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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内篇.齐物论第二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夫自是而非彼,美己而恶人,物莫不皆然。然,故是非虽异而彼我均也。
同天人,均彼我,故外无与为欢,而荅焉解(一)体,若失其配匹。
死灰槁木,取其寂莫(三)无情耳。夫任自然而忘是非者,其体中独任天真而已,又何所有哉!故止若立枯木,动若运槁枝,坐若死灰,行若游尘。动止之容,吾所不能一也;其於无心而自得(四),吾所不能二也(五)。
子游尝见隐机者,而未有(六)若子綦也。
吾丧我,我自忘矣;我自忘矣,天下有何物足识哉!故都忘外内,然後超然俱得。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不闻天籁夫!」
籁,箫也。夫箫管参差,宫商异律,故有短长高下万殊之声。声虽万殊,而所禀之度一也,然则优劣无所错其闲矣。况之风物,异音同是,而咸自取焉,则天地之籁见矣。
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
大块者,无物也。夫噫气者,岂有物哉?气块然而自噫耳。物之生也,莫不块然而自生,则块然之体大矣,故遂以大块为名。
山林之畏佳,大木而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笄,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於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言风唯无作,作则万窍皆怒动而为声也。
长风之声。
大风之所扇动也。
此略举众窍之所似。
此略举(异)〔众〕(八)窍之声殊。
夫声之宫商虽千变万化,唱和大小,莫不称其所受而各当其分。
济,止也。烈风作则众窍实,及其止则众窍虚。虚实虽异,其於各得则同。
调调(刁刁)〔刀刀〕,动摇貌也。言物声既异,而形之动摇亦又不同也。动虽不同,其得齐一耳,岂调调独是而(刁刁)〔刀刀〕独非乎!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遇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天籁者,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此天籁也。夫天籁者,岂复别有一物哉?即众窍比竹之属,接乎有生之类,会而共成一天耳。无既无矣,则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为生。然则生生者谁哉?块然而自生耳。自生耳,非我生也。我既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则我自然矣。自己而然,则谓之天然。天然耳,非为也,故以天言之。〔以天言之〕(一)所以明其自然也,岂苍苍之谓哉!而或者谓天籁役物使从己也。夫天且不能自有,况能有物哉!故天者,万物之总名也,莫适为天,谁主役物乎?故物各自生而无所出焉,此天道也。
物皆自得之耳,谁主怒之使然哉!此重明天籁也。
大知闲闲,小知闲闲。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此盖知之不同。
此盖言语之异。
此盖寤寐之异。
此盖交接之异。
此盖恐悸之异。
此盖动止之异。
其衰杀日消有如此者。
其溺而遂往有如此者。
其厌没於欲,老而愈洫,有如此者。
其利患轻祸,阴结遂志,有如此者。
此盖性情之异者。
此盖事变之异也。自此以上,略举天籁之无方;自此以下,明无方之自然也。物各自然,不知所以然而然,则形虽弥异,其(五)然弥同也。
日夜相代,代故以新也。夫天地万物,变化日新,与时俱往,何物萌之哉?自然而然耳。
言其自生。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
彼,自然也。自然生我,我自然生。故自然者,即我之自然,岂远之哉!
凡物云云,皆自尔耳,非相为使也,故任之而理自至矣。
万物万情,趣舍不同,若有(一)真宰使之然也。起索真宰之眹迹,而亦终不得,则明物皆自然,无使物然也。
今夫行者,信己可得行也。
不见所以得行之形。
情当其物,故形不别见也。
面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付之自然,而莫不皆存也。
直自(二)存耳。
皆说之,则是有所私也。有私则不能赅而存矣,故不说而自存,不为而自生也。
若皆私之,则志过其分,上下相冒,而莫为臣妾矣。臣妾之才,而不安臣妾之任,则失矣。故知君臣上下,手足外内,乃天理自然,岂真人之所为哉!
夫臣妾但各当其分耳,未为不足以相治也。相治者,若手足耳目,四肢百体,各有所司而更相御用也。
夫时之所贤者为君,才不应世者为臣。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卑,首自在上,足自居下,岂有递哉!虽无错於当而必自当也。
任之而自尔,则非伪也。
凡得真性,用其自为者,虽复皁隶,犹不顾毁誉而自安其业。故知与不知,皆自若也。若乃开希幸之路,以下冒上,物丧其真,人忘其本,则毁誉之间,俯仰失错也。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进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言性各有分,故知者守知以待终,而愚者抱愚以至死,岂有能中易其性者也!
群品云云,逆顺相交,各信其偏见而恣其所行,莫能自反。此(皆)〔比〕(三)众人之所悲者,亦可悲矣。而众人未尝以此为悲者,性然故也。物各性然,又何物足悲哉!
夫物情无极,知足者鲜。故得(止)〔此〕(四)不止,复逐於彼。皆疲役终身,未厌其志,死而後已。故其成功者无时可见也。
凡物各以所好役其形骸,至於疲困苶然。不知所以好此之归趣云何也!
言其实与死同。
言其心形并驰,困而不反,比於凡人所哀,则此真哀之大也。然凡人未尝以此为哀,则凡所哀者,不足哀也。
凡此上事,皆不知其所以然而然,故曰芒也。今未知者皆不知所以知而自知矣,生者〔皆〕(六)不知所以生而自生矣。万物虽异,至於生不由知,则未有不同者也,故天下莫不芒也。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夫心之足以制一身之用者,谓之成心。人自师其成心,则人各自有师矣。人各自有师,故付之而自当。
夫以成代不成,非知也,心自得耳。故愚者亦师其成心,未肯用其所谓短而舍其所谓长者也。
今日适越,昨日何由至哉?未成乎心,是非何由生哉?明夫是非者,群品之所不能无,故至人两顺之。
理无是非,而惑者以为有,此以无有为有也。惑心已成,虽圣人不能解,故付之自若而不强知也。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於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
各有所说,故异於吹。
我以为是而彼以为非,彼之所是,我又非之,故未定也。未定也者,由彼我之情偏。
以为有言邪?然未足以有所定。
以为无言邪?则据己已有言。
夫言与鷇音,其致一也,有辩无辩,诚未可定也。天下之情不必同而所言不能异,故是非纷纭,莫知所定。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於小成,言隐於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道焉不在!言何隐蔽而有真伪,是非之名纷然而起?
皆存。
皆可。
夫小成荣华,自隐於道,而道不可隐。则真伪是非者,行於荣华而止於实当,见於小成而灭於大全也。
儒墨更相是非,而天下皆儒墨也。故百家并起,各私所见,而未始出其方也。
夫有是有非者,儒墨之所是也;无是无非者,儒墨之所非也。今欲是儒墨之所非而非儒墨之所是者,乃欲明无是无非也。欲明无是无非,则莫若还以儒墨反覆相明。反覆相明,则所是者非是而所非者非非矣。非非则无非,非是则无是。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
物皆自是,故无非是;物皆相彼,故无非彼。无非彼,则天下无是矣;无非是,则天下无彼矣。无彼无是,所以玄同也。
夫物之偏也,皆不见彼之所见,而独自知其所知。自知其所知,则自以为是。自以为是,则以彼为非矣。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相因而生者也。
夫死生之变,犹春秋冬夏四时行耳。故死生之状虽异,其於各安所遇,一也。今生者方自谓生为生,而死者方自谓生为死,则无生矣。生者方自谓死为死,而死者方自谓死为生,则无死矣。无生无死,无可无不可,故儒墨之辨,吾所不能同也;至於各冥其分,吾所不能异也。
夫怀豁者,因天下之是非而自无是非也。故不由是非之涂而是非无患不当者,直明其天然而无所夺故也。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我亦为彼所彼。
彼亦自以为是。
此亦自是而非彼,彼亦自是而非此,此与彼各有一是一非於体中也。
今欲谓彼为彼,而彼复自是;欲谓是为是,而是复为彼所彼;故彼是有无,未果定也。
偶,对也。彼是相对,而圣人两顺之。故无心者与物冥,而未尝有对於天下也。〔枢,要也〕(一)。此居其枢要而会其玄极,以应夫无方也。
夫是非反覆,相寻无穷,故谓之环。环中,空矣;今以是非为环而得其中者,无是无非也。无是无非,故能应夫是非。是非无穷,故应亦无穷。
天下莫不自是而莫不相非,故一是一非,两行无穷。唯涉空得中者,旷然无怀,乘之以游也。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夫自是而非彼,彼我之常情也。故以我指喻彼指,则彼指於我指独为非指矣。此以指喻指之非指也。若复以彼指还喻我指,则我指於彼指复为非指矣。此(亦)〔以〕(二)非指喻指之非指也。将明无是无非,莫若反覆相喻。反覆相喻,则彼之与我,既同於自是,又均於相非。均於相非,则天下无是;同於自是,则天下无非。何以明其然邪?是若果是,则天下不得(彼)〔复〕(三)有非之者也。非若果非,〔则天下〕(四)亦不得复有是之者也。今是非无主,纷然淆乱,明此区区者各信其偏见而同於一致耳。仰观俯察,莫不皆然。是以至人知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故浩然大宁,而天地万物各当其分,同於自得,而无是无非也。
可可乎,不可乎不可。
可於己者,即谓之可。
不可於己者,即谓之不可。
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恶乎然?然於然。恶乎不然?不然於不然。恶乎可,可於可,恶乎不可,不可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复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
无不成也。
无不然也。
各然其所然,各可其所可。
夫莛横而楹纵,厉丑而西施好。所谓齐者,岂必齐形状,同规矩哉!故举纵横好丑,恢?憰怪,各然其所然,各(一)可其所可,则理虽万殊而性同得,故曰道通为一也。
夫物或此以为散而彼以为成。
我之所谓成而彼或谓之毁。
夫成毁者,生於自见而不见彼也。故无成与毁,犹无是与非也。
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
夫达者无滞於一方,故忽然自忘,而寄当於自用。自用者,莫不条畅而自得也。
几,尽也。至理尽於自得也。
达者因而不作。
夫达者之因是,岂知因为善而因之哉?不知所以因而自因耳,故谓之道也。
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夫达者之於一,岂劳神哉?若劳神明於为一,不足赖也,与彼不一者无以异矣。亦同众狙之惑,因所好而自是也。
莫之偏任,故付之自均而止也。
任天下之是非。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无成,亦可谓成矣。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此忘天地,遗万物,外不察乎宇宙,内不觉其一身,故能旷然无累,与物俱往,而无所不应也。
虽未都忘,犹能忘其彼此。
虽未能忘彼此,犹能忘彼此之是非也。
无是道亏则情有所偏而爱有所成,未能忘爱释私,玄同彼我(二)也。
非乃全也。
有之与无,斯不能知,乃至。
夫声不可胜举也。故吹管操弦,虽有繁手,遗声多矣。而执龠鸣弦者,欲以彰声也,彰声而声遗,不彰声而声全。故欲成而亏之者,昭文之鼓琴也;不成而无亏者,昭文之不鼓琴也。
几,尽也。夫三子者,皆欲辩非己所明以明之,故知尽虑穷,形劳神倦,或枝策假寐,或据梧而瞑。
赖其盛,故能久,不尔早困也。
言此三子,唯独好其所明,自以殊於众人。
明示众人,欲使同乎我之所好。
是犹对牛鼓簧耳。彼竟不明,故己之道术终於昧然也。
昭文之子又乃终文之绪,亦卒不成。
此三子虽求明於彼,彼竟不明,所以终身无成。若三子而可谓成,则虽我之不成亦可谓成也。
物皆自明而不明彼,若彼不明,即谓不成,则万物皆相与无成矣。故圣人不显此以耀彼,不舍己而逐物,从而任之,各(宜)〔冥〕(四)其所能,故曲成而不遗也。今三子欲以己之所好明示於彼,不亦妄乎!
夫圣人无我者也。故滑疑之耀,则图而域之;恢憰怪,则通而一之;使群异各安其所安,众人不失其所是,则己不用於物,而万物之用用矣。物皆自用,则孰是孰非哉!故虽放荡之变,屈奇之异,曲而从之,寄之自用,则用虽万殊,历然自明。
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今以言无是非,则不知其与言有者类乎不类乎?欲谓之类,则我以无为是,而彼以无为非,斯不类矣。然此虽是非不同,亦固未免於有是非也,则与彼类矣。故曰类与不类又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也。然则将大不类,莫若无心,既遣(一)是非,又遣其遣。遣之又遣之以至於无遣,然後无遣无不遣而是非自去矣。
至理无言,言则与类,故试寄(二)言之。
有始则有终。
谓无终始而一死生。
夫一之者,未若不一而自齐,斯又忘其一也。
有有则美恶是非具也。
有无而未知无无也,则是非好恶犹未离怀。
知无无矣,而犹未能无知。
此都忘其知也,尔乃俄然始了无耳。了无,则天地万物,彼我是非,豁然确斯也。
谓无是非,即复有谓。
又不知谓之有无,尔乃荡然无纤芥於胸中也。
天下莫大於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於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於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夫以形相对,则大山大於秋豪也。若各据其性分,物冥其极,则形大未为有余,形小不为不足。〔苟各足〕(三)於其性,则秋豪不独小其小而大山不独大其大矣。若以性足为大,则天下之足未有过於秋豪也;(其)〔若〕性足者(为)〔非〕(四)大,则虽大山亦可称小矣。故曰天下莫大於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大山为小,则天下无大矣;秋豪为大,则天下无小也。无小无大,无寿无夭,是以蟪蛄不羡大椿而欣然自得,斥鴳不贵天池而荣愿以足。苟足於天然而安其性命(五),故虽天地未足为寿而与我并生,万物未足为异而与我同得。则天地之生又何不并,万物之得又何不一哉!
万物万形,同於自得,其得一也。已自一矣,理无所言。
夫名谓生於不明者也。物或不能自明其一而以此逐彼,故谓一以正之。既谓之一,即是有言矣。
夫以言言一,而一非言也,则一〔与〕(六)言为二矣。一既一矣,言又二之;有一有二,得不谓之三乎!夫以一言言一,犹乃成三,况寻其支流,凡物殊称,虽有善数,莫之能纪也。故一之者与彼未殊,而忘(七)一者无言而自一。
各止於其所能,乃最是也。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冥然无不在也。
彼此言之,故是非无定。
道无封,故万物得恣其分域。
各异便也。
物物有理,事事有宜。
群分而类别也。
并逐曰竞,对辩曰争。
略而判之,有此八德。
夫六合之外,谓万物性分之表耳。夫物之性表,虽有理存焉,而非性分之内,则未尝以感圣人也,故圣人未尝论之。〔若论之〕(二),则是引万物使学其所不能也。故不论其外,而八畛同於自得也。
陈其性而安之。
顺其成迹而凝乎至当之极,不执其所是以非众人也。
夫物物自分,事事自别。而欲由己以分别之者,不见彼之自别也。
以不辩为怀耳,圣人无怀。
不见彼之自辩,故辩己所知以示之。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周,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无成而几向方矣!
付之自称,无所称谓。
已自别也。
无爱而自存也。
夫至足者,物之去来非我也,故无所容其嗛盈。
无往而不顺,故能无险而不往。
以此明彼,彼此俱失矣。
不能及其自分。
物无常爱,而常爱必不周。
皦然廉清,贪名者耳,非真廉也。
忮逆之勇,天下共疾之,无敢举足之地也。
此五者,皆以有为伤当者也,不能止乎本性,而求外无已。夫外不可求而求之,譬犹以圆学方,以鱼慕鸟耳。虽希翼鸾凤,拟规日月,此愈近彼,愈远实,学弥得而性弥失。故齐物而偏尚之累去矣。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所不知者,皆性分之外也。故止於所知之内而至也。
浩然都任之也。
至人之心若镜,应而不藏,故旷然无盈虚之变也。
至理之来,自然无迹。
任其自明,故其光不弊也。
故昔者尧问於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於安任之道未弘,故听朝而不怡也。将寄明齐一之理於大圣,故发自怪之问以起对也。
夫物之所安无陋也,则蓬艾乃三子之妙处也。
夫重明登天,六合俱照,无有蓬艾而不光被也。
夫日月虽无私於照,犹有所不及,德则无不得也。而今欲夺蓬艾之愿而伐使从己,於至道岂弘哉!故不释然神解耳。若乃物畅其性,各安其所安,无远迩幽深,付之自若,皆得其极,则彼无不当而我无不怡也。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
所同未必是,所异不独非,故彼我莫能相正,故无所用其知。
「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
若自知其所不知,即为有知。有知则不能任群才之自当。
「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汝: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嗜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西施,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
都不知,乃旷然无不任矣。
以其不知,故未敢正言,试言之耳。
鱼游於水,水物所同,咸谓之知。然自鸟观之,则向所谓知者,复为不知矣。夫蛣蜣之知在於转丸,而笑蛣蜣者乃以苏合为贵。故所同之知,未可正据。
所谓不知者,直是不同耳,亦自一家之知。
己不知其正,故(一)试问女。
此略举三者,以明万物之异便。
此略举四者,以明美恶之无主。(二)
此略举四者,以明天下所好之不同也。不同者而非之,则无以知所同之必是。
夫利於彼者或害於此,而天下之彼我无穷,则是非之竟无常。故唯莫之辩而任其自是,然後荡然俱得。
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
未能妙其不知,故犹嫌至人当知之。斯悬之未解也。
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而不能伤、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於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无心而无不顺。
夫神全形具而体与物冥者,虽涉至变而未始非我,故荡然无(趸)〔虿〕(二)介於胸中也。
寄物而行,非我动也。
有与变为体,故死生若一。
昼夜而无死生也。
况利害於死生,愈不足以介意。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於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几以为奚若?」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鴞炙。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
务自来而理自应耳,非从而事之也。
任而直前,无所避就。
求之不喜,直取不怒。
独至者也。
凡有称谓者,皆非吾所谓也,彼各自谓耳,故无彼有谓而有此无谓也。
凡非真性,皆尘垢也。
夫物有自然,理有至极。循而直往,则冥然自合,非所言也。故言之者孟浪,而闻之者听荧。虽复黄帝,犹不能使万物无怀,而听荧至竟。故圣人付当於尘垢之外,而玄合乎视听之表,照之以天而不逆计,放之自尔而不推明也。今瞿鹊子方闻孟浪之言而便以为妙道之行,斯亦无异见卵而责司晨之功,见弹而求鴞炙之实也。夫(二)不能安时处顺而探变求化,当生而虑死,执是以辩非,皆逆计之徒也。
言之则孟浪也,故试妄言之。
若正听妄言,复为太早计也。故亦妄听之,何?
以死生为昼夜,旁日月之喻也;以万物为一体,挟宇宙之譬也。
以有所贱,故尊卑生焉,而滑涽纷乱,莫之能正,各自是於一方矣。故为脗然自合之道,莫若置之勿言,委之自尔也。涽然,无波际之谓也。
驰鹜於是非之境也。
纯者,不杂者也。夫举万岁而参其变,而众人谓之杂矣,故役役然劳形怵心而去彼就此。唯大圣无执,故芚然直往而与变化为一,一变化而常游於独者也。故虽参糅亿载,千殊万异,道行之而成,则古今一成也;物谓之而然,则万物一然也。无物不然,无时不成;斯可谓纯也。
无物不然。
蕴,积也。积是於万岁,则万岁一是也;积然於万物,则万物尽然也。故不知死生先後之所在,彼我胜负之所如也。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
死生一也,而独说生,欲与变化相背,故未知其非惑也。
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
少而失其故居,名为弱丧。夫弱丧者,遂安於所在而不知(一)归於故乡也。焉知生之非夫弱丧,焉知死之非夫还归而恶之(二)哉!
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一生之内,情变若此。当此之日,则不知彼,况夫死生之变,恶能相知哉!
蕲,求也。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此寤寐之事变也。事苟变,情亦异,则死生之愿不得同矣。故生时乐生,则死时乐死矣,死生虽异,其於各得所愿一也,则何系哉!
由此观之,当死之时,亦不知其死而自适其志也。
夫梦者乃复梦中占其梦,则无以异於寤者也。
当所遇,无不足也,何为方生而忧死哉!
夫大觉者,圣人也。大觉者乃知夫患虑在怀者皆未寤也。
夫愚者大梦而自以为寤,故窃窃然以所好为君上而所恶为牧圉,欣然信一家之偏见,可谓固陋矣。
未能忘言而神解,故非大觉也。
夫非常之谈,故非常人之所知,故谓之吊当卓诡,而不识其悬解。
言能蜕然无系而玄同死生者至希也。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闇,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若,而,皆汝也。
不知而後推,不见而後辩,辩之而不足以自信,以其与物对也。辩对终日黮闇,至竟莫能正之,故当付之自正耳。
同故是之,未足信也。
异故相非耳,亦不足据。
是若果是,则天下不得复有非之者也;非若信非,则亦无缘复有是之者也;今是其所同而非其所异,异同既具而是非无主。故夫是非者,生於好辩而休乎天均,付之两行而息乎自正也。
各自正耳。待彼不足以正此,则天下莫能相正也,故付之自正而至矣。
天倪者,自然之分也。
是非然否,彼我更对,故无辩。无辩,故和之以天倪,安其自然之分而已,不待彼以正之。
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忘年忘义,振於无竟,故寓诸无竟。
是非之辩为化声。夫化声之相待,俱不足以相正,故若不相待也。
和之以自然之分,任其无极之化,寻斯以往,则是非之境自泯,而性命之致自穷也。
夫忘年故玄同死生,忘义故弥贯是非。是非死生荡而为一,斯至理也。至理畅於无极,故寄之者不得有穷也。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罔两,景外之微阴也。
言天机自尔,坐起无待。无待而独得者,孰知其故,而责其所以哉?
若责其所待而寻其所由,则寻责无极,(而)〔卒〕(一)至於无待,而独化之理明矣。
若待蛇蚹蜩翼,则无特操之所由,未为难识也。今所以不识,正由不待斯类而独化故耳。
世或谓罔两待景,景待形,形待造物者。请问:夫造物者,有耶无耶?无也?则胡能造物哉?有也?则不足以物众形。故明众形之自物而後始可与言造物耳。是以涉有物之域,虽复罔两,未有不独化於玄冥者也。故造物(二)者无主,而物各自造,物各自造而无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故彼我相因,形景俱生,虽复玄合,而非待也。明斯理也,将使万物各反所宗於体中而不待乎外,外无所谢而内无所矜,是以诱然皆生而不知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所以得也。今罔两之因景,犹云俱生而非待也,则万物虽聚而共成乎天,而皆历然莫不独见矣。故罔两非景之所制,而景非形之所使,形非无之所化也,则化与不化,然与不然,从人之与由己,莫不自尔,吾安识其所以哉!故任而不助,则本末内外,畅然俱得,泯然无迹。若乃责此近因而忘其自尔,宗物於外,丧主於内,而爱尚生矣。虽欲推而齐之,然其所尚已存乎胸中,何夷之得有哉!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自快得意,悦豫而行。
方其梦为胡蝶而不知周,则与殊死不异也。然所在无不适志,则当生而系生者,必当死而恋死矣。由此观之,知夫在生而哀死者误也。
自周而言,故称觉耳,未必非梦也。
今之不知胡蝶,无异於梦之不知周也;而各适一时之志,则无以明胡蝶之不梦为周矣。世有假寐而梦经百年者,则无以明今之百年非假寐之梦者也。
夫时不暂停,而今不遂存,故昨日之梦,於今化矣。死生之变,岂异於此,而劳心於其间哉!方为此则不知彼,梦为胡蝶是也。取之於人,则一生之中,今不知後,丽姬是也。而愚者窃窃然自以为知生之可乐,死之可苦,未闻物化之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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