钩沉二本,王念孙校板已无存,当属许印林校正复刊行世。印林同年,时游河师幕中。
轩臣爱畜鸟,清晨嘤鸣不绝。赋一绝句云:樊笼长独住,饮啄向人求;祗为负文采,飞鸣不自由。又与伯醇带鹰犬同出猎,口占云:鹰犬出郊原,堪怜狡兔奔;别无夙仇怨,为报主人恩。又斗鹌鹑有句云:祗因争食栗,虽勇亦何为?
清江访闻有安东人薛举、钱培,技勇极精;清江人刘四海,极善搏击。又河南祥符人臧虎头、庐江人江龙门(开)、宿迁人臧木庵(纡青),皆一时奇才异能,惜俱老於田间也(江後官陕西富平令;臧官至观察,督兵桐城,殉难)。
出门九日,即奉恩命,简任台湾。今春登狼山,卜签云:深山多养道,中正帝皇宣;凤翥鸾翔出,高升过九天。适符九日之兆。时山东院司以下皆被议,或有劝其仍进京者,冀山东路近,易以挈眷,且免风涛之苦耳。向来道府未至京,即奉旨得缺者,皆於本籍及出仕地方领凭,是以即由清江折回苏州;但服阕中途奉旨,则创见也。仲弟先有信,属回苏俟凭,後亦属其仍行北上。余思万事顺其自然,未可以机心应之,且无以报知己。刘玉坡制军密摺奏请:有「臣自揣不及」之语。尝有句云:宦境终无知足日,人生总有别离时。八月间和顾殿言同社赠别诗有句云:但期海面澄清日,愿近天颜咫尺违。此诗谶也。
十一月十七日渡江,入丹徒闸河,水浅,泊於回空粮船之中,停滞十余日。清江得兵书数种,终日读之。舟中句云:牙纛千军拥舳舻,寒江雪夜读兵书。
出丹徒闸河,有地名「狗庙」,祀义犬也。可以人而不如狗乎?
秘书七种云:江海遇大风,焚戌皮则止。戌皮,狗皮也。又乙酉、丁酉日,烧三岁雄鸡羽灰,扬之止风。
苦咽喉下坠,面北,男以衣、女以裙下边举向项间刮之,即愈。鱼骨鲠不下,倒其箸於桌上敲之,骨自下。
刘燕亭方伯赠新辑三巴金石苑,搜采甚富,寄藏於家。
严问樵送沈饴原总宪太翁挽联云:五世同堂,孙曾元科第传家,已四列贤书、三游泮水;百龄偕老,事葬祭哀荣尽礼,有七旬孝子、一代名臣。
渡海之前,以坠落之齿并爪甲封寄两弟;致书云:昔人有以齿为塚者,万一不能生还,以此瘗於先茔之侧可也。
戊申正月抵浦城。陆行至福州,十余日可至;改行入滩河,下流虽速,亦未见必无阻滞也。然陆路供帐者烦且苦,是以仍买舟而行。舟以竹箬编为篷席,箕踞其中,前後无障蔽,篙师将以竭目力也。夜以木板为门,排而合之,门外悬灯旗。从等皆寝,侄孙醴泉适披衣起,门外火炎炎上,则灯旗皆焚,当扑灭之。何在非危境,幸而免,则不觉也。自里门坐三舱船至清江,又易太平船回至杭州,又易江山船至衢州。此滩河船凡三易矣,每船必烧灯一次。从者解之曰:此升擢之兆云。仆人王禄者,素病癣疥,蓄砒酒刮治之;又仆人袁升,估药酒以去风疾,其瓶两相似。匆匆登舟,行李错乱。夜方食,袁偶思饮,误取王酒;斟未半,侄孙坤图至,并尝之。时海儿在别船呼袁去,客有张姓者来,又啜之;水手见之,并分余沥,皆懵然也。少顷,王至,曰此非袁酒也。众始悟其味之不相似也。相从而呕,终夜有声,幸皆无恙。向使举杯之时,无适相值者分而饮之,则中毒必深;非海兄一呼,且三爵未已也。终食之间,四命之存亡系焉,其亦有默佑者乎!幼女患呕吐,将逾月矣;似脾虚,不能投以凉剂。然大便久未通,又未可温补。偶泊滩河南岸(地名),有观音阁,问有仙方否?庙祝言语不通,妄应之。及求一签,则问事、非药方也。签有蜂采蜜语,因以蜜服之而瘳。
腊月,由苏到杭。新正初七日,自杭州入衢州。沿途观灯,兰溪尤胜。二十日渡仙霞岭。二十四日抵浦城。二月十三日到福州。三月十六日自福州起行。二十一日到泉州。二十八日到蚶江。四月初一日祭海,告文云:维某年四月甲辰朔,某敢昭告於天后圣母、风神、海神之前曰:恭奉诏命,风顺水平;出口入口,无惧无惊。誓尽心力,报国安民。天地鬼神,监此丹忱。谨告。祭毕,回馆。初二日挈二姬、二女,同海儿登欧进宝舟。舟可装载四、五千石,中设天后龛,下为悬床,两旁小舱各三间,土名曰马列,前後可容数百人。桅三,其一高数十丈,围数丈,席帆纵横三、四十丈,柁椗将千斤,此为正驾。又副驾二,幕丁分坐。同行者,随员唐均、陈恩布、友人刘沂泉、潘巽庵、侄荣秋、侄孙醴泉、家人袁升、王洪、毛贵等二十余人。初三、四两日,天气晴朗。初五日即得西北风,出口平安。将午,入洋,风益猛,而雨且集,渐形簸荡。至将夕,更甚。夜间,天昏地暗,片叶入旋风中,坐卧不能定,器皿门户皆震动。眷属并仆地,稍动则唾呕不止。予初抱海儿於手,惟默祷天后,诵观音咒;旋与儿皆睡。夜间,儿起坐,索烛、索茶,大哭不止。家人王禄,唾洟蛇行至前,送茶半瓯。儿大呼其母,而顾姬卧於舱下,不能动,动则眩晕。但呼儿,不得近。烛旋灭,昏昏冥冥,风雷澎湃之中,微闻母子遥遥呼应而已。又闻砉然,如石破瓦飞。则悬床左右堆积木板釜盖以千百计,每起一浪,即滚倒如演团牌阵。细审之,其置於舱面者,设有变,可挟以凫水耳。复铮铮有金铁声,船唇排列巨炮,防洋盗云。久之,天将明,但见白浪如山,舟从半天起落。初六日,日出,稍定。问舟人曰:尚有三更路(每更六、七十里)。顷刻,曰:即到鹿港口。向来从蚶江对渡鹿港,有一定港口,不能移易;乃风帆迅利,不得泊,收之不及,已驶过二百余里。近笨港,落帆,入内洋,下椗,北风极大,不敢行,终日在风浪中撞打而已。远望副驾二船不约而同,入笨港矣。相距尚数十里,隐约帆樯可辨。四面仍水天混茫,不见一物。至初九日,依然天清日朗,舟中人渐能起坐饮食矣。停泊四日,自谓无恙;然猝起风暴,或撞碎、或漂出,皆未可定,彼时固懵然也。笨港县丞管裕畴,山东旧僚友也。是日,破浪而来。嘉义县令王廷干亦至。各以小舟来迎。及初十日,乃促舟人挂帆入港,行二十余里,仍以水浅不能行而止;彼意欲折回鹿港口也。於是,以小舟缒系而下,挈海儿同登岸,姬女辈後至。是日水平如镜。初十日住南港。十一日住嘉义。闻郡城兵变,事稍定。十四日,余先由嘉义至茅港尾。十五日申刻入府城,十八日到任。眷口於二十日嘉义起行,二十一日进署。行路凡七月,水陆平顺,蹈危赴险,幸赖神佑。回首思之,犹深惴惴。後闻鹿港口沙碛不易收泊,风驶至笨港,土名下湖口,平直易入,且至郡近陆路二百余里,三船不约而同,亦神力也。副驾船在後,见余舟大半侧入浪中,船底高出,有绿色球灯在帆樯上下隐现。沂泉见浪花中坐一小孩,身穿红衣;有两雀入舟中,一立樯上,一入舟翔视众人而去。余抱海儿昏睡时,见有两儿同卧。皆神佛幻像也。谨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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