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国学容斋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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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第五(二十五则)

 

  汉唐八相

  萧、曹、丙、魏、房、杜、姚、宋为汉、唐名相,不待诵说。然前六君子皆终於位,而姚、宋相明皇,皆不过三年。姚以二子及亲吏受赂,其罢犹有说,宋但以严禁恶钱及疾负罪而妄诉不已者,明皇用优人戏言而罢之,二公终身不复用。宋公罢相时,年才五十八,後十七年乃薨。继之者如张嘉贞、张说、源乾曜、王晙、宇文融、裴光庭、萧嵩、牛仙客,其才可睹矣。唯杜暹、李元紘为贤,亦清介龊龊自守者。释骐骥而不乘,焉皇皇而更索,可不惜哉!萧何且死,所推贤唯曹参;魏、丙同心辅政;房乔每议事,必曰非如晦莫能筹之;姚崇避位,荐宋公自代。唯贤知贤,宜後人之莫及也。

  六卦有坎

  易乾、坤二卦之下,继之以屯、蒙、需、讼、师、比,六者皆有坎,圣人防患备险之意深矣!

  晋之亡与秦隋异

  自尧、舜及今,天下裂而复合者四:周之末为七战国,秦合之;汉之末分为三国,晋合之;晋之乱分为十余国,争战三百年,隋合之;唐之後又分为八九国,本朝合之。然秦始皇一传而为胡亥,晋武帝一传而为惠帝,隋文帝一传而为炀帝,皆破亡其社稷。独本朝九传百七十年,乃不幸有靖康之祸,盖三代以下治安所无也。秦、晋、隋皆相似,然秦、隋一亡即扫地,晋之东虽曰「牛继马後」,终为守司马氏之祀,亦百有余年。盖秦、隋毒流四海,天实诛之,晋之八王擅兵,孽后盗政,皆本於惠帝昏蒙,非得罪於民,故其亡也,与秦、隋独异。

  上官桀

  汉上官桀为未央厩令,武帝尝体不安,及愈,见马,马多瘦,上大怒:「令以我不复见马邪?」欲下吏,桀顿首曰:「臣闻圣体不安,日夜忧惧,意诚不在马。」言未卒,泣数行下。上以为忠,由是亲近,至於受遗诏辅少主。义纵为右内史,上幸鼎湖,病久,已而卒起幸甘泉,道不治,上怒曰:「纵以我为不行此道乎?」衔之,遂坐以他事弃市。二人者其始获罪一也,桀以一言之故超用,而纵及诛,可谓幸不幸矣。

  金日磾

  金日磾没入宫,输黄门养马。武帝游宴见马,後宫满侧,日磾等数十人牵马过殿下,莫不窃视,至日磾,独不敢。日磾容貌甚严,马又肥好,上奇焉,即日拜为马监,後受遗辅政。日磾与上官桀皆因马而受知,武帝之取人,可谓明而不遗矣。

  汉宣帝忌昌邑王

  汉废昌邑王贺而立宣帝,贺居故国,帝心内忌之,赐山阳太守张敞玺书,戒以谨备盗贼。敞条奏贺居处,着其废亡之效。上知贺不足忌,始封为列侯。光武废太子强为东海王而立显宗,显宗即位,待强弥厚。宣、显皆杂霸道,治尚刚严,独此事显优於宣多矣。

  平津侯

  公孙平津本传称其意忌内深,杀主父偃,徙董仲舒,皆其力。然其可称者两事:武帝置苍海、朔方之郡,平津数谏,以为罢弊中国以奉无用之地,愿罢之。上使朱买臣等难之,乃谢曰:「山东鄙人,不知其便若是,愿罢西南夷专奉朔方。」上乃许之。卜式上书,愿输家财助边,盖迎合主意。上以语平津,对曰:「此非人情,不轨之臣不可以为化而乱法,愿勿许。」乃罢式。当武帝好大喜功而能如是,概之後世,足以为贤相矣!惜不以式事载本传中。

  韩信周瑜

  世言韩信伐赵,赵广武君请以奇兵塞井陉口,绝其粮道,成安君不听。信使间人窥知其不用广武君策,还报,则大喜,乃敢引兵遂下,遂胜赵。使广武计行,信且成禽,信盖自言之矣。周瑜拒曹公於赤壁,部将黄盖献火攻之策,会东南风急,悉烧操船,军遂败。使天无大风,黄盖不进计,则瑜未必胜。是二说者,皆不善观人者也。夫以韩信敌陈余,犹以猛虎当羊豕尔。信与汉王语,请北举燕、赵,正使井陉不得进,必有他奇策矣。其与广武君言曰:「向使成安君听子计,仆亦禽矣。」盖谦以求言之词也。方孙权问计於周瑜,瑜已言操冒行四患,将军禽之宜在今日。刘备见瑜,恨其兵少。瑜曰:「此自足用,豫州但观瑜破之。」正使无火攻之说,其必有以制胜矣。不然,何以为信、瑜?

  汉武赏功明白

  衞青为大将军,霍去病始为校尉,以功封侯,青失两将军,亡翕侯,功不多,不益封。其後各以五万骑深入,去病益封五千八百户,裨校封侯益邑者六人,而青不得益封,吏卒无封者。武帝赏功,必视法如何,不以贵贱为高下,其明白如此。後世处此,必曰青久为上将,俱出塞致命,正不厚赏,亦当有以慰其心,不然,他日无以使人,盖失之矣。

  周召房杜

  召公为保,周公为师,相成王为左右。观此二相,则刑措四十年,颂声作於下,不言可知。唐贞观三年二月,房玄龄为左仆射,杜如晦为右仆射,魏徵参预朝政。观此三相,则三百年基业之盛,概可见矣。

  三代书同文

  三代之时,天下书同文,故春秋左氏所载人名字,不以何国,大抵皆同。郑公子归生,鲁公孙归父,蔡公孙归生,楚仲归,齐析归父,皆字子家。楚成嘉,郑公子嘉,皆字子孔。郑公孙段、印段,宋褚师段,皆字子石。郑公子喜,宋乐喜,皆字子罕。楚公子黑肱,郑公孙黑,孔子弟子狄黑,皆字子晳。鲁公子翬,郑公孙挥,皆字子羽。邾子克,楚鬭克,周王子克,宋司马之臣克,皆字曰仪。晋籍偃,荀偃,郑公子偃,吴言偃,皆字曰游。晋羊舌赤,鲁公西赤,皆字曰华。楚公子侧,鲁孟之侧,皆字曰反。鲁冉耕,宋司马耕,皆字曰牛。颜无繇、仲由,皆字曰路。

  周世中国地

  成周之世,中国之地最狭,以今地里考之,吴、越、楚、蜀、闽皆为蛮;淮南为羣舒;秦为戎。河北真定、中山之境,乃鲜虞、肥、鼓国。河东之境,有赤狄、甲氏、留吁、铎辰、潞国。洛阳为王城,而有杨拒、泉臯、蛮氏、陆浑、伊雒之戎。京东有莱、牟、介、莒,皆夷也。(木巳)都雍丘,今汴之属邑,亦用夷礼。邾近於鲁,亦曰夷。其中国者,独晋、衞、齐、鲁、宋、郑、陈、许而已,通不过数十州,盖於天下特五分之一耳。

  李後主梁武帝

  东坡书李後主去国之词云:「『最是苍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挥泪对宫娥。』以为後主失国,当恸哭於庙门之外,谢其民而後行,乃对宫娥听乐,形於词句。」予观梁武帝启侯景之祸,涂炭江左,以致覆亡,乃曰:「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其不知罪己亦甚矣!窦婴救灌夫,其夫人谏止之,婴曰:「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无所恨。」梁武用此言而非也。

  诗什

  诗二雅及颂前三卷题曰:「某诗之什。」陆德明释云:「歌诗之作,非止一人,篇数既多,故以十篇编为一卷,名之为什。」今人以诗为篇什,或称誉他人所作为佳什,非也。

  易举正

  唐苏州司户郭京有周易举正三卷,云:「曾得王辅嗣、韩康伯手写注定传授真本,比校今世流行本及国学、乡贡举人等本,或将经入注,用注作经,小象中间以下句,反居其上,爻辞注内移,後义却处於前,兼有脱遗,两字颠倒谬误者,并依定本举正其讹,凡一百三节。」今略取其明白者二十处载於此:坤初六:「履霜坚冰至。象曰:履霜,阴始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今本於象文「霜」字下误增「坚冰」二字。屯六三象曰:「即鹿无虞何?以从禽也。」今本脱「何」字。师六五:「田有禽,利执之,无咎。」元本「之」字行书向下引脚,稍类「言」字,转写相仍,故误作「言」,观注义亦全不作言字释也。比九五象曰:「失前禽,舍逆取顺也。」今本误倒其句。贲:「亨,不利有攸往。」今本「不」字误作「小」字。「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注云:「刚柔交错而成文焉,天之文也。」今本脱「刚柔交错」一句。坎卦「习坎」上脱「坎」字。姤:「九四,包失鱼。」注:「二有其鱼,故失之也。」今本误作「一尢鱼」。蹇:「九三,往蹇来正。」今本作「来反」。困初六象曰:「入于幽谷,不明也。」今本「谷」字下多「幽」字。鼎彖:「圣人亨以享上帝,以养圣贤。」注云:「圣人用之,上以享上帝而下以养圣贤。」今本正文多「而大亨」三字,故注文亦误增「大亨」二字。震彖曰:「不丧匕鬯,出可以守宗庙社稷,以为祭主也。」今本脱「不丧匕鬯」一句。渐象曰:「君子以居贤德,善风俗。」注云:「贤德以止巽则居,风俗以止巽乃善。」今本正文脱「风」字。丰九四象:「遇其夷主,吉,志行也。」今文脱「志」字。中孚彖:「豚鱼吉,信及也。」今本「及」字下多「豚鱼」二字。小过彖:「柔得中,是以可小事也。」今本脱「可」字,而「事」字下误增「吉」字。六五象曰:「密云不雨,已止也。」注:「阳已止下故也。」今本正文作「已上」,故注亦误作「阳已上故止也」。既济彖曰:「既济,亨小,小者亨也。」今本脱一「小」字。系辞:「二多誉,四多惧。」注云:「惧,近也。」今本误以「近也」字为正文,而注中又脱「惧」字。杂卦:「蒙稚而着。」今本「稚」误作「杂」字。予顷於福州道藏中见此书而传之,及在後省见晁公武所进易解,多引用之,世罕有其书也。

  其惟圣人乎

  乾卦:「其惟圣人乎。」魏王肃本作「愚人」,後结句始作「圣人」,见陆德明释文。

  易说卦

  易说卦荀爽九家集解乾「为木果」之下,更有四,曰:为龙,为车,为衣,为言。坤後有八,曰:为牝,为迷,为方,为囊,为裳,为黄,为帛,为浆。震後有三,曰:为王,为鹄,为鼓。巽後有二,曰:为杨,为鹳。坎後有八,曰:为宫,为律,为可,为栋,为丛棘,为狐,为蒺藜,为桎梏。离後有一,曰:为牝牛。艮後有三,曰:为鼻,为虎,为狐。兑後有二,曰:为常,为辅颊。注云:「常,西方神也。」陆德明以其与王弼本不同,故载於释文。按震为龙与乾同,故虞翻、干宝本作駹。

  元二之灾

  後汉邓骘传:「拜为大将军,时遭元二之灾,人士饥荒,死者相望,盗贼羣起,四夷侵畔。」章怀注云:「元二即元元也,古书字当再读者,即於上字之下为小二字,言此字当两度言之。後人不晓,遂读为元二,或同之阳九,或附之百六,良由不悟,致斯乖舛。今岐州石鼓铭,凡重言者皆为二字,明验也。」汉碑有杨孟文石门颂云:「中遭元二,西夷虐残。」孔耽碑云:「遭元二轗轲,人民相食。」赵明诚金石跋云:「若读为元元,不成文理,疑当时自有此语,汉注未必然也。」按王充论衡恢国篇云:「今上嗣位,元二之间,嘉德布流。三年,零陵生芝草。四年,甘露降五县。五年,芝复生。六年,黄龙见。」盖章帝时事。考之本纪,所书建初三年以後诸瑞皆同,则知所谓元二者,谓建初元年、二年也。既称嘉德布流以致祥瑞,其为非灾眚之语,益可决疑。安帝永初元年、二年,先零滇羌寇叛,郡国地震、大水。邓骘以二年十一月拜大将军,则知所谓元二者,谓永初元年、二年也。凡汉碑重文不皆用小二字,岂有范史一部唯独一处如此,予兄丞相作隶释,论之甚详。予修国史日,撰钦宗纪赞,用靖康元二之祸,实本於此。

  圣人污

  孟子曰:「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所好。」赵岐注云:「三人之智足以识圣人。污,下也。言三人虽小污不平,亦不至於其所好,阿私所爱而空誉之。」详其文意,足以识圣人是一句。污,下也,自是一节。盖以下字训污也,其义明甚。而老苏先生乃作一句读,故作三子知圣人污论,谓:「三子之智,不足以及圣人高深幽绝之境,徒得其下焉耳。」此说窃谓不然,夫谓「夫子贤於尧、舜,自生民以来未有」,可谓大矣,犹以为污下何哉?程伊川云:「有若等自能知夫子之道,假使污下,必不为阿好而言。」其说正与赵氏合。大抵汉人释经子,或省去语助,如郑氏笺毛诗「奄观銍艾」云:「奄,久。观,多也。」盖以久训奄,以多训观。近者黄启宗有补礼部韵略,於「淹」字下添「奄」字,注云:「久观也。」亦是误以笺中五字为一句。

  廿(卉之中竖通底)卌字

  今人书二十字为廿,三十字为(卉之中竖通底),四十为卌,皆说文本字也。廿音入,二十幷也。(卉之中竖通底)音先合反,三十之省便,古文也。卌音先立反,数名,今直以为四十字。按秦始皇凡刻石颂德之辞,皆四字一句。泰山辞曰:「皇帝临位,二十有六年。」琅邪台颂曰:「维二十六年,皇帝作始。」之罘颂曰:「维二十九年,时在中春。」东观颂曰:「维二十九年,皇帝春游。」会稽颂曰:「德惠修长,三十有七年。」此史记所载,每称年者,辄五字一句。尝得泰山辞石本,乃书为「廿有六年」,想其余皆如是,而太史公误易之,或後人传写之讹耳,其实四字句也。

  字省文

  今人作字省文,以礼为礼,以处为処,以与为与,凡章奏及程文书册之类不敢用,然其实皆说文本字也。许叔重释礼字云:「古文。」処字云:「止也,得几而止。或从处。」与字云:「赐予也,与与同。」然则当以省文者为正。

  剑辟咡

  曲礼记童子事曰:「负剑辟咡诏之。」郑氏注云:「负,谓置之於背。剑,谓挟之於旁。辟咡诏之,谓倾头与语。口旁曰咡。」欧阳公作其父泷冈阡表云:「回顾乳者剑汝而立於旁。」正用此义。今庐陵石刻由存,衢州所刊六一集,已得其真,或者不晓,遂易剑为抱,可叹也!

  国初人至诚

  真宗时,幷州谋帅,上谓辅臣曰:「如张齐贤、温仲舒皆可任,但以其尝历枢近,或有固辞,宜召至中书询问,愿往则授之。」及召二人至,齐贤辞以恐为人所谗。仲舒曰:「非敢有辞,但在尚书班已十年,若得改官端揆,赐都部署添给,敢不承命?」辅臣以闻,上曰:「是皆不欲往也,勿强之。」王元之自翰林学士以本官刑部郎中知黄州,遣其子嘉佑献书於中书门下,以为:「朝廷设官,进退必以礼,一失错置,咎在廊庙。某一任翰林学士,三任制诰舍人,以国朝旧事言之,或得给事中,或得侍郎,或为谏议大夫。某独异於斯,斥去不转一级,与钱谷俗吏,混然无别,执政不言,人将安仰?」予谓仲舒尝为二府,至於自求迁转及增请给;元之一代刚正名臣,至於公移牋书,引例乞转。唯其至诚不矫伪故也。後之人外为大言,避宠辞禄,而阴有营求,失其本真者多矣,风俗使然也。

  史馆玉牒所

  国朝熙宁以前,秘书省无着作局,故置史馆,设修撰、直馆之职。元丰官制行,有秘书官,则其职归於监、少及着作郎、佐矣。而绍兴中复置史馆修撰、检讨,是与本省为二也。宗正寺修玉牒官亦然。官制既行,其职归於卿、丞矣。而绍兴中复差侍从为修牒,又以他官兼检讨,是与本寺为二也。然则今有户部,可别置三司,有吏、刑部,可别置审官、审刑院矣。又玉牒旧制,每十年一进,谓甲子岁进书,则甲戌、甲申岁复然。今乃从建隆以来再行补修,每及十年则一进,以故不过三二年辄一行赏,书局僭赏,此最甚焉。

  稗沙门

  宝积经说僧之无行者曰:「譬如麦田,中生稗麦,其形似麦,不可分别。尔时田夫,作如是念,谓此稗麦,尽是好麦,後见穟生,尔乃知非。如是沙门,在於衆中,似是持戒有德行者。施主见时,谓尽是沙门,而彼痴人,实非沙门,是名稗沙门。」此喻甚佳,而文士鲜曾引用,聊志於此。

  容斋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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