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国学说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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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第九

 

  易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人臣之所以蹇蹇为难,而谏其君者非为身也,将欲以匡君之过,矫君之失也。君有过失者,危亡之萌也;见君之过失而不谏,是轻君之危亡也。夫轻君之危亡者,忠臣不忍为也。三谏而不用则去,不去则身亡;身亡者,仁人之所不为也。是故谏有五:一曰正谏,二曰降谏,三曰忠谏,四曰戆谏,五曰讽谏。孔子曰:「吾其从讽谏乎。」夫不谏则危君,固谏则危身;与其危君、宁危身;危身而终不用,则谏亦无功矣。智者度君权时,调其缓急而处其宜,上不敢危君,下不以危身,故在国而国不危,在身而身不殆;昔陈灵公不听泄冶之谏而杀之,曹羁三谏曹君不听而去,春秋序义虽俱贤而曹羁合礼。

  齐景公游於海上而乐之,六月不归,令左右曰:「敢有先言归者致死不赦。」颜斶趋进谏曰:「君乐治海上而六月不归,彼傥有治国者,君且安得乐此海也!」景公援戟将斫之,颜斶趋进,抚衣待之曰:「君奚不斫也?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君之贤非此二主也,臣之材,亦非此二子也,君奚不斫?以臣参此二人者,不亦可乎?」景公说,遂归,中道闻国人谋不内矣。

  楚庄王立为君,三年不听朝,乃令於国曰:「寡人恶为人臣而遽谏其君者,今寡人有国家,立社稷,有谏则死无赦。」苏从曰:「处君之高爵,食君之厚禄,爱其死而不谏其君,则非忠臣也。」乃入谏。庄王立鼓钟之间,左伏杨姬,右拥越姬,左裯衽,右朝服,曰:「吾鼓钟之不暇,何谏之听!」苏从曰:「臣闻之,好道者多资,好乐者多迷,好道者多粮,好乐者多亡;荆国亡无日矣,死臣敢以告王。」王曰善。左执苏从手,右抽阴刃,刎钟鼓之悬,明日授苏从为相。

  晋平公好乐,多其赋敛,下治城郭,曰:「敢有谏者死。」国人忧之,有咎犯者,见门大夫曰:「臣闻主君好乐,故以乐见。」门大夫入言曰:「晋人咎犯也,欲以乐见。」平公曰:「内之。」止坐殿上,则出钟磬竽瑟。坐有顷。平公曰:「客子为乐?」咎犯对曰:「臣不能为乐,臣善隐。」平公召隐士十二人。咎犯曰:「隐臣窃顾昧死御。」平公诺。咎犯申其左臂而诎五指,平公问於隐官曰:「占之为何?」隐官皆曰:「不知。」平公曰:「归之。」咎犯则申其一指曰:「是一也,便游赭尽而峻城阙。二也,柱梁衣绣,士民无褐。三也,侏儒有余酒,而死士渴。四也,民有饥色,而马有栗秩。五也,近臣不敢谏,远臣不敢达。」平公曰善。乃屏钟鼓,除竽瑟,遂与咎犯参治国。

  孟尝君将西入秦,宾客谏之百通,则不听也,曰:「以人事谏我,我尽知之;若以鬼道谏我,我则杀之。」谒者入曰:「有客以鬼道闻。」曰:「请客入。」客曰:「臣之来也,过於淄水上,见一土耦人,方与木梗人语,木梗谓土耦人曰:『子先,土也,持子以为耦人,遇天大雨,水潦并至,子必沮坏。』应曰:『我沮乃反吾真耳,今子,东园之桃也,刻子以为梗,遇天大雨,水潦并至,必浮子,泛泛乎不知所止。』今秦,四塞之国也,有虎狼之心,恐其有木梗之患。」於是孟尝君逡巡而退,而无以应,卒不敢西向秦。

  吴王欲伐荆,告其左右曰:「敢有谏者,死!」舍人有少孺子者,欲谏不敢,则怀丸操弹,游於後园,露沾其衣,如是者三旦,吴王曰:「子来何苦沾衣如此?」对曰:「园中有树,其上有蝉,蝉高居悲鸣饮露,不知螳螂在其後也!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蝉而不顾知黄雀在其傍也!黄雀延颈欲啄螳螂而不知弹丸在其下也!此三者皆务欲得其前利而不顾其後之有患也。」吴王曰:「善哉!」乃罢其兵。

  楚庄王欲伐阳夏,师久而不罢,群臣欲谏而莫敢,庄王猎於云梦,椒举进谏曰:「王所以多得兽者,马也;而王国亡,王之马岂可得哉?」庄王曰:「善,不谷知诎强之可以长诸侯也,知得地之可以为富也;而忘吾民之不用也。」明日饮诸大夫酒,以椒举为上客,罢阳夏之师。

  秦始皇帝太后不谨,幸郎嫪毐,封以为长信侯,为生两子,毐专国事,浸益骄奢,与侍中左右贵臣俱博饮,酒醉争言而斗,瞋目大叱曰:「吾乃皇帝之假父也,窭人子何敢乃与我亢!」所与斗者走行白皇帝,皇帝大怒,毐惧诛,因作乱,战咸阳宫。毐败,始皇乃取毐四肢车裂之,取其两弟囊扑杀之,取皇太后迁之于萯阳宫,下令曰:「敢以太后事谏者,戮而杀之!」从蒺藜其脊肉,干四肢而积之阙下,谏而死者二十七人矣。齐客茅焦乃往上谒曰:「齐客茅焦愿上谏皇帝。」皇帝使使者出问客,得无以太后事谏也,茅焦曰然,使者还白曰:「果以太后事谏。」皇帝曰走往告之,若不见阙下积死人邪?使者问茅焦,茅焦曰:「臣闻之天有二十八宿,今死者已有二十七人矣,臣所以来者,欲满其数耳,臣非畏死人也。」走入白之,茅焦邑子,同食者尽负其衣物行亡,使者入白之,皇帝大怒曰:「是子故来犯吾禁,趣炊镬汤煮之,是安得积阙下乎!」趣召之入,皇帝按剑而坐,口正沫出,使者召之入,茅焦不肯疾行,足趣相过耳,使者趣之,茅焦曰:「臣至前则死矣,君独不能忍吾须臾乎?」使者极哀之,茅焦至前再拜谒起,称曰:「臣闻之,夫有生者不讳死,有国者不讳亡;讳死者不可以得生,讳亡者不可以得存。死生存亡,圣主所欲急闻也,不审陛下欲闻之不?」皇帝曰:「何谓也?」茅焦对曰:「陛下有狂悖之行,陛下不自知邪!」皇帝曰:「何等也?愿闻之。」茅焦对曰:「陛下车裂假父,有嫉妒之心;囊扑两弟,有不慈之名;迁母萯阳宫,有不孝之行;从蒺藜於谏士,有桀纣之治。今天下闻之,尽瓦解无向秦者,臣窃恐秦亡为陛下危之,所言已毕,乞行就质。」乃解衣伏质。皇帝下殿,左手接之,右手麾左右曰:「赦之,先生就衣,今愿受事。」乃立焦为仲父,爵之上卿;皇帝立驾,千乘万骑,空左方自行迎太后萯阳宫,归於咸阳;太后大喜,乃大置酒待茅焦,及饮,太后曰:「抗枉令直,使败更成,安秦之社稷;使妾母子复得相会者,尽茅君之力也。」

  楚庄王筑层台,延石千重,延壤百里,士有三月之粮者,大臣谏者七十二人皆死矣;有诸御己者,违楚百里而耕,谓其耦曰:「吾将入见於王。」其耦曰:「以身乎?吾闻之,说人主者,皆闲暇之人也,然且至而死矣;今子特草茅之人耳。」诸御己曰:「若与子同耕则比力也,至於说人主不与子比智矣。」委其耕而入见庄王。庄王谓之曰:「诸御己来,汝将谏邪?」诸御己曰:「君有义之用,有法之行。且己闻之,土负水者平,木负绳者正,君受谏者圣;君筑层台,延石千重,延壤百里;民之衅咎血成於通涂,然且未敢谏也,己何敢谏乎?顾臣愚,窃闻昔者虞不用宫之奇而晋并之,陈不用子家羁而楚并之,曹不用僖负羁而宋并之,莱不用子猛而齐并之,吴不用子胥而越并之,秦人不用蹇叔之言而秦国危,桀杀关龙逢而汤得之,纣杀王子比干而武王得之,宣王杀杜伯而周室卑;此三天子,六诸侯,皆不能尊贤用辩士之言,故身死而国亡。」遂趋而出,楚王遽而追之曰:「己子反矣,吾将用子之谏;先日说寡人者,其说也不足以动寡人之心,又危(一作色)加诸寡人,故皆至而死;今子之说,足以动寡人之心,又不危加诸寡人,故吾将用子之谏。」明日令曰:「有能入谏者,吾将与为兄弟。」遂解层台而罢民,楚人歌之曰:「薪乎莱乎?无诸御己讫无子乎?莱乎薪乎?无诸御己讫无入乎!」

  齐桓公谓鲍叔曰:「寡人欲铸大钟,昭寡人之名焉,寡人之行,岂避尧舜哉?」鲍叔曰:「敢问君之行?」桓公曰:「昔者吾围谭三年,得而不自与者,仁也;吾北伐孤竹,剗令支而反者,武也;吾为葵丘之会,以偃天下之兵者,文也;诸侯抱美玉而朝者九国,寡人不受者,义也。然则文武仁义,寡人尽有之矣,寡人之行岂避尧舜哉!」鲍叔曰:「君直言,臣直对;昔者公子纠在上位而不让,非仁也;背太公之言而侵鲁境,非义也;坛场之上,诎於一剑,非武也;侄娣不离怀衽,非文也。凡为不善遍於物不自知者,无天祸必有人害,天处甚高,其听甚下;除君过言,天且闻之。」桓公曰:「寡人有过乎?幸记之,是社稷之福也,子不幸教,几有大罪以辱社稷。」

  楚昭王欲之荆台游,司马子綦进谏曰:「荆台之游,左洞庭之波,右彭蠡之水;南望猎山,下临方淮。其乐使人遗老而忘死,人君游者尽以亡其国,愿大王勿往游焉。」王曰:「荆台乃吾地也,有地而游之,子何为绝我游乎?」怒而击之。於是令尹子西,驾安车四马,径於殿下曰:「今日荆台之游,不可不观也。」王登车而拊其背曰:「荆台之游,与子共乐之矣。」步马十里,引辔而止曰:「臣不敢下车,愿得有道,大王肯听之乎?」王曰:「第言之。」令尹子西曰:「臣闻之,为人臣而忠其君者,爵禄不足以赏也;为人臣而谀其君者,刑罚不足以诛也。若司马子綦者忠君也,若臣者谀臣也;愿大王杀臣之躯,罚臣之家,而禄司马子綦。」王曰:「若我能止,听公子,独能禁我游耳,後世游之,无有极时,奈何?」令尹子西曰:「欲禁後世易耳,愿大王山陵崩陁,为陵於荆台;未尝有持钟鼓管弦之乐而游於父之墓上者也。」於是王还车,卒不游荆台,令罢先置。孔子从鲁闻之曰:「美哉!令尹子西,谏之於十里之前,而权之於百世之後者也。」

  荆文王得如黄之狗,箘簬之矰,以畋於云梦,三月不反;得舟(

  一作丹)之姬,淫期年不听朝。保申谏曰:「先王卜以臣为保吉,今王得如黄之狗,箘簬之矰,畋於云泽,三月不反;及得舟之姬,淫期年不听朝,王之罪当笞。」匍伏将笞王,王曰:「不谷免於襁褓,托於诸侯矣,愿请变更而无笞。」保申曰:「臣承先王之命不敢废,王不受笞,是废先王之命也;臣宁得罪於王,无负於先王。」王曰:「敬诺。」乃席王,王伏,保申束细箭五十,跪而加之王背,如此者再,谓王起矣。王曰:「有笞之名一也。」遂致之。保申曰:「臣闻之,君子耻之,小人痛之;耻之不变,痛之何益?」保申趋出,欲自流,乃请罪於王,王曰:「此不谷之过,保将何罪?」王乃变行从保申,杀如黄之狗,折箘簬之矰,逐舟之姬,务治乎荆;兼国三十,令荆国广大至於此者,保申敢极言之功也。萧何王陵闻之曰:「圣主能奉先世之业,而以成功名者,其惟荆文王乎!故天下誉之至今,明主忠臣孝子以为法。」

  晋平公使叔向聘於吴,吴人拭舟以逆之,左五百人,右五百人;有绣衣而豹裘者,有锦衣而狐裘者,叔向归以告平公,平公曰:「吴其亡乎!奚以敬舟?奚以敬民?」叔向对曰:「君为驰底之台,上何以发千兵?下何以陈钟鼓?」诸侯闻君者,亦曰『奚以敬台,奚以敬民?』所敬各异也。」於是平公乃罢台。

  赵简子举兵而攻齐,令军中有敢谏者罪至死,被甲之士,名曰公卢,望见简子大笑;简子曰:「子何笑?」对曰:「臣有夙笑。」简子曰:「有以解之则可,无以解之则死。」对曰:「当桑之时,臣邻家夫与妻俱之田,见桑中女,因往追之,不能得,还反,其妻怒而去之,臣笑其旷也。」简子曰:「今吾伐国失国,是吾旷也。」於是罢师而归。

  景公为台,台成,又欲为钟,晏子谏曰:「君不胜欲为台,今复欲为钟,是重敛於民,民之哀矣;夫敛民之哀而以为乐,不祥。」景公乃止。

  景公有马,其圉人杀之,公怒,援戈将自击之,晏子曰:「此不知其罪而死,臣请为君数之,令知其罪而杀之。」公曰:「诺。」晏子举戈而临之曰:「汝为吾君养马而杀之,而罪当死;汝使吾君以马之故杀圉人,而罪又当死;汝使吾君以马故杀人,闻於四邻诸侯,汝罪又当死。」公曰:「夫子释之!夫子释之!勿伤吾仁也。」

  景公好弋,使烛雏主鸟而亡之,景公怒而欲杀之,晏子曰:「烛雏有罪,请数之以其罪,乃杀之。」景公曰:「可。」於是乃召烛雏数之景公前曰:「汝为吾君主鸟而亡之,是一罪也;使吾君以鸟之故杀人,是二罪也;使诸侯闻之以吾君重鸟而轻士,是三罪也。数烛雏罪已毕,请杀之。」景公曰:「止,勿杀而谢之。」

  景公正昼被发乘六马,御妇人出正闺,刖跪击其马而反之,曰:「尔非吾君也。」公惭而不朝,晏子睹裔敖而问曰:「君何故不朝?」对曰:「昔者君正昼被发乘六马,御妇人出正闺,刖跪击其马而反之曰:『尔非吾君也。』公惭而反,不果出,是以不朝。」晏子入见,公曰:「昔者寡人有罪,被发乘六马以出正闺,刖跪击其马而反之,曰:『尔非吾君也。』寡人以天子大夫之赐,得率百姓以守宗庙,今见戮於刖跪以辱社稷,吾犹可以齐於诸侯乎?」晏子对曰:「君无恶焉。臣闻之,下无直辞,上无隐君;民多讳言,君有骄行。古者明君在上,下有直辞;君上好善,民无讳言。今君有失行,而刖跪有直辞,是君之福也,故臣来庆,请赏之,以明君之好善;礼之,以明君之受谏!」公笑曰:「可乎?」晏子曰:「可。」於是令刖跪倍资无正,时朝无事。

  景公饮酒,移於晏子家,前驱报闾曰:「君至」。晏子被玄端立於门曰:「诸侯得微有故乎?国家得微有故乎?君何为非时而夜辱?」公曰:「酒醴之味,金石之声,愿与夫子乐之。」晏子对曰:「夫布荐席,陈簠簋者有人,臣不敢与焉。」公曰:「移於司马穰苴之家。」前驱报闾曰:「君至」。司马穰苴介胄操戟立於门曰:「诸侯得微有兵乎?大臣得微有叛者乎?君何为非时而夜辱?」公曰:「酒醴之味,金石之声,愿与夫子乐之。」对曰:「夫布荐蓆,陈簠簋者有人,臣不敢与焉。」公曰:「移於梁丘据之家。」前驱报闾曰:「君至」。梁丘据左操瑟,右挈竽,行歌而至,公曰:「乐哉!今夕吾饮酒也,微彼二子者何以治吾国!微此一臣者何以乐吾身!贤圣之君皆有益友,无偷乐之臣。」景公弗能及,故两用之,仅得不亡。

  吴以伍子胥孙武之谋,西破强楚,北威齐晋,南伐越,越王句践迎击之,败吴於姑苏,伤阖庐指,军却,阖庐谓太子夫差曰:「尔忘句践杀而父乎?」夫差对曰:「不敢。」是夕阖庐死,夫差既立为王,以伯嚭为太宰,习战射,三年伐越,败於夫湫,越王句践乃以兵五千人(一作入)栖於会稽山上,使大夫种厚币遣吴太宰嚭以请和,委国为臣妾,吴王将许之,伍子胥谏曰:「越王为人能辛苦,今王不灭,後必悔之。」吴王不听,用太宰嚭计与越平。其後五年,吴王闻齐景公死,而大臣争宠,新君弱,乃兴师北伐齐,子胥谏曰:「不可。句践食不重味,吊死问疾,且能用人,此人不死,必为吴患;今越,腹心之疾,齐犹疥癣耳,而王不先越,乃务伐齐,不亦谬乎?」吴王不听,伐齐,大败齐师於艾陵,遂与邹鲁之君会以归,益疏子胥之言。其後四年,吴将复北伐齐,越王句践用子胥之谋,乃率其众以助吴,而重宝以献遗太宰嚭,太宰嚭既数受越赂,其爱信越殊甚,日夜为言於吴王,王信用嚭之计,伍子胥谏曰:「夫越,腹心之疾,今信其游辞伪诈而贪齐,譬犹石田,无所用之,盘庚曰:『古人有颠越不恭』。是商所以兴也,愿王释齐而先越,不然,将悔之无及也。」吴王不听,使子胥於齐,子胥谓其子曰:「吾谏王,王不我用,吾今见吴之灭矣,女与吴俱亡无为也。」乃属其子於齐鲍氏而归报吴王。太宰嚭既与子胥有隙,因谗曰:「子胥为人,刚暴少恩,其怨望猜贼为祸也,深恨前日王欲伐齐,子胥以为不可,王卒伐之,而有大功,子胥计谋不用,乃反怨望;今王又复伐齐,子胥专愎强谏,沮毁用事,徼幸吴之败,以自胜其计谋耳。今王自行,悉国中武力以伐齐,而子胥谏不用,因辍佯病不行,王不可不备,此起祸不难,且臣使人微伺之,其使齐也,乃属其子於鲍氏。夫人臣内不得意,外交诸侯,自以先王谋臣,今不用,常怏怏,愿王早图之。」吴王曰:「微子之言,吾亦疑之。」乃使使赐子胥属镂之剑,曰:「子以此死。」子胥曰:「嗟乎!谗臣宰嚭为乱,王顾反诛我,我令若父霸,又若立时,诸子弟争立,我以死争之於先王,几不得立,若既立,欲分吴国与我,我顾不敢当,然若之何听谗臣杀长者!」乃告舍人曰:「必树吾墓上以梓,令可以为器,而抉吾眼着之吴东门,以观越寇之灭吴也。」乃自刺杀,吴王闻之大怒,乃取子胥屍,盛以鸱夷革,浮之江中,吴人怜之,乃为立祠於江上,因名曰胥山。後十余年,越袭吴,吴王还与战不胜,使大夫行成於越不许,吴王将死曰:「吾以不用子胥之言至於此;令死者无知则已,死者有知,吾何面目以见子胥也?」遂蒙絮覆面而自刎。

  齐景公有臣曰诸御鞅,谏简公曰:「田常与宰予,此二人者甚相憎也,臣恐其相攻;相攻虽叛而危之,不可。愿君去一人。」简公曰:「非细人之所敢议也。」居无几何,田常果攻宰予於庭,贼简公於朝,简公喟焉太息,曰:「余不用鞅之言以至此患也。故忠臣之言,不可不察也。」

  鲁襄公朝荆,至淮,闻荆康王卒,公欲还,叔仲昭伯曰:「君之来也,为其威也;今其王死,其威未去,何为还?」大夫皆欲还,子服景伯曰:「子之来也,为国家之利也,故不惮勤劳,不远道涂,而听於荆也,畏其威也!夫义人者,固将庆其喜而吊其忧,况畏而聘焉者乎!闻畏而往,闻丧而还,其谁曰非侮也。芈姓是嗣王,太子又长矣,执政未易,事君任政,求说其侮,以定嗣君,而示後人,其雠滋大,以战小国,其谁能止之?若从君而致患,不若违君以避难,且君子计而後行,二三子其计乎?有御楚之术,有守国之备,则可;若未有也,不如行!」乃遂行。

  孝景皇帝时,吴王濞反,梁孝王中郎枚乘字叔闻之,为书谏王,其辞曰:「君王之外臣乘,窃闻得全者全昌,失全者全亡。舜无立锥之地,以有天下;禹无十户之聚,以王诸侯。汤武之地,方不过百里;上不绝三光之明,下不伤百姓之心者,有王术也!故父子之道,天性也,忠臣不敢避诛以直谏,故事无废弃而功流於万世也,臣诚愿披腹心而效愚忠,恐大王不能用之;臣诚愿大王少加意念恻怛之心於臣乘之言。夫以一缕之任,系千钧之重,上悬之无极之高,下垂不测之渊,虽甚愚之人,且犹知哀其将绝也。马方骇而重惊之,系方绝而重镇之;系绝於天,不可复结;坠入深渊,难以复出;其出不出,间不容发!诚能用臣乘言,一举必脱;必若所欲为,危如重卵,难於上天;变所欲为,易於反掌,安於太山。今欲极天命之寿,弊无穷之乐,保万乘之势,不出反掌之易,以居太山之安;乃欲乘重卵之危,走上天之难,此愚臣之所大惑也!人性有畏其影而恶其迹者,却背而走无益也,不知就阴而止,影灭迹绝。欲人勿闻,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为。欲汤之冷,令一人炊之,百人扬之,无益也;不如绝薪止火而已。不绝之於彼,而救之於此,譬犹抱薪救火也。养由基,楚之善射者也,去杨叶百步,百发百中,杨叶之小,而加百中焉,可谓善射矣,所止乃百步之中耳,比於臣未知操弓持矢也。福生有基,祸生有胎;纳其基,绝其胎;祸何从来哉?泰山之溜穿石,引绳久之,乃以挈木;水非石之钻,绳非木之锯也,而渐靡使之然。夫铢铢而称之,至石必差;寸寸而度之,至丈必过;石称丈量,径而寡失。夫十围之木,始生於蘖,可引而绝,可擢而拔,据其未生,先其未形;磨砻砥砺,不见其损,有时而尽;种树畜长,不见其益,有时而大;积德修行,不知其善,有时而用;行恶为非,弃义背理,不知其恶,有时而亡。臣诚愿大王孰计而身行之,此百王不易之道也。」吴王不听,卒死丹徒。

  吴王欲从民饮酒,伍子胥谏曰:「不可。昔白龙下清冷之渊,化为鱼,渔者豫且射中其目,白龙上诉天帝,天帝曰:『当是之时,若安置而形?』白龙对曰:『我下清冷之渊化为鱼。』天帝曰:『鱼固人之所射也;若是,豫且何罪?』夫白龙,天帝贵畜也;豫且,宋国贱臣也。白龙不化,豫且不射;今弃万乘之位而从布衣之士饮酒,臣恐其有豫且之患矣。」王乃止。

  孔子曰:「良药苦於口,利於病;忠言逆於耳,利於行。故武王谔谔而昌,纣嘿嘿而亡,君无谔谔之臣,父无谔谔之子,兄无谔谔之弟,夫无谔谔之妇,士无谔谔之友;其亡可立而待。故曰君失之,臣得之;父失之,子得之;兄失之,弟得之;夫失之,妇得之;士失之,友得之。故无亡国破家,悖父乱子,放兄弃弟,狂夫淫妇,绝交败友。」

  晏子复於景公曰:「朝居严乎?」公曰:「朝居严,则曷害於国家哉?」晏子对曰:「朝居严,则下无言,下无言,则上无闻矣。下无言则谓之喑,上无闻则谓之聋;聋喑则非害治国家如何也?具合菽粟之微以满仓廪,合疏缕之纬以成帏幕,太山之高,非一石也,累卑然後高也。夫治天下者,非用一士之言也,固有受而不用,恶有距而不入者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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