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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丑媳妇隐妒侍夫

 

  词曰:

  功名捉鼻谁争竞,无端一与徼天幸。所志在风流,天翻吝阙俦。从有天府妾,勉聚同心结。还愁薄命人,准逃前世因。

  大凡天下之事,多有不平。那田北平是个丑男子,娶得来的媳妇,却又是美丽的佳人。若是俊雅才华的丈夫,偏娶着一房丑陋的夫人。俗语说得好,姻缘本是前生定。这都是命里注定,非後人力所能为。闲话休题,言归正传。且谩说田北平求亲之事,却说湖广江陵府,有一个学士,姓唐,名滢,字子才。

  自幼年读书,眼空四极,名塞□间,出赴科场,早登甲第。先从学士出选临民,每多德政。一日公务已清,退居内署,叹道:『目下便要告休,暂图安逸,怎奈封疆多事,朝延命臣下各举边才,那些当道诸公,交章擢荐,不日就有重任相加,还喜得简诏未到,且图几日安闲。只是一件,下官才固有余,貌亦未尝不足。少年的时节,只道天不生无对之人,定有个绝色女子与我联姻。谁想娶着的夫人,竟是当今的嫫姆,劣状多般,秽形毕集。只有一件还感激他,世间的丑妇,没有一个不妒的,世间的妒妇,没有一个不悍的,他於妒之一字,虽然不免,还喜得妒而不悍,是他短中之长。下官新娶两房姬妾,一个姓周,一个姓吴。周氏的才貌虽不叫做一全,却能主持家务。下官得了他,可免内顾之懮。吴氏既有太真之美,兼饶道韫之才,自是当今第一个女子。夫人待此二妾,也还在贤妒之间,实惠虽然吝惜,虚名却肯均施。每到饮酒宴行的时节,任我倚翠偎红,随他献娇逞媚,不露一点妒容。只到酒残歌阕之後,寻衾问枕之时,方才露出本相来,不许下官胡行乱走。嗳,我想男女行乐,何必定在衽席之间,只此眼底留情,尊前示意,尽有一种不即不离之趣。只是难为了姬妾些儿。这也是红颜薄命之常,只得由他罢了。下官今日拜客回来,则索与三位夫人,宴乐一回。』正是:

  培养精神亏丑妇,维持风月赖佳人。

  却说唐夫人在内堂玩耍,说道:『身才七尺,腰仅两围,窄窄金莲,横量尚无三寸;纤纤玉指,秤来不上半斤。貌遇花而反羞,真个有羞花之貌;容见月而思闭,果然是闭月之容。

  想我这付嘴脸,生得这般丑陋,就该偃蹇一生了。谁想嫁着唐郎,竟是当今的才子,他得中之後,我又做了夫人。这就叫做:前生不作红颜孽,今世应无薄命嗟。只是一件,他近来娶了两个妖精,一分碍眼。我心上其实容不得,要下毒手摆布他。只是仔细想来,唐郎近日举了边才,诏书一到,就要去赴新任。

  料想多事之秋,带不得家小,等唐郎赴任之後,寻两分人家,打发他就是了。这也有限的日子,何须苦做冤家。只是一件,看便许他看看,若要时常到手,却是不能够的。只好在新婚的时节,赏赏滋味罢了。叫丫环整备家常筵席,好待老爷回来。』

  丫环道:『晓得。』唐子才御了公服,步人後堂,说道:『苟免应酬烦,且效於飞乐。』见了夫人道:『夫人我为应接纷纷,忙了半日,此时稍暇,只该饮酒,可曾备有家宴麽?』夫人道:『备下了。叫梅香唤出两位姨娘来。』梅香应道:『晓得。二位姨娘有请。』周氏、吴氏一同步出後堂,见过了老爷夫人。

  夫人道:『梅香,看酒来。』周氏、吴氏二人,送过了酒,一同入席,大家欢饮一顿。子才道:『夫人宽饮一杯,二位,来来来,大家饮两杯。』对周氏道:『我已经改昇边缺,不日就要起身。与你交杯之日尚少,不知何年,重复交杯。』搂抱周氏,共饮了一巨觞。复搂抱吴氏,又饮了一巨觞。夫人看见这等行乐,心下甚是不耐烦,便说道:『相公,你醉便醉了,也还要稳重些儿。』子才仍复回席,畅饮一会。只见老院子,持京报从外而入。跪禀道:『老爷,京报人到了。报老爷高昇经略使,巡视南边。』子才道:『知道了。叫他在外面候赏。』

  老院答应而出。子才道:『夫人,下官既有王命,少不得就要起程,家中之事,都要付托与你了。这两个姬妾,都是好人家的儿女,又且德性幽闲,我去之後,全仗你看顾他。』夫人道:『你自放心,都在身上,决不奚落他就是了。』子才道:『家宴筵开,简命忽至,令人从起别离情。且饮尽杯中酒,沈醉交欢,止今宵,到明朝早起相送行。』夫人道:『丫环掌灯进房。』扯住子才的手,一面走,一面说道:

  今宵还与君共枕,明早夫君便登程。

  莫把良宵耽误过,同我上床好饯行。

  子才便回顾周氏、吴氏,被夫人扯进房里去了,不得与二人交欢行乐。周氏对吴氏道:『他二人闹闹热热进房去饯行去了,丢你我二人在外,冷冷淡淡,如何是好。』吴氏道:『不要怪他,我们有了这种姿容,原该受苦,若还也像那副嘴脸,自然有好日子过了。』周氏道:『也说得是。』吴氏道:『姐姐,今晚不如到我房里来去睡,还有闹热之处。』周氏道:『你也是个女子,有何闹热之处。』吴氏道:『我有一件东西,同那话儿差不多。大家来去闹热。』周氏道:『如此我又来分惠了。』二人也相搂入房去了。

  且休题唐子才分别上任之事。却说何夫人,与张一妈约定到菩提寺进香,兼相女婿。寺内和尚,急早起来,拜佛上香。

  便道:『寺院门前鹊噪,知是舍财吉兆。若无信女烧香,定有善男设醮。茶汤及早安排,果品预先理料。献斋的攒盒一收,募缘的疏簿就到。莫怪我出家人,都有医不好的贪瞋,须知和尚们,有脱不去的常套。自家菩提寺中,一个住持的便是。今日天气晴明,怕有人来烧香还愿,则索打扫禅房伺候便了。』

  田北平携着正生说道:『莫笑世间花貌丑,戏场里面不能无。』正生道:『大爷,你说我们两个来到这边做甚麽?』北平道:『特来相亲。』正生道:『大爷便是相亲,据在下看来,只当还是做戏。』北平道:『做的是什麽戏?』正生道:『今日做的戏文是演西厢,要与那俏鸳鸯奇逢在大雄殿上。恁要在画中求宠爱,教我在影里做情郎。』

  北平道:『你来做张生,我追陪你游玩的,倒是个法聪和尚了。』正生道:『只怕这美号也难当,那有倒秃不全的法聪和尚。大爷且往这边来去。』

  却说张一妈随着何夫人与小姐,一直竟向寺中而来。何夫人说道:『十幅长幡,绣着个佛像,眼是光明藏。捧来奉献梵王。但愿祈保亡者超昇天界,生人福寿安康,赐一位好东床。

  得女儿於归,早把做娘的心宽放。』一妈道:『来此是了。请夫人小姐一同进殿上去。』住持和尚带了两个徒弟来挂长幡,敲钟□□夫人小姐□□□□□佛□献菩萨□八□□□一边□□□□□也随後行了礼,住持请夫人小姐到里面去吃茶。一妈道:『众位师父请便。待我请夫人小姐随喜,一会进来吃茶说是了。』众和尚都退开了。一妈道:『远远望见个官人们来了,夫人小姐请辨了眼睛细看一看。』一正生道:『方才进得寺里回廊,□参了韦驮,谒罢金刚。只闻得宝殿上风,来降檀香,内带着兰幽香。』北平道:『我和你同到殿上走去。』

  夫人与小姐留神细看着正生,北平与正生偷眼去看小姐。

  正生暗道:『看着那俊俏的面庞,好教我心痒,险些把跳东墙的脚儿高张。怎当他前有夫人,後有红娘。只道是做张生,全要风流。怎奈这个郑恒,就在对面当常』夫人道:『一妈,方才这两位,那一位是田郎?』一妈道:『那一位绝标致的就是了。』夫人道:『果然好个人物,我儿,你道怎麽样?』小姐道:『姿容便好,只可惜轻浮了些,竟像个梨园子弟的模样。』一妈道:『那不要怪他,只为近来的文人,都喜欢串戏,他也曾串过正生来,所以觉得如此。』夫人道:『这等说,我女儿的眼力其实不差。』小姐道:『超外初无脱,清中自有狂。

  为甚的读书人,忽入优人阵。终不然登科及第的人,定是这等风尘样。』一妈道:『请问小姐,这头亲事还是许他不许他?』

  小姐道:『且慢,待我仔细再看他神情,静听他的声响。』一妈道:『既然如此,他进禅堂去了,我们也随进去看来。』却说正生对北平道:『这一位小姐,真是天资国色,绝世无双。

  大爷你一定是中意的了。』北平道:『不瞒你说,我这双眼睛,是有白花的,看不一分明白。求你细讲一讲,他面上的颜色何如。』正生道:『他的风姿,光如月色;他的颜色,鲜艳如花。』北平道:『眉眼何如?』正生道:『看他展春山,兴欲狂,转秋波,魂欲散。』北乎道:『体态何如?』正生道:『他的腰,好似风前柳,态似浮云物外翔。』北平道:『这等说,容颜体态俱好。那双小脚,约有几寸?』正生道:『要量他的小脚麽?那西厢记上,有个现成的法子,来去看他踏软径的新鞋样。』指着地下说道:『大爷,你将那验芳尘的旧法量。』北平道:『这等说起来,竟是一个十全的了。你看,那夫人小姐,也进来了。』心中暗暗的思道:『待我也做些风流态度,与他相相,或者替身相不中,倒相中了正身,也不可知。』遂偷眼看着小姐,装出许多数不尽的丑状,他自己一点也不知道。总而言之,自丑不觉就是了。

  却说一妈引了夫人小姐,步人禅堂。一妈道:『他们立在左厢,我和你走到右厢,去细看一看便了。』小姐扯一妈背後,问道:『一妈,那旁边站的是个甚麽人,就丑到这般地步。』

  一妈道:『那是陪他来玩耍的。』小姐见他这般容貌,又装出许多丑态,遂掩口而笑。北平见小姐喜笑,痴心想道:『你看他满面笑容,一定是相中了我。』正生道:『若是这等的喜笑,转令恐惧徨。似这等当瞋反喜的面庞,休说他得意形象,要佳人中意,请男儿自量。劝你把装作模样,收藏一收藏。』小姐私自想道:『我起先单看那人,不曾看见这个厌物,所以求全责备,不觉得苛刻起来。如今看了这副嘴脸,再把那人一看,就不觉恕了许多。真个是两物相形,好丑自见。』夫人道:『我儿,这位郎君,也看得过,就许了他罢。』小姐道:『但凭母亲作主。若论仪容,须再商量。当不得那丑郎君,将他帮衬。』对着一妈道:『你对他说,全亏了那同行魍魉,做了真正的月老,切莫轻慢相忘。』一妈对正生道:『恭喜相公,夫人小姐,都亲口许了,快血日,送聘礼过去。』北平一闻此话,便满心欢喜,不觉作狂大笑。正生见他如此欢喜,背地里替他忖想道:『贺喜他新婚的话,一张他听了佳音,便欢喜欲狂,那时把花烛安排迎入洞房的时候,我还替他愁哩。第一愁,进门的时候惊风骇浪。第二愁,拜堂的时候,肚膨气胀。第三愁,上床的时候,死推活攮。第四愁,合欢的时候,牛舂马撞。到那时才得个心降意降。甚麽来由,造下了这般孽。』对北平道:『大爷,这下来去回打点。』北平道:『田义替我到先生那里去,捡择过好日期,送聘过去。』正是:

  踏破铁鞋无处觅,得来全不费工夫。

  张一妈见田北平三人去了,来对何夫人说道:『夫人,我对他讲过了,就血日,送聘过来。』何夫人道:『你对他讲过了麽?如此,我们回去了罢。』正是:

  信步游僧院,随人入讲堂。

  亲亲俊雅士,方许作东床。

  且说田义一日早起,梳洗已毕,说道:『自家田义,虽是赋材敏捷,秉性忠良。只因祖父式微,投入田家为仆,以致青衣世袭,使豪杰无致身之日。犹幸紫陌相连,俾纪纲有见才之地。前日曾以助边一事,从惠家主,做个尚义之民。且喜得言听计从,竟着我便宜行事。近日朝廷为兵饷不足,特差宣抚使一员到此搜括钱粮,已曾写下呈词,则索往衙门走一遭。我思这一万赀财,也非通小可,既劝主人助了朝廷,那官府取主要实实在在替朝廷做些事业才好。万一官侵吏匿,作了纸上的开销,使家主徒受虚名,边军不占实惠,这注钱财就只当委之沟壑了,如何使得。来此,也是宣抚衙门,不免在廊下站立一会,伺候他陞堂便了。』候不多时,只听得内衙发点,三声头门鼓吹。不一时,那宣抚使坐了大堂,说道:『下官受事未久,临莅方新。蒙圣恩,於兵马钱粮之外。另加一道敕书,着我搜括军饷,接济诸边。我想这水旱交薐之後,三空四匮之时,本等的钱粮,尚且催征不起,额外的军饷,如何措置得来。已曾偏差员役,往各郡催提,并没有分毫解到,好生烦闷。叫左右,有催粮的官吏转来,速速教他进来回话。』左右都应诺了。只见两个差官,各捧令箭说道:『赤手回钧旨,空拳缴令旗。钱粮无着落,常例不曾亏。』二人一直走进大堂缴令。宣抚见了,连忙问道:『你们转来了麽?所催的钱粮,解得多少来了?』

  差官禀道:『大老爷,那地方官说,年岁凶荒,民穷财尽,一毫也催征不起,故此分文无解。小的们空拳白手,不敢回来。

  带了一员地方官,教他自来回话。』宣抚道:『着他进来。』

  差官传话出来道:『大老爷教地方官亲自进去回话。』只见一员乌纱表衿的官长应道:『晓得了。』便道:抚字在心劳,催科计未高。

  自来书下考,参罚岂能逃。

  这员官长,听得呼唤,不慌不忙,从从容容,从角门入丹墀,走上堂上,见了宣抚,行了停参礼,站立在一旁。宣抚道:『你做朝廷的官,就该乾朝廷之事,为何把皇家的功令,视若髦弁?』地方官禀道:『当这水旱交薐之际,三空四匮之时,卑职每自催征,怎奈捱家叹苦,比户嗟呀。』宣抚道:『本院现奉新旨,还要在本等钱粮之外,另加搜括。何况分内之粮。』

  地方官道:『老大人莫怪卑职说,若要另加搜括,只怕青苗未举,祸发萌芽,朝廷算小懮更大。』宣抚道:『搜括之事即不可行,本院要往民间借贷,可行得去麽?』地方官摇头道:『行不得,行不得。若肯把私囊来借贷,又何不把正粮完了公家。』宣抚道:『知道了。你且回衙理事。』地方官辞了宣抚,出衙从容去了。宣抚道:『这事把来怎处。』叫左右且放了投文牌。只见一人持了状,站立牌下,收文人收了状,即上堂去了。

  宣抚看状,便惊呀道:『原来有个尚义之民,做汉朝卜式故事,要来输财助边。怎麽有这等奇事?叫他进来。』左右唤他进去,见了宣抚。宣抚问道:『你就是田万锺麽?』田义道:『田万锺是家主,小的是抱状家属,叫做田义。』宣抚道:『你家主是何等之人,为何有此义举?』田义道:『小的家主,虽是一个编户民家,意念深懮。见边庭空乏,军士呼饥,主帅无法。怕的是饥军溃败,敌贼扰乱中华,那时节独木难支,与其把膏腴变做沧桑,倒不如割资财输助皇家。』宣抚道:『编氓之中,竟有这等义士,可敬可敬。既然如此,本院这里就要草疏上闻了。你那家主,日後不要懊悔。』田义道:『家主出於本心,又不曾有官吏强逼,何悔之有。只是一件,这一万赀财,家主也费数年蓄积,既然助与朝廷,但使贫弁不能染指,好吏不得侵渔,使家主一点忠君爱国之心,施於有用之地,这就死而无悔了。』宣抚起身说道:『有其主,必有其仆。不但那家主尚义,可称草野之忠臣;就是这仆从能言,也可谓风尘之杰士。本院一面草疏上闻,一面发批起解。不必另差官吏,就烦你主人亲解便了。你家主的义气,实可夸奖,就是你仆从能言更可嘉。这筹边伟略,经国谋猷亦非假。你起来站了讲话,我岂敢把你仆来看待。你将来未必居人之下。』田义道:『请问老爷,万一家主有事不能前行,可好容小人替代?』宣抚道:『既然如此,竟用你前去便了。你回去对家主说,倘若边疆报捷,海宇承平,一定要叙功请赏。不但家主身荣,就你也有好处。少不得仿前徽与文子同昇故事。』田义叩谢而出。宣抚道:『吩咐封关门。今日竟有这等奇事。』正是:

  节钺筹边力不胜,岂知尚义出编氓。

  从来礼失求诸野,到此方知我辈轻。

  却说田北平自在菩提寺相亲回来,选了吉期,送聘迎亲。

  吉期将至,便自己踌蹰道:『我田北平央了替身,相中那头亲事,今日迎娶过门,眼见得第二位佳人,又被我骗上手了。只是一件,他进门的时节,看见新郎掉了包,一定要发极。那以前吹灭花烛,暗中摸索的法子,只可偶行,不堪再试,须要另生一计才好。如今亲事将到,并没有一毫主意,如何是好。』

  正在懮疑不决,左思右想之时。只见田义欢欢喜喜走得进来,说道:『义举初成,佳期又到。回复东君,一齐欢笑。大爷,恭喜你!』田北平道:『你回来了麽。助边的呈子,准与不准?』田义道:『岂有不准之理。宣抚老爷看了呈词,不胜之喜。

  说他日海宇承平,自然要叙功行赏。大爷的前程有望了。』北平道:『前程不前程,先去十万金。将来没好处,我只埋怨你这退财星。』田义道:『还有一件,那宣抚老爷,不肯差官起解,竟要给了批文,烦大爷自己送去。田义说,家主有事,不能前行,将来是田义替解了。』北平道:『这桩事,是你寻出来的,你自去承当,不干我事。我如今正在烦闷的时节,不要来添我的愁肠。』田义道:『做亲是好事,有甚麽烦闷。』北平道:『前日是央人代相的。难道见了正身,没有一场做作。』

  田义道:『原来如此。大爷你莫怪我说,前面那一次成亲,都是你自家不是,做坏了规矩,所以有许多气啕。自古道,夫乃妇之天。进了你家的门,就是你的人了。怕他强到那里去。那吹灯掩饰之事,都是多做的。』北平道:『依你讲来,该怎麽样?』田义道:『大爷的夫纲,就该从进门的时节整起。他若还装模做样,不肯成亲,大爷就该发起恼来,或是寻事打丫环,或是生端骂奴仆,做个打草惊蛇的法。妇人家都是胆小的,自然不敢相拗了。』北平听了这些说话,於是大喜,说道:『有理,有理。少刻进门,就用此法。你且回避了。』田义各自理事去了。北平道:『如今轿子将来到了,待我预先发起威来,省得临时整顿不起。』便装威作势,叫丫环小使,『替我收拾洞房,点起花烛,门前挂了彩,炉内烧了香。少刻新人进了门,若有一毫不到之处,每人重打三十板,一板也是不饶的。』众丫环小使都应道:『晓得。』说话之间,只听得笙歌嘹亮,鼓乐喧天。一个小使来请道:『花轿到门了,请大爷到厅上来拜堂。』北平装威作势,摇摇摆摆,步出大厅。嫔相赞礼,大吹大擂,夫妇双双,同拜天地祖先毕。吹吹打打,掌灯送入洞房。

  北平与何小姐对面坐了,吩咐众人道:『你们都出去罢。』众人答应而去。丫环揭去了纱罩,何小姐一见,遂吃大惊。暗道:『前日相的是那一个?这是他的陪客。为何那人不见,倒与暗客做起亲来。我知道了,这都是巧计儿装成的圈套。他分明是玉镜台前的老猢狲,不知把谁家刘阮扮做仙君,指定了道旁玉润。到如今把村郎换去了仙郎,也教人方悔迷津。』又低头清看道:『世上的丑人也有,何曾丑到这般地步?仔细看来,竟是个鬼怪了。难道我好好一个妇人,竟与鬼怪做亲不成。我且坐定了,不要理他。』北平道:『叫丫环斟起合卺杯来,待我劝新人饮酒。』丫环斟了酒,北平举杯劝道:『娘子,你进了我家的门,就是我家的人了。劝你不要愁烦,饮几杯酒好睡,休愁闷,今生配偶已自前生早结定。非无缘分,但想起足上红丝已系定,把满面妍媸,都休要论。若是没有缘法,纵然是潘安对面,也难相认。』何小姐听了此言,遂掩面而哭。北平发怒,说道:『怎麽,夫乃妇之天。我做丈夫的,好意劝你吃酒,你酒倒不吃,大啼哭起来,难道走进大门,就要与我反目不成?我有道理,叫丫环!』丫环应道:『有。』北平道:『我如今斟上一杯酒,委你去劝劝,他吃乾了就罢,若还剩了一滴,打你三十皮鞭。把那军令,移来合卺。』丫环斟酒去劝,何小姐不饮。北平对丫环道:『委你去验杯,看吃乾了不曾。』丫环验道:『禀大爷,原是满满一杯,并不曾吃。』北平大怒道:『扯下去打。把无情的捧打。梅香,略略示些夫纲的严令。』

  这一个梅香,扯了这个丫环去打。打完,北平道:『如今又委你去劝,若还不饮,少不得也是三十皮鞭。』梅香斟了酒,跪劝道:『大娘,我是有病的人,经不得打,劝你吃了罢。』何小姐暗想道:『他那里打丫环,分明是吓我。我想,走进了这重牢门,料想跳不出去。今日的失身,自然不免了。倒不如捏了酒杯,吃个烂醉,竟像死人一般,任他蹂躏便了。省得明明白白看了那副嘴脸,不由人不害怕起来。说得有理。』还转过面来说道:『你且起来。我如今不害你了,你只管斟,我只管吃。拚了一个醉死,也强如别寻短计。』梅香方才起来,何小姐举杯道:『借这酒来权消闷,要那魂不附体,全靠这曲孽把人殉。』把酒吃乾,道:『我还要吃,快些斟来。』梅香连斟,小姐连饮,道:『但愿我的命,随这杯尽何妨。』连覆数杯,何小姐吃得大醉。北平欢喜道:『妙哉妙哉!被我一阵虎威,弄得他伏伏贴贴。如今慢橹摇船捉醉鱼,何等像意。比当初吹灭了灯,暗中摸索的光景,大不相同了。』叫丫环,『擎灯高照,待我扶新人上床。』新人醉了,把手扶着新郎走。说道:『风流降服闺中俊,红鸾喜事今番闻。腮紧揾时,褌缓褪,鸳鸯被里异香喷。』北平这番做亲,新人已知他的陋脸,但不知後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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