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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观音院唐僧脱难 高老庄行者降魔
【李本总批:真是一对好夫妻,毕竟老婆强似老公。大抵今日天下就有老猪做老公,还有老孙来做老婆降伏他。如何好不怕老婆!如何好不怕老婆!
行者装女儿处,尚少描画;若能设身做出夫妻模样,更当令人绝倒。】
【澹漪子曰: 前一回袈裟已得,则三藏既还其初服,适得故吾矣。
从此命宝在身,水火和合,虽由此以逍遥极乐可也。然火为木之子,木为水之子;火非木不生,水非木不嗣,则此日木母之出现,其可缓乎?猪于地支属亥,宜为水畜,而传中号之为木母者,水能生木也。且刚鬣伟然一丈夫,何以不号木公,而号为木母?木为火之母也。木既为火之母,何以复受降于心猿之火?明母之从子也。
紫阳之序金丹,以东魂之木、西魄之金、南神之火、北精之水、中意之土名为攒簇五行。《西游》至此,火、土、水、木已备,所少者,独金耳。然篇中云:“金性刚强能克木,心猿降得木龙归。”则又以心猿为金。盖猴之本宫属申,金从其所属也。然则金丹大道,此日已思过半矣,又岂必待悟净之来,而后五行全备也哉!
篇中描写行者变翠兰处,妙在不真不假,不紧不松,不甜不苦,情文两绝,使老猪笑啼死活不得,才是传神绘影之笔。若使见面就打,何异《水浒传》之“小霸王醉入销金帐”耶?】
行者辞了菩萨,按落云头,将袈裟挂在香楠树上,掣出棒来,打入黑风洞里。那洞里那得一个小妖?原来是他见菩萨出现,降得那老怪就地打滚,急急都散走了。行者一发行凶,将他那几层门上,都积了干柴,前前后后,一齐发火,把个黑风洞烧做个红风洞,却拿了袈裟,驾祥光,转回直北。
话说那三藏望行者急忙不来,心甚疑惑,不知是请菩萨不至,不知是行者托故而逃,正在那胡猜乱想之中,只见半空中彩雾灿灿,行者忽坠阶前,叫道:“师父,袈裟来了。”三藏大喜,众僧亦无不欢悦道:“好了!好了!我等性命,今日方才得全了。”三藏接了袈裟道:“悟空,你早间去时,原约到饭罢晌午,如何此时日西方回?”行者将那请菩萨施变化降妖的事情,备陈了一遍,三藏闻言,遂设香案,朝南礼拜罢,道:“徒弟啊,既然有了佛衣,可快收拾包裹去也。”行者道:“莫忙,莫忙。今日将晚,不是走路的时候,且待明日早行。”众僧们一齐跪下道:“孙老爷说得是。一则天晚,二来我等有些愿心儿,今幸平安,有了宝贝,待我还了愿,请老爷散了福,明早再送西行。”行者道:“正是,正是。”你看那些和尚,都倾囊倒底,把那火里抢出的余资,各出所有,整顿了些斋供,烧了些平安无事的纸,念了几卷消灾解厄的经。当晚事毕。
次早方刷扮了马匹,包裹了行囊出门。众僧远送方回。行者引路而去,正是那春融时节,但见那:
草衬玉骢蹄迹软,柳摇金线露华新。
桃杏满林争艳丽,薜萝绕径放精神。
沙堤日暖鸳鸯睡,山涧花香蛱蝶驯。
这般秋去冬残春过半,不知何年行满得真文。
师徒们行了五七日荒路,忽一日天色将晚,远远的望见一村人家。三藏道:“悟空,你看那壁厢有座山庄相近,我们去告宿一宵,明日再行何如?”行者道:“且等老孙去看看吉凶,再作区处。”那师父挽住丝缰,这行者定睛观看,真个是:
竹篱密密,茅屋重重。参天野树迎门,曲水溪桥映户。道旁杨柳绿依依,园内花开香馥馥。此时那夕照沉西,处处山林喧鸟雀;晚烟出爨,条条道径转牛羊。又见那食饱鸡豚眠屋角,醉酣邻叟唱歌来。
行者看罢道:“师父请行,定是一村好人家,正可借宿。”那长老催动白马,早到街衢之口。又见一个少年,头裹绵布,身穿蓝袄,持伞背包,敛裩扎裤,脚踏着一双三耳草鞋,雄纠纠的出街忙走。行者顺手一把扯住道:“那里去?我问你一个信儿:此间是甚么地方?”那个人只管苦挣,口里嚷道:“我庄上没人,只是我好问信?”【证道本夹批:就有光景。】行者陪着笑道:“施主莫恼,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就与我说说地名何害?我也可解得你的烦恼。”那人挣不脱手,气得乱跳道:“蹭蹬!蹭蹬!家长的屈气受不了,又撞着这个光头,受他的清气!”行者道:“你有本事,劈开我的手,你便就去了也罢。”那人左扭右扭,那里扭得动,却似一把铁钤拑住一般,气得他丢了包袱,撇了伞,两只手,雨点似来抓行者。【证道本夹批:有景。】行者把一只手扶着行李,一只手抵住那人,凭他怎么支吾,只是不能抓着。行者愈加不放,急得爆燥如雷。三藏道:“悟空,那里不有人来了?你再问那人就是,只管扯住他怎的?放他去罢。”行者笑道:“师父不知,若是问了别人没趣,须是问他,才有买卖。”那人被行者扯住不过,只得说出道:“此处乃是乌斯藏国界之地,唤做高老庄。一庄人家有大半姓高,故此唤做高老庄。你放了我去罢。”行者又道:“你这样行装,不是个走近路的。你实与我说你要往那里去,端的所干何事,我才放你。”
这人无奈,只得以实情告诉道:“我是高太公的家人,名叫高才。我那太公有一个女儿,年方二十岁,更不曾配人,三年前被一个妖精占了。那妖整做了这三年女婿,我太公不悦,说道女儿招了妖精,不是长法,一则败坏家门,二则没个亲家来往,一向要退这妖精。那妖精那里肯退,转把女儿关在他后宅,将有半年,再不放出与家内人相见。我太公与了我几两银子,教我寻访法师,拿那妖怪。我这些时不曾住脚,前前后后,请了有三四个人,都是不济的和尚,脓包的道士,降不得那妖精。刚才骂了我一场,说我不会干事,又与了我五钱银子做盘缠,教我再去请好法师降他。不期撞着你这个纥刺星扯住,【证道本夹批:谁知纥刺星倒是恩星。天下事往往如此。】误了我走路,故此里外受气,我无奈,才与你叫喊。不想你又有些拿法,我挣不过你,所以说此实情。你放我走罢。”行者道:“你的造化,我有营生,这才是凑四合六的勾当。你也不须远行,莫要化费了银子。我们不是那不济的和尚,脓包的道士,其实有些手段,惯会拿妖。这正是一来照顾郎中,二来又医得眼好,烦你回去上复你那家主,说我们是东土驾下差来的御弟圣僧往西天拜佛求经者,善能降妖缚怪。”高才道:“你莫误了我。我是一肚子气的人,你若哄了我,没甚手段,拿不住那妖精,却不又带累我来受气?”行者道:“管教不误了你。你引我到你家门首去来。”那人也无计奈何,真个提着包袱,拿了伞,转步回身,领他师徒到于门首道:“二位长老,你且在马台上略坐坐,等我进去报主人知道。”行者才放了手,落担牵马,师徒们坐立门旁等候。
那高才入了大门,径往中堂上走,可可的撞见高太公。太公骂道:“你那个蛮皮畜生,怎么不去寻人,又回来做甚?”高才放下包伞道:“上告主人公得知,小人才行出街口,忽撞见两个和尚:一个骑马,一个挑担。他扯住我不放,问我那里去。我再三不曾与他说及,他缠得没奈何,不得脱手,遂将主人公的事情,一一说与他知。他却十分欢喜,要与我们拿那妖怪哩。”高老道:“是那里来的?”高才道:“他说是东土驾下差来的御弟圣僧,前往西天拜佛求经的。”太公道:“既是远来的和尚,怕不真有些手段。他如今在那里?”高才道:“现在门外等候。”
那太公即忙换了衣服,与高才出来迎接,叫声“长老”。三藏听见,急转身,早已到了面前。那老者戴一顶乌绫巾,穿一领葱白蜀锦衣,踏一双糙米皮的犊子靴,系一条黑绿绦子,出来笑语相迎,便叫:“二位长老,作揖了。”三藏还了礼,行者站着不动。那老者见他相貌凶丑,便就不敢与他作揖。行者道:“怎么不唱老孙喏?”那老儿有几分害怕,叫高才道:“你这小厮却不弄杀我也?家里现有一个丑头怪脑的女婿打发不开,怎么又引这个雷公来害我?”行者道:“老高,你空长了许大年纪,还不省事!若专以相貌取人,干净错了。我老孙丑自丑,却有些本事,替你家擒得妖精,捉得鬼魅,拿住你那女婿,还了你女儿,便是好事,何必谆谆以相貌为言!”太公见说,战兢兢的,只得强打精神,叫声“请进”。这行者见请,才牵了白马,教高才挑着行李,与三藏进去。他也不管好歹,就把马拴在敞厅柱上,扯过一张退光漆交椅,叫三藏坐下。他又扯过一张椅子,坐在旁边。那高老道:“这个小长老,倒也家怀。”行者道:“你若肯留我住得半年,还家怀哩。”
坐定,高老问道:“适间小价说,二位长老是东土来的?”三藏道:“便是。贫僧奉朝命往西天拜佛求经,因过宝庄,特借一宿,明日早行。”高老道:“二位原是借宿的,怎么说会拿怪?”行者道:“因是借宿,顺便拿几个妖怪儿耍耍的。动问府上有多少妖怪?”高老道:“天哪!还吃得有多少哩!只这一个妖怪女婿,已彀他磨慌了!”行者道:“你把那妖怪的始末,有多大手段,从头儿说说我听,我好替你拿他。”高老道:“我们这庄上,自古至今,也不晓得有甚么鬼祟魍魉,邪魔作耗。只是老拙不幸,不曾有子,止生三个女儿:大的唤名香兰,第二的名玉兰,第三的名翠兰。那两个从小儿配与本庄人家,止有小的个,要招个女婿,指望他与我同家过活,做个养老女婿,撑门抵户,做活当差。不期三年前,有一个汉子,模样儿倒也精致,他说是福陵山上人家,姓猪,上无父母,下无兄弟,愿与人家做个女婿。我老拙见是这般一个无羁无绊的人,就招了他。一进门时,倒也勤谨:耕田耙地,不用牛具;收割田禾,不用刀杖。昏去明来,其实也好,只是一件,有些会变嘴脸。”行者道:“怎么变么?”高老道:“初来时,是一条黑胖汉,后来就变做一个长嘴大耳朵的呆子,【证道本夹批:“呆子”徽号,却从乃岳口中赠出。】脑后又有一溜鬃毛,身体粗糙怕人,头脸就象个猪的模样。食肠却又甚大:一顿要吃三五斗米饭,早间点心,也得百十个烧饼才彀。喜得还吃斋素,若再吃荤酒,便是老拙这些家业田产之类,不上半年,就吃个罄净!”三藏道:“只因他做得,所以吃得。”高老道:“吃还是件小事,他如今又会弄风,云来雾去,走石飞砂,唬得我一家并左邻右舍,俱不得安生。又把那翠兰小女关在后宅子里,一发半年也不曾见面,更不知死活如何。因此知他是个妖怪,要请个法师与他去退,去退。”行者道:“这个何难?老儿你管放心,今夜管情与你拿住,教他写了退亲文书,还你女儿如何?”高老大喜道:“我为招了他不打紧,坏了我多少清名,疏了我多少亲眷。但得拿住他,要甚么文书?就烦与我除了根罢。”行者道:“容易,容易!入夜之时,就见好歹。”
老儿十分欢喜,才教展抹桌椅,摆列斋供。斋罢将晚,老儿问道:“要甚兵器?要多少人随?趁早好备。”行者道:“兵器我自有。”老儿道:“二位只是那根锡杖,锡杖怎么打得妖精?”行者随于耳内取出一个绣花针来,捻在手中,迎风幌了一幌,就是碗来粗细的一根金箍铁棒,对着高老道:“你看这条棍子,比你家兵器如何?可打得这怪否?”高老又道:“既有兵器,可要人跟?”行者道:“我不用人,只是要几个年高有德的老儿,陪我师父清坐闲叙,我好撇他而去。等我把那妖精拿来,对众取供,替你除了根罢。”那老儿即唤家僮,请了几个亲故朋友。一时都到,相见已毕,行者道:“师父,你放心稳坐,老孙去也。”
你看他揝着铁棒,扯着高老道:“你引我去后宅子里妖精的住处看看。”高老遂引他到后宅门首,行者道:“你去取钥匙来。”高老道:“你且看看,若是用得钥匙,却不请你了。”行者笑道:“你那老儿,年纪虽大,却不识耍。我把这话儿哄你一哄,你就当真。”走上前,摸了一摸,原来是铜汁灌的锁子。狠得他将金箍棒一捣,捣开门扇,(里面却黑洞洞的。行者 )道:“老高,你去叫你女儿一声,看他可在里面。”那老儿硬着胆叫道:“三姐姐!”那女儿认得是他父亲的声音,才少气无力的应了一声道:“爹爹,我在这里哩。”行者闪金睛,向黑影里仔细看时,你道他怎生模样?但见那:
云鬓乱堆无掠,玉容未洗尘淄。一片兰心依旧,十分娇态倾颓。樱唇全无气血,腰肢屈屈偎偎。愁蹙蹙,蛾眉淡,瘦怯怯,语声低。
他走来看见高老,一把扯住,抱头大哭。行者道:“且莫哭!且莫哭!我问你,妖怪往那里去了?”女子道:“不知往那里走。这些时,天明就去,入夜方来,云云雾雾,往回不知何所。因是晓得父亲要祛退他,他也常常防备,故此昏来朝去。”行者道:“不消说了,老儿,你带令爱往前边宅里,慢慢的叙阔,让老孙在此等他。他若不来,你却莫怪;他若来了,定与你剪草除根。”那老高欢欢喜喜的,把女儿带将前去。
行者却弄神通,摇身一变,变得就如那女子一般,【证道本夹批:有趣。】独自个坐在房里等那妖精。不多时,一阵风来,真个是走石飞砂。好风:
起初时微微荡荡,向后来渺渺茫茫。
微微荡荡乾坤大,渺渺茫茫无阻碍。
凋花折柳胜揌麻,倒树摧林如拔菜。
翻江搅海鬼神愁,裂石崩山天地怪。
衔花糜鹿失来踪,摘果猿猴迷在外。
七层铁塔侵佛头,八面幢幡伤宝盖。
金梁玉柱起根摇,房上瓦飞如燕块。
举棹梢公许愿心,开船忙把猪羊赛。
当坊土地弃祠堂,四海龙王朝上拜。
海边撞损夜叉船,长城刮倒半边塞。
那阵狂风过处,只见半空里来了一个妖精,果然生得丑陋:黑脸短毛,长喙大耳,穿一领青不青、蓝不蓝的梭布直裰,系一条花布手巾。行者暗笑道:“原来是这个买卖!”好行者,却不迎他,也不问他,且睡在床上推病,口里哼哼 啧啧的不绝。那怪不识真假,走进房,一把搂住,就要亲嘴。行者暗笑道:“真个要来弄老孙哩!”即使个拿法,托着那怪的长嘴,叫做个小跌。漫头一料,扑的掼下床来。【证道本夹批:更有趣。】那怪爬起来,扶着床边道:“姐姐,你怎么今日有些怪我?想是我来得迟了?”行者道:“不怪!不怪!”那妖道:“既不怪我,怎么就丢我这一跌?”行者道:“你怎么就这等样小家子,就搂我亲嘴?我因今日有些不自在,若每常好时,便起来开门等你了。你可脱了衣服睡是。”那怪不解其意,真个就去脱衣。行者跳起来,坐在净桶上。那怪依旧复来床上摸一把,摸不着人,叫道:“姐姐,你往那里去了?请脱衣服睡罢。”行者道:“你先睡,等我出个恭来”那怪果先解衣上床。行者忽然叹口气,道声“造化低了!”【证道本夹批:从此后喁喁儿女语,宛然闺中枕畔问答,堪为绝倒。】那怪道:“你恼怎的?造化怎么得低的?我得到了你家,虽是吃了些茶饭,却也不曾白吃你的:我也曾替你家扫地通沟,搬砖运瓦,筑土打墙,耕田耙地,种麦插秧,创家立业。如今你身上穿的锦,戴的金,四时有花果享用,八节有蔬菜烹煎,你还有那些儿不趁心处,这般短叹长吁,说甚么造化低了?”行者道:“不是这等说。今日我的父母,隔着墙,丢砖料瓦的,甚是打我骂我哩。”那怪道:“他打骂你怎的?”行者道:“他说我和你做了夫妻,你是他门下一个女婿,全没些儿礼体。这样个丑嘴脸的人,又会不得姨夫,又见不得亲戚,又不知你云来雾去,端的是那里人家,姓甚名谁,败坏他清德,玷辱他门风,故此这般打骂,所以烦恼。”那怪道:“我虽是有些儿丑陋,若要俊,却也不难。我一来时,曾与他讲过,他愿意方才招我,今日怎么又说起这话!我家住在福陵山云栈洞。我以相貌为姓,故姓猪,官名叫做猪刚鬣。他若再来问你,你就以此话与他说便了。”
行者暗喜道:“那怪却也老实,不用动刑,就供得这等明白。既有了地方姓名,不管怎的也拿住他。”行者道:“他要请法师来拿你哩。”那怪笑道:“睡着!睡着!莫睬他!我有天罡数的变化,九齿的钉钯,怕甚么法师、和尚、道士?就是你老子有虔心,请下九天荡魔祖师下界,我也曾与他做过相识,他也不敢怎的我。”行者道:“他说请一个五百年前大闹天宫姓孙的齐天大圣,要来拿你哩。”【证道本夹批:妙甚。】那怪闻得这个名头,就有三分害怕道:“既是这等说,我去了罢,两口子做不成了。”行者道:“你怎的就去?”那怪道:“你不知道,那闹天宫的弼马温,有些本事,只恐我弄他不过,低了名头,不象模样。”他套上衣服,开了门,往外就走,被行者一把扯住,将自己脸上抹了一抹,现出原身,喝道:“好妖怪,那里走!你抬头看看我是那个?”那怪转过眼来,看见行者咨牙俫嘴,火眼金睛,磕头毛脸,就是个活雷公相似,慌得他手麻脚软,划剌的一声,挣破了衣服,化狂风脱身而去。行者急上前,掣铁棒,望风打了一下。那怪化万道火光,径转本山而去。【证道本夹批:老猪此处却会化火光!以后西方路上,被妖魔拿住时,再不见化火光,何也?】行者驾云,随后赶来,叫声:“那里走!你若上天,我就赶到斗牛宫!你若入地,我就追至枉死狱!”咦!
假眷属非真眷属,好姻缘是恶姻缘。【证道本夹批:二语无限禅机,大可参悟。】
毕竟不知这一去赶至何方,有何胜败,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批:上二回已批破心肾之假阴假阳,非修仙之本旨矣。此回特言金木真阴真阳,为丹道之正理,使人知彼我共济,大小并用之机也。
“行者将黑风洞烧作个红风洞”,已是去暗投明,舍妄从真,可求同类之时。提纲“观音院唐僧脱难”,所脱者即误认心肾之难。盖在心肾而修丹,是丹之遭难,即僧之遭难。取袈裟而归僧,是僧之脱难,即丹之脱难。唐僧者,金丹之法象,欲成金丹,非真阴真阳两而合一不能。
“行者引路,正是春融时节。”乃春日融和,天地絪缊,万物化淳,阴阳和合之时。诗内“鸳鸯睡,蛱蝶驯”,隐寓有阳不可无阴之意。“远望一村人家,三藏欲去告宿,行者道:‘果是一村好人家。’”子女相得,方为好人家;子自子,女自女,算不得好人家。“行者一把扯住少年道:‘那里去?我问你一个信儿,此间是什么地方?’”经云:“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杳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问一个信儿”,即问此恍惚杳冥中之信,好人家之信,这个信即安身立命之地,不可不问者。“那人不说,行者强问,三藏叫再问别个,行者道:‘若问了别人没趣,须是问他才有买卖。”’这好人家,为真阴真阳聚会之地,正是有买卖处,不得舍此而在别处另寻买卖也。
“那人说出乌斯藏国界之地,叫作高老庄。”《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参同契》云:“牝鸡自卵,其雏不全。”今云乌斯国界,明示乌藏兔现,阴阳交接之处,返本还元,正在于此,不得不究问个明白也。说出“太公女儿三年前招了妖精,太公不悦,请法师拿妖”等语,行者呵呵笑道:“好造化!好造化!是凑四合六的勾当。”夫大道以阴阳为运用,凑四合六而成十,以阴配阳而结丹,此等天机至神至妙,行者既明很由,如获珍宝,能不欢天喜地,而谓好造化乎?“太公见行者相貌凶丑,有几分害怕,行者道;‘丑自丑,却有些本事。’”言作佛作仙之本事,说着丑,行着妙,降妖除怪,非此本事不能也。
“三藏道:‘贫憎往西天拜佛求经,因过宝庄,特借一宿。’高老道:‘原来是借宿的,怎么说会拿妖精?’行者道:‘因是借宿,顺便拿几个妖精耍耍的。’”一问一答,俱是天机。“此宝庄也”,正缘督子所谓“吾有一宝,秘在形山,不在心肾,而在乎玄关一窍”之宝。“特借一宿”,正以此中有宝而当宿,舍此之外无宝,而不可宿,则是借宿乃为本事,拿妖乃是末事。故曰:“因是借宿,顺便拿几个妖精耍耍”,非言拿妖即是本事也。
“妖精初来精致,后变嘴脸。”真变为假,正变为邪,非复固有,失去本来面目矣。“云来雾去,飞沙走石。又把小女关在后宅,半年不得见面。”假阴作怪,真阴掩蔽,理所必然。行者道:“入夜之时,便见好歹。”此语内藏口诀,非人所识。古者取妇必以昏时,昏者夜也,不入夜则非夫妻之道,就是好歹难以认识;入夜之时,而真假立辨矣。“行者与高老到后宅,见两扇门锁着,原来是铜计灌的。”明示真为假摄,埋藏坚牢,门户甚固,不易攻破。“行者金箍棒一捣,捣开门扇,里面黑洞洞的。”此仙翁打开门户,直示人以真阴所居之地,里面黑洞洞,幽隐深密之至,而非外人所可窥测者。
“高老叫声三姐姐,里面少气无力的应了一声,我在这里。”真阴虽不可见,然一息尚存,外面叫而里面即应者是也。“行者闪金睛,向黑影里细看,只见那女子云鬓蓬松,花容樵悴。”真为假迷,原本已伤,若非金睛之大圣,见不到此。此真阴之出处,显而易见,学者亦当效行者,在黑影里仔细看认可乎!“云来雾去,不知踪迹。”即出入无时,莫知其乡也。真者已见,假者即知,真假分明,可以施法矣。故曰:“不消说了,让老孙在此等他。”正知之真而行之果也。
“行者变的与那女子一般,坐在房内。”男变女相,假中有真,阴中藏阳,指出行者为阴中之阳,以见八戒为阳中之阴也。“见了妖精暗笑道:‘原来是这个买卖。’”见之真而知之妥,不见真阴,不成买卖。《悟真》云:“恍惚之中寻有象,杳冥之内觅真精。有无从此自相入,未见如何想得成。”正行者遇妖精有买卖之义。“行者使个拿法,托着妖精长嘴,漫头一料,“扑”的掼下床来。”俱是大作大用,怪之力在长嘴,迎其力而托着,不欲其着声也.“漫头一料,掼下床来。”不使其着色也。“妖精疑其有怪,行者道:‘不怪!不怪!’”明示其真阳而制真阴,法当如是,制之正所以亲之,不得以制为怪。《参同》云:“太阳流珠,常欲去人。卒得金华,转而相因”者,此也。
“行者叫脱衣服睡”,使去旧染之污也。“行者坐在净桶上”,告其迁善自新也。那怪说出家住福陵山云栈洞,猪刚鬣姓名。又云:“我有天罡数变化,九齿钉把,怕甚法师。”则知木火本自天来,非寻常妖怪可比,特未遇制伏,以故为妖为怪,弃真人假耳。“及闻齐天大圣名头,就害怕要去。”水能制火,金能克木,木火之害怕金水,理也。“开了门往外就走,被行者一把扯住,现出原身。喝道:‘那里走?’”正是夫妻见面,不容折离;阴阳相会,莫可错过也。“那怪化火光回山,行者随后赶来。”所谓并蒂连枝,夫唱妇随,姻缘到日,逃不去走不脱。“你若上天,我就赶到斗牛宫;你若入地,我就追至枉死狱。”此阴阳感通,一气循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无情之情,不色之色;假眷属非真眷属,好姻缘是恶姻缘。彼以世之男女为阴阳者;安足语此哉?
诗曰:
辨阴心肾假阴阳,急问他家不死方。
木母金公同类物,调和决定到仙乡。】
【悟一子曰:《易》曰:“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男女媾精,万物化生。”明阴阳以交为用,天地交而为泰,山泽通而为咸,水火合而为既济。或以阴求阳,或以阳求阴;或阳感而阴应,或阴动而阳从,方能化生。飞潜动植,各有男女,总一阴一阳之道也。倘孤阴而寡阳,孤阳而寡阴,则阴阳之气专而不交,何能生化哉!《参同契》曰:“牝鸡自卵,其雏不全。”又曰:“使二女共室,颜色甚姝,虽有苏、张结媒,毙发腐齿,终不相知。”其理甚明。
老庄之道,一本于《易》。故老子曰:“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众夫蹈以出,蠕动莫不由。”庄子曰:“至阴肃肃,至阳赫赫。”又曰:“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神动而天随。” 盖一阴一阳,一动一静,互为其根,而太极乘乎其中。人能体夫太极,则天关在手,地轴生心,即是仙 佛圣人了也。设有一念之差,则动静皆非天理,故君子贵慎独省察;设有一事之偏,则动静皆失其中,故君子贵格物致知。不能格物致知,而偏阴偏阳,独修一物,又何能成仙作佛而超凡入圣乎!
陈泥丸曰:“别有些儿奇又奇,心肾缘来非坎离。”缘督子曰:“先天一气,自虚无中来。一点阳精,秘在形山,不在心肾,而在乎玄关一窍。”学者不识阴阳,不知时候,不能还返,止于自身摸索,而认取照照灵灵之识神以为真实,辗转差池。噫!道既非可外求,又非可自身摸索,真玄之又玄,难以察识。彼邪师迷徒,妄揣为御女闺丹之术,失之愈远。仙师提纲,特揭老、庄高妙之道示人,故曰:“高老庄”。前二回:一是心之偏动而火炽,一是肾之偏动而气焰,固非道,而是难。若错观二者为道,变是一偏而遭难。能离此观,则脱此难矣。“行者将黑风洞烧做红风洞”,是转暗室而为光天,去祸地而就福陵也。
师徒行路,时值春融,诗内“鸳鸯”“蛱蝶”之句,俱形容定偶双飞之景象,乃阴阳交泰之妙文也。最提醒人处,在问地名一段。行者到处,未尝以问地名为急务。此处特再三致诘者,若云此处乃老、庄真区处,不可不着意穷究也。若将此处说个明白,便是“与人方便,与已方便”。又妙在“问了别人没趣,须是问他才有卖买”二语。盖问别人,则非高老庄之道;而问他,则有卖买交易之妙也。末后行者见了妖精道:“原来是这个卖买。”心知默会,与此处相照应。
曰:“乌斯藏国界之地,叫做高老庄”。乌者,日之精;兔者,月之精。乌斯藏,则兔斯现,彼此交感,其界甚清,老庄之高端,在于斯。说出个女儿招了妖精,正是老庄之妙。以女嫁人,谓之娶,以男入赘,谓之招。 老、庄之道,善事阴阳,不以顺行,而以逆用。颁行,则凡父、凡母而成人道;逆用,则灵父、灵母而成仙道。女之招男而配,如月之得日而明也。故道家以月喻道体,其旨甚显。师徒引见,太公说出第三女翠兰招福陵山人女婿。“三女”为少女之妙,“福陵”做为多福如陵之高也,隐寓兑女艮勇名象。
太公怕行者相貌之丑,老孙道:“丑自丑,却有本事。”又言女婿嘴脸行迹亦怪。行者道:“入夜之时,就见好歹。”这都是描写世人皮相之俗见,不知披褐怀玉,老蚌含珠,其中实有成仙作佛之窍妙也。行者手捻兵器,打破魔关,道:“你叫声女儿,可在里面么?”老儿叫出女儿,哭诉怪态道:“他云去雾来,不知踪迹。”要须从幽独里寻获亲女形容,迷途内讨取嫡婿下落,却勿泥常执迹,昧却夫妻颠倒之故也。
“行者变得就如那女子一般,”非变相也,现本相也。何也?真乙之气,乃水中之金,外阴而内阳,本为女子,故就外阴而言,则行者为妻,理也。读者着眼此处,仙师明指行者为女子,弗拟为变相。其下文推病措词,叹气陈情,曲肖两口情态。老孙做老婆,老猪做老公,真天造地设一对,绝色正头好夫人也。这都是实义,如目为游戏幻境。迨说出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老孙,老猪即知其来历,足以相制,往外就走。行者紧紧追随,如鹰搏免,如猫捕鼠,情性使然,所谓“五百年前结下的因缘”,匹配已定,不可拆离者也。请进后篇而详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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